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胖白衣人笑道:“好说,小哥儿请坐,许某人告辞了!”
黑衣少年谦逊了一句坐了下去!
矮胖白衣人收回目光,转向童天甲道:“天甲,请示二爷,咱们回去吧!”
童天甲恭谨地应了一声,走过去又劝疯书生闻人美回家!
说也怪,闻人美这回竟未再发疯,温顺地站了起来!
临走,那矮胖白衣人向着老账房任孔方低低交代了几句,然后与童天甲照顾着闻人美下楼而去!
直到现在。老账房任孔方才真真实实地心头落实,呼了一口大气,而适时,那黑衣少年招了手:“伙计,算账!”
他那里一招呼,老账房任孔方连忙亲自走了过去,近前陪上笑脸一哈腰,刚要说话,那黑衣少年已注目道:“何劳老账房亲自前来?共是多少?”
任孔方忙道:“应该,应该,只是少侠,这账适才那位卓府的许爷已经付过了……”
黑衣少年为之一怔,道:“怎么,适才那位付过了?”
任孔方道:“是的,许爷交代,这点酒菜算卓府略表心意!”
黑衣少年皱了眉!
黑衣人儿白了他一眼,道:“都是你多事,如今好,咱们吃的,人家付账,这笔人情债……”
任孔方急道:“这姑娘,许爷说的,这是小意思,算不得甚么!”
黑衣少年苦笑摇头,忽地抬眼问道:“老人家,那位许爷在卓府任掌何职?”
任孔方略一迟疑,摇头说道:“这个老朽不知道,只知道连童总管都得听他的。”
黑衣少年眉锋微皱,道:“他大号怎么称呼?”
任孔方又摇了头,道:“‘扬州城’的人都称呼他一声许爷,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号!”
黑衣少年眉锋又皱深了三分,道:“那位童总管好高的身手,他是……”
任孔方忙道:“他是卓府的总管,大伙儿都叫他童爷!”
废话!
一问三不知,黑衣少年难得要领,只好摇了摇头,道:“那么,老人家,这个情我敬领了,日后那位许爷再来,请代我致谢一声!”说着与那黑衣人儿双双站了起来!
任孔方连忙侧身让路!
黑衣少年又道了一声:“多谢!”与黑衣人儿相偕下楼而去!
他两个刚走下楼梯,角落里一副座头上,跟着站起了那一直未被人注意的清癯青衫老者,他付过酒账也走了!
这几个一走,“扬州第一楼”里马上又是丝竹阵阵,酒嚣雷动,轻歌随起,那珠帘上,又现出了鬓影钗光的婆娑舞影……
那黑衣人儿与黑衣少年离开“扬州第一楼”后,顺着大街,并肩往南行去,黑衣人边走儿边埋怨:“梅冷,这就是你涉世未深,江湖历练不够之处……”
黑衣少年苦笑说道:“霜姨,我怎么知道会惹起这么大麻烦嘛!”
黑衣人儿冷笑说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看得出么?那个老账房任孔方就是老于世故,一肚子奸滑……”
黑衣少年诧声说道:“霜姨,我看他挺好呀!”
黑衣人儿“哼!”了一声道:“我说你历练不够你不服,你以为他真不知那姓许的叫甚么?”
黑衣少年一怔,道:“怎么,霜姨,难道他骗人!”
黑衣人儿淡然说道:“我敢说,他不但知道一个,而且知道两个!”
黑衣少年道:“那他怎么不说?咱们又没甚么恶意!”
黑衣人儿道:“这就是世故、经验,逢人只说三分话,莫要尽掬一片心,江湖阴诈,人心叵测,他怎知咱们是甚么意思?”
黑衣少年轩了轩眉,未开口,但他旋又说道:“怪只怪我娘当初不让我离开‘梅谷’,要不然……”
黑衣人儿截口说道:“现在开始历练,一切都谨慎些,该还来得及!”
黑衣少年转头侧顾,苦笑说道:“霜姨,您老是帮我娘说话!”
黑衣人儿道:“你聪明绝顶,该知道都是为你好!”
黑衣少年默然未语!
黑衣人儿又道:“梅冷,那老账房任孔方,你看出他有甚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么?”
黑衣少年摇了摇头道:“没有,霜姨看出了甚么了?”
黑衣人儿淡淡笑道:“我看出他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一身功力恐怕不在咱们‘梅谷’一个巡察之下,甚至还可能……”
黑衣少年一怔,诧声说道:“真的?霜姨,不会吧!”
黑衣人儿淡然说道:“不信你等着看好了,霜姨自信不会看错他的!”
黑衣少年眉锋微皱,沉吟说道:“一个酒楼的账房,怎会……”
黑衣人儿截口说道:“这并不足为怪,须知固然有很多能人奇士隐于山,可也有不少武林高人隐于市的!”
黑衣少年惑然说道:“霜姨,倘若那任孔方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人,那卓府的姓许的跟姓童的会不知道,看不出么?”
黑衣人儿道:“想必他们亦未看出!”
黑衣年摇头道:“不然,那姓童的一身功力已然甚高,那姓许的该比他更高,再加上他城府深沉过人心智,我以为他不会看不出!”
黑衣人儿黛眉微皱,沉吟了一下,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卓家跟‘扬州第一楼’不会有甚么关连,那姓许的若是知道,他为甚么装作不知道?”
黑衣少年道:“如果我说的不错,便是他别有深意!”
黑衣人儿点了点头,未开口!
说话之间,两个人已到了运河岸边!
这运河里来往的漕舟异常之多,“扬州城”的繁华有一半以上也是这条运河带来的!
此际,运河中来往的船只,都已挂起了风灯,一眼望去,河面上点点灯光成串,有的静止,有的在移动,煞是好看!
这两个人来到运河边,并没有往那繁杂热闹的码头走,反而有意避开码头,往南走去!
距离码头约莫数十丈外的岸旁,停泊着一艘双桅大船,那高高的桅杆上悬挂着两盏大风灯!
