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是个古都,大相国寺、铁塔、犁塔、禹王台、龙廷、潘、杨二湖、演武厅都是数百年的古迹。
在开封,最热闹的地方首推大相国寺,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商卖杂技,星卜,唱戏,要什么有什么,多少英雄好汉,江湖术士都把大相国寺当作安乐窝。
大相国寺前够热闹,大相国寺后几条胡同里也够热闹,不过两处之间的热闹不怎么一样。
大相国寺前白天晚上都热闹,后头那几条胡同里,却是要等晚上上灯之后才渐渐热闹起来,来来往往有坐车的,有坐轿的,还有靠自己两条腿走的,“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轻笑阵阵,丝竹盈耳,这地方能听的玩艺儿比大相国寺前还多,大鼓、小曲儿、梆子、坠子、曲子,想听什么有什么,齐全得很。
花灯下,来了个穿着气派,举止潇洒,风神秀逸,临风玉树般公子爷儿,手里一把玉骨描金扇,洒洒脱脱进了这家迎春院。
这种人是典型的财神爷,只要让他心里头舒服,他能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外掏,吃这碗饭的鸨儿两眼雪亮迎了上来。
“二爷”也迎上来了,那富富态态打扮得跟朵花似的鸨儿秋花手绢儿一扬,眼皮微波未语先露满脸笑:“哎呀,公子爷,你可是好久没到我们这儿来了,是那个不懂事的得罪了你呀?你跟我说,今儿晚上我让她好好给您消消气。”……老套,这位公子爷是头一回来。
“二爷”陪笑哈腰说话了:“您今儿晚上哪儿坐?”
俊公子手一翻,两锭银子塞了过去,两个人笑意更浓了,要没耳朵挡着,嘴能咧到脖子后头去。
鸨儿半扭半就,花手绢儿又一扬:“哎呀,你这叫什么呀,进门见状——”
俊公子笑笑说道:“见面礼,二位买花儿戴,买酒喝……。”
又一翻腕,玉一般的手掌心里托着一样东西,那是个五色丝线缠成的绣球,只有大拇指那么大,还带个穗儿,穗儿上还串颗珠子,玲珑可爱,手艺工绝。
鸨儿眼一直道:“哎呀,原来你是那位主儿的知己人儿呀!你好眼力,她的眼力比你还好,请吧,我这给你带路了。”
冲“二爷”一摆手,道:“招呼她们快送吃喝去。”扭着那水蛇般的腰肢走了。
俊公子翻手藏起了那颗小绣球,迈步跟上去。
院子西北角有座小楼,挺精雅的小楼,小楼上透着灯光,别处都热热闹闹的,唯独这座小楼上什么也听不见。
鸨儿摆动着一身肉一边往上走,一边甩着花手绢儿道:“您要再不来呀,我们姑娘就要害相思病了,你看看别的客人是一个连一个,这儿连个人影都没有,谁教我们姑娘心里只有你呀……”
她说她的,俊公子没理她。
上了楼,鸨儿推开了那两扇门儿,俊公子才知道,这位姑娘并不是为了想谁,也不是为了等谁才不见别的客人,而是等闲一点儿的近不了这座小楼。
挺雅,挺精致个小书房,也兼客厅用,里头还垂个帘儿,想必是卧房。
小书房里有位姑娘,灯下正在画画儿,大半个身子背着门儿,只能看见她有一个无限美好的身材,天蓝色的裙褂儿,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鸨儿推门进来,她连动都没动。
鸨儿没在意,进门便叫道:“姑娘呀!你的知心人儿来了,别画了,快转过身来看看吧。”
那位姑娘像没听见似的,一动没动,仍在全神做她的画儿。
鸨儿眼波一转,自己找了个台阶儿,道:“我明白了,别是我在这儿碍事吧,那行,我走,我走。公子爷,你们小两口儿好好谈谈吧。”
她带着一阵风走了,丝儿不假,当真是一阵风,风还挺大的。
俊公子并没有马上惊动那位姑娘,他背着手打量四壁悬挂的字画,看着看着目光落在仕女图上,落款处朱红小印两字恰红,俊公子淡淡地开了口,有点像自言自语地:“神采生动,笔法卓绝,奈何仇十洲只学了八分。”
那位姑娘突然抬起了头,接着转过了身,柳眉凤眼,清丽绝俗,玉骨冰肌,天生一般灵秀之气。
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目带点儿惊讶,也微微带点儿怒意,向着俊公子投射过来,当她看见俊公子的时候,惊讶,薄怒之外马上又添了两道异彩,可是很快地,一片冰冷神色浮上娇颜。
她道:“是么,你把那两分给添上去。”
俊公子对这一切都没在意,恻然一笑,举步走了过去。
他到了桌前,桌上平平地摊着一幅还没有完成的画儿,仍是一幅仕女图。
他亳不客气,放下手中折扇,抓起桌上画笔就画,一盏茶工夫,未完成的画完成了,笔法毫无二致,但功力,火候却显露得清清楚楚。
姑娘看直了眼,一双美目睁得老大。
俊公子放下了画笔,拿起了他的玉骨描金扇,道:“仇十洲的笔法不如唐伯虎的笔法好学,一般人大都舍仇而取唐,只是我对仇十洲的笔法有着偏爱。”
姑娘定过了神,霍地站了起来道:“我请教……”
“姓梅,”俊公子道:“草字剑秋。”
姑娘又睁大眼,一双美目睁得比刚才还大:“长白世家梅少?”
