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带着醉人幽香的雪白纸条,是张薛涛笺的一半!
门人杰轻轻地展开这半张薛涛笺,只见上面用眉笔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
“玉楼寂寞,妾本多情,今宵夜阑人静后,后院小楼户半开,
水酒一壶,精肴几味,加上一撮檀香,
引颈恭候,幸勿叫人望穿秋水,好梦成空!”
没有署名,仅在左下角染有一抹胭脂痕!
这一切的一切都够动人!
也能令人神驰意往,触目魂销!
门人杰双目中异采乍闪,手一握,揉了那张小纸条,轻轻地纳入怀中,举起了面前酒杯……。
片刻过后,他丢下一锭银子,飘然下楼而去!
出了“扬州第一楼”,夜色中,他顺着楼前大街左拐,走没多久,又一折,折入了一条小胡同里!
走尽了这条小胡同,又拐进了另一条,在这条胡同中,他可以看见那灯火辉煌,却已难闻人声的“第一楼”!
“第一楼”那既深又广的后院,就紧靠着这条胡同!
那“第一楼”后院的后门,迎风虚掩着,露出一条缝,由这条缝往里看,后院里亭、台、楼、榭一应俱全,凄清月色下,一如梦里的神仙幻境。
门人杰刚走到那后院门前,那虚掩着的后院门突然向里打开,当门卓立的,是个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女。
她,明眸皓齿,竟也是人间罕见丽色,美目轻瞥,她嫣然一笑道:“相公何其来迟,我家小姐已等得不胜心焦了。”
谈吐不俗,俨然大家巧婢。
门人杰有点明知故问,笑道:“多贪了一杯酒,致令小姐久等,姑娘是……。”
青衣少女道:“有劳相公动问,小婢小青!”
门人杰翻腕自袖底取出一物,那是颗明珠,道:“青姑娘,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别嫌少!”
随手递了过去!
少?这种出手豪阔的客人,是绝无仅有,一颗明珠足够一个八口之家过半辈子的了!
小青美目圆睁,惊喜裣衽:“谢相公重赏厚赐!”
伸出那双纤纤玉手接了过去,侧身又道:“容小婢为相公带路!”
说着,转过娇躯,顺着青石小径往里走去!
门人杰一笑潇洒迈步,跟了进去!
小青领着门人杰行未多久,折向西,穿过一道画廊,到了一座精雅的小楼下,由下上望,小楼约窗上微透灯火,那窗棂上,映着一个无限美好、来回走动的倩影!
小青没说话,领着门人杰登梯上楼!
登上小楼,暗香浮动,适才那“第一楼”头唱歌的人儿已在门口相迎,仍是淡淡晚妆,那如花娇靥上的神情,是惊,是喜,还带着三分娇羞!
门人杰洒脱一礼,含笑说道:“只为多贪一杯酒,累得姑娘久等、谨此致歉。”
她,忙微微裣衽,轻轻说道:“不敢,得蒙相公屈驾辱临,贱妾已感万分荣幸!”
说罢,轻抬那欺雪赛霜、晶莹如玉的一段素手让客!
素手让处,是她那香闺,隐隐可见那纱帐高悬,被翻红浪!
门人杰迟疑了一下,道:“姑娘,我受宠若惊,只是,这方便么?”
她轻扬黛眉,嫣然而笑,是那么落落大方:“相公倜傥不群,奈何也像一般读书人?”
门人杰淡然一笑,道:“多谢姑娘教我,告罪了!”
毅然迈步而入!
这间香闺,华丽而不失一个“雅”字,那张被翻红浪、纱帐高悬的牙床对面,是一张书桌,书桌摆着整齐的一列书籍,文房四宝,还有一对水晶镇纸!
当头,有八宝琉璃宫灯,而在另一张排满酒菜的小圆桌上,却又点着两支红烛!
墙角,一具朱漆木架上,摆着一只香烟袅袅的金猊!
室左粉壁下那漆几上,更摆着一具玉质古琴!
一进门,门人杰便即由衷地赞叹道:“只道姑娘人美才高,色艺双绝,原来姑娘还是位……。”
她含笑忙道:“风尘轻贱女,不敢当相公谬赞!”
门人杰回顾说道:“姑娘,我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
她有点激动,道:“蒙相公不以风尘见薄,贱妾私心已很知足!”
门人杰道:“姑娘该知道这句话:自古侠女出风尘。得蒙青睐,更蒙宠召,荣幸的是我落魄书生!”
她还想再说,身后小青突然开了口。“姑娘,贵客腿站酸了!”
她娇靥一红,忙向那排酒菜的小圆桌让客道:“是我失礼,相公请入坐吧!”
落落大方,端庄稳重,那里是适才“第一楼”头娇媚尤物?
门人杰欠身一礼,欣然入座。
坐定,小青斟上了美酒,门人杰趁势说道:“恕我唐突,尚未请教姑娘。”
她嫣然笑道:“贱妾曼曼!”
门人杰道:“姑娘,我未把姑娘当歌伎,也希望姑娘别把我当成一般俗客,我请教的是……。”
她含羞说道:“鬻歌生涯,低微轻贱,羞于将真姓名示人!”
门人杰双眉微轩,道:“那么姑娘是视我如一般俗客了?”
“不敢!”她轻轻说道:“贱妾私心甚为感激,那敢轻慢相公……。”
螓首扬起,娇靥上犹带三分红晕,道:“贱妾姓孟,小字兰君!”
门人杰脱口说道:“清丽淡雅,孤傲高洁,是诚王者之香,花中君子!”
孟兰君娇靥一红,螓首半俛:“相公夸奖,贱妾请教!”
门人杰忙道:“姓门,草字人杰!”
孟兰君定了定神,轻抬皓腕,举起面前酒杯道:“那么我敬门相公一杯,多谢相公不鄙风尘人!”
门人杰眉锋微皱,道:“姑娘怎么又来了,这杯该由我敬,谢姑娘宠召!”
孟兰君未再多说,淡然一笑,道:“贱妾不善饮,敢敬陪相公半杯!”
说着,浅浅地饮了半杯!
一杯尽饮,孟兰君脸上忽又一红,轻轻说道:“贱妾私心倾慕相公,未敢以寻常俗客视相公,腼腆相邀,别无他意,只盼能与相公灯下对坐,杯酒谈心,说文论武,作一夕之欢谈!”