另外那分隔前后的船舱四周,窗子都紧紧的闭着,可是由那窗缝里,仍透射出丝丝的灯光!
船头船尾那舱板上,各坐着两个灰衣汉子,一块跳板由船舷直搭到岸上丈馀,别的难见人影!
按说,既然有人,而且是两个坐在一处,行船水路,闲来该是天南地北,一通胡扯闲聊没完!
可是,这四个灰衣汉子却分别背对背向外坐着,生似彼此不认识,偌大一艘船上就只他一个人般,谁也不开口说话!
所以,这艘双桅大船上,又显得静悄悄的!
但是,倏地有了动静,那是黑衣人儿与黑衣少年走近二十丈内,船头上那两个灰衣汉子长身站起,垂手肃立!
紧接着,前舱舱门启动,由舱里一前二后地走出三个人来,这三个人俱在中年,前面的一个,是个身材颀长,长眉凤目,白面黑须的白衣人,颇称英俊,只可惜目光有点阴沉,眉宇间那煞气也太重。
他身后两个,是差不多一般高的魁伟紫衣大汉,一个浓眉大眼细目,俱都威凛慑人!
这三人一出舱,立即行向跳板旁边!
适时,黑衣人儿与黑衣少年亦已走近,双双登上跳板!
那白衣人与两个紫衣大汉微微躬下身形!容得黑衣人儿与黑衣少年上了船,白衣人发话说道:“少主与大姑娘回来了!”
黑衣人儿轻抬皓腕,那三个这才一起站直身子,黑衣人儿举目一扫全船,缓缓收回日光道:“常总巡察,可曾有甚么动静?”
白衣人含笑欠身,道:“回大姑娘,属下未发现甚么动静!”
黑衣人儿螓首微颔,道:“事情准备妥了么?”
白衣人道:“回大姑娘,属下已将应用什物购齐,只等大姑娘下令了!”
黑衣人儿又点了点头,道:“好,就在明天上午吧!”
白衣人应了一声:“是!”
黑衣人儿未再说话,白衣人却转注黑衣少年开了口:“少主,繁华‘扬州’可好玩?”
黑衣少年笑道:“自较山里好玩得多!”
白衣人微笑说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黑衣人儿突然一声轻喝:“袁巡察!”
那两个紫衣大汉中浓眉大眼的一个应声腾身,半空里一折腰,人似天马行空,又像巨鹰搏兔,直向岸上十馀丈处一片树丛扑去!
适时,“哗啦!”一声枝落响动,树丛中惊慌掠起一条人影,疾如鹰隼般向茫茫夜色中窜去!
那浓眉大眼紫衣大汉冷哼一声,道:“朋友,你还想走么?”
方待变换身法,只听船上黑衣人儿轻喝说道:“袁巡察,算了,让他去吧!”
那浓眉大眼紫衣大汉应了一声,双袖一摆,掉转身形飞射而回,轻飘飘地落在船上,点尘未惊!
白衣人长眉连轩,目闪厉芒,旋即敛态,不安地向黑衣人儿哈下了腰,脸上微红,道:“属下耳目迟钝,以至让人欺近……”
黑衣人儿神色有点凝重,道:“这不怪你,这人想必是跟我俩来的!”
白衣人忙道:“谢大姑娘不罪!”
黑衣少年微皱剑眉,道:“霜姨,您看这人是那一路的!”
黑衣人儿淡淡说道:“难说,有可能是卓府的,也有可能是别的路道。”
黑衣少年道:“要是卓府的人,那咱们……”
黑衣人儿截口说道:“舱里说去……”
接着转望白衣人,道:“常总巡察,传谕下去,船驶河心下锚!”
然后与黑衣少年相偕行向舱中。
白衣人一摆手,那船头船尾四个灰衣人立即忙了起来!
在这艘双桅大船缓缓向河心移动之际,在距离岸边十多丈处的另一处暗隅里,缓步走出一个青色人影!
他站在一株柳树后,望了那艘双桅大船桅杆顶上那两盏风灯一眼,随即身形闪动,破空而去。
那两盏风灯,与一般常见的风灯不同,要比一般长得多。
清冷而昏暗的月色照在这运河上!
清冷而昏暗的月色,也洒照在“广偕门”外的梅花岭上!
梅花岭,是明末阁部史可法的祠堂,衣冠冢所在地!
这座祠,门前有一泓碧水,跨进大门,满院紫藤,正面是大厅,厅后即史阁部的衣冠冢!
此际,在史阁部这衣冠冢前,凄冷而昏暗的月色下,面向青冢负手站立着一个颀长的雪白影子!
那是个人,是个身材颀长,身穿雪衣儒衫的人!
由那颀长而隐透高华气度的身影看,此人必极俊美脱拔,而且潇洒飘逸!
事实如此,他站在那儿,一如临风之玉树,给人一种几疑神仙中人,不类凡夫俗子的感觉!
听,一缕清音划破史祠的寂静夜,袅袅直上,声音不大,但却几乎能上干云霄:
“万点梅花,尽是孤臣血泪,一抹故土,还留胜国衣冠。”
“心痛鼎湖龙,一寸江山双血泪,魂归华表鹤,二分明月万梅花……”
吟声忽地敛住,自云霄一落千丈,这位白衣文士缓缓转过身来,那是一张淡金色,神情木然的一张脸,任何人只消一眼便可看出,他戴有人皮面具!
那双目光如冷电,直射大厅左边拐角处!
大厅左边拐角处,适时现身一个青衣老者,是那尾随黑衣人儿与黑衣少年走下“扬州第一楼”头那相貌清癯的青衣老者!
他一见白衣人正望着他,倏然失笑,道:“兄弟,看来我永远瞒不了你!”
白衣人一笑说道:“那是老哥哥由来谦让!”
“算了!”青衣老者一边举步走过来,一边笑道:“兄弟,别往你老哥哥脸上抹粉了,自己究竟有多少,没人比自己更清楚,我就是再学上十年,也及不上你!”