梅剑秋微微一怔,道:“我的名气不小啊。”
姑娘道:“别以风尘——”
梅剑秋微一摇头,道:“不,我要有这意思,我也就不来了,自古侠女出风尘,姑娘来往也尽皆士林中人——”
姑娘又道:“我的确是听他们说的,他们自命才子,自视颇高,唯独对梅三少,他们备极推崇。”
梅剑秋道:“我深感荣幸。”
姑娘忽然一阵激动,美目中流露出企求之色道:“我好琴棋书画,但,样样浅薄得可怜,要是梅三少不吝……”
梅剑秋微微一笑,道:“姑娘这算求我?”
姑娘道:“面对方家,不可错过求教良机,我愿行弟子礼。”
梅剑秋道:“我要的束脩可重得很啊!”
姑娘道:“我愿竭尽所有。”
梅剑秋道:“恐怕还要姑娘不惜一切。”
姑娘没说话,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梅剑秋倏然一笑道:“姑娘误会了,请坐,咱们坐下谈。”
姑娘缓缓坐了下去,就坐在书桌前。
梅剑秋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姑娘对面,目光迟疑道:“我怎么称呼姑娘,怡红?”
姑娘微一点头道:“是的。”
梅剑秋抬手托出了那颗小巧玲珑的绣球道:“姑娘认识这个?”
怡红姑娘的目光在梅剑秋掌中那颗小绣球上扫了一下,旋即浅浅一笑道:“原来梅三少以前来过这儿——”
梅剑秋摇摇头,道:“不,我是头一次到开封来,这东西不是我的。”
姑娘怡红轻“哦”一声道:“那么梅三少拿这个绣球问我是——”
梅剑秋道:“我想跟姑娘打听个人,这个东西的主人。”
姑娘怡红怔了一怔道:“梅三少跟我打听这个东西的主人,只怕三少弄错了,这个绣球不是我送出去的。”
梅剑秋也为之一怔。
怡红姑娘道:“梅三少既然拿着绣球找到这儿来,应该知道这个东西的来由。”
梅剑秋道:“开始有位怡红姑娘,是位青楼奇女,也是位青楼才女,她自视甚高,她看不上的,就是以斗量珠也休想一亲芳泽;看得上的,便身无分文也有被邀约上楼的,怡红姑娘的规矩,凡有上过她的小楼而且曾留住一夜的,都赠以五彩球一个……”
怡红姑娘道:“三少,请停停,三少说的这个人是漪红,而非怡红,开封城中漪红姑娘有这个规矩,怡红姑娘也有这个规矩,不过前者的绣球是五彩的,已经送出去多个,而后者的绣球却是七彩的,到现在为止还没送出一个去。”
梅剑秋轻轻地“哦”了一声。
怡红姑娘转过身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四角方方的檀木盒,打开盒盖,里头放着五个玲珑小巧的绣球,大小形状跟梅剑秋手里的一个一般无二样。
怡红姑娘轻轻拿出一个来送向梅剑秋,道:“请三少看看,我的绣球跟漪红的绣球有什么不同。”
梅剑秋接过怡红姑娘递过来的那颗绣球仔细看了看,然后又跟手里那个比着看了看,这一比看,立即看出不同。
怡红的这个绣球是用七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缠成的,而梅剑秋手里这个,则是用五种颜色的丝线缠成的,因为两个绣球大小形状都一样,所以乍看根本看不出来。
梅剑秋当即把怡红的那个绣球递了过去,道:“抱歉,如我打扰——”
怡红姑娘不接,道:“送给三少了,这是我送出去的头一个。”
规矩很明白,能被留住一宿的,才有资格获得这种带着无限情意的赠物;被留住一宿,自然也就表示有着同床共枕的情份。
梅剑秋如今虽还没有被怡红姑娘留住一宿,至少,怡红姑娘已然心许,而且这还是那珍贵的头一个。
梅剑秋呆一呆,道:“姑娘的情意我感激,也使我受宠若惊,可是——”
恰红姑娘浅浅一笑道:“三少别误会,恰红身在风尘中,不敢沾辱三少,只不过久慕三少高才,聊表心意罢了。”
梅剑秋双眉一扬,道:“梅剑秋仍表感激,那我就谢谢姑娘了。”
他当即把怡红的那个绣球藏在了身上,然后道:“我请教,这位漪红姑娘——”
怡红姑娘嫣然一笑道:“我可以告诉三少,事实上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漪红的所在,不过我要先问一问三少,这能不能算是我的束脩?”
