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似乎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然后漫应道:“忆冰,你师傅虽然不在,但阿姨也可以做几分主,有什么事,你就跟阿姨说吧!”
于是,谷忆冰将晨间在开封铁塔塔顶,所听到卞天鹏与宇文琛二人的密谈经过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
上官婉儿直听得双目中寒芒电射,刹那之间,连变了几种不同的脸色地,咬牙恨声道:“好一个丧心病狂的匹夫。”
谷忆冰睹状之下,不由心中一动,道:“阿姨,你瞒得我好苦。”
上官婉儿一怔道:“阿姨什么事情瞒着你了?”
谷忆冰笑道:“您的武功啊!阿姨,要不是您方才发威时,无意中于目光中泄漏出来,我一直还以为您……”
上官婉儿抿唇微笑,道:“丫头,阿姨并没瞒着你什么,事实上阿姨目前也算是你师傅的半个徒弟了,你想想看,跟你师傅这样的绝代高人在起,阿姨如果不力图上进,岂非有负你师傅的栽培了么?”
谷忆冰那长长的睫毛,像煞两把小扇子似地,连连动着,嫣然一笑,道:“那我该叫你师姊才对啊!”
上官婉儿笑道:“那不行。”
谷忆冰道:“为何不行?”
上官婉儿道:“第一、我跟你师傅之间,并无师徒名份。第二、我毕竟是你的阿姨,为何要自贬身份呢?”
谷忆冰嘟着小嘴,佯嗔地道:“说来说去,还是不愿放弃做我的长辈。”
上官婉儿笑道:“傻丫头,做长辈并没什么好处啊!”
谷忆冰扭着腰肢,撒娇地道:“不跟你谈这些了。”
上官婉儿模仿着她的语气,道:“那该说些什么呢?”
谷忆冰正容接道:“说正经事吧!咱们怎样去营救那位‘避尘山庄’的范女侠呢?”
上官婉儿一楞道:“这个……等你师傅回来之后,让她去营救吧!”
谷忆冰道:“阿姨,救人如救火,如果我师傅今天不回来,岂非误了大事?”
上官婉儿沉思着道:“我等她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之后还没回来,那我就去通知冷大侠,由他去设法。”
谷忆冰接问道:“阿姨,我父亲住在哪儿?”
上官婉儿一楞道:“忆冰,你已知道冷大侠是——”
话说一半,她又自动咽了下去。
谷忆冰得意地一笑,道:“那是师傅被我缠得没办法时,才透露这一点点。”
上官婉儿哑然失笑,道:“忆冰,你有这样一位父亲,应该足以自傲啊!”
谷忆冰幽幽一叹,道:“阿姨,我多么想见见他老人家,请告诉我吧!他老人家住在哪儿?”
上官婉儿神色微变地道:“孩子,这事情阿姨不能做主,必须问你师傅才行。”
谷忆冰黛眉微蹙地,道:“为什么呢?”
上官婉儿道:“你师傅曾跟我说过,必须等你武功练成之后,才让你们父女团聚。”
谷忆冰道:“那十三式‘伏魔慧剑’,我已全部会了。”
上官婉儿摇摇头,道:“光会还不行,必须使得得心应手,融会贯通,才能算数。”
谷忆冰嘟着小嘴,道:“那可不是三几天工夫可以办到的啊!”
上官婉儿注目问道:“那‘太阴禅震神功’怎么样了?”
谷忆冰道:“已经有五成火候了。”
心中微动,注目讶问道:“阿姨,您知道的可不少啊!”
上官婉儿平静地道:“跟你师傅在一起,我怎能不知道,何况你更是阿姨最关心的人哩!”
谷忆冰佯嗔地道:“还好意思说关心我哩?连我父亲的住址,也不肯告诉人家。”
上官婉儿轻轻一叹,道:“孩子,你可莫辜负了你师傅的一番苦心,她是怕影响你练功的进度啊!”
谷忆冰神色默然地道:“我何尝不知道,可是,阿姨,您想想看,在我的记忆中,根本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模样,如今明知他老人家就在‘开封’,却是咫尺天涯,不能相见,您……您教我衷心怎安……”
说到这里,已是语声哽咽,泫然欲泣。
上官婉儿神色黯然地幽幽一叹,口齿启动了一下,却没说出什么来。
谷忆冰强忍心中酸楚,幽幽地问道:“阿姨,您知道我的身世么?”
