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云鹤双手接过那块玉石,大姑娘却突然掩脸哭了。
病客为之一怔。
边云鹤道:“玉姑——”
大姑娘玉姑放下了手,满脸泪痕。
“爹,这一块玉石关系着两条人命,咱们为它变卖了家产,早也盼,晚也盼,总算把它盼来了,可是它却来迟了,你叫我怎么能不难过?”
病客异道:“边老——”
边云鹤道:“尊驾只是受人之托,不关尊驾的事,董镖头病死半途,也许这是天意,尊驾远道而来,老朽无以为谢,本想请尊驾坐坐,喝杯粗茶,但是现在——唉!我看尊驾还是请吧!”
病客道:“董镖头并没有告诉我,要赶着往京里送,我也有病在身,加以盘费用尽,只能买匹瘦弱老马代步,如果说耽误,那是我耽误了,既是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弄个清楚明白的。”
边云鹤道:“尊驾是受人之托,病得这么重,还忠人之事把东西送到,交到了老朽手里,老朽谢都来不及,怎么敢怪尊驾,老朽刚说过,这也许是天意——”
“边老——”
“尊驾,你就是弄清楚又如何?这是我父女的事,何必再拖个你。”
病客诚恳的。
“边老,让我弄个清楚,我尽得上力,帮得上忙,那是最好不过,要是我爱莫能助,帮不上忙,我心里也会好受点儿。”
边云鹤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好吧!那尊驾就请坐会儿,玉姑,给这位倒杯茶。”
“是,爹。”
玉姑答应一声。
她抹抹泪水,往后面去了。
病客似乎支持不住了,先坐了下去。
边云鹤放下玉石,打火石点着纸媒点上了灯。
灯点上了,玉姑端着茶来到。
她轻轻的说道:“您请喝茶。”
病客欠个身,说了声:“谢谢!”
边云鹤也坐下了,道:“我还没有请教——”
病客道:“落魄江湖人,边老不问也罢。”
边云鹤也老于世故,没再问,道:“是这样的,我是个玉匠,在京里有点薄名。半年前,和相府要我雕一尊玉狮子送来了图样跟一块上好的阗玉给我——”
病客神色动了一下,但没说话。
“或许是因为这宗生意接得战战兢兢,我把那块玉琢破了,这怎么得了,要是让和相府知道,我非落个抄家灭门不可……”
顿了顿,又道:“不得已变卖了家产,偷偷托个亲戚从和阗买块极品玉石来,打算雕好了交出去,如今玉石是到了,可却离交玉狮子的期限还剩几天,几天工夫如何能雕出一尊玉狮子来?
“期到交不出玉狮子来,我父女罪上加罪,就是死路一条,我这么大年纪了,死不足惜,可怜是可怜我这个女儿——”
他声一哑,头一低,也说不下去了。
玉姑叫了声:“爹——”
也低下头,又哭了。
病客静听之余,脸色连变。
及至边云鹤把话说完,他却深深的吸口气,使自己转趋平静,道:“原来是这样,恐怕边老是明知道这宗生意不好接,却不得不接。”
边云鹤微微点头。
“正是。”
病客道:“北京城卧虎藏龙,五行八作,名家辈出,和坤专挑边老雕这尊玉狮子,边老又何止是微有其名,我想起了一位此道高手名家,有‘巧心圣手’之称的边塞。”
玉姑猛抬头。
边云鹤脸色一变,神情震动,老眼圆睁,凝视病客:“尊驾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怎么也知道——”
病客微微一笑。
“江湖道,是一个让人多知多懂的地方。”
边云鹤凝视病客片刻,歉然道:“不敢再瞒尊驾,老朽正是边塞。”
病客收回目光转过脸,轻轻吁了口气。
“‘巧心圣手’当代之此道名家,清奇高逸,风骨嶙峋,不想竟逼于权势,困于权奸,眼看要遭杀身之祸,怎不令人——”
话声一顿,话锋忽转。
“边老,离交玉狮子的期限,还有几天?”
化名边云鹤的边塞叹了口气。
“算算已经不足五天了!”