梅剑秋笑笑道:“姑娘是位才女,也是位奇女,能获姑娘青睐,就是不要束脩又如何?”
怡红姑娘笑了,也有一种喜悦激动,道:“三少真是个风趣的人儿,我这里先谢了。”
她站起来浅浅一礼道:“三少来迟了,漪红已经不在开封了。”
梅剑秋一怔道:“那么她现在——”
怡红姑娘道:“她已经离开迎春院了,是择人而嫁从良了,还是洗尽铅华,不在风尘中讨生活,我就不知道了。”
梅剑秋道:“姑娘知道她的去处么?”
怡红姑娘摇摇头说道:“我不清楚,不过古楼大街有家车行清楚,漪红当日离开开封的时候,坐的是那家车行的车。”
梅剑秋“哦”一声道:“我倒没听说大河南北还有第二家车行,开封这家车行很大么?”
恰红姑娘摇摇头道:“不,不大,也没几辆车。”
梅剑秋道:“那大半是才开不久,这家车行的字号是——”
怡红姑娘道:“叫汴梁,就在鼓楼边儿上,一到鼓楼就能看见他们的招牌了,三少这么急着找漪红到底是——”
梅剑秋道:“我想跟她打听个人,就是获赠这个绣球的那个人。”
怡红姑娘看了梅剑秋手里那个绣球一眼,道:“这么说,三少主要的是为找这个人。”
梅剑秋道:“是的。”
恰红姑娘目光一凝,道:“三少手里既然拿着这个绣球,就表示三少一定见过这个人,既然三少见过这个人,为什么还找漪红打听?”
梅剑秋沉默了一下道:“不瞒姑娘说,这个人是江湖匪类,他前两天已经死了,我想跟漪红姑娘打听一下他跟些什么人在一起,那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恰红姑娘摇摇头,说道:“三少想打听这个人恐怕不容易,既然他是江湖匪类,他断不会在人面前显露他的身份,当日到漪红那儿去,一定有别的假身份,漪红所知道的,恐怕也只是他的假身份。”
梅剑秋点点头道:“姑娘说的是理,可是我不能不试一下。”
怡红姑娘道:“那么三少就到汴梁车行去试试吧,不过漪红姑娘确是个才女,也是个奇女。她要已择人而嫁从了良,三少不该给她添任何麻烦。”
梅剑秋倏然一笑道:“姑娘放心,我不是个给人添麻烦的人,要是有什么麻烦,我宁愿放弃这条线索。”
恰红姑娘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原知三少是个会替人想的人,既然这样,那我就不留三少了。”她站了起来。
梅剑秋抬起了手,道:“不忙,姑娘已付我束脩,我不能不履行诺言。”
恰红姑娘道:“只要三少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就知足了。三少要是临时不离开开封,有空时还请到我这儿坐坐,到那时候您再履行诺言也不迟。”
梅剑秋道:“万一要是我离开了开封呢?”
怡红姑娘道:“要是我跟三少的缘份不止今夜一面,将有机会再见面的,您说是不?”