门人杰心头一震,道:“姑娘,武字何解?”
孟兰君美目深注,嫣然笑道:“贱妾鬻歌生涯,抛头露面,阅人良多,虽不敢自夸慧眼,却也能识得英豪,相公气度高华,威仪慑人,且倜傥不群,飘逸脱拔,如临风之玉树,贱妾看得出,相公一非本来面目,二来文武两途均必惊人!”
门人杰暗暗震动,笑道:“姑娘果然慧眼独具,门人杰不遑否认,姑娘所见的确非我本来面目,但那皆因别有苦衷,不愿示人,至于文武两途,我是读书学剑两不成,羞煞愧煞!”
孟兰君淡淡笑道:“那是相公忒谦,贱妾不揣冒昧,愿闻相公之苦衷!”
门人杰道:“姑娘适才说过,今宵只谈文论武,杯酒谈心,似这般美景良辰,乃门人杰生平仅遇,不敢煞风景!”
孟兰君道:“人生知音难遇,孟兰君视相公为当世唯一知音,虽不敢自比相公之知音,但却愿本赤诚一片,为相公分忧……。”
“多谢姑娘!”门人杰截口说道:“那无他,只因面貌丑陋,羞于示人!”
孟兰君黛眉微扬,道:“贱妾自信目力不差,相公高人,当知人之相交贵在知心率真,何计较于容貌之丑俊妍媸?”
门人杰道:“多谢姑娘明教,只是……。”
孟兰君含笑说道:“相公,为忠为孝端在一心,以貌取人最为不智,孟兰君自信有不让须眉之心胸,请相公只管取下面具!”
门人杰淡淡笑道:“姑娘,何谓本来,俱皆一具臭皮囊而已,姑娘说得好,忠孝美丑在于一心,既如此,姑娘又何必非看它不可?”
孟兰君道:“相公若是不愿,贱妾不敢相强!”
门人杰道:“姑娘若一定要看,门人杰也不敢不遵命!”
说着,抬手缓缓向耳后伸去。
孟兰君突然之间显得有点紧张,瞪大了美目,一眨不眨!
门人杰淡然一笑,手一落,扯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孟兰君入目扯下人皮面具的脸,眉锋一皱,有点怅然若失!
那是一张不算太丑的脸,可是眉心里那道刀痕却看来怕人,而且一张脸黄黄的,缺少血色!
同时,这张脸让任何人来看,他也不敢说那仍带着人皮面具,因为它能明显地表示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门人杰脸上泛起一丝笑意,道:“姑娘,失望了么?”
孟兰君娇躯似乎微微一震,不过那也许是门人杰因为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的缘故。
该是,你不见她刹时间已恢复了平静?
她惑然投注,道:“相公,失望何解?”
门人杰淡淡笑道:“因为我不是姑娘想象中人?”
孟兰君似乎又复一震:“相公以为,我把相公想象成甚么人?”
门人杰笑道:“那要问姑娘自己了。”
孟兰君似乎明白了,倏然一笑,道:“相公,我说过,我不计较一个人的丑俊妍媸的!”
门人杰笑了笑,道:“那么,是我失言……。”
干脆将那张人皮面具揣入了怀中。
孟兰君美目凝注,道:“不敢……。”顿了顿,忽地接问道:“如果我料得不错,相公这姓名也该是假不真!”
门人杰摇头说道:“姑娘料错了,姓名赐自父母,岂可轻改?”
孟兰君道:“如果有苦衷,那就该另当别论!”
门人杰笑道:“本来面目既已示人,门人杰就没有苦衷可言了!”
孟兰君还待再说,门人杰一笑又道:“姑娘,这就叫谈文论武,举杯相邀,作竟夕之欢谈么?”
孟兰君赧然一笑,道:“贱妾不敢再问,请。”
说着,举杯邀客!
门人杰含笑举杯一照仰干。
接下去,果然是谈文论武,文,门人杰一肚子书颇有可观,武,他却肤浅得可以,竟然不如孟兰君知道得多!
正谈论中,门人杰突然一叹说道:“自古侠女出风尘,这句话委实半点不差,我没想到姑娘竟是位深藏不露的巾帼奇英,太失敬了!……。”
孟兰君嫣然一笑道:“那是相公夸奖,孟兰君却自知肤浅,要说深藏不露,那该是相公,而不是贱妾,这些浅薄的家学,倒让相公见笑了!”
门人杰讶然说道:“家学?敢莫姑娘出身……。”
孟兰君点头道:“贱妾不愿瞒相公,贱妾本出身武林之家。”
门人杰“哦!”地一声,道:“那门人杰越发地失敬了,姑娘出身武林之家,却在这‘扬州第一楼’头鬻歌,也有甚么隐衷吧?”
孟兰君娇靥上掠过一丝黯然之色,道:“相公说得不错,贱妾是有隐衷,这隐衷也没有瞒人的必要,贱妾父母双亡,幼失依怙,读过几年书,武又不足防身餬口,一个柔弱女儿家还能干些甚么?只好离乡背井,抛头露面,来此鬻歌卖唱,以谋生计。”
门人杰道:“难道姑娘就没有甚么打算了么?”
孟兰君凄惋笑道:“打算倒是有,只是一个女儿家,除了嫁人,还有第二条路好走么?飘零多年,阅人良多,唯恐遇人不淑,不敢轻许,而此身轻贱,正经的人家,明媒正娶,人家又不会要我,我还能怎么办?打个譬喻来说,像相公这样的高人肯要我么?”
没想到她会有这个譬喻,这叫门人杰如何回答?
门人杰一震,赧笑道:“门人杰一介落魄书生,自己尚难饱暖,那敢作此非分之想?”
孟兰君道:“我原说像相公这样的人,是不会要我的?”
门人杰忙道:“姑娘,不是不愿,是不敢!”
孟兰君道:“那是相公会说话,其实,但能得一重情忠厚之人,终身有靠,我是不介意吃苦的,那虽苦也甜!”
这位姑娘怎么话锋一转转到了这上头来?
门人杰心中念转,含笑说道:“像姑娘这么一位奇女子,说甚么也不该受半点委曲的!”