说话间,他已来到白衣人面前,白衣人笑道:“老哥哥,‘第一楼’头碰面,我知道老哥哥必有以教我,所以我特来这‘梅花岭’上恭候,我没有白来吧?”
青衣老者笑道:“你由来目力如神,算无失着,老哥哥我也从不会让你白跑,你说,咱们这儿谈还是屋里谈!”
白衣人笑了笑,道:“夜色宁静,对当头明月,伴岭上梅花,人生能有几回?老哥哥雅人,自能识得这等情趣!”
青衣老者一笑抬手左指,道:“那么咱俩树下石头坐坐去!”
白衣人欣然点头!
青衣老者手指处,是丈馀外枝叶茂密的一株华盖巨松,松树下,有块光洁平滑的大石!
大石上坐定,青衣老者首先说道:“兄弟咱们先谈谈眼前的今晚‘第一楼’头那两个如何?”
白衣人含笑问道:“老哥哥是指那黑衣女子与黑衣少年?”
青衣老者点头说道:“正是,你可曾看出她俩的来路?”
白衣人沉吟了一下,道:“我只觉那少年英华内敛,功力颇高,年轻气盛,好管不平,有几分侠气,是个很可爱的人物!”
青衣老者点头说道:“老哥哥我颇有同感,那位姑娘呢?”
白衣人略一迟疑,道:“雪里寒梅,清丽淡雅,冷艳夺人,世间该仅此一株。”
青衣老者抚掌笑道:“能得兄弟你如此夸奖的姑娘,举世也该唯此姝……”
抬眼深注,接道:“老弟,她比之那位闻人夫人梅梦秋如何?”
白衣人目中闪过一丝异采,道:“春兰秋菊,并称一时瑜亮,难分轩轾!”
“中肯之言也!”青衣老者笑了笑道:“兄弟你不觉她那隐含眼中的薄薄轻雾令人怦然心动,情难自禁?”
白衣人身形倏起轻颤,叹道:“老哥哥,但愿你我都看错了,我不敢再沾……”
“不谈了!”青衣老者哈哈一笑,轻易搁过话头,道:“兄弟,我问你可曾看出她俩的来路?”
白衣人淡淡说道:“该不是等闲人物,为武林中所罕见!”
青衣老者笑道:“说了半天,你仍未说出她俩的来路!”
白衣人目光一凝,道:“敢是老哥哥已知她俩的底细?”
青衣老者道:“我虽尚不能肯定她俩究系何等来路,但我却知道她俩是一个秘密帮会组织中人!”
白衣人诧异地望了青衣老者一眼道:“老哥哥,何以见得?”
青衣老者道:“我跟着她俩下了‘第一楼’,你知道她俩往那里去了。”
白衣人摇头笑道:“我猜不出,老哥哥还是自己说了吧!”
青衣老者摇头说道:“兄弟奈何如此缺乏情趣?……”
顿了顿接道:“她两个去了运河边!”
白衣人“哦!”了一声道:“坐船走了?”
青衣老者摇了摇头,道:“只是上了船,却未走……”
白衣人笑道:“我这第一猜便猜错了!”
青衣老者接着说道:“那是一艘双桅大船,既豪华又气派,船头船尾各有两个武林人物守望,她两个到达时,舱里又迎出了三个人……”
说至此处,抬眼问道:“兄弟,你知道‘八臂玉哪咤’此人?”
白衣人道:“老哥哥说的是当年独霸一方,横行西南的常春英?”
青衣老者点头说道:“不错,正是他,他尊称那位黑衣姑娘为大姑娘,称那少年为少主,执礼甚恭,那位黑衣姑娘则呼他为常总巡察……”
白衣人“哦!”地一声,道:“老哥哥由是猜测她俩是一秘密组织中人?”
“该够了!”青衣老者点头说道:“不但是个秘密组织,而且这组织十分庞大,实力也极为雄厚!”
白衣人抬眼一望,道:“老哥哥,这又何以知之?”
青衣老者道:“你这是考我,那‘八臂玉哪咤’常春英独霸西南,称雄一方,当年是甚么声名,何等骄狂,岂是屈居人下,甘供驱策之人,这显示出此一秘密组织之领袖人物,必有极其高绝的服人之力、服人之智……”
白衣人点头说道:“不错,老哥哥分析得极是!”
“还有,”青衣老者道:“他身边那两名紫衣巡察,看身手俱在一流,这岂非又显示这一秘密组织之组织庞大,实力雄厚?”
白衣人点头说道:“也不错,但怎见得它是秘密组织,而非现下武林皆知的东西两堡、南北四寨或某帮某会……”
青衣老者笑道:“兄弟奈何糊涂一时,你我都不知道的帮会组织,难道称不得秘密二字么?再说,论名气,论武学,那‘八臂玉哪咤’都较东西两堡、南北四寨的领袖人物为大为高,她俩又怎会是这些堡寨之人!还有东西两堡有人外出必有旗号,南北四寨之船,白日有旗,夜间有灯灯上也有表记,而唯独这艘船没有挂旗号标记!”
白衣人略一沉吟,道:“那委实称得上秘密二字了,只是近年来除了三年前那桩个人悲惨遭遇外,一直算得上很平静,尤其这江浙一带是‘七绝神君’卓空群的住家所在,更是分外安宁,这一秘密组织突然出现在扬州,令人费解!”
青衣老者淡淡一笑道:“据我所知,她们在找寻某一些人,而且那位‘琴剑书生’闻人美也可能是她们所要找寻的一个!”
白衣人一怔说道:“老哥哥,这话怎么说?”
青衣老者笑了笑道:“在‘第一楼’上,那黑衣少年曾有‘难道他也在咱们寻找之列’之间,那位黑衣姑娘则答‘那要看他是否合条件了’!”
白衣人诧声说道:“这是甚么意思,要甚么条件?”
青衣老者道:“这不难知道,她们近日内会向卓府下手,届时自当揭晓!”
白衣人道:“老哥哥又听到了甚么?”