梅剑秋直觉地感到这姑娘不俗,他当即站了起来一抱拳道:“姑娘非世俗中人,今后无论如何,梅剑秋一定会履行诺言,偿还姑娘这笔债,告辞。”
他转身走了出去。
怡红姑娘没送,望着梅剑秋那修长的身影,娇孔上浮现一丝异样的神色。
“鼓楼大街”是开封城最大,也最宽阔的一条大街道。
白天车马行人不绝,上灯以后,车马行人更多,得得的马蹄声,辘辘的车声振耳。
可是没有这些显不出“开封”的繁荣与热闹,也显不出开封城是个千年的古都。
梅剑秋很容易地找到了“鼓楼”,因为它高高耸立,老远就能看见,还能找不到?
姑娘怡红没说错,刚到鼓楼边,他一眼便瞥见那块挂得老高,上书“汴梁车行”的招牌。
招牌挺大,看上去也是一块新招牌,的确是刚开张不久,门口那副对联,颜色还是鲜红鲜红的,那副对联写的不错,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写的是:“道辟康庄无往不利,平地围段到处咸宜。”
门口吊着两盏大灯,挺亮挺亮的。
梅剑秋进了门,里头只有两个人,比起“高家车行”来,那的确是小巫见大巫。
柜室里一个自净净,矮矮胖胖的帐房先生,他拨着算盘珠子,连头都没抬。
柜室前那条长板凳上站起个伙计打扮的中年汉子,这汉子个也挺壮,吃这碗饭走东跑西,不但得受风吹雨打,太阳晒,而且大小事情,粗细活儿一肩挑,没这个本钱还行?
那汉子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这位公子要雇车,那您算是找对地儿了,大河南北只有我们这家车行,不但车好牲口好,条条路熟,而且准时平安。您是上哪儿?”
梅剑秋心里不禁为高家车行暗暗叫屈,有道是:“阎王退位,小鬼当行”,“高家车行”遭了横祸,现在这家小小的车行居然称起字号来,高家车行要不这样倒霉,怎么也轮不到他们。
做生意的大都有生意眼光,而且消息也相当灵通,开封这儿刚开了家“汴梁车行”,足见“高家车行”遭祸关门的事已传遍了大河南北。
梅剑秋道:“我来打听件事儿。”
那汉子有点失望,可是脸上仍堆着笑容,道:“您是打听……”
梅剑秋道:“大相国寺后有个漪红姑娘,前些日子离开开封的时候,听说坐的是贵号的车,我来打听一下,她是哪儿去了?”
那汉子一听这话,马上就不笑了,脸上泛起了难色,道:“这个……”
这时候柜台里那位白胖帐房抬起了头道:“谁找漪红姑娘呀!”
一双目光落在梅剑秋身上。
那汉子扭过头去道:“就是这位公子……”
许是梅剑秋人品轩昂,气宇鲜明,那白胖帐房上下打量梅剑秋一眼之后,马上就堆着笑脸出了柜台。
他近身哈了哈腰,道:“您这位找漪红姑娘?”
梅剑秋道:“是的,还请掌柜的明告。”
白胖帐房道:“不敢当,兄弟我是小号的帐房。”
梅剑秋道:“帐房先生。”
罗白胖帐房道:“不敢当,不敢当,贵姓?”
梅剑秋道:“梅。”
白胖帐房忙道:“原来是梅公子,梅公子跟漪红姑娘是——”
“朋友,我从河北来看她,谁知道她已经离开开封了。”
白胖帐房道:“是的,是的,漪红姑娘刚走没两天,您是听谁说的,漪红姑娘坐的是小号的车?”