孟兰君凄然摇头,还待再说。
门人杰忙举杯相邀说道:“我敬姑娘这一杯之后,我有事请教!”
他是有心躲避,岂料──
孟兰君淡然一笑道:“相公,贱妾未敢以风尘轻贱躯相托,相公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口中虽这么说,但到底举起了面前酒杯!
这句话够厉害的,门人杰脸上一红,刚要张口!
蓦地里,楼外庭院中传来两声轻咳,似乎有人从院中走过!
两声轻咳甫落,孟兰君倏然一笑,道:“相公别介意,贱妾是说着玩儿的,其实贱妾目前还不打算脱下这袭歌衫呢,相公,请尽饮!”
门人杰直觉地意会到这两声轻咳来得突兀,很像是甚么连络信号,有了这两声轻咳,孟兰君马上就改变了态度。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难以肯定断言,也许孟兰君真是说着玩的,只不过这两声轻咳来得凑巧而已!
暗暗略一思忖,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干,放下酒杯,放下酒杯后他突然摇头一叹冒出了这么一句。“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没志气……。”
孟兰君微愣说道:“门相公,这话怎么说?”
门人杰抬眼说道:“姑娘当知三年前,一代奇才琴剑书生闻人大侠的悲惨遭遇!”
孟兰君脸色微微一变,点头叹道:“这件事贱妾听说过,那的确是太悲惨了……。”
门人杰道:“当时我也是贺客中的一个,眼见闻人大侠的悲惨遭遇,我曾经发誓今生再也不沾点滴那短命的酒了,谁知……。”
孟兰君“哦!”地一声,笑道:“原来如此,门相公太过担忧了,天下那有那么多害人的酒?”
不知她是不懂还是装糊涂!
门人杰笑道:“那难说,要是真有人故技重施,转过来害我,那必然是……。”
孟兰君双眉一扬,道:“贱妾明白了,门相公是怕我这酒……。”
门人杰道:“姑娘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怕扬州第一楼的酒。”
孟兰君微愣说道:“门相公这话又怎么说?”
门人杰道:“姑娘难道不知道,当年闻人大侠的喜筵是第一楼包办的?”
孟兰君明白了,笑道:“那门相公尽可放心饮用,这酒是贱妾自己酿的!”
门人杰道:“倘若我不放心,我就不会连饮三杯了!我只是后悔毁誓……”
孟兰君笑了笑,道:“门相公好会说话……。”
顿了顿,接道:“门相公适才说有事下问,不知是……。”
门人杰“哦!”了一声,笑道:“姑娘要不说,我倒险些忘了,其实,也没有甚么,我只是想问问姑娘,到扬州来多久了?……”
孟兰君想了想,道:“总有年馀了,怎么……。”
门人杰道:“姑娘跟‘第一楼’的几个负责人都很熟么?”
孟兰君点头说道:“都很熟,门相公有甚么事么?”
门人杰道:“没甚么,我想在姑娘面前打听个人……。”
孟兰君道:“门相公要打听谁?”
门人杰道:“‘第一楼’的那位账房先生,任孔方!”
孟兰君愣然说道:“门相公打听任账房是……。”
门人杰道:“不知姑娘可曾看出,那位任账房是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人?”
孟兰君呆了一呆,诧声说道:“门相公不会吧,贱妾到这儿来已有年馀了,怎……。”
门人杰目光凝注,淡淡笑问:“这么说来,姑娘是没有看出来?”
孟兰君点头说道:“这个贱妾是一点也没有看出来,不过,贱妾以为,也许是门相公看走了眼,以贱妾看,任账房……。”
“姑娘!”门人杰道:“任账房自己已经承认了。”
孟兰君讶然说道:“任账房承认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门人杰点头说道:“是的,姑娘,他承认了!”
孟兰君诧异欲绝地道:“这倒大出贱妾意料之外了,像他那么一位瘦弱的老人……。”
摇了摇头接道:“真令人想不到,真令人想不到!”
门人杰淡然说道:“姑娘,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的,说起来,这也算得上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姑娘与他相处年馀都不知道他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可见他是藏得多么深,藏得多么好了。”
孟兰君抬眼凝注,道:“那么,门相公要问的是……。”
门人杰摇头说道:“如今我无须再问了!”
孟兰君呆了一呆,道:“为甚么?”
门人杰笑了笑道:“姑娘连他是个武林高手都不知道,何须再问其他?”
孟兰君自己也失笑了……。
至此,如果门人杰与孟兰君都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细,互相勾心斗角,希望能从对方的谈话中获得些甚么的话,可说两方面都失败了。
而,这位唱歌的人儿,娇美媚艳的孟兰君失败得更惨。
门人杰他似乎已得到了些甚么,至于究竟得到的是甚么?那只有他自己知道。
又坐了片刻之后,门人杰起身告辞,言明要竟一夕之欢谈的,孟兰君却未加挽留,奈何前热而后冷?
也许是门人杰那张脸,说归说,说甚么只重内心,不在乎外貌之丑俊妍媸,但姐儿爱俏,何况是风尘歌伎,便是倒贴,她也要贴个小白脸,绝不会是门人杰这张脸!
倒是小青,殷勤地代主送客,一直送出了后门!
临出门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天黑,看不清,门人杰脚下一滑,身形一晃,往后便栽!
小青眼捷手快,伸手扶住了他,别看她那双白嫩的手,扶着个大男人,一点也不吃力!
门人杰站稳了,一笑说道:“好险,谢谢你,青姑娘!”
转身行去!
小青未在意,还在后面叫道:“相公走好,有空请常来坐!”
门人杰漫应了一声,随即消失在夜色里。
这位白衣客门人杰走了,但是走没多远,他倏生惊兆!
他不但发觉背后有几个功力颇高的人在跟踪他,而且他更发觉身旁两边十馀丈外,各有为数不少的高手,暗蹑着他,与他保持平行地在向前移动!
他扬了扬眉,哂然一笑,故作不知地继续向前行进!
他要看看这都是些甚么人,所以他避开热闹处,专找僻静地方走,未多久他到了运河边!
这时运河边,既不见有行人,也不见有船只,凄冷的月光下,益显这地之空旷、寂静,还有点荒凉意味!
