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琼花,绿杨明月,“扬州”!
“扬州”与“苏州”齐名,而其金粉之盛,远过于秦淮!
“扬州”的繁华,与盐官、盐商、文士有不解之缘!
“扬州”本乃民贫地瘠之区,但却豪富甲天下,官商多精研食谱,招妓传花,时人均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那年头的“扬州”,到处是画舫歌楼,优娼舞妓!
当年杜牧为淮南节度使牛僧儒书记时,徵歌逐舞,每无虚夕,他那首脍炙人口的遣怀诗:
“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风流,绮丽!
再看郑板桥那“扬州”竹枝词:
“千家养女皆教曲,十亩栽花当作田”,又是一时风尚!
在“扬州城”的这一方,有条河,这条不算太清澄的河上,横跨着一座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就是“扬州”名闻天下的“二十四桥”了!
河两岸,秦楼楚馆,舞榭酒肆,鳞次栉比!
河里,画舫艘艘,翠袖红衫,鬓影钗光!
每当华灯初上,在这“二十四桥”一带,风月迷离,灯火万盏,画舫穿梭,歌声酒嚣能彻夜不绝!
纸醉金迷,金粉荟萃,这里是十里珠帘的温柔乡,销金窟,这里是“扬州”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方,但──这里也是“扬州城”龙蛇杂居,最乱、最奢侈、最污秽、最荒淫,最下流的一方。
在这个小圆圈,小地盘儿里,藏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这时候,是“扬州城”的黄昏!
这当儿距离那华灯初上、灯火万盏的迷人时刻还有一段工夫,但那迷人、醉人的气氛已然触目皆是了!
在那“二十四桥”行人穿梭,车马来往的桥头上,两腿直伸,斜倚桥栏地坐着个人,他就那麽把着桥头坐着!
在这个时候,像这般地坐在这个地方,该是个逢人便伸手的要饭化子髒乞丐,要不就是个疯子!
只是,他不是要饭化子髒乞丐,而说他疯,倒有点!
不,不是有点,他地地道道是个疯子!
你瞧!
那是一身本该雪白、潇洒、飘逸,而今却破的破,烂的烂,既髒又黑,还带着斑斑黄渍的儒衫!
那乱抓乱舞的手,却是既白皙,又修长的一双!
那张脸,凤目、剑眉、胆鼻、方口,如冠玉,似银盘,俊美,英挺,脱拔,还有好白的一口牙!
只可惜那双目光黯淡失神,且有点散乱!
他就是这麽一个人,年轻轻的一个人,看年纪,顶多不过廿多岁,看相貌,他不凡、超群,该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无奈,他是一个疯子,造物弄人,竟至于斯!
本来,他该是潇洒过市,姑娘家追逐,至少也会以那双含情脉脉、秋水流波的眸子追逐,男人们羡慕、嫉妒的一