梅剑秋道:“大相国寺后有位怡红姑娘,我是听她说的。”
白胖帐房“哦”地一声道:“来是怡红姑娘告诉您的。那不见外,怡红姑娘是小号的老主顾了,她不管出门上哪儿去,都坐小号的车。”
他顿一顿,陪上一笑说道:“梅公子,您不知道吃我们这碗饭的规矩,有些个客人,不愿别人知道他的行踪,所以客人们的行踪,小号本来是一向密而不告,梅公子既是恰红姑娘介绍来的,那就不算是外人了,尽日漪红姑娘是在洛阳安乐窝下的车,是不是住在那儿,兄弟就不知道了,不过她丈夫姓齐,是个教书先生,您到那问问有没有姓齐的教书先生,就知道漪红姑娘是不是住在那儿了。”
地方有了,人也有了,不怕找不到了。
梅剑秋谢了一声,要走。
帐房会做生意,上前便是一句:“您要不要坐小号的车。”
梅剑秋笑了,点点头,道:“好吧,麻烦给我套辆车,越快越好。”
“小孟尝”总是这么个人,能过得去的,总是会让他过去。
车行不怎么样,手脚倒挺利索,没多大工夫,一辆高莲单套马车从后头到了门口,赶车的就是那汉子。
梅剑秋心里急,二话没说,跳上车就走了。
洛阳是中国著名的六大古都之一,历为东周,北魏,西晋,魏,隋以及后唐七朝建都之地。
“安乐窝”是洛阳郊外著名的古迹,在“天津桥”正面,为大儒邵康节的故里,筑有祠堂,此祠堂原为五代时安番琦故宅,宋嘉佑年间邵康节居之,遂名“安乐窝”。全村多为邵氏后裔子孙,以邵姓为大户,邵康节为易学大家,在河南辉县也筑有“安乐窝”。
梅剑秋在安乐窝西下了车,付了车费,那汉子赶着车掉头就走了。
一夜折腾,这时候,天已经亮了。
梅剑秋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石坊矗立眼前,横额上宋儒谥康节邵夫子故居,石柱上有一副对联,句采自邵先生名著“擎壤集”:
“凤凰楼下消遥客,
邯郸城中自在人。”
再往村里看,全村百来户,家家户户关着门,静悄悄的,可是乡居人家惯早起,家家户户屋顶上已冒起了炊烟。
梅剑秋端详了一阵之后,举步往村里走去。
没走多远便碰见了一位荷锄的庄稼汉,梅剑秋拦住了他,上前一抱拳,道:“对不起,我是外地来的,打听个人。”
别小看了庄稼汉,住在“安乐窝”的人,个个知书达礼。
那庄稼汉,放下锄头拱拱手道:“好说,尊驾问的是——”
梅剑秋道:“我找位姓齐的先生,齐先生在贵处教书。”
那庄稼汉目光一凝,道:“尊驾找齐先生是——”
梅剑秋道:“我是齐先生的朋友,特地来看看他。”
那庄稼汉打量了梅剑秋一眼,道:“尊驾跟我来。”
他拿起锄头向左走去。
梅剑秋赶上一步,道:“不敢烦劳,请告诉我——”
那庄稼汉道:“齐先生的住处不好找,我是顺路。”
梅剑秋道:“既然这样,我就谢谢了。”
两个人往前走,梅剑秋不由地打量了庄稼汉两眼。
他头顶笠帽,脚穿草鞋,身上穿的是套粗布裤褂,虽然有几处补钉,可是很干净,布都洗白了。
他个子跟梅剑秋差不多,也有一副修长的好身材,人不算壮,可是挺结实,肤色黑黑的,那是田里晒的,也足见多年辛劳。
那张脸,显得有点清瘦,浓浓的眉,大大的眼,挺直的鼻梁,方方的嘴,人显得很刚毅,也带着点书卷秀气,梅剑秋只觉得他不应该是个凭劳力靠双手换取一家饱暖的庄稼汉。
心念转动间,庄稼汉忽然停了步,道:“到了,这就是齐先生的家。”
梅剑秋放眼望去,只见眼前几棵垂柳,一圈竹篱,茅屋一明两暗,寂静与幽雅,柴扉掩着,两扇门开着,只是看不见一个人,也听不到一点声息。
梅剑秋心里想,漪红能嫁这么一个读书人,能住到这么一个地方来,的确有福气,也的确不该给她添任何麻烦。
心念转动间,庄稼汉把锄头靠在竹篱上,摘下头上笠帽道:“尊驾请进来坐吧,我先行带路了。”
径直推开两扇柴门走了进去。
梅剑秋没多想,只认为这位齐先生十分好客,人也随和,所以邻居们到了他这儿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当即一声“有劳”,迈步跟了进去。
进了屋,庄稼汉让梅剑秋坐下,然后在长桌茶壶里倒了一杯凉茶端了过来,道:“乡居人家,无以待客,淡茶一杯聊表心意,尊驾别以待慢见责。”
谈吐不只是不俗,简直儒雅,梅剑秋一边接茶,一面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庄稼汉坐了下来,接着说道:“我就是齐某人,尊驾有何见教?”