青衣老者道:“那黑衣少年接着又说,‘问他恐难问出个所以然来’,那位姑娘则谓‘有现成的卓空群及闻人夫人’!”
白衣人点头沉吟,道:“嗯,到时候我要看看……”
“对了!”青衣老者忽又道:“兄弟,那黑衣少年叫黎梅冷,他称那位黑衣姑娘为霜姨!”
白衣人轻轻说道:“黎梅冷……霜……”
一摇头,接道:“老哥哥,我想不出她们是谁!”
青衣老者道:“这也是那组织所以该称之为秘密组织之所在。”
白衣人沉吟说道:“她们要找些甚么人?为甚么又会找到闻人美?……”
青衣老者道:“何必这时候费脑筋?只要她们一动,不就知道了么?”
白衣人道:“她们竟敢动卓府,委实胆大得可以……”
青衣老者道:“我要是再说一点,恐怕你更会惊异!”
白衣人抬眼问道:“老哥哥,那一点?”
青衣老者道:“十之八九,这一秘密组织之首领,是个雄才大略的女中丈夫!”
白衣人“哦!”地一声,张目道:“老哥哥,怎见得?”
青衣老者笑了笑,道:“那少年被称少主,他张口我娘,闭口我娘,那位姑娘被他呼为姨,身分极高,她也你娘长,你娘短……”
白衣人道:“老哥哥,这是人之常情,并无特异处!”
青衣老者道:“所以我只说十之八九,未敢肯定断言!”
白衣人沉吟说道:“这一秘密组织之首领,若是个男的,必是个盖世豪雄,当非无名之辈,若是个女的,那就更惊人了。”
青衣老者道:“那也没甚么可惊人的,兄弟,有些妇道人家,要比咱们男人更为高明,就拿这位霜姑娘来说,她竟也一眼便看出那任孔方老儿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人……”
白衣人目中异采一闪,道:“是么,老哥哥?”
青衣老者道:“兄弟,我听得很清楚!”
白衣人道:“这是无意中的收获,足证你我所怀疑的不错了!”
青衣老者点头说道:“是不错,只是,兄弟,三年前承办喜筵的是‘第一楼’么?”
白衣人未答,翻腕自袖底取出一物,平托掌上,那修长白皙的五指上,是个被压扁了的银酒杯!
青衣老者愕然说道:“兄弟,这是……”
白衣人目闪奇光,道:“这便是三年前洞房花烛夜,盛合卺酒的那只酒杯,乘着纷乱,人未注意之际,被我偷藏袖底!”
青衣老者“哦!”地一声,诧声说道:“这酒杯既是银的,酒中下了毒,怎会不现异象……”
白衣人一笑截口,道:“也许那毒很奇特!”
青衣老者道:“你偷藏这只杯子的用意是……”
白衣人道:“当时我听说喜筵是某家酒楼包办的,事后我遍访‘扬州城’中大小几十家酒楼,唯‘第一楼’有这种酒杯!”
青衣老者双眉一轩,道:“再加上任孔方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人……”
“不错!”白衣人笑道:“该值得去那儿多吃几顿了!”
青衣老者目闪寒芒,点头未语!
白衣人忽然问道:“老哥哥,现在甚么时候了?”
青衣老者道:“还早,兄弟,莫非你要……”
白衣人笑道:“正是,我腹中酒虫作怪,正想上‘第一楼’喝两杯去!”
青衣老者抚掌笑道:“妙极,我奉陪……”
白衣人一摇头,道:“老哥哥,你不能去!”
青衣老者一怔说道:“怎么,为甚么我不能去?”
白衣人笑了笑,道:“还有一处空缺,要麻烦老哥哥补一补去!”
青衣老者恍悟笑道:“你瞧,我怎么忘了,兄弟,记住,早去早回莫让我久等,那等人的滋味可不大好受,要是……”
白衣人截口笑道:“我回来时,给老哥哥捎点儿可好?”
青衣老者大笑说道:“那我愿意等你到天亮!”
白衣人也笑了,笑声中,白、青两条人影同时腾起,数闪不见……
“扬州城”城开不夜,“第一楼”似乎是越晚越热闹!
二更时分,“第一楼”走进了个脸色惨白的白衣客!
上酒楼不是选女婿,只看你衣着够不够气派,举止像不像那么回事,并不介意你容貌丑俊!
你便是潘安宋玉,穿着不像那回事儿,也得坐楼下!
可是你若穿得好像那回事儿,骏马轻裘,坐车乘轿,穿绫罗绸缎,最好身后再跟几个仆从,你便长得像猪八戒他二哥,模样儿吓煞人,他们也会躬身哈腰,满脸堆笑地往楼上捧,而且恭谨殷勤,见面先巴结,唯恐不周!
当然,瞧白衣客那身雪白儒衫,举止气度,就像个贵介王孙、有钱的大少爷公子哥儿,够资格做楼上雅座的客人,有福气享受那醇酒美人,化得起大堆大堆的银子!
果然,他一进门,那些伙计便飞步迎过来两个,一左一右,躬身哈腰陪着笑直往楼上让!
像见了大爷,十足的奴才相、势利眼!
白衣客正眼也未瞧他俩一下,昂然登上楼梯!
瞧背影,这白衣客显然是适才“梅花岭”上的那位,只是那张淡金色的脸变成了惨白的一张,透着稀奇!
八成儿,他身上的人皮面具不只一副!
上了楼,一名艳歌夜好舞方罢,在如雷掌声,吓天怪叫声中面含娇媚甜美,盈盈谢客,转身要走!
一眼瞥见了白衣客,可没像上次那位碰见疯书生闻人美那样地吓得花容失色,慌忙走避,她望着那颀长潇洒,临风玉树般身形、高华的气度,眉目含春、带着一份娇笑三分俏地抛过一个媚眼,然后转首一低,由白衣客身边掠过,那无限美好的娇躯扭动间,散发出一股醉人的幽香!