到了运河边,他在那河岸上一站,然后背负起双手,望着那浊流滚滚、波涛翻腾的河水,作出神状!
他发觉,那些在暗中跟踪他的人,越来越近了,近得几乎可以听到那些人的呼吸声!
蓦地里,一缕清音由他口中发出,裂石穿云,直逼夜空!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他竟然把这运河当做了黄河,吟起诗仙李白的“将进酒”来了,那知吟声甫起,突然一声冰冷轻笑震人耳膜:“好俊的内功,只可惜不知死之将至!”
清音倏落,他缓缓转过身形,讶然回顾,只见眼前数丈外,并肩站立着瘦高、矮胖两个黑衣蒙面人,四目炯炯,森寒尽射逼视着他!
另外,左右两旁各站着五名黑衣蒙面人,个个肩露剑柄,不言不动,一望而知,俱非庸手!
门人杰讶声说道:“诸位是……。”
瘦高黑衣蒙面人冰冷说道:“索命的无常!”
门人杰扬眉说道:“诸位明明是人,因何装神扮鬼?”
那瘦高黑衣蒙面人道:“我等本是索命的无常!”
“索命的无常?”门人杰愕然说道:“诸位要索谁的命?”
那瘦高黑蒙面人冰冷吐了一个字:“你!”
门人杰一愣说道:“我?”
那瘦高黑衣蒙面人冷然点头,道:“不错,是你!”
门人杰道:“我跟诸位素不相识,缘悭一面,一谈不上仇,二谈不上恨。”
那瘦高黑衣蒙面人道:“你跟我等无仇,但你做了有损阴德的事,罪当折寿,我等奉阎君之命,特来拘你灵魂受审!”
门人杰越发愣然地道:“有损阴德?我做了甚么有损阴德的事儿?”
瘦高黑衣蒙面人道:“自己做的事,自己该明白!”
门人杰道:“我只做了一件抱不平、管闲事的事,可是这算不得有损阴德啊!说到损阴德,损阴德的不该是我……。”
瘦高黑衣蒙面人道:“你管你的闲事,跟我等无关,阎君所以下令拘你之人,乃是因为你一生中所做的别的事……。”
门人杰一笑说道:“阁下,那应该早来呀,怎么偏偏在这时候……。”
瘦高黑衣蒙面人道:“以前你气数未尽,如今到了时候了!”
“算了,阁下!”门人杰仰天大笑道:“彼此都是明眼了,有道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诸位是不愿意让我管闲事,所以要下手杀我,既然来下手杀我,那便表示诸位已有十成的把握,面对我这个将死的人,怎不敢说实话?”
瘦高黑衣蒙面人身形微震,道:“我说过……。”
“我听见了!”门人杰笑道:“其实,诸位不该来,而应该不动声色才对,我正苦于找不到一丝线索,难以查出那害人的元凶,诸位这一来岂这不是正好送上门来么?”
瘦高黑衣蒙面人道:“你说些甚么,我不懂……”
门人杰截口说道:“我愿意再说明白点,我今夜上‘扬州第一楼’查那‘琴剑书生’闻人美当年被害的疑案,而恰好今夜就碰到诸位,诸位该是‘扬州第一楼’那位老账房派来的,对么?”
瘦高黑衣蒙面人冷叱说道:“那个账房老兄是甚么东西,他也配派……。”
门人杰笑道:“那就不会有错了!”门人杰笑道:“如果这跟他无关,诸位乐得嫁祸,怎么反而……。”
瘦高黑衣蒙面人冷笑说道:“嫁祸之事,我等尚不屑为之!”
门人杰道:“听来一派英雄口吻,只是,既然是英雄,为甚么还要蒙面?”
瘦高黑衣蒙面人道:“那是我等的事,用不着……。”
门人杰目光凝注,笑道:“只怕不是吧,蒙面的理由,不出两点,一是彼此认识,怕人知道是谁,一是以后还有再碰面的机会,怕人日后指认,所以诸位蒙了面……”
瘦高黑衣蒙面人目中厉芒一闪,道:“那么,以你看,我等是属于那一路的?”
门人杰摇头说道:“这个尚难断言,不过这是现在,片刻之后就不然了!”
瘦高黑衣蒙面人道:“怎么说?”
门人杰笑道:“眼前这多位,稍时我随便以下一个,留一活口,还怕不知道诸位是谁?还怕由他口中问不出究竟么?”
瘦高黑衣蒙面人狞笑说道:“那你就试试看吧!”
一挥手,铮然连声,十柄森寒四射的长剑一起出鞘!
门人杰忙摇头说道:“且慢!”
胖矮黑衣蒙面人道:“你还有甚么话说?”
门人杰道:“你们怎不问问我的姓名?”
胖矮黑衣蒙面人冷笑说道:“就是要你的命,管你是谁!”
门人杰笑道:“只怕是诸位已然知道我的姓名了吧!”
胖矮黑衣蒙面人身子一震,挥手冷喝,道:“剁他!”
那两边各五的十名黑衣蒙面人没有说话,身形闪动,抖腕出剑,一片剑幕罩向门人杰周身诸大穴!
门人杰笑道:“诸位是蜻蜓撼石柱,委实太不量力。”
单掌抬处,五指一伸,迳向剑幕中抓去!
这一着出人意料,那十名黑衣蒙面人有的以为他指功必有惊人处,慌忙退身撤剑!
有的则一味逞凶地剑尖一抖,改点门人杰腕脉!
门人杰一笑说道:“大胆的太大胆了,胆小的太胆小了。”
五指一伸一挑,铮然数声,那点他腕脉的几柄长剑,立被指端罡风吹得斜向一旁!
门人杰趁势欺进,右腕一沉疾出,十名黑衣蒙面人中有人闷呼了一声,一柄长剑到了门人杰手中。
十名黑衣蒙面人刚一呆,门人杰已笑道:“诸位,也请试试我的!”
掌中长剑一抖电递,九朵剑花飞卷十名黑衣蒙面人!
十名黑衣蒙面人大惊,纷纷闪身,避过这高绝精湛的一击,九柄长剑齐闪再度递上,刹时间人影交错,剑气洒空,一场恶斗正式展开!
