谷中兰不胜幽幽地道:“冰,你竟然对我也不信任了?”
冷于冰沉思着道:“好!我说给你听吧!当时,你我并肩立在船头,湖面上有片片落花在随波逐流着,你目注水面落花,幽幽地轻叹一声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伴落花,这是一般情场失意者的口头禅,其实,花自飘零水自流,落花固然未曾厚于流水,而流水又何曾有负于落花!冰,你说我的话对不对?’当时,我苦笑道:‘高论!的确是高论!’你又接着凄然一笑道:‘大千世界中,无数年轻男女的结合,又何尝不是跟落花流水一样。他们自然地,或者偶然地结伴飘流,但就不知何时何地会被一阵微风将落花吹送岸边,或者是被一根横拦水面的树枝将落花搁住,而不得不劳燕分飞,你能说这是落花薄幸,或者是流水无情么?’……中兰,我真是条大笨牛,当时我竟不曾想到你是借花喻己,准备离我而去。”
话锋略顿,长叹一声,接道:“中兰,对于你方才所提到的范文娟的问题,我也只好借用你上面的那一段陈话来做为答复了。”
谷中兰似乎有点心神不属,也似乎对冷于冰后面的一段话根本不曾听到,只是目光深注地轻轻一叹道:“前尘旧梦,说来徒增惘怅,这些年,我正极力想抹去这些痛苦的创痕,冰,不是你亲口提及我几乎已完全淡忘了哩!”
冷于冰心中一动道:“即使想抹去那些创痕,那你又何必每年跑到西天目绝顶去盘桓十天?更何必将一些生活琐事,点点滴滴地记入那日记本呢?”
谷中兰笑一声道:“人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动物,尤其是关于感情方面的事,尽管你心中想要忘去某些人和事但却又往往情不自禁地要去回忆它。”
冷于冰心中再度掠过一丝疑念:“由这一句话中,足以证明她方才所说对泛舟滇池时所说的那一段话业已完全忘去之语是言不由衷,这是甚么原因呢?由她的音容笑貌,身材体态等各方面来观察,尽管已离别了二十年,但人是她决不会假,可是,这些矛盾又做何解释呢?”
他,心念电转中,谷中兰又目光深注地接道:“冰,那日记本带在身边么?”
冷于冰道:“怎么,你要收回去?”
谷中兰道:“是的。”
冷于冰道:“你不是要忘去过去的记忆么,那就不如留在我这儿做个纪念品好了。”
谷中兰尴尬地一笑道:“冰,方才我已经说过了,人,是矛盾的。”
冷于冰脑际灵光一闪,陡地截口问道:“中兰,那日记本果然是你在西天目绝顶历险时所遗失的一点也没记错么?”
谷中兰一楞道:“是的……没有记错。”
冷于冰目光深注地微微一哂道:“那这日记本,可说是同你一样地幸运哩!”
谷中兰讶问道:“怎么说?”
冷于冰冷笑道:“它,经过了一场火药的洗礼,居然还能完整无损,这不是太以幸运了么?”
谷中兰张目惑然地道:“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冷于冰目光炯炯,凝注对方,微一犹豫,低声漫吟道:
“聚散苦匆匆,
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
知与谁同?”
微微一顿,柔声接问道:“中兰,知道这词是谁的大作?有一段时间,有谁曾经特别偏爱过它么?”
谷中兰美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苦笑一声道:“我又不是什么大文豪,怎知道这些呢?”
她,话已出口,似乎觉得有点不妙,连忙改口接道:“哦!对了,好像我自己曾经……”
冷于冰出手如电,一把扣住对方的左手腕脉,冷笑一声道:“现在更正,已经太晚了!说!你是谁?”
谷中兰芳容一变,用力一挣,却并没挣脱冷于冰的手腕,但她却镇静地冷哼一声道:“姓冷的,你察觉得也太晚了一点,知道么?”
冷于冰气极之下,反而明朗朗地笑道:“难道你这酒菜中还有穿肠剧毒?”
谷中兰冷笑一声道:“酒菜中倒没有下毒,可是你所坐的椅子上,却洒了一层无色无臭的苗疆特产‘金银草’粉末。”
冷于冰淡淡一笑道:“‘金银草’能于顿饭工夫之内,使人功力化于无形,这主意很不错呀!”
谷中兰道:“不相信么?你何妨运气试试看。”
冷于冰道:“不用费事了,只要你能挣脱我扣住你的手腕,不就可以证明了么?”