病客道:“耽误事的是我,我不能让伯仁因我而死,落个终生愧疚,好在这件事我尽得了力,帮得上忙——”
边塞忙道:“尊驾——”
病客截口道:“这样吧,我在边老这儿借住三天,尽一己之心力,穷三日夜之功,雕琢成一尊玉狮子交出去。”
玉姑猛然睁大了眼。
边塞一怔。
“尊驾,三天三夜?那是要一刀一刀的!”
病客道:“边老,我是一个练武的人,刀拿在你的手里,跟拿在我的手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边塞仍是不敢相信。
“这不是随便拿刀刻就行了,讲究的是手法,功力——”
病客微微一笑,笑得极其轻淡。
“我既是作补偿,相信雕狮子还不会雕出只长毛狗来,好在有图样可循,贤父女既是刑将不免,何不死马当活马医,让我试试!”
边塞一双老眼发了直。
老脸上闪过了抽搐,半晌,竟毅然的点点头道:“好吧!”
玉姑一声惊叫险些出口,幸亏她掩得快,可是她自己也明白,不这样又能如何呢?反正总是死路一条,就随他了。
病客道:“那么,请为我安排住处,洗个澡、吃顿饭之后,我马上操刀割切,三天三夜之内,我不吃饭,也不要茶水,请贤父女不要作任何打扰。”
于是,玉姑开始忙了。
烧水、做饭、侍候这、侍候那。
玉姑还把自己住的那一间,腾出来给病客暂住。
等到病客洗过澡、吃过饭,乃父捧着玉石、图样,应用什物把病客送进了屋?玉姑站在那儿发了怔。
没别的,病客洗过澡,换了衣裳,人精神好了些,病容也稍许退了些,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显得那么英挺、俊逸,尤其是那双目光让人心跳脸热。
初更到了。
玉珠跟霜姑娘并肩站在水榭里,他们面前一字站着四护卫哈奇、查猛、忽克、巴尔扎。
显然,四护卫是作回报。
只听玉珠道:“这么说,没找着?”
哈奇道:“是的,爷。”
玉珠道:“那么个人,那么匹马,难找?”
哈奇没说话。
查猛欲言又止。
玉珠玉面上浮现了懔人的冷意。
“哼!”
玉珠哼了一声道:“‘九门提督’兼步军统领,辖下几个营,那么些人吃粮拿俸,在京城里找这么个不难找的人,居然找不着,我得问问他这个军门大人,官儿是怎么当的,是怎么办事儿的。”
神力王爷煞威慑人。
哈奇四人都低下了头,硬是没人敢说话。
玉珠扫了他们一眼。
“去一个,叫荣祥来见我。”
四个人连忙答应。
谁都想走得比别人快。
而,霜姑娘却开了口。
“慢着!”
“是!”
四个人只好又站住了。
玉珠转脸望向霜姑娘。
“霜姐……”
霜姑娘道:“玉珠,就为我找这么个人,你就要责问‘九门提督’,未免小题大做,也不怕人说话。”
玉珠双眉一扬,更见煞威。
“他们敢,我看看谁敢吭一声,去!”
那四个人连忙答应,又要动。
“等一等。”
霜姑娘伸出了皓腕。
四个人都明白,就连皇上都算上,听谁的也不如听他们这位爷的好。
而听他们这位爷的,却又大不如听眼前这位霜姑娘的,是故,四个人又站住了。
“玉珠!”
霜姑娘接道:“也许,他没往京里来。”
“不!”
玉珠道:“他亲口告诉我的,要上京来。”
“也许,他经过京里,又往北去了!”
“不可能的。”
霜姑娘道:“别这么死心眼儿,你和他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他凭什么愿意欠你这份儿情?”
玉珠目光一凝。
“霜姐,可是你怀疑他是李梦帆,要看个究竟的,怎么如今你自己又——”
霜姑娘道:“没人怪你,你的好意我领受了,行不行?”
玉珠要说话。
霜姑娘眼色微怒,随又缓和的转向玉珠。
“这么些日子以来,只要是有一点线索,我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察看求证的机会,可是眼下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先闹出不痛快来。”
“谁敢不痛快?”
“我说的是你。”
“我——”
“别忘了三天后是什么日子,别忘了我是为什么来的?”
玉珠微一怔。
旋即一阵激动,伸手拉住了霜姑娘的玉手。
“霜姐,我——”
那四个,连忙把目光避了开去。
霜姑娘神色平静,落落大方,手儿没挣,道:“听我的,让他们继续找,可是别责怪人家,行不行?”