高手交锋,迅捷如雷,转眼间已是两招过去,第三招上,只听门人杰一声轻笑,剑芒吞吐飞旋,闷哼惨呼四起,飞射的人影倏止,跌跌撞撞退了开去!
再看时,门人杰含笑垂剑,卓立当地。
而那十名黑衣蒙面人,身形一阵摇晃,砰然倒下了两对,那剩下的六个,五个断腕,血流如注!一个伤臂,皮破肉裂,地上,是四具尸体及五只犹握着长剑的断手!
那矮胖瘦高两名黑衣蒙面人机伶寒颤,那瘦高黑衣蒙面人目中森芒暴射,冷然说道:“阁下在剑术上的造诣,足与‘琴剑书生’闻人美媲美!”
门人杰淡淡一笑道:“夸奖,这么说来,在这用剑一途,如今我该是天下第一人了!”
瘦高黑衣蒙面人阴阴一笑,突然挥手冷喝:“没用的东西,你们退!”
门人杰道:“退?没那么便当,至少得给我留下一个!”
话落,便欲闪身!
那矮胖瘦高两个黑衣蒙面人,一举步,身形同时欺进,拦住了门人杰,那瘦高黑衣蒙面人道:“别急,我们留下两个!”
这闪身欺进一拦一句话间,那六名黑衣蒙面人已然抄起地上四具同伴尸体,向着夜色中飞跃而去。
“好算盘!”门人杰长眉一扬,道:“他们走了,而且带走了尸体,也罢,就由你两个留下一个也一样,打点着吧!”
那瘦高黑衣蒙面人冷冷一笑,道:“我两个都在你眼前,就看你是否留得下了!”
门人杰道:“试试看再说不迟!”
缓缓起手中长剑那矮胖瘦高两名黑衣蒙面人,同时退了一步,瘦高黑衣蒙面人双手一摊,冷然说道:“我两个是两双空手!”
门人杰一笑说道:“放心,我不会占你两个这个便宜!”
只一振腕,“铮!”地脆鸣中,长剑断为数截,只是那断了的数截百炼精钢并未坠下,“噗!”“噗!”几声化为数缕寒光射向矮胖、瘦高两名黑衣蒙面人!
那两个一惊,刚要躲闪,那数缕寒光已然擦着他两个头顶射过,一阵轻响没入远处河中!
他两个吓出了一身冷汗,适时,门人杰一抛手中剑柄笑道:“再低一分,你两个焉有命在!那是因为我想要活的,你两个准备着,我要出手了!”
话落,闪身向矮胖、瘦高两个黑衣蒙面人欺去!
那两个惊魂甫定,大喝一声,同时出掌,一片狂飙也似的凶猛劲气迎着门人杰当胸卷到!
门人杰一震,道:“我低估了你两个,你两个要比那十个高明多了,足称当今武林罕见之一流高手。”双掌一翻,反击过去!
只听砰然一声大震,门人杰衣袂狂飘,身形未动,而那两个却身形连晃,各退了半步!
门人杰未紧跟着出手,目中异采一闪,道:“能接我这一掌而只退半步之人,放眼天下没有几个……。”
瘦高黑衣蒙面人冷笑道:“能接我二人这一掌而夷然无伤,身形不动,宇内武林中也只有一两个,一个是‘七绝神君’卓空群,一个是‘琴剑书生’闻人美,你阁下是……。”
门人杰截口笑道:“坐井观天,以管窥豹,我是第三个!”
瘦高黑衣蒙面人目光一转,道:“我很怀疑还有第三个!”
门人杰笑道:“不,该说是第二个,那‘琴剑书生’闻人美,已然被你们下毒残害成疯,同时也失去了一身功力,他该除外了!”
瘦高黑衣蒙面人冷冷一笑道:“该是!”
话落一挥手,与矮胖黑衣蒙面人同时闪身直扑,四掌飞递,招式怪异诡谲,凌厉异常,专向门人杰周身大穴招呼!
门人杰未看错,这两个黑衣蒙面人身手奇高,绝非寻常武林高手,至少也该是成名多年的大人物!
若是换个人,不用多,在他两个这联手一之下,便断难幸免,非立即毁在掌下不可!
当下他未敢大意,功凝双臂,暗用八成,闪身迎了上去!
两招,三招,四招……。
七八招过去,在这两个黑衣蒙面人联手之下,门人杰竟然毫没有占得便宜,反之,矮胖瘦高两个黑衣蒙面人举手投足之间,越见高明,越见威力,招招诡异,式式玄奇,大有把门人杰一举击毙之意!
一边搏斗,门人杰一边暗中皱眉,穷搜记忆!
无如,他想不出武林中何时有过这么两个功力高绝之人!
在“扬州第一楼”中,他也没见过这两个人!
除非,这两个是那“扬州第一楼”从未在大庭广众下露过面的那位老板的身边人。
再留神看招式,凭他一身所学及渊博胸蕴,竟也未能看出这两个人的武学是何路数。
这岂非怪事?
第九招上人影更疾,这两个黑衣蒙面人要能在这位白衣客门人杰手下走完十招而不败,那将是足以震撼武林的大事了!
第十招……蓦地里一声龙吟长啸划空而起!
两声闷哼,一声惊呼,并夹带着“嘶”地一声!
门人杰手中多了一双破衣袖!
瘦高黑衣蒙面人光了一只右臂。
矮胖黑衣蒙面人,左臂上淌下了血!
两个人目中惊骇光芒暴射,机伶一顿,掉头飞遁!
门人杰一笑说道:“我说过,你两个至少也得给我留下一个!”
闪身欲追,但他身形才动,那两个突然回身扬手,两蓬乌芒合成一片,迎面向门人杰罩入!
门人杰威棱一闪,道:“好匹夫,竟用此有伤天道的毒玩艺儿!”
腾身掠起,直上半空,那一片乌芒擦着脚底打过,而就这一缓间,那两个黑衣蒙面人已逃出五十丈外。
门人杰冷冷一笑,身形回空长射,直如天马行空,由上而下,流矢般向五十丈外射去。
这位白衣客门人杰身法之高,骇人听闻,他这一射之势竟一下三十馀丈,眼看着再一个起落,那两个黑衣蒙面人便非被追及不可,但就在他身形落地,点地欲待再起之际,突然又是一蓬乌芒由他左前方十馀丈外一片树丛中打出,如飞向他罩来。
看暗器,这蓬乌芒与两个黑衣蒙面人适才所用暗器相同,只是这躲在暗处偷袭之人的手法,又比两个黑衣蒙面人高了一筹,劲力之强,认穴之准,宇内罕见,逼得门人杰不得不闪身躲避,而且非得连换两式不可!