白衣客似乎未饮先醉了,挥手一把抓住了那隔衣也触手滑腻的粉臂,扬眉,含笑,煞似调情老手般地轻轻问道:“姑娘我诚恳敬邀,可否与我共饮一杯,同谋一醉?”
她,红了娇靥,喜上眉梢,那眼角儿春意更浓,娇艳欲滴,更加了三分媚意,螓首半垂,轻轻说道:“多谢公子,承蒙垂青,不以风尘见薄,稍时贱妾当先以歌舞酬答,人静后,贱妾再敬备水酒粗肴,聊表寸心!”
白衣客更醉了,她,趁势挣脱那只舍不得挣脱的手,翩若惊鸿,带起一阵香风隐入了垂帘之后!
哄然大笑震动“第一楼”,笑声中,还夹着掌声与怪叫,只听有人怪声怪气说道:“今后那个再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人痴呆、迂腐,我第一个不依……”
方自稍歇的哄堂大笑又自掀起!
白衣客倏然惊觉,带着一点窘迫,又有点自傲的笑容,昂然举步,行向角落里的一副座头坐下!
此人真怪,欣赏歌舞,欲亲芳泽,那该是越往外靠,越近那低垂的珠帘才好,他怎偏偏选上角落里的座头。
那是他怪,别人管不了!
坐定,伙计擦桌子的擦桌子,倒茶的倒茶,既殷勤又周到,忙得团团转,诸事既毕,一名伙计哈腰问道:“相公爷要吃点什么?”
白衣客想了想道:“这样吧,拣你们大厨师最拿手的给我来两样,另外再给我来壶绍兴酒,记住要烫的……”
这人的确怪,又不是腊月,喝什么烫酒!
有钱的顾客至上,别说是烫的,就是要滚的,他也给你照样办来,伙计应了一声,就要走。
“慢着。”白衣客突然抬了手!
那伙计忙道:“相公爷还有什么吩咐?”
白衣客道:“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寻常的酒杯喝不下酒,把你们藏着不用的银杯拿来我用用。”
伙计一楞,陪笑说道:“相公爷!小号没有银杯……”
“别骗我。”白衣客一摆手,道:“是舍不得拿出来用!我上次在你们这儿喝酒就是用的银杯,不信你去问问你们账房去!”
那伙计红了脸,嗫嚅说道:“相公爷,有是有,只是,只是那都是成套的专门用在喜庆宴会包席上,平常是不用的!”
白衣客道:“上次你们账房怎么拿给我用了?”
伙计道:“这……相公爷,这样好不,我去问问我们账房看……。”
“可以!”白衣客摆手说道:“你去吧,他要说不行,我再去找他!”
伙计松了一口气,匆匆哈个腰转身而去!
没一会儿,伙计回来了,不是他一个,背后还跟着老账房任孔方,到了近前,那伙计道:“任爷就是这位相公爷!”
任孔方抬眼望向白衣客,突然,他一楞……。
白衣客及时笑问:“怎么?账房认识我!”
任孔方似乎微微一惊,忙抬头陪笑,道:“老朽那来那么大福分?不认识,不……。”
“怎么!”白衣客截口笑道:“任账房不认识我?”
任孔方又一惊,忙道:“是,是,是,老朽不认识,不认识……。”
白衣客扬眉道:“任账房委实是健忘得可以,三年前……。”至此一顿。
任孔方脸色一变,白衣客接着说道:“三年前我在这儿喝过酒,还承蒙任账房给了个方便……。”
任孔方神情一松,道:“恕老朽眼拙,老朽……。”
“没关系!”白衣客摆手说道:“那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伙计请来任账房的事。”
任孔方道:“这个老朽适才听伙计说过了,相公要原谅,小号从来就没有用过银杯,那些成套的……。”
白衣客道:“任账房,上次为什么可以?”
任孔方呆了一呆,不安地笑道:“相公原谅,老朽不记得……。”
白衣客淡淡说道:“这么说是我说瞎话诈人了!”
“老朽不敢。”任孔方自然听得出口气不对,忙道:“事实上,老朽确实记不得什么时候拿出过银……。”
白衣客翻腕自袖底取出那只压扁了的白银杯,平托掌上,目光凝注,淡淡地含笑问道:“任账房这可是贵号的银杯。”
任孔方直了眼,脸色连变,道:“相公这只银杯是那儿来……。”
白衣客缓缓抬头说道:“任账房先别问,只答我这是不是贵号所用的银杯就行了!”
任孔方竟然笑了,摇头说道:“这位相公,恐怕弄错了,这不是小号的……。”
白衣客扬了扬眉,道:“那么这杯底打着‘扬州第一楼’字号该怎么说?”
任孔方摇头笑道:“这位相公,这只银杯杯底根本就没有字!”
“是么?”白衣客微微一笑,注目道:“既不是贵号之物,任账房又怎知道这只银杯杯底没有字!”
任孔方一愣,随即嘿嘿笑道:“相公,因为这不是小号的东西,也许杯底有字,但绝不会是‘扬州第一楼’字样,而且这只银杯跟小号的银杯也不一样!”
白衣客淡然笑问,道:“是么?”
任孔方道:“相公若不信,待老朽比给相公看看……”
回顾身旁伙计,轻喝说道:“去拿只银杯来,快!”
伙计站着未动,嗫嚅说道:“我不知银杯放在那儿!”
任孔方眼一瞪,叱道:“在库……。”旋又摆手改口说道:“去找七爷拿去,快去!”
伙计这才应了一声,飞步而去!
这是一段空闲间隙,身为账房,代表酒楼的任孔方,总不能让它“冷场”,藉机搭讪地,开了口问道:“老朽看相公不是本地人氏!”
白衣客淡淡说道:“任账房法眼如神,看对了,我不是本地人氏!”
任孔方又问:“相公仙乡何处?”
“好说!”白衣客道:“小地方河南开封!”
“好地方!”任孔方世故地赞道:“‘开封’老朽年轻时候曾去过几次,铁塔、禹王台、‘大相国寺’,热闹得很哪!”
“夸奖,”白衣客淡笑道:“请教?”