谷中兰默运十成功力,奋臂一挣,但觉她的左腕上像着一道钢圈,这十成功力的一挣,竟没发生一丁点儿效果,当下,不由脸色大变地骇然问道:“你……难道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体?”
冷于冰披唇微哂道:“金刚不坏之身,谈何容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冷于冰曾于天山绝顶服食过半株千年芝马,终身百毒不侵,现在,你明白了么?”
谷中兰颓然一叹道:“可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冷于冰右腕一松,顺手点了她三处要穴,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谷中兰道:“我是卞庄主的侍妾之一,复姓上官,名婉儿。”
冷于冰目光深注地道:“你既未易容,也没戴人皮面具,却为何与谷中兰一模一样?”
上官婉儿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微微一顿,沉思着接道:“远在二十年前,当卞庄主费尽心机,将谷中兰由你手中抢去之后,的确是高兴了一阵子,可是,谷中兰却对你冷大侠故剑情深,藉口身怀六甲,不肯与他同房,卞庄主一方面是太以爱她,不忍拂逆她的意旨,另一方面,一身功力也不是她的敌手,不敢硬来,只好强忍着,等候她回心转意。在这一段时间中,谷中兰发现我的面部轮廓和身材,都长得大致与她相似,于是灵机一动,乃以重金请到一位外科郎中将我的面部加以改造得和她一模一样,之后,并命我与她饮食起居与共,举凡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于嗓音方面,也要我特别加以模仿。”
冷于冰蹙眉问道:“这些,卞天鹏事先知道么?”
上官婉儿道:“不知道,这些,都是瞒着卞庄主秘密进行的。”
冷于冰轻轻一叹道:“好,你继续说下去。”
上官婉儿接道:“当忆冰姑娘满月时……”
冷于冰截口问道:“方才那个女娃是什么人?”
上官婉儿苦笑道:“冷大侠该能想到,那不会是真的忆冰姑娘。”
冷于冰道:“你知道忆冰的下落么?”
上官婉儿道:“忆冰姑娘的下落,除了卞庄主本人和他的少数心腹人之外,旁人没法知道的。”
冷于冰幽幽一叹,微点了点头,意思是说:“继续往下说吧!”
上官婉儿道:“当忆冰姑娘满月之后,卞庄主又缠着谷中兰,要她履行诺言,当时,我对谷中兰音容笑貌的模仿,也已有八成近似了。”
她,俏脸微微一红,接着:“于是,谷中兰使用‘李代桃僵’之计,在紧要关头将我做了她的替身。”
冷于冰长吁一声道:“以后呢?”
上官婉儿苦笑道:“翌日清晨,卞庄主犹未发觉我是一个假冒的谷中兰,一直到午餐时,才由谷中兰亲自将这妙计揭穿,并郑重地对卞庄主说:‘你所需要的是我的躯壳,现在,我的躯壳有了替身,而且,无可否认的,你已经对她非常满意,那么,从此刻起,我仅仅是你名义上的妻子,今后,不许再提出同房的要求。’……”
冷于冰双目中异彩连闪地道:“以后,他们真的没有同过房?”
上官婉儿轻轻一叹道:“如果他们已经同过房了,卞庄主还会千方百计地设法将谷中兰谋杀么?”
冷于冰目光一寒,沉声问道:“卞天鹏现在去哪儿了?”
上官婉儿道:“这问题,请原谅我没法答复你。”
微微一顿,接着:“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点,他这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冷于笑一声,截口道:“至少他今宵对我的阴谋已经失败了。”
上官婉儿苦笑道:“冷大侠,你这话未免言之过早,你怎能断定他此去不是有更大阴谋呢?”
冷于冰楞了一楞,道:“不错,可是他如果对于方才的阴谋,自认没有把握的话,他会让你这么一位可人儿,独个儿在这里担受风险么?”
上官婉儿幽幽地叹道:“冷大侠对卞庄主的为人,似乎太隔膜了,他这人,对任何一个女人,都只讲需要而不会有感情的,对于我,他早就腻了,所以,今宵的计谋,能成固然可喜,万一失败了,他所牺牲的不过是一个不关痛痒的侍妾而已,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损失。”
冷于冰截口问道:“站在纯利害的观点而言,他不怕你万一失败之后会泄漏他的秘密么?”
上官婉儿苦笑道:“冷大侠,我不过是他兴之所至时,一个泄欲的工具而已,所知有限得很,所以,这一点,他更是非常放心。”
冷于冰轻轻一叹,微微一凝神,也不由苦笑道:“目前,这船上已只有咱们两个人了。”
上官婉儿道:“他们发觉阴谋已失败之后,还能呆在船上等死么?”