门人杰心头一震,未敢怠慢,连换了两式方躲过这一偷袭,躲是躲过了,但是就在这转眼间,那两个黑衣蒙面人已然跑得不知去向,没了影儿。
他略一定神,含怒向那片树丛!
到了树丛前,他更气了,林中树木稀疏,一目了然便是那偷袭之人也不见了!
一点痕迹也没有,生似这片树林从来没有藏过人!
他站在树林前怔了好一会儿,忽地转身折了回去!
他希望能找到一两根那淬了毒的暗器。然而,他又失望了,那两个黑衣蒙面人所发的暗器,全数射入运河滔滔浊流中,无从找起固不必说,便是那偷袭之人所发暗器也是遍地难寻!
怪了,难不成它被风吹散了?
那不可能,风如何吹得散那些暗器?
难道说也射入河中?
那更没这一说,在他被袭击之际,他已然远离运河岸三十馀丈,那暗器那能一射如此之远。
那么它那儿去了?
门人杰想了半天,最后仍是一片迷糊,只有怀着一颗诧异的心情走了,是腾身飞射地走了!
他没有去找那位“扬州第一楼”的老板,因为那位老板是只知有其人,而从未公开露过面的人!
当然,谁也不知,他住在什么地方!
但是,他折回了“扬州第一楼”!
此际的“扬州第一楼”,楼上灯火全熄,既不闻丝竹歌声,也听不到掌声酒嚣!
自然,更难再看见那透自重帘的钗光鬓影!
只有楼下尚亮着两盏灯,几个伙计在那儿搬起了桌椅洒扫!
他一进门,伙计都停了手,诧异地望向了他!
一名说道:“相公爷,今天熄灯关门了,明天请早……。”
门人杰一摇头,道:“我不是来吃喝的,我是来找你们账房的!”
那伙计“哦”了一声道:“原来相公爷是来找账房的,请等等,我去叫去!”
说着,转身便往里边走!
“慢着!”门人杰及时说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好了。”
那伙计刚答应一声,忽听一阵步履声由后面传了过来!
另一名伙计说道:“大概是账房出来了……。”
话才说完,由里面走出来个身穿长袍,皮白肉嫩的中年人,这人不但一身商贾打扮,而且一身市侩气!
他一出来便板着脸说道:“快点打扫吧,天不早了,像你们这么笨的手脚,随便那儿找都有,值不得我留用……。”
先前伙计忙哈个腰陪笑说道:“金爷,这位相公爷是来找您的!”
那姓金的中年人一怔,忙抬头,这才发现门内多了个人,门人杰这身打扮令他不敢怠慢,忙拱手堆笑走了过来:“这位相公找我?有什么指教?”
门人杰还了一礼,道:“好说,伙计听错了,我不是找你老哥,是找账房!”
那姓金的中年人笑道:“这位相公,我就是账房!”
门人杰呆了一呆,道:“你老哥就是‘第一楼’的账房?”
那姓金的中年人点点头说道:“不错,兄弟我就是!”
门人杰惑然说道:“那么,那任孔方呢?”
那姓金的中年“哦!”地一声笑道:“相公是问任孔方老哥呀,片刻之前他是‘第一楼’的账房,可是这片刻之后的现在与今后,已改由我任‘第一楼’的账房了。”
说完了话,隐隐一阵得意干笑。
门人杰诧异地看着他道:“金老哥,这怎么说?”
那姓金的中年人笑道:“相公不知道,‘第一楼’的老板喜欢这个……。”
只手一翻,作了个赌的动作,又接道:“不但喜欢,而且赌劲很大,大得惊人。结果一夜豪赌输光了家产不算,便连这座酒楼也输给了敝东翁,刚刚才把‘第一楼’的契约交给敝东翁,承敝东翁垂爱,派兄弟我来任账房之职……。”
门人杰听呆了,他深深地看了姓金的一眼,道:“有这回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那姓金的中年人毫不自觉,得意地笑道:“这件事都传遍了‘扬州城’了,相公怎会不知道!”
既称传遍了“扬州城”,那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了,这假不了,也该骗不了人,门人杰望着他没说话!
这回姓金的中年人发觉了,他忙抬手一指那些伙计道:“这些都是原来的伙计,你相公不信可以问他们!”
门人杰目光转注,那些伙计都点头承认这是真的!
门人杰看得出,那些伙计都是二十左右的小伙子,也都是不会武的寻常人,同时,脸上的神色一点也不勉强!
那么,这该是真的了。
其实,有钱的大老爷的一夜豪赌,输得倾家荡产,顷刻之间把这座大酒楼易手部人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皱眉略一沉吟,遂问道:“那么,金老哥,任孔方呢?”
那姓金的中年人摇头说道:“他不住在这儿了,刚搬走,不知道搬到那儿去了!”
走得好快!
门人杰眉紧皱深了三分,倏地,他脑际灵光一闪,道:“金老哥,有位孟兰君孟姑娘……。”
“孟兰君孟姑娘?”姓金的中年人一怔说道:“没听说过这个名儿……。”
转望众伙计,道:“你们知道这个姑娘么?”
众伙计都摇了头!
姓金的中年人收回目光,道:“这位相公,你大概弄错了吧……。”
门人杰更诧异了,道:“她告诉我……对了,金老哥,我是问曼曼姑娘……。”
姓金的中年人哈哈一笑道:“原来你相公是找曼曼姑娘呀,怎不早说,我说那来的什么孟兰君孟姑娘,原来是曼曼……。”
一摇头接道:“相公,不巧得很,她也走了!”
门人杰为之一怔,道:“怎么,她也走了?”
姓金的中年人嘿嘿一笑,笑得很神秘,道:“任孔方既然走了,她当然也要走了!”
这话似乎话里有话,门人杰忙问道:“金老哥,这话怎么说?”