上官婉儿略一迟疑以后,才点点头道:“阿姨大略知道。”
谷忆冰几乎是以哀求的语声,道:“阿姨,请先告诉我的身世,好不好?”
上官婉儿脸上肌肉抽搐着,默然良久,才有气无力地答道:“好的!可是,忆冰,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谷忆冰脱口答道:“一百个条件我也答应。”
上官婉儿苦笑着摇摇头,道:“可怜的孩子。”
略顿话锋,正容接道:“忆冰,阿姨告诉你身世之后,可不许再噜嗦,必须立即回塔顶去练功夫,功夫没练好时,可不得要求与你父亲见面。”
谷忆冰讷讷地道:“这……”
上官婉儿道:“这是你师傅的意旨,也是你我之间的君子协定。”
谷忆冰想了一想,然后毅然地点点头,道:“好,我答应。”
接着,上官婉儿将冷于冰、谷中兰、范文娟、卞天鹏四人之间的错综复杂关系,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
谷忆冰静静地听着,娇靥上的神色,随着情节的发展,时而悠然神往,时而悲愤莫名,时而泫然欲泣……
当上官婉儿口中的故事说完之后,才幽幽地发出一声长叹,道:“阿姨,如此说来,卞天鹏却是我的杀母仇人了?”
上官婉儿点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谷忆冰神色黯然地喃喃自语道:“天……您教我怎么办呢!”
上官婉儿移坐谷忆冰身边,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无限爱怜地柔声说道:“孩子,这一局残棋,自有老一辈的人去收拾,目前,你应该做的是快点练好本事,以便有力量帮助你父亲,懂么?”
谷忆冰茫然地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轻轻地叹道:“孩子,你那位范阿姨也是一个可怜人,以后见到你父亲时,你该好好劝劝他,莫辜负了你范阿姨的一片痴情。”
谷忆冰仍是茫然地道:“范阿姨,范阿姨是谁啊?”
上官婉儿道:“就是卞天鹏口中的‘紫衣龙女’范文娟啊!”
谷忆冰凄凉一笑,道:“不错,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可是,阿姨,我恐怕没法改变父亲他老人家对母亲的愧悔与怀念之情。”
上官婉儿沉思着道:“忆冰,你与别人不同,你爹会听你的话,不过你得多费点精神才行。”
谷忆冰点点头,道:“好的,以后我将尽力去劝服他老人家就是。”
略为一顿,扭转娇躯,妙目中流露着无限孺慕之情地,凝注上官婉儿,凄然一笑,道:“阿姨,您说您的面貌经过改造之后,与我母亲生前一模一样?”
上官婉儿茫然地点点头,道:“是的。”
谷忆冰伸双手捧着上官婉儿的俏脸,目光溶溶地喃喃自语道:“娘……如果您现在还活着……那多好啊……”
捧着上官婉儿的面颊,却低唤着自己死去的母亲,不但有点不伦不类,而且是大大的失礼,但是这却是人性中最真诚的感情的流露,所以,上官婉儿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激动得热泪盈眶地紧紧搂住她颤声低呼:“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当谷忆冰与上官婉儿二人在“开封”城曹门外的小村落中娓娓清谈之际,冷于冰已于“阳武兵营”功成身退,改装成一个中年商人,回到了“陈桥”。
因为风浪仍然很大,所有渡船都暂时停航,冷于冰只好再度光顾“陈桥”镇上那一家得天独厚的酒楼。
虽然是己初时光,离打尖还有大半个时辰,但因等渡船的客人太多,这酒楼上却已上了七成座。
好的座位已被先到的客人占去了,冷于冰只好拣一个靠近里面角落的一张小桌坐了下来。
一壶酒,两碟卤味,自斟自饮,表面上看来,倒也其乐融融,不过他的内心感受如何,那就非旁人所能知道的了。
冷于冰三杯下肚,然后才举目环扫全楼这些酒客之中,十九都是生意人,当然也有少数的江湖人物在内,但却是一些未入流的角色,冷于冰仅仅目光一扫,就过去了。
但当他目光接触到临窗的一个座位时,却不由心头一震,几乎要脱口叫出来。
临窗的座位上,也是独自一人,那是一个身着古铜长衫,身材中等的中年人,长眉入鬓,目若朗星,面相清癯,丰神飘逸,衬托上那垂胸长髯,显得飘飘然有出尘之概。
此时,这位古铜长衫的中年人,正一手持杯,扭头凝注远处那黄河中的滔天波浪,默然出神,所以,冷于冰所能看到的,仅仅是此人的一个侧面而已。
尽管冷于冰是看到此人的一个侧面,但他却已认出此人就是他的二哥,也就是“避尘山庄”的二庄主“笑煞星”范杰。
试想,此时的冷于冰,还能安心坐下来,独自浅酌低斟么?