冷于冰伸手解开上官婉儿被制的穴道,淡淡地笑道:“现在,你完全自由了。”
上官婉儿不胜惊诧地道:“你……就这样放我走?”
冷于冰苦笑道:“难道还要我恭送一程不成?”
“嘘……”
一枝亮银镖,带着刺耳的“嘘”声,穿窗而入。
冷于冰徐伸两指,接住那亮银镖,由银镖上解下一张折叠着的素笺,徐徐展开,上面写满了潦草的文字:
“冷大侠:
今宵,我几乎是全军尽没,如非最后扳回一子,差堪告慰,否则,我真该跳进湘江,自求了断了。
船上雕虫小技,其不能损及阁下金刚不坏之体,并遗笑大方,早在我意料之中,所以,我只好及早抽身,进行另一比较可靠的计划。
总算苍天不负苦心人,我的计划没落空,范文娟女侠目前已到了我的掌握中……”
冷于冰钢牙一挫,目射厉芒,恨声道:“该死的匹夫!”
上官婉儿问道:“什么事?冷大侠……”
冷于冰脸孔铁青地道:“那匹夫劫持了范文娟。”
上官婉儿一怔,苦笑道:“我方才的话应验了吧,他这计划多阴毒。”
冷于冰眉宇之间,杀气蒸腾,却是强忍着心头的愤怒,继续看下去。
“这里,我须便告诉阁下一声,我只劫持了范文娟一人,其他诸人,毫发无损。
由我那唯一逃回生命的属下口中,知道阁下对我这人已恨到极点,阁下也定了心,对自己的亲骨肉的生死,也不再顾虑了。
所以,我不得不临时釆取断然手段,另行劫持一位阁下势必须虑,也决不能不在乎的人物——范文娟女侠。
目前,尽管我已掌握了两位有份量的人质,但我却情愿吃点亏,交换条件,还是只要那一部‘天龙宝典’,不过,时限却不能更改,必须在五五端阳之前,过此期限,那么,这两位娇滴滴的美人儿,就成为我的如夫人了。
此外,关于谷中兰的一切,此刻,阁下想必已由上官婉儿口中尽悉前情了,我,担了一辈子的虚名,实际上却碰也没碰过她一下,虽然,我曾经毁去你的情人,但今宵却照样赔你一位与谷中兰一模一样,而且是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这些,我不敢邀功,但阁下你至少该心平气和才对,是么?
最后,我要郑重拜托一番,今后对我的属下,不要太以心狠手辣了,那样,不但有干天和,而且对阁下的侠名也有极大的影响。
书不尽言,伏维珍重。
卞天鹏×月×日”
冷于冰怒哼一声,随手一抖,那一张素笺已化成一片飞灰,随风而逝。
跟着,烛影微摇,人已穿窗而出,消失于沉沉夜色之中。
半晌,上官婉儿凄然一笑,喃喃自语:“是的,现在我自由了……做了二十年的工具,如今总算是……可是,这自由也未免来得太迟了一点。”
她的自语未结,香风闪处,由窗外射落一条纤巧的人影,赫然竟是一位青纱障面的青衣妇人。
上官婉儿一惊之下,失声骇呼道:“你……是什么人?”
青衣蒙面妇人那障面巾之内神光一闪,柔声道:“我是谁,待会自然要告诉你,请暂时莫问,现在,我问你:你已算是完全自由了,有没有适当的去处呢?”
上官婉儿幽幽地一叹道:“没有,不过……我想:天地如此辽阔,不至于容不下我一个人的。”
青衣蒙面妇人面纱一阵波动,温声道:“那么,跟我走吧,我会给你好好地安排。”
这短短的两句话,竟具有无比的魔力,上官婉儿好像着了魔似地,跟着青衣蒙面妇人走岀官舱,纵落楼船旁边一艘预泊的梭形快艇,向下游疾驶而去。
翌日清晨。
冷于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五湖镖局时,悟真子和古今同二人,正由杜时英陪同着在愀然相对哩!