姓金的中年人嘿嘿笑道:“你相公不知道,曼曼是任孔方的姘妇呀!……”
那犹在耳边的话,一下子全被拆穿了!
门人杰脱口一声轻呼,怔住了!
姓金的中年人望着他又道:“你相公跟她是……”
门人杰倏然而醒,忙道:“认识,跟她认识,金老哥,打扰了!”
说着,一拱手,转身出了门。
犹听背后那姓金的叫道:“相公慢走,诸位旧雨新知今后尚望多惠顾,今后这‘第一楼’的一切定比以前好,相公尽请……。”
门人杰漫应了一声,却忽又听得背后那姓金的低低说道:“哼,又是一个冤大头!”
想必,他以为门人杰走远了!
门人杰双眉一挑,旋即摇头苦笑……。
这一夜,本就过了一大半,剩下那不到一个更次的一小半自然是弹指即过,过得更快!
转眼间鸡啼,转眼间日上三竿!
这是一座土山。
这座土山在扬州名胜“瘦西湖”之旁!
这座土山,“扬州城”的人管它叫“蜀岗”!
“蜀岗”地势高昂,绵亘达四十馀里,是湖光山色的良好陪衬。
这“蜀岗”之上,原有隋炀帝所架的迷楼,而今仅馀残墟!
古诗中的“十里珠帘”,即指这儿的“香影廊”而言!
在“蜀岗”与“瘦西湖”之间,往日的珠楼画阁,今亦仅馀原舍数木,不复朱栏翠槛,纸醉金迷!
而,在这“蜀岗”的半山腰,那面对百顷碧波的“瘦西湖”,树木浓荫之中,曾几何时却多了一座广宅大院!
这座广宅大院建筑得极其气派,亭院中、台、楼、榭一应俱全,利用山上原有之林木花卉,引山水入水榭,幽美天成,背山面湖,其清幽,其雅致,其美,自毋待言!
这座广宅大院,有丈高的围墙,有气势宏伟的两扇巨大朱门,那对铁门环,永远闪光发亮,隐隐夺人!
那大门顶端横匾两个大字:“卓府”。
这就是威震武林的“七绝神君”卓空群的宅邸!
名山,名湖,名人,奇客,英雄,豪杰!
放眼天下武林,细数以往百年,武林人物能有这么一块地,这么一座产业的,“七绝神君”卓空群该是第一人!
这座广宅大院虽大、虽深不知有几许,想见得住的人一定也很多,但却寂静异常,听不见一丝声息。
那两扇大门紧紧地闭着,也难见一个人影!
只是偶而地传出一两声嘶叫,好刺耳!
日上三竿,“瘦西湖”游人渐多,艘艘画舫也均划向湖心,荡漾于碧波之上……。
蓦地里,一阵串铃儿响动,“瘦西湖”畔走来了一个走方郎中,那是个肤色黝黑、身形略显佝偻的瘦削老者!
这老者穿着一身灰色大挂,头上戴着一顶小帽,身上背着一只药箱,手里拿着一个串铃,左手拿着一块白布黑字的布招,那招布上写着“专治疑难怪症,保证药到病除!”
顶端横写三个大字:“赛华佗”!
好大的口气,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神奇之处!
唯一跟常人不同的地方是他那对眸子,白的多,黑的少而又少!
“瘦西湖”畔有许多茶棚,茶棚里只要是游湖的当儿,那总是座无虚席,准卖满座!
今天虽说早了些,但看看每一座茶棚也都上了七八成座!
这位走方郎中走着走着,折进了一座茶棚。
想必他走累了要歇歇腰,口渴了想喝口茶!
游湖的没分三六九等,只要是主顾上门,喝茶的自是一概欢迎。
走方郎中赛华佗一进茶棚,棚中马上便迎上来了个提着一只热气直冒的大茶壶的伙计,他一点头笑道:“先生难得光临,请坐!”
赛华佗似乎很冷漠,不爱理人,微微地点了点头,也不稍顾在座茶客一眼,迳自一屁股坐在一张板凳上!
伙计永远是殷勤的,走上前又道:“先生,喝什么茶,龙井、香片、普洱?……”
一口气报上了十来种茗茶!
赛华佗两眼翻动,想了想,放下背后的药箱,伸出那只既黑又瘦,指甲长有数寸的手,在药箱里抓了一把草药,道:“伙计,用这个给我沏一壶,茶资我照付!”
随手递了过去!
伙计一怔,未接,瞪大了眼道:“先生,这是……。”
“龙舌草!”赛华佗淡淡说道:“功能活血醒脑,健脾保脏,每天一壶更能益寿延年。”
伙计迟疑了一下,皱着眉接了过去,转过身,偷偷地摘了一片放进嘴里,只一品味,立即“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转过身来一边抹嘴吐舌头,边叫道:“先生,这玩艺能喝么?好苦!”
逗得茶棚里的茶客都笑了!
那位赛华佗没有笑,他翻了翻眼,道:“良药苦口,年轻人懂什么?快给我泡去!”
伙计应了一声,摇头走了开去!
有了伙计这一噜苏,立即逗来了好事的,邻近赛华佗的一个茶客,突然挪近过来,搭讪上了。
“先生,那儿来?”
赛华佗看也没看他一眼,答了两个字:“云贵!”
那人一吐舌头,道:“云贵?天,好远呢!”
“是远!”赛华佗道:“吃这行饭,没办法,上那儿采药的,回来一路到了‘扬州’!”
那人道:“采药干什么跑那么远,找个药铺买几味……。”
赛华佗道:“你知道什么?那全是治不了病的假药!”
同行是冤家,半点不差!
也许那人生来爱说话,碰了个钉子还不死心,瞪着眼又道:“先生,听说那儿满地都是毒蛇猛兽还有什么瘴,瘴……”
赛华佗道:“瘴气!”
那人一拍大腿,叫道:“对对,瘴气,听人说,毒蛇猛兽并不太可怕,要是沾着一点儿那玩艺见准死活不了……。”
赛华佗道:“是有这个说法,一点不差,但那也并不是治不了,只要懂,对症下药,绝对要不了命,再说,越是毒蛇猛兽出没、人迹难到的地方也越能采得好药材!”
那人迟疑了一下,道:“你先生不怕么?”
