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逸人物听着话,本来正微笑,姑娘这一抽手,却抽得他一怔:“这算什么?刚才有人在,你让我握着手,现在就咱们两个,你却把手抽了回去——”
霜姑娘道:“刚才是给你面子,你是堂堂的神力王爷,也是他们的主子,当着哈奇跟查猛的面,你愿意我让你脸上挂不住?”
俊逸人物叫了起来。
“霜姐,合着到现在我连拉拉你的手的资格都没有,我这座神力王府里,谁不知道你是我的——”
霜姑娘娇靥颜色一整,截口道:“玉珠,你要知道,江湖儿女,尤其是我,小节可以不拘,但是大礼绝不能不顾,不错,我是答应过你,但是在时候没到之前,该遵守的就绝对不能逾越——”
俊逸人物道:“霜姐,你柔婉的时候,像一湾流水,也像一块轻纱,你豪迈的时候,气势干云,不让须眉,我原以为你比我们旗人儿——”
霜姑娘截口道:“你要这么说,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我,也是你还不明了礼的真谛,豪迈并不是放荡形骸不守礼,而且我也不是你们旗人姑娘,如果说你以世袭周替,权倾当朝,享天下之极富贵的神力王,用看你们那些巴不得你具假颜色的旗人姑娘的眼光来看我,那你就错了!
“我看你,是看你是个宦海江湖人,难得的少年英雄,不是看你贵为神力王,在我眼里,甚至连你们的皇上都没有。”
这一番话,听得俊逸人物,也就是这位世袭罔替,权倾当朝的神力王玉珠俊脸上一阵红一阵的。
等到霜姑娘把话说完,他头一低。
低低的说道:“霜姐,骂得好,玉珠知过了。”
显然,这位神力王玉珠,不但从善如流,而且视霜姑娘亦师亦友,对这位江湖女儿的红粉知己,不但深深爱恋,还存着一份敬畏之心,的确不愧宦海奇男子,难得的皇族亲贵中的少年英豪。
其实,放眼天下,遍数当今,也只有这位霜姑娘敢当面训这位神力王了。
这位神力王,世代显赫,统领大内禁卫,帝都铁骑,声威权势,如日中天,本身的文才武功,不但在皇亲贵族,满朝文武小称最,就是环顾寰宇,也鲜有匹敌,连皇上都要让他三分的。
换个人,就算是王公大臣,当朝一品,谁敢在他面前哼一声?
哪里神力王玉珠低头认错。
这里霜姑娘脸色稍霁,接着道:“至于我是你未来的什么,别人不敢说,你也最好别说出口,我不求富贵荣华,也没把什么名份看在眼内,只要我看得上,我愿意,是什么我都能不计较,否则就算是正宫皇后,我也不屑一顾的,而且,你们的家法你比我清楚——”
玉珠忙抬起头来。
“霜姐,我不管什么家法,也不敢委屈你,只等你说一声时候到了,我能弃这富贵荣华如敝履,谁稀罕给谁,谁稀罕谁拿去。”
霜姑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玉珠,这不是别的事,要三思而再思,别因为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你要想想,你们那位皇上放不放你,还要想想是否对得起你的先人跟后世——”
玉珠急得脸红了,脖子也粗了。
玉珠叫着道:“我又何止三思而再思,霜姐,你要是不相信,咱们就现在,你只要说一声!”
霜姑娘微微的摇头。
“现在不行,玉珠,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说,记得我告诉过你,除非我亲眼看见了他的尸骨……”
玉珠叫道:“我记得,永远忘不了的,你是指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李梦帆,可是那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
“是的。”
“怎么不公平?”
“三年了,到如今三年不见他的踪影,没他的消息,他要是已经死了,哪还有尸骨可寻呢?看不见他的尸骨,你就永不死心,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怎么,你不愿意等?没这份耐心?”
玉珠正色道:“我愿意等,也有这个耐心,我甚至可以等到白了头发老掉牙,只咽气那一刻之前拥有你,我都知足。但是,霜姐,你要讲理。”
霜姑娘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那么我改一改,只让我获得他的死讯,有确切的证据,那就是我告诉你,时候到了的时候。”
玉珠猛然惊喜,猛然激动。
情难自禁,伸手又握住了霜姑娘的柔荑。
“霜姐,谢谢你!”