玉珠点了点头,转望那四个。
“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那四个,恭应声中忙施一礼走了。
霜姑娘马上抽回了手。
玉珠一呆,摇头失笑。
“早知道,我就永远让他们守在面前。”
霜姑娘正色道:“玉珠,你是要我的人,还是要我的心?”
玉珠忙道:“两样都要。”
霜姑娘道:“情贵在心,而不是肌肤之亲,如果太注重肌肤之亲,那用情就不够真挚,再说,迟早可能有那么一天,你又急什么!”
玉珠道:“霜姐,有那么一天,也只是可能,万一你永远听不到他的讯息,或者是他又出现了呢?”
霜姑娘的娇靥上,浮现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异样神色。
久久,霜姑娘才道:“玉珠,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欠你良多,可是我心只有一颗,人只有一个,你要我怎么报偿,只要你说,我都做得到。”
玉珠脸色微变,双眉一扬。
“霜姐,你把玉珠当作了什么人?你视李梦帆为英雄翘楚,玉珠却自信毫不稍让,玉珠他更要你一颗心。”
霜姑娘猛然激动。
她反伸柔荑握住了玉珠的手。
“多少日子以来,我总希望在心里能把你们两个分出轩轾来,可是偏偏你们两个让我难以——那么两个也太折磨人。”
霎时间,玉珠更为激动。
他情难自禁,伸张臂就要去拥霜姑娘。
而偏就在这时候——
“禀爷,福贝子跟容格格到!”
霜姑娘忙松玉手。
玉珠立时趋于冷静。
“他们怎么这时候来了?”
霜姑娘忙道:“你去见他们吧,我——”
玉珠截口道:“霜姐,没有回避那一说,你连皇上都见得,何况他们早就知道你了,嚷了多少回要看你了。你人不在京里,我有说词,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在京里,我把你藏了起来了,一旦闹起来,我应付不了他们,再说,你也该让我骄傲骄傲。”
霜姑娘深深望了他一眼。
“偏你会说话,好吧,我就见见名满天下,战功彪炳的福贝子,跟才冠亲贵,艳压京华的容格格。”
玉珠大喜,当即转过脸去,扬起轻喝。
“有请,说我在水榭见客。”
没听见答应,却听见一个带笑的清朗话声:“不让我们进来也得行,谁稀罕你神力王府的花厅。”
随着这清朗话声,一阵轻快步履声跟一阵“格格格”的轻响传了过来。
玉珠轻轻的道:“霜姐,都是熟人,尤其小福跟小容,和我的私交好,彼此说话随便惯了,待会见——你可别在意。”
霜姑娘笑笑说道:“这还用你来交待么?我是心胸狭窄,不能容物的人吗?”
霜姑娘话刚说完。
只听那清朗话声已在小榭外响起:“玉珠,你还没要去安寝,干嘛老腻在后头,也不出来哇!”
接着,是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子话声。
“八成儿金屋藏了阿娇了。”
话声一落,人也转进水榭。
好俊好美的两个。
男的,年可廿许。
颀长的身材,一袭锦袍,剑眉星目,玉面朱唇,彷若临风之玉树,气度高华,有一份英武,也有一份慑人的威仪。
女的,年约十八岁。
穿一袭旗装,右手里捏一条五彩丝帕,美艳绝伦,有一份雍容,还带着一份刁蛮任性的模样。
入目玉珠跟霜姑娘并肩而立,两个人都一怔。
男的脱口道:“哟,让你说着了,还是真金屋——”
女的忙道:“别胡说,八成儿这就是那位霜——”
男的一怔。
忙问道:“是么?玉珠。”
玉珠这时候才说了话,没理客人,是对霜姑娘说的。
“霜姐,这就是名满天下,战功彪炳的贝子福康安,跟艳压京华,刁蛮任性出了名的和硕格格玉容。”
玉容格格立即瞪圆了美目。
“霜姐?可不真是那位霜——”
福康安福贝子呆住了,道:“错非是那位霜,上那儿再找第二个这么美若天仙的玉人儿呢?”
足够让玉珠骄傲了。
不看他脸上已经浮现了骄傲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