赛华佗道:“怕什么,几十年来,我来往几十趟了!”
那人忙又说道:“你先生有法子避那些毒蛇猛兽,还有那瘴……。”
赛华佗道:“要没办法,我第一次就回不来了。”
说得是,那人为之一怔,红了脸。
半晌,他那一双目光又溜上了靠在桌旁的那块白布招,抬手指了指,迟疑着说道:“先生,你真能治疑难怪症?”
这不是犯人大忌,自找难堪么?
果然,那赛华佗两眼一翻,冷冷说道:“你老哥要不要试试?”
那人一怔,咧嘴窘笑说道:“我不试,我不试,我又没有疑难怪症……。”
赛华佗脸色稍缓,道:“说给你听你也许不信,我自吃这行饭以来,只要伸了手,就没有治不好的病,那一年在长安有个大户人家的姑娘生了毒疮,疮口都已经烂到骨头里,人也只剩下一口气了,结果却被我三针两帖药就给治好了,不信你打听打听去!”
长安路远,谁也犯不着跑这一趟去求证!
说话间,那伙计拿着茶壶走了过来,近前便说:“先生,怪了,这真是透着邪门儿,刚才那草还是苦的,如今我这舌根上发甜还发凉……。”
赛华佗眼皮一撩,道:“小伙子,这就是治病的药,懂么?”
说着,自那伙计手中一把抢过茶壶以嘴对壶嘴,咕噜便灌,伙计大惊,一句“烫!”还没出口赛华佗已好几口下了肚,怪了,这也透着邪门儿,他竟跟没事人儿一般,手一伸,道:“伙计,给我续上!”
那伙计瞪着眼,傻了,没接!
休说是那伙计,便是满棚的茶客也个个直眼!
赛华佗又道:“伙计,听见了么?给我续上!”
伙计如大梦初醒,忙伸手接过茶壶,忍不住问道。“先生,刚落滚的水,不烫么?”
赛华佗道:“这种东西就是要趁烫喝,等到不烫嘴,那药效就要打了个折扣了……。”言罢转注那爱说话的那人,一笑说道:“怎么样?老哥,就凭这一手,你该相信我能治那疑难怪症?”
这是个奇人,那人忙道:“先生,你能治疯症么?”
赛华佗笑道:“老哥,那是小毛病,只要这么一针!”
抬起手,掉着往下两指一落,还扭了扭!
那人急又说道:“先生,我们这儿有个武林大侠得了疯症,有三年了,访遍了天下名医,倒是怎么治也治不好,你能……。”
赛华佗淡然一笑,道:“他不来找我,难道还要我登门求他不成?”
那人一怔闭了嘴!
适时,靠里一副座头上站起个黑衣汉子,丢下茶资迳自出棚而去!
望见那黑衣汉子背影,那爱说话的人抬手一指,又高兴地说道:“先生,瞧见了么?这人就是那武林大侠一位好朋友的家人,想必是回去报信去了!”
赛华佗看也未看,淡然一笑,又接过了茶壶!
满棚的茶客望着他又是连灌几大口,不由都为他皱了皱眉!
而,接着,那赛华佗也皱了眉,他两眼一翻,道:“伙计,你续的还是那壶开水么?”
伙计愣楞地点了点头,道:“是啊,怎么?”
赛华佗摇了摇头,道:“不够烫,替我换一壶续续!”
“天!”伙计忍不住叫了起来:“先生,这壶水能烫死人,你还嫌不够烫?”
赛华佗道:“我不说过么,这要滚烫滚烫的水才行,稍微不够烫,药效就打了折扣,我说不够烫,你不信你喝口试试!”
那伙计忙道:“还是你先生自己喝吧,我这就给你换一壶去好了!”
提起大茶壶急步而去,生似怕赛华佗拉住他!
满棚茶客又笑了,笑声中,那爱说话的人堆着笑又道:“先生,我活了几十年,像你先生这么个奇人,还是头一遭遇上,你先生要能治好这位大侠的疯病,今后就不用再吃这行饭了!”
赛华佗道:“这话怎么说?”
那人立即挑起姆指,道:“你先生不知道,那位大侠的那位朋友,不但也是位大侠,而且是出了名的大财主,你先生要能医好他朋友的病……。”
赛华佗截口说道:“我明白了,你是说报酬?”
那人忙点头说道:“是啊,那还能少得了……。”
赛华佗一摇头,道:“我要是贪图钱财,单论当年长安那一次,我就可以坐着吃喝一辈子,什么都有了!”
那人一怔说道:“怎么?你先生不要……。”
赛华佗摇头说道:“也不是不要,不要我吃什么、喝什么?我是酌情而取,也许我分文不要,你老哥要知道,行医这一行是济世救人的,并不是藉以发财的,要是靠这一行赚钱置家产,有钱的看,没钱的不看,那对不起祖师爷,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死了以后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满棚茶客俱皆动容,那人更双挑拇指,道:“你先生令人敬佩,就凭这一点,我也相信你先生准是个下凡济世的活神仙!”
赛华佗淡淡一笑道:“你老哥过奖了,活神仙不敢当,我行医这多年,活人无算,倒是事实,谁叫我当初吃上这一行饭嘛!”
那人还待再说,忽见沿着瘦西湖畔,远远地急步行来了两个人,他忙抬手往那边一指,叫道:“先生,你瞧,我没说错,来了来了,前面的就是适才在这儿喝茶的那个,后面的是那位大侠客好朋友府中的总管!”
经他这一叫,满棚茶客都急急向外望去,而赛华佗却坐着未动,连头也未转一下,生似没听见一般!
那两人步履极快,转眼间已近茶棚!
走在前面的,正是适才那黑衣汉子,背后那人,也正是卓府总管震天手童天甲,那黑衣汉子进棚一指赛华佗,回身说道:“童爷,就是他!……”
童天甲脸色一沉,轻叱说道:“好没礼数,闪开!”
那黑衣汉子一怔,忙退向一旁!
童天甲跨步进棚,微微拱起双手,目光注视地含笑说道:“先生请了!”
赛华佗两眼一翻,爱理不理地道:“好说,这位老哥有何指教?”
竟然一个礼也不还!
童天甲毫不在意,微微一笑,道:“听说先生专治疑难怪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