“不敢当!”任孔方忙道:“老朽是江南土生土长的,相公贵姓……。”
“敝姓门。”白衣客道:“任账房在这儿得意多久了!”
任孔方道:“老朽跟做东家是故交,承蒙他看得起,所以把老朽留在这儿帮个忙,赏碗饭吃,相公的大号是……。”
白衣客道:“草字人杰,任账房在未来这儿以前是……。”
任孔方赧笑说道:“不瞒门相公说,老朽年轻时不好读书,性喜游荡,及至年长,身无一技之长,只好做些小买卖餬口……。”
白衣客道:“忒谦了!……”
任孔方飞快接口道:“如果老朽老眼未花,门相公并不完全是个读书人!”
白衣客淡然笑问“是么?”
任孔方肯定地点头说道:“门相公便不是武林中人也该会武。”
白衣客哈哈笑道:“我是读书不成,弃而学剑,学剑又不成,只好又去读书,结果全不是材料,一无所成,倒是任账房您……。”
任孔方刚要接口,却见那伙计已双手捧着一只银杯,飞步而来,近前,小心翼翼地把杯递向任孔方!
任孔方接过银杯,把杯底朝向白衣客,道:“门相公请看,这杯底打有小号的字号!”
白衣客抬眼看了看,点头说道:“不错,是有!”
任孔方把那只银杯放在桌上,然后向白衣客伸出手说道:“请把这只银杯借老朽一观!”
白衣客毫不犹豫地把那只扁银杯递了过去!
任孔方接杯在手,两指一捏,那只压扁了的银杯立刻被捏得一张,白衣客淡淡笑道:“任账房好纯的内力!”
任孔方一惊停了手,脸色微变,强笑说道:“相公夸奖,这只酒杯老朽竟然弄它不开!”
转注伙计,喝道:“去拿把锤子来。”
伙计尚未答话,白衣客突然摇手笑道:“这儿又不是银楼,怎好在此敲敲打打,任账房既然如此谦虚,不愿显露,那就由我代劳了吧!”
伸手自任孔方手中取过那只扁银杯!
这话听得任孔方好不自在,只是他装糊涂没说话。
白衣客把那扁银杯的一头顶在桌沿上,然后用双手用力按了几按,才把它按得张开一些,但距离原来的“杯”状,那还差得多,他收手摇头一笑说道:“看来我这难以缚鸡的一双手,竟难及任账房两个指头!”
说着,拿起杯子一看,立又诧声说道:“怪了,这只杯子杯底,怎么没有字!”
那只扁银杯的杯底,确没有字,光滑滑的!
任孔方笑了,眨了眨老眼道:“不是小号之物,何来小号字章?门相公,老朽没有……。”
白衣客满面惑然地摇头说道:“为什么这两只杯子,大小,形式,便是这杯子四周鑴刻的花纹图案都一般无二呢?”
任孔方摇头说道:“那就非老朽所能知了,也许这是一个银楼打造的!”
白衣客诧声喃喃道:“这就怪了……”
猛然抬头,目光凝注,压低了声音道:“任账房可知道这只杯子,我是从那儿得来的么?”
任孔方呆了一呆,道:“门相公这只杯子那儿来的?”
白衣客门人杰笑了笑,缓缓说道:“说来话长,真要说清楚,那该从三年前……”
任孔方“哦!”地一声,道:“三年前?”
门人杰点头微笑道:“是的,三年前,这是时间,至于地点……。”
顿了顿,接道:“任账房,在这儿说,耳目众多,方便么!”
任孔方毅然说道:“门相公,这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既方便那就好!”门人杰笑了笑道:“地点是在威震寰宇的‘扬州’卓府!”
任孔方吃了一惊,道:“卓府?”
门人杰点头说道:“是的,卓府,‘七绝神君’卓空群府中!”
任孔方神情微震地又“哦!”地一声,道:“原来是卓神君府,有这回事儿……。”
“怎么没有?”门人杰道:“任账房可还记得,三年前卓府有过一桩轰动宇内的大喜事,卓神君那位至交好友,武侠第一奇才‘琴剑书生’闻人大侠与一位巾帼奇英梅梦秋梅姑娘缔结百年之好!”
“记得,记得!”任孔方眉飞色舞地道:“三年前卓府那桩喜事,的确可说震动天下,由那三山五岳、四海八荒赶来贺喜的江湖豪雄、武林英俊,可说挤满了‘扬州城’,从前十天起就热闹起来了,不瞒门相公说,那次小号着实地赚了一笔呢!”
“嘿嘿嘿嘿”地一阵干笑。
门人杰连连点头地说道:“的确不错,的确不错,那一年‘扬州城’的盛况可谓空前绝后,以前不曾有过,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谁说不是呢!”任孔方附和说道:“老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是头一次见着那么办喜事的,‘扬州城’的百姓都引以为荣呢……”
又点了点头赞叹道:“卓神君这个人可真够义气,真够朋友,休说是‘扬州城’的百姓,便是天下人,谁提起来谁不翘拇指!”
门人杰有同感地点头说道:“孔账房说得是,卓神君的确就是这么一位值得钦敬的顶天立地大英雄、大侠客,他对朋友数十年如一日,这年头这种血性朋友是太少了,太少了……。”
任孔方要接口,门人杰突然问道:“那次喜事,包办喜进的,不就是宝号么?”
“不错,”任孔方猛一点头,但倏又摇头笑道:“其实,那也说不上是小号包办,‘扬州城’有名的大酒楼差不多全被叫进府里帮忙了……”
门人杰惑然凝注,道:“任账房,据我所知,那次包办卓府喜筵的,只有宝号。”
任孔方道:“门相公是听谁说的?”
门人杰笑道:“我也是在座的贺客,对宝号大厨师的手艺,所有的贺客们无不赞不绝口,誉为‘天厨星’呢!”
任孔方嘿嘿笑道:“那是各位爷们夸奖抬爱,其实各家有名酒楼掌厨师传的手艺都不错!”此人是够机警的!