霜姑娘没有抽回玉手,任他紧紧握着。
霜姑娘道:“别忘了,我还有附带条件。”
玉珠道:“我知道,你还要为他服丧戴孝,我愿意,我不计较。”
霜姑娘猛然激动,反手握住了玉珠的手,美目深注,话声微颤着道:“玉珠,我知道,对你来说,是委屈,是苛求,是不公平,可是对我来说,是千该万该,因为我对他用情太深了,也欠他良多,不是因为你,今生今世,我绝不可能再作许诺。”
玉珠连连点头。
他手颤、声颤,话也说得很快。
“我知道,霜姐,我都知道,我说过,我愿意,也不计较,今生今世,我最大的收获,最让我感到满足,感到不虚此生的,不是世袭周替的王爵,不是隆盛的圣眷,不是名利的权势,面是获得你的首肯,有一天能拥有你,我还有什么不愿意,还该计较什么?”
霜姑娘轻轻抽回了玉手,略为平静一下,道:“行了,这件事,你我就说到这儿为止,以后,不要再提,除非……”
话声一顿,话锋忽转。
“玉珠,你的四护卫,怎么只见两个,巴尔扎跟忽兄呢?”
玉珠“呃”地一声,脸上浮现了笑容,说道:“我热心肠管了一桩闲事,派了他们俩任务了。”
“你热心肠管了什么闲事?派了他们什么任务?”
“你猜猜看!”
“我怎么猜得着嘛!还是你说吧!”
于是,玉珠含笑把“芦沟桥”上所遇及的经过说了一遍。
霜姑娘听得美目微睁。
“有这种事?他是个什么人?”
玉珠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没问他的姓名,他也没说,不过我觉出来了,他会武,而且挺不错的。”
“你怎么觉出来的?”
“你没听我说么,我腾身离鞍,连人带马扶起了他,就在我扶住他胳膊的那一刹间,我清晰地感觉出,他有一股相当强劲的内力一发即收,那是他想自己拉起忽失前蹄的坐骑来,一见有我扶住,马上也就收敛了,这不就证明他会武么?病成那个样儿,内力还那么强劲,不也证明他挺不错么?”
霜姑娘点点头。
“玉珠,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人,而且又是这么落魄潦倒的江湖人,你怎么会——”
“我不知道,也说不上来。”
玉珠摇摇头道:“当然,不能说没有同情的成份在内,不过最主要的——要是非让我说个所以然不可,那恐怕只有投缘两个字了。”
“投缘?”
“我知道,听起来你会觉得好笑,匆匆一面,话也没说上几句,缘从何投起,可是事实上——”
霜姑娘忙道:“玉珠,那是个怎么样的人?多大年纪?”
玉珠看看她,微笑着。
“霜姐,不会是李梦帆,绝不会。”
霜姑娘道:“玉珠,以你,在当今世上,能让你觉得投缘的人不多。”
玉珠道:“总不至于只有李梦帆一个吧?”
“玉珠——”
“霜姐,突然之间,我很矛盾。”
“你矛盾什么?”
“我没见过李梦帆,可是我绝对知道,当世之中,能让你动心,进而用情这么深的,绝不多,我不希望李梦帆还活在世上,可是,我又想见见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霜姑娘道:“我更希望你有这个机会,玉珠,我刚问你——”
玉珠截口道:“霜姐,我只能告诉你,对那个人,我也许是觉得投缘,可是那个人除了有一身恐怕不错的所学之外,实在不怎么样!”
“能让你觉得投缘的,就绝不会不怎么样。”
“容易!”
玉珠道:“等巴尔扎跟忽克回来,问问他们俩,那个人在宛平什么地方落了脚,我陪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算算时候,他们俩恐怕也该回来了。”
话声方落,前头传来了恭谨的话声:“禀爷,巴尔扎、忽克求见。”
玉珠一笑道:“瞧,我还真没算错。”
玉珠转过脸去,轻喝:“进来!”
“是!”
恭应声中,步履响动,二个黑衣壮汉并肩出现,可不正是“宛平”城内跟踪病客的那两个。
两个人快步来到近前,恭谨躬身。
“爷、姑娘!”
霜姑娘忙道:“那个人在‘宛平’什么地方落脚?”
两个人均微微一怔,随即左边的巴尔扎说道:“回霜姑娘,那个人并没有在‘宛平’落脚。”
玉珠道:“哦——”
玉珠、霜姑娘都一怔。
霜姑娘道:“怎么说,他没在‘宛平’落脚?”
右边的忽克道:“是的,以我跟巴尔扎看,他不是有急事非赶着进京不可,就是不服气您说他骑的那匹马,绝走不到‘永定门’。”
玉珠眉梢儿微扬。
“恐怕是后者,他挺倔的。”
霜姑娘道:“那么他在京里什么地方落了脚?”
忽克道:“回霜姑娘,这就不知道了。”
玉珠道:“怎么说不知道?你们两个没跟着他进京来,给他安排照应?”