当然,此时的冷于冰,不但是一身商贾打扮,而且已用“九转百幻神功”隐住了本来面目,漫说范杰未曾注意到他,纵然是面对面仔细端详,也不会看出来这一个外表平凡的生意人,就是名震武林的“擎天玉柱双绝书生”冷于冰。
因此,冷于冰虽然急于想与他这位盟兄一叙离衷,但是,另一个捉狭的念头却激起他的童心,想跟他这位二哥先行开一个小小的玩笑。
就当他抵唇微笑,动着主意之间,猛闻喧哗人语中,一声檀板,琵琶与筝声齐作,一个娇滴滴的语声曼声唱道:
“幽姿不入不年场,无语只凄凉!
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江头月底,新时旧恨,孤梦清香。
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歌声凄婉、悲凉,余音袅袅,令人荡气回肠,因此,一个曲未歇,喝采叫好之声大作,屋宇都为之震动。
冷于冰那想捉弄他二哥范杰的坏主意,和原有的满情块垒尽消,更好奇地循声向人丛中探望。
只见临窗与范杰相隔两个座位的一张四仙桌上,对坐着两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一个年约二十三四,穿一袭纺绸长衫,一个年约十七八,穿一袭澍白的葛布长衫,两人背后,分立着四个家丁模样的彪形大汉。
横里却坐着一位双十年华的秀美少女,眉梢眼角,隐含忧郁,却是欢容,敛眉低首,手抚琵琶,看来本是兰闺秀质,娟秀中透出英气,不知何故沦落风尘。
少女身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手按筝弦,巍然正坐,颇像是卖唱为生的母女二人,两人的衣着都是朴素无华,而且非常整洁。
正当冷于冰举目凝注,心中微感纳罕之间,那绸衫少年鼓掌笑道:“唱得好!只可惜同在是三伏天,无梅可赏,有点不合时宜,再换一曲,大爷重重有赏。”
接着,响起一片附和的热烈掌声。
筝筝声中,檀板轻敲,娇音又起: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东取天真,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葛衫少年鼓掌赞道:“好!只可惜格调太高,公子爷们还不到勘破名利的年龄,来,再换一曲。”
绸衫少年接着笑道:“要香绝一点的。”
葛衫少年道:“郭兄,快掷缠头啊!”
绸衫少年探怀取出一片金叶子,向少女手中一塞,“嘿嘿”淫笑道:“小妞儿,只要你唱得好,大爷可比那一曲笙歌一疋绫的手面更阔气哩!”
一曲清唱,一出手就是一张金叶子,这手面可真够一般升斗小民瞠目结舌哩!
那少女莺声呖呖地道:“谢谢大爷。”
葛衫少年笑道:“别客气,还是拣最拿手的唱吧!咱们这位郭公子可最会怜香惜玉。”
筝声与琵琶声中,莺声又起:
“花月好暗飞轻露,
今宵好向郎边去;
钗蔑步香皆,
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
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
教君恣意怜。”
歌声未已,掌声雷动,那绸衫少年更是猿臂一伸,将那少女搂入怀中,一面向她的俏脸上亲去,一面却嘿嘿淫笑,道:“小乖乖,大爷不但要恣意轻怜蜜爱,而且要将你眼皮上供养,心坎上温存……来,先给大爷亲亲。”
那卖唱的少女一面挣扎,一面抗拒着尖声叫道:“不可以……大爷,快放开我。”
绸衫少年笑道:“嘻嘻……可以,可以……,大爷有的是钱,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说着,还是一个劲儿住下亲。
别瞧那少女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可是在这紧要关头,她却是拚命抗拒着,虽然挣不脱对方的拥抱,但那绸衫少年却也难偿亲一亲的心愿。
一旁的斑发老妪,也急得以哀求的语声道:“公子爷,您饶了她吧!我们虽然穷,但却是卖唱不卖身。”
葛衫少年冷笑一声,道:“老太婆,别黄熟梅子卖青了,郭公子能看上她,那是她的造化,你知道郭公子是什么人?”