门人杰笑了笑,道:“天下英雄只知道,那次是宝号包办的筵席!”
任孔方陪上一笑,未说话。
门人杰接着说道:“任账房,那次后来喜事变了祸事,洞房花烛,贺客们刚闹过新房,闻人大侠半杯合卺酒下喉就得了举世名医东手的病症,这事任账房可知道?”
任孔方将头连点地道:“知道,知道,这件事普天下没人不知道,当时的贺客那么多,一人回去说一句,那还不立刻传遍天下!老朽也是在事后听说的……。”话锋微顿,满面惋惜地一叹接道:“这真是大不幸,闻人大侠与现在的闻人夫人,郎才女貌,俱都是当代武林中少见人才,当时谁不说是天造一双,地设一对,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真不知羡煞多少人,谁料到像闻人大侠这么一位奇才英侠,却偏偏落得这么一个悲惨下场,闻人夫人的命这么苦,怎不令人抱怨老天爷太没眼……。”
门人杰点了点头,叹道:“任账房之言,我深有同感,只是,唉,不谈也罢……。”
双眼一抬,又接道:“任账房,这只银杯,就是当时混乱之际,我在洞房里拾到的,就是那天用来盛合卺酒的那只酒杯!”
任孔方“哦”地一声惊呼,直了眼,半啊始道:“原来这,……这就是闻人大侠喝合卺酒发病的那只银杯。”
“不错!”门人杰点头说道:“如今任账房明白了?”
任孔方楞楞地点头说道:“老朽明白了,老朽明白了……。”
门人杰截口笑问:“那么,任账房何以教我?”
任孔方愕然说道:“门相公这话……。”
门人杰淡淡笑说道:“酒是宝号的酒,杯是宝号的杯……。”
任孔方吓了一跳,忙摇手说道:“门相公,门相公,这个玩笑可开不得,酒虽是小号的酒,可是所有的贺客都喝了,并没有……。”
“话是不错!”门人杰笑道:“大伙儿都喝了宝号的酒,可是并没有第二个人得了疯症,那足见不是酒的毛病,便是毛病出在酒上,那也是有人单在闻人大侠那杯合卺酒里施了手脚,惨了东西,无如任账房……”
双眉微轩,接道:“这只银杯的制作,在外表看来,跟宝号其他杯子完全相同,一般无二,其实我仔细看过了,这只银杯内里大有文章,那就是这只银杯分量不够,比宝号别的银杯为轻,为什么呢,因为这只银杯的杯底是空的,而且杯底里层有无数目力难见的小孔……”
任孔方突然说道:“门相公,老朽不信!”
门人杰伸手把那只半圆半扁的银杯递了过去,道:“任账房请再仔细过目!”
任孔方诧异地接过银杯,眯起一双老眼,极其仔细地反复看了看!忽然动容,点头说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门相公真个是心细如发,要不是门相公,换个人绝看不出来呢!”
门人杰淡淡笑道:“这话一点不错,那位闻人大侠就不如我心细,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喝那杯合卺酒了……。”
一顿,随又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喜之日,如花美眷在侧,人生四大得意喜事,洞房花烛小登科,谁会想到别的,如果我是当时的闻人大侠,我也非疯不可,任账房以为然否?”
任孔方将头连点地道:“老朽颇有同感,然,然。”
门人杰道:“那么,我又以为,那心怀狠毒谋害闻人大侠之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任账房亦以为然否?”
任孔方兴叹说道:“门相公高明,然,然!”
门人杰含笑说道:“那么,任账房又将何以教我?”
任孔方一怔说道:“门相公是认为……。”
门人杰淡笑截口道:“分明,这中空的杯底里,预先藏有能使人发疯的歹毒药物,酒渗过这无数小孔一泡,药粉立速溶于酒中,斟酒的时候,与常酒一样,但转眼之间,杯中酒便成了害人的毒汁,如此,酒是宝号的,杯也是宝号的,该如何解释?”
任孔方脸色一变直了眼,道:“门相公到底是……。”
门人杰淡然笑道:“名不见经传,鲜知于武林,却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任孔方陪上勉强的笑容,道:“那么,恕老朽说句大胆话,门相公找错人了,小号是个名传遐迩的大酒楼,不是那谋财害命的黑店!”
门人杰道:“任账房,我可没指宝号害人,我只问这如何解释!”
任孔方道:“门相公刚才自己看过了,这银杯大小、形式、花纹是跟小号所用银杯一般无二,但却没有小号的字章,不是小号的酒杯……。”
门人杰笑道:“那么这只杯子何来?”
任孔方道:“门相公,有可能是别人仿造,混入小号所用银杯中的,门相公要找,应该找……。”
门人杰笑问:“应该找谁,千百只银杯当中,怎会这么巧洞房里就用上了这一只,恐怕特意挑也不容易挑中?”
任孔方道:“所以说门相公该去找把这只酒杯送进洞房之人!”
“说得是,”门人杰点头笑道:“只是当日使唤的下人婢女那么多,又都是执役卓府多年,进出洞房也人多手杂,任账房让我找那一个!”
任孔方陪笑说道:“恕老朽放肆,那似乎不关老朽的事!”
门人杰道:“可是包办喜筵是宝号,这银杯也是由宝号的使用银杯里拿出来的,任账房是宝号的账房……。”
任孔方苦着脸道:“门相公睿智,当想得到那极可能是嫁祸……。”
门人杰道:“我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只是……。”
“有了!”任孔方突然击掌说道:“每只银杯上,都烙有打造银楼的字号,门相公何不循字号找上那家银楼,问问这只杯子是谁定制的!”
门人杰微笑说道:“主意是好主意,无如这只银杯上独无承制字号!”
任孔方一怔,苦笑说道:“那门相公只有去查谁把这只银杯送进洞房……。”
门人杰摇摇头,道:“可惜我当时有事须赶往云贵去,要不然我当时着手追查,那谋害闻人大侠之人,准跑不掉……。”
任孔方道:“恕老朽大胆,门相公委实当时就该着手追查。”
门人杰道:“当时我若着手追查,只怕‘扬州城’中自当年便不会再有‘扬州第一楼’这个字号、这家酒楼了!”