梅剑秋为之一怔,弄了半天,眼前就是要找的人,这位齐先生也真沉得住气,一直进了家门才明说。
梅剑秋定了定神,抱拳说道:“原来阁下就是齐先生,失敬。”
庄稼汉欠身答了一礼,笑道:“好好,尊驾并不认识齐某人。”
梅剑秋道:“素昧平生,缘悭一面,唐突冒昧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庄稼汉淡然说道:“岂敢,尊驾到这穷乡僻野找我齐某人,不知有什么见教?”
梅剑秋道:“不瞒先生说,我是来寻访尊夫人的。”
罗庄稼汉轻轻“哦”了一声。
梅剑秋接着说道:“我先到开封,听一位怡红姑娘说尊夫人已离开了开封,并且告诉我到汴梁车行可以打听尊夫人的去处。”
庄稼汉截口说道:“我明白了,尊驾在汴梁车行打听到我夫妇的住处,我刚才曾听到车声来而复去,尊驾恐怕还是坐汴梁车行的车来的。”
梅剑秋道:“是的,我一下车就碰见了先生。”
“真巧。”庄稼汉笑了笑,笑得很轻淡,道:“尊驾是拙荆的旧识。”
梅剑秋懂得他的意思,当即摇头说道:“不,我跟尊夫人也是素昧平生,缘悭一面。这次冒昧前来拜访,纯为向尊夫人请教一件事。”
“不敢当。”庄稼汉道:“但不知道尊驾要问什么?”
梅剑秋拿出了那个五彩绣球,道:“先生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那庄稼汉泰然安详,微一点头道:“我知道,尊驾既说跟拙荆素昧平生,这应该不是尊驾的东西。”
庄稼汉长得好,也有一份超人气度,洒脱意味,梅剑秋原就对他有几分好感,如今一见他那泰然安详神色,明白地显出来,他又有一份常人难及的胸襟,不禁又对他增加了几分好感,满含钦佩地看了他一眼道:“先生说的是,这确不是我的东西。不瞒先生,这是从一个江湖匪类身上掉下来的,他牵涉到一个劫掳朝廷命官,嫁祸他人的要案。为了追查这江湖匪类党羽以及他们的下落,所以我不揣冒味跑来请教尊夫人——”
庄稼汉道:“尊驾何不追问那个人。”
梅剑秋道:“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后才从他身上掉下这个绣球。”
庄稼汉没说话,沉默了半晌才道:“尊驾说是恰红姑娘告诉尊驾这条线索。”
梅剑秋道:“是的。”
庄稼汉道:“我不在乎拙荆的过去,事实上在我结识她的当初,我也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在我心目中,拙荆是个少见的奇女,难得的才女,我对她只有敬爱,可是我不希望她在接触在过去的任何事物,也就是说我不愿意认识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来打扰我夫妇的宁静生活。这条线索要确是恰红姑娘告诉尊驾的,我夫妇当日受过怡红的恩惠,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尊驾是不是有怡红的任何信物,足以证明尊驾确是从怡红姑娘那儿来的。”
梅剑秋一听这话,暗暗皱了眉,刚要摇头,忽然想起了怡红给他的那个七彩绣球,当即从怀中取出,道:“我跟恰红姑娘道义之交,这是她送给我的,不知能不能当作她的信物?”
庄稼汉两眼猛睁,一点头道:“这七彩绣球我认得,尊驾既拥有此物,足以证明是恰红的须眉知己,请尊驾收好此物,我这就请拙荆去。”
梅剑秋松了一口气,当即把那个七彩绣球又藏入怀中,庄稼汉站起来要走,但忽然又停步问道:“对了,我还没请教——”
“不敢,”梅剑秋微一欠身道:“梅剑秋。”
庄稼汉两眼又是猛地一睁,道:“名满天下的‘小孟尝’,文武双全,人名盖世,琴、棋、书、画、诗、酒、花七艺傲夸当世的长白世家梅三少?”
梅剑秋暗暗一怔站了起来,道:“不敢当,先生恐怕不只是个读书人!”