斑发老妪急得口不择言地道:“纵然是东宫太子,也得讲理啊!”
葛衫少年嘿嘿阴笑道:“郭公子虽然不是东宫太子,却是河道总督郭大人的公子。”
那少女怒道:“公子爷,你再不放手,我可要恼了。”
绸衫少年嘻嘻笑道:“你恼吧!大爷最喜欢看美人儿那薄怒倦嗔的娇模样。”
“嘶”地一声,那少女的前襟已被撕破。
那少女急得尖叫一声,紧接着一声脆响,绸衫少年的右颊上现出五道纤纤指痕。
斑发老妪急得一声惊呼。
“砰”地一声,那少女的娇躯已被摔落楼板上,绸衫少年脸色铁青地,戟指侧卧楼板上掩面饮泣的少女,厉声叱道:“不识抬举的贱东西。”
举手向站立他背后的两个家丁一挥,沉声道:“将这两个贱货给我绑下。”
那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一声暴诺,不由分说像鹰提小鸡似地,将卖唱的母女二人绑了起来。
这两个闹事的少年人,一个是有“括地皮”之称的河道总督郭涤平的独子,另一个葛衫少年,冷于冰也于堂倌口中问出是河南巡抚褚云程的三公子。
因这两位公子哥儿来头太大,胆小的酒客早已悄悄开溜,少数没溜的也避得远远的。
唯一例外的,只有那“笑煞星”范杰依然端坐原地,而冷于冰却反而悄悄地欺近了现场边。
当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动手捆绑卖唱的母女二人时,始终静坐着冷眼旁观的范杰,陡起剑眉一挑沉声喝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会有鬼魅横行?”
绸衫少年脸色一变,怒声叱道:“混帐东西,你敢骂人?”
“笑煞星”范杰仰首发出一串穿云裂石的狂笑,震得屋顶尘土簌簌下堕,全楼中人一个个掩耳急退。
冷于冰深知他这位盟兄之所以被尊称为“笑煞星”,是平常疾言厉色时,还不要紧,可是只一笑,那就等于是要杀人的先声。
他本来就想跟范杰先开一个玩笑,目前更深恐盟兄杀人之后,给酒楼上增添麻烦,于是灵机一动之下,急忙向范杰抱拳一拱,道:“范大侠,敬请暂息雷霆。”
范杰冷冷地注视冷于冰,微显讶异地道:“很抱歉,虽然阁下认识我范某人,但范某人对阁下却是面生得很。”
冷于冰淡笑接道:“那不要紧,只请范大侠卖在下一个面子。”
范杰冷然截口道:“阁下跟那两个狗东西有渊源?”
绸衫少年虽然明知已碰上了厉害的江湖人物,而内心惴惴不安,但见有人出头帮他说话,又不由胆气一壮地怒叱道:“混帐东西,你真是想造反。”
范杰方自长眉一挑,冷于冰已扭头笑道:“这位弟台,你少说一句行么?”
接着又向范杰陪笑道:“范大侠,在下跟他们两人可以说有渊源,但亦可说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范杰还是冷然地道:“范某人没心情跟你打哑谜,说,你是不是准备架梁,替他们担载担载?”
冷于冰笑道:“范大侠,你误解了,咱们目的相同,不过是使用的手法互异罢了。”
范杰微微一楞道:“怎么说?”
冷于冰道:“在下是不愿为酒楼和地方增添麻烦,所以想换比较温和一点的……”
范杰不耐地挥手截口道:“我也懒得多管闲事,你看着办吧,可是我郑重警告你,如果你处置不当,我连你也不会放过。”
冷于冰连声称是中,转身向绸衫少年,笑道:“老弟,你已经看到了,我费尽多少唇舌,才求得范大侠点头,我劝你还是赶快放人吧!”
绸衫少年色厉内荏地道:“他凭什么多管闲事?”
葛衫少年推波助澜地道:“对!郭兄,不理他,咱们通知此间巡逻队抓人。”
冷于冰笑道:“巡逻队是你家里的?”
葛衫少年得意地笑道:“你这话真说对了,巡逻队是河南巡抚所管辖,而我是现任抚台大人的公子,还不等于是我家的巡逻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