这三人一见冷于冰回来,本是微现惊喜神色一齐站起迎接,可是,当他看到冷于冰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之后,那一抹惊喜神色竟一闪而逝地,一起楞住了。
冷于冰摆了摆手,苦笑着道:“文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诸位请坐。”
四人坐下之后,杜时英立即吩咐仆人张罗早点,悟真子却颓然一叹道:“老弟,我很惭愧……”
冷于冰苦笑着截口道:“白兄,该惭愧的是我,现在,还是请说说当时的经过吧。”
悟真子沉思着道:“昨夜,当你离去之后,我与古兄本准备立即护送范姑娘回城来,然后再来接应你,可是,范姑娘坚持要一起为你打接应,我与古兄拗她不过,只好依她。当时,我们三人是循着你离去时的方向,沿江而下,但就当我们到达距朱家集约五里之遥时,突然由江边的芦苇丛中窜出一道白影,以快得不可思议的手法,一下子点住走在当中的范姑娘的要穴,挟在肋下,向江中的一艘乌蓬小艇上纵去……。”
话锋微顿,苦笑着摇摇头道:“想来真该愧煞,走在我后面的人被敌人劫持走了,如果不是古兄怒喝出声,我还是茫然无知哩!”
冷于冰道:“白兄不必难过,我知道,敌方的身手和心计,都高明得出奇,在当时那种近距离,而且又是出其不意的情况之下,任何人都难免要栽一个筋斗的。”
古今同点头接道:“不错,三爷,敌人的身手委实高明得出奇,当时属下与白道长在惊怒交迸之下,竟忘了范姑娘还在敌人手中,而愤然各自发出一记劈空掌。”
冷于冰截口苦笑道:“当时,两位的劈空掌力对卞天鹏而言,等于是顺风相送。”
悟真子道:“可不是,那匹夫以单掌接了我与古兄的联合掌力,身形仍快速地射向小艇中,而我与古兄竟各被震得连退三大步……唉!当时,我真想跳到江中去一死了之!”
冷于冰正容截口道:“白兄,胜败兵家常事,你可不能老是将一时的挫折放在心中,现在,请听听我的‘光荣’经历吧!”
接着,将昨宵的楼船中的一切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不过,对于有关他与谷中兰之间的秘密部分,却略去而没提及。
早点已经送来了,可是,却没有一人动过筷子。
客厅中沉寂了半晌,还是由古今同首先发话道:“爷,您看……目前咱们该……怎么办才是?”
悟真子接道:“老弟,有一件事,我几乎忘了,我回到城中之后,已去过君山总寨长沙分舵,以你的名义,请他们以最快速的方式通令沿江弟兄,秘密监视那艘乌蓬小艇的行踪。”
冷于冰轻叹一声道:“白兄这措施很好,只是敌人太以狡滑,恐怕收不到什么效果。”
悟真子道:“那么,依你之见呢?”
冷于冰道:“我想,我该冷静地多加考虑一下,再定对策。”
古今同接道:“三爷,属下先向三爷告过罪,属下已擅自做主,派遣姑娘的侍婢珠儿回庄,向大爷和二爷报告此间情况去了。”
冷于冰道:“我大哥、二哥可好?”
古今同道:“大爷和二爷都很好,属下想,他们两位也该到这儿来了。”
冷于冰道:“怎么说?”
古今同道:“三爷,自您在金陵重现侠踪的消息传出之后,范姑娘是与大爷、二爷同时离庄的,不过,三个人走的路线不同罢了,目前,江湖上又纷传爷您已到了长沙,属下与范姑娘等一行,因恰巧行踪距长沙最近,所以首先赶了来,当然,大爷、二爷闻讯之后,也会很快赶来。”
冷于冰蹙眉道:“古兄,既然我大哥、二哥不在庄中,你又何必派珠儿回去?她,一个女娃儿,万一出了事呢?”
古今同道:“三爷,事前,咱们三路人马是说好了的,谁先发现您的行踪,都尽快向庄中传讯……同时,因目前此地急需人手,所以,属下想将本庄中的高手调过来,至于珠儿那丫头,三爷请放心,她人虽小,却是精灵得很,而且属下已教她易钗而弁了,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此时,镖局中的一位管事走进客厅,向杜时英躬身说道:“总镖头,外面有一位女客,求见冷大侠。”
杜时英以目光征求冷于冰的意见,冷于冰眉峰一蹙道:“是什么样的一位女客?”
管事躬身道:“回冷大侠,是一位身着青色衫裙的中年妇人,人长得……很……很美。”
冷于冰一楞道:“没有问她的姓名?”
管事道:“小的问过,她不肯说,不过,她说过昨夜曾在湘江中与冷大侠您见过面。”
冷于冰苦笑道:“好,你请她进来。”
管事躬身应是,退出之后,悟真子目注问道:“老弟,是不是那上官婉儿?”
冷于冰漫应道:“九成以上是她了,可是,她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