忽克微怔。
巴尔扎道:“爷没多交代,我们俩没敢擅做主张。”
玉珠呆了一呆,说道:“你们两个真笨,难道每一样事都得要我交代清楚,就不知道通权达变。”
忽克和巴尔扎低着头没说话。
霜姑娘娇靥上浮现起焦虑神色。
玉珠瞪了他们一眼道:“往后来,你们俩没敢擅做主张,但是确知他是进京来了,是不是?”
忽克、巴尔扎齐声答着。
“回爷,是的。”
玉珠转脸望向霜姑娘。
“霜姐,你放心,只要确实他进京来了就好办,初更以前,我把那个人的落脚处找出来给你!”
照他神力王统率大内禁卫、帝都铁骑的这份权势,在“北京城”里找那么个马瘦人弱的病客,是不难。
玉珠话锋一顿,立即转过脸去轻喝。
“传我的令谕,叫‘九门提督’辖下的几个营,统统给我去找,在初更以前回报。”
“是!”
恭应声中,忽克、巴尔扎飞步而去。
霜姑娘站着没动。
她目送着他俩远去,目光令人莫测。
玉珠转过来望向霜姑娘,入目霜姑娘的神态,玉面之上浮现一种令人难以言论的异样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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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昏暗了!
城里,有些地方已经上了灯。
南城根儿,离“永定门”不远的地方,地处偏僻,不见灯火,暮色相当的浓,到处是一片灰蒙蒙的。
偌大一片地方,只有一户人家,破旧的茅屋,俟着城墙根,右边是片白杨树林,左边是片菜园子。
就这么个地方,不见灯火,听不见任何声息,也瞧不见有人影。
不,有人。不过这个人是外来的。
这个人不是别人,赫然竟是那位病客。
病客是病客,只他一个人,那匹瘦弱的老马不见了,他左手里只提着他那个长长的,很简单的行囊。
看看座落在暮色里的那座破旧茅屋,病客举步维艰地走了过去,但是离门前还有十几步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
病客抬眼望望那两扇紧闭着的柴扉,有气无力的发话叫道:“我找玉匠边老,请开开门呀……”
两扇柴扉呀然而开。
但是,却只开了一半。
从门里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孔,是个大姑娘,大姑娘上下打量着病客一会,才轻轻问他道:“你是——”
病客道:“我姓董,是甘肃酒泉威远镖局的。”
大姑娘猛然惊喜,却又忽然一怔。
“你姓董?是甘肃酒泉‘威远镖局’的?”
病客微微的点头。
“不错。”
“不!”
大姑娘忙说道:“你不姓董,你不是甘肃酒泉‘威远镖局’的,威远镖局的董镖头,我见过。”
病客呆了一呆道:“姑娘,我是不姓董,也不是甘肃酒泉‘威远镖局’的,‘威远镖局’那一位董镖头已经死了,我受他重托,把他保的这趟镖,送到京里来。”
大姑娘惊叫道:“怎么说,董镖头已经死了怎么死的?”
“他在半路上遭人劫镖,重伤而死。”
“他死在什么地方?”
“河南境内。”
“你跟他是——”
“素不相识。”
“那你为什么——”
“他临时也没人好托,只好托给了我。”
“那么你又是——”
“姑娘,你只知道我是受董镖头重托,把他保的那趟镖给送到京里来面交边老,这就够了,何必问那么多。”
“那么他让你送的东西——”
“就在我的行囊里。”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董镖头告诉我了,是一块玉,上好的和阗玉。”
“错是没有错,只是——”
大姑娘清秀的脸上,泛起了犹豫之色。
病客道:“姑娘,我是个有病的人,病得这么重,走路都艰难,还能怎么样?姑娘要是信不过,我不进去也可以,只让我见着边老,我放下东西就走。”
大姑娘又打量了病客几眼,看得出病客的病不是装出来的,似乎有些不忍,道:“你进来吧!”
她打开了门,白底红花的粗布衣裤,干干净净,一排整齐的刘海,一条乌油油的大发辫子,也一根乱丝儿没有。
病客走了过去,进了茅屋。
一明两暗,摆设简陋,但却窗明几净,点尘不染。
大姑娘看看他,伸了伸手:“你请坐。”
病客没动,道:“谢谢,边老——”
一声轻咳,左边一角里,布帘掀动,走出来一个身穿粗布衣裤的清癯老者。老者年约五十上下。
他尽管是双眉深锁,满面愁容,却掩不住那份清奇飘逸。
病客深深一眼,道:“老人家就是边老?”
清癯老者道:“不敢,老朽就是边云鹤。”
病客道:“酒泉‘威远镖局’的董镖头——”
清癯老者边云鹤截口道:“尊驾在外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病客没再说话,把行囊往几上一放,随手打开,行囊之中露出一把剑柄,还有些衣物,他从衣物之中,取出一个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绫包来,打开白绫包,露出一块晶莹剔透,其白如雪的玉石来,双手递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