任孔方脸色一变,道:“门相公怎么又说这话……。”
门人杰笑道:“任账房莫要多心,请想,当时的贺客,都是江湖豪雄,武林俊杰,也都是卓神君与闻人大侠的好朋友,我一指出这银杯的毛病,他们怕不立即砸了这座酒楼,纵或不砸,以后谁还敢再上第一楼来吃喝!”
任孔方神情一松,点头陪笑,道:“极是,极是,这么说,老朽该代敝东家谢谢门相公了!”
“那倒不必,”门人杰道:“我的原意也不在此,否则只为保全这家酒楼,而眼睁睁地看着元凶逍遥天理之外,我这一辈子如何能安……。”
摇了摇头,接道:“我可以告诉任账房,像我这种好管闲事之人,普天之下比比皆是,有道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天理昭彰,不隐邪恶,那狠毒的凶手终究是难逃天理的,一旦在各方追查之下现了形,我只怕他要十倍偿还这笔债。”
任孔方点头说道:“极是,极是,应该,应该,倘无报应,苍天岂非太无眼,那还有好人过的日子!再说……”
“任账房,”门人杰摆手说道:“不必再说了,最后我再请教一句,任账房明明是位武林高人,为何屈就这区区一家酒楼的账房,莫非……。”
任孔方一震,忙摇头说道:“门相公说笑了,套句江湖朋友们的话来说,门相公是看走眼了!像老朽这么一个瘦弱的老人,那里……。”
门人杰目光一凝,道:“任账房是不承认!”
任孔方苦笑说道:“门相公要老朽从何承认起?”
门人杰摇头淡笑,道:“任账房未免太小气了,我明明看得真切,任账房却坚不承认,似如此,任账房难怪我动疑么?”
任孔方默然未语,老脸上阴晴不定了一阵,终于突然一叹说道:“既如此,老朽不敢再瞒明眼高人,门相公,老朽当年是个武林中人,只是那已是当年事了!”
门人杰紧问不舍,道:“任账房,恕我直言,武林中一直未听说过任孔方这三个字!”
任孔方强笑说道:“那是因为老朽籍籍无名,微不足道……。”
门人杰目光凝注摇头说道:“以我看,任账房的所学心智,绝非籍籍无名之人!”任孔方道:“那是门相公谬夸……”
门人杰道:“看来任账房仍不肯……”
任孔方双眉微轩,接道:“门相公,老朽已脱离武林多年,厌倦了那种恩怨纠纷、舐血的生涯,君子成人之美,门相公又何必苦苦相逼!”
门人杰一笑说道:“是诚我失礼,任账房,我不问了!”
任孔方忙肃然一揖,道:“多谢门相公成全,推己及人,门相公亦令人……”
门人杰一震说道:“任账房,推己及人何解?”
任孔方笑了笑,道:“老朽两眼未花,敢断言门相公绝非门人杰?”
门人杰“哦!”地一声,笑道:“那么任账房以为我该是谁?”
任孔方摇头笑道:“那老朽就不敢说了!”
门人杰一笑说道:“任账房,我的酒菜至今未来,麻烦替我催一催可好?”
任孔方忙道:“是,是,老朽这就去催,这就去催!”
说着,哈了个腰,转身急步而去!
望着那瘦弱背影,门人杰突然笑了,那是掠过唇边的一丝笑意,但倏地,笑意凝住,他皱了眉,双目之中涌现一层薄雾般复杂神色,缓缓伸手拿起桌上那只扁银杯……
接着,他陷入了深思……
是送酒菜的伙计惊醒了他,同时,一阵悦耳曼妙的丝竹透自那低垂的珠帘后,紧接着是个美的歌声:
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盼睐。
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合欢双带。
……
向旷睡炉处,翔鸾园里,羞把香罗偷解。
……
恹恹睡起,犹有花梢日在……
……
随着这曼妙歌声,珠帘儿掀动,倩影儿乍现,眼前一亮,满楼灯光俱皆黯然失色……
流波美目再转处,多少个灵魂儿为之出窍!
是适才那位唱歌的人儿,她已经换了一件衣衫,那是袭蝉翼般轻纱,披在玉体上,玲珑,丰腴,若隐若现,只一眼,便是铁石人儿也魂销!
而且,她着意地修饰了一番,适才是浓妆,如今是淡抹,那总是相宜,宫髻高挽,鬓凤低垂,好一副娇媚模样儿!
女为悦己者容,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为了谁!
若为那一张惨白面孔,试问,值得么?
那也只有问她自己!
随见她香袖轻摆,娇躯微转,婆娑起舞,满楼寂然,香醉四座,一声娇笑再把媚眼儿抛过!
“叭!”地一声,有人捏碎了一只酒杯,然,仍不自觉!
此女真个一代尤物,不然何能至此!
整个的一座酒楼上,众人皆醉,唯那白衣客门人杰独醒,她找上了醒的那位,娇躯一转,舞了过去。
在那满楼座头之间,她一如蝴蝶儿穿花,肉香扑鼻,美色当面,这该是最佳轻薄时机!
然,酒客们竟都忘了,几几乎忘了呼吸!
当她舞到门人杰近前时,送过一个甜笑,一个媚眼,樱桃绽破。刹时间那醉人曼妙歌声又起:
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软袜步香阶,手提金镂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是李后主的“菩萨蛮”!
此词最为绮丽动人,也最大胆!
一曲甫毕,她媚眼儿再抛,翠袖轻扬,一点白光飞投门人杰怀中,然后袖掩酡红娇靥,翩然载舞而去!
人儿既入了珠帘后,又过了一会儿,蓦地惊叹四起,掌声雷动,满楼酒客,这时灵魂才又入了窍!
但谁都不知道她翠袖暗传了一件东西给门人杰,只有她跟门人杰两人知道!那是一张带着醉人幽香的雪白小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