庄稼汉像没听见一样,道:“三少刚才说那个人,牵涉到一件劫掳朝廷命官,嫁祸他人的案,但不知他们劫掳的是——”
梅剑秋道:“新任河南巡抚赵德正大人。”
庄稼汉脸色为之一变,道:“那么他们又是嫁祸给——”
梅剑秋道:“我的几位长辈,‘大名’高家车行主几兄弟。”
庄稼汉目光一凝,道:“三少可否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给我听听。”
既来求人,何须瞒人,也没办法瞒人。梅剑秋当即把那班人劫掳赵大人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庄稼汉脸色一片肃穆,道:“三少请坐坐,我这就请拙荆去。”
他转身掀帘进了东边那间屋。
漪红姑娘既在这间小屋里,刚才的话应该听得一清二楚,也应该马上就出来了,所以梅剑秋并没有马上坐下去。
望着那里掀起又垂下的布帘,心里在想,他觉得这位齐先生不同于一般人,也不同于一般读书人,他的胸襟,他的气度,都非常人可及,布茅蔬淡,务农教书为生,充分显示出他的淳厚朴实。
他简直觉得这位齐先生有点怪,可是一时又说不出这位齐先生怪在哪里。
最后他下了个为此也不会太远的结论,这位齐先生应该是位读书又学武的人物。
就在这时候,他发觉齐先生跟他那位夫人漪红姑娘还没出来。这么一间小屋里叫人出来,何用这么久?根本也就用不着进去,叫一声不就行了么?
心中疑念刚起,忽听屋里传出了一声轻微声响,听起来像是砰地一声,接着就听见步履声响动,有人走了出来。
梅剑秋心想出来了。
果然不错,布帘掀起,庄稼汉扶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走了出来,这个少妇看得梅剑秋先是一怔,继是心头一震。
这少妇惨白的一张脸,没有一丝儿血色,自里还泛着一丝儿青。
她看上去胖胖的,仔细一看那不是胖而是浮肿,能看见的肌肤都肿得透了明,里头跟包了水似的,一碰就破!
乍看,她有点吓人,可是多看两眼就能发现,她原是个清丽绝伦的女儿家,惨白的脸色跟浮肿并没有完全掩去她当日的美姿丽质。
她,显然软弱无力,庄稼汉扶着她,她有点举步艰难。
出了屋,她冲梅剑秋浅浅施了一礼:“我夫妇久仰三少‘小孟尝’侠名,没想到此时此地能见着三少,足慰生平了。”
梅剑秋忙答一礼,道:“先生,尊夫人这是——”
庄稼汉眉宇间掠过一片阴云,道:“毒,一种苗疆的慢性恶毒,要不了命,可是要忍受它的折磨。”
梅剑秋惊声说道:“尊夫人怎么会中了这种毒?”
那少妇道:“此事说来话长,三少请坐,容我夫妇慢慢奉告,恕我失礼先坐了。”
庄稼汉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就站在她身边,准备随时照顾她。
这又充分显示出他的温柔体贴与感人的深情。
梅剑秋暗暗好生感动,谢了一声,坐了下去。
他坐定,她仰头看了庄稼汉一眼,道:“玉飞,还是你告诉梅三少吧。”
庄稼汉齐玉飞上前一步伸出手道:“请三少把那个七彩绣球再拿给我看看。”
梅剑秋有点诧异,可是他并没有问原因,当即探怀取出那个七彩绣球递了过去。
齐玉飞接过绣球来就把它扔在了地上,然后探怀取出两样东西,那是一个小铜铃跟一个小铁锤子,他道:“三少请看看地上这个绣球。”
梅剑秋心里又增加了三分诧异,可是他仍没问,当即转眼下看,把一双目光投注在那个绣球上。
齐玉飞用小锤子在那个小铜铃上敲了三下,铜铃发出三声清脆悦耳的叮叮叮。
三声铃响过后,地上那个绣球出了奇事。
绣球破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破的,旋即从绣球里蠕动着钻出其色碧绿的怪虫来。
梅剑秋看直了眼,心头一连震动了好几下。
齐玉飞上前一脚踩下,绣球扁了,那条怪虫也变成了一点绿水,可是马上这点绿水就变成黑水,乌黑黑的。
梅剑秋似大梦初醒,霍地抬眼问道:“齐先生,这……,这是……?”
齐玉飞缓缓说道:“这是苗疆的害人毒玩艺,但不是蛊,而是一种由人饲养的毒虫,我不知它叫什么,可是我知道它其毒无比,只被它咬上一口,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变成跟拙荆一样。苗疆是个神秘地方,这玩艺儿也神奇得不可思议,平素把这绣球藏在身上安全无事,这怪虫不吃不喝就跟死了一样,可是一听见这独特铃声,它就会马上破球而出,要是在三少没拿出这个绣球之前我就敲了铃,那后来——”
梅剑秋不由为之机伶一颤,道:“齐先生,这,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齐玉飞道:“拙荆在开封的时候结识了三少刚才所说的秦德仪。秦德仪此人颇具才气,因之跟拙荆谈得相当投机,也就因为这两家投机,拙荆送他这一个五彩绣球,送五彩绣球之举,拙荆一半只是为了好玩,另一半也表示许被赐绣球的人为知己,他们知道秦德仪身上带着这个五彩绣球,也知道秦德仪被抓住后这个绣球必然会被人发现,那发现这个绣球的人也一定会到开封来找拙荆打听,他们也料定来的人必是他们对头敌人,所以他们逼走我夫妇,同时在拙荆身上下了毒,逼我夫妇害那前来寻找拙荆之人,结果不出他们所料,梅三少来了——”
梅剑秋听得心神连震,道:“这么说那个怡红汴梁车行——”
齐玉飞道:“都是他们的党羽。”
梅剑秋双眉一扬,道:“他们既有心害那前来寻尊夫人打听事情的人,他怎不就在开封下手?”
齐玉飞道:“这一着布置是不是会让三少不疑有他。”
梅剑秋心头又是一震,他不能不承认,这确是一着不露破绽的巧妙布置,很高明的一步棋,他道:“那么贤夫妇为什么不加害梅剑秋——”
齐玉飞道:“我夫妇不愿也不敢加害侠名天下的‘小孟尝’,尤其三少是为了营救朝廷柱石民之青天的赵大人,我夫妇也不能,不敢让赵大人长沦贼手。”
梅剑秋道:“可是他们掌握着尊夫人的性命……”
齐玉飞很快掠过一丝黯然之色,道:“只为赵大人,为侠名满天下的‘小孟尝’,拙荆愿意牺牲她的生命,她认为值得,而且深感万幸。”
梅剑秋霍地站了起来,道:“先生,怎能为了我而害了尊夫人——”
齐玉飞道:“三少都能为赵大人奔波冒险,我夫妇又为何不能为赵大人尽一己之心力。”
梅剑秋道:“只是贤夫妇这牺牲太大了……”
齐玉飞摇头说道:“三少不必再说什么了,事不宜迟,迟恐有变。娶问那班人的下落,只有那个化名恰红的女人能给三少一个满意的答复,三少还是赶快折回开封找她去吧。”
梅剑秋心里好不难受,头一低缓缓道:“贤夫妇不该让梅剑秋负这么大的债,大恩不敢言谢了……”
猛然抬头说道:“是不是非有他们的解药才能去夫人所中之毒。”
齐玉飞道:“是这样,只是三少不必……”
梅剑秋倏然一笑截口说道:“我不能背这个债一辈子,我总得把它还了。贤夫妇放心,我一定尽快把解药送到这来。”
齐玉飞道:“三少,赵大人为重。”
梅剑秋:“这两件事等于是一件事,只是我走了之后……”
齐玉飞道:“三少放心,我夫妇房里有个地窖,我出门的时候一定把拙荆藏在地窖里,好在我从没远离过……”
梅剑秋道:“那么齐先生自己……”
两眼寒芒陡地一闪,可是他没动。
齐玉飞却扬手把那个小锤子丢了出去,外头传来一声大叫,随即像有重物坠地一般,砰然一声响。
梅剑秋笑道:“齐先生行藏到底让我给看出来了。”
齐玉飞笑道:“毕竟我也让三少知道,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了。”
梅剑秋一抱拳道:“能交上贤夫妇至性朋友,梅剑秋不虚此行,贤夫妇请坐,我就此告辞了。”
齐玉飞道:“我也不送三少了,三少再做做好事,请把门外那匹夫带走,免得让我夫妇惊了邻居。”
梅剑秋道:“顺水人情,我何乐而不为?”
他一抱拳,扭头走了出去。
竹篱外,直挺挺地躺着个人,那个小锤儿正插在他的眉心里,只有一点根儿在外。
手法之快,认穴之准,使得梅剑秋深深佩服不已。
他还不知道这位齐玉飞究竟是哪儿来的人物,可是他已经知道,这位齐玉飞的武功跟他在伯仲间。
竹篱外躺的这个人他认识,就是汴梁行那赶车汉子,赶车的在这儿,马车谅必不远,不然,即运走个尸首也不愁没人代路了。
不错,来回都有车坐。
现在梅剑秋又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为什么那班人要嫁祸高家车行了,为什么高家车行刚关门,开封城就开了一家汴梁车行了。
这或许不是唯一的原因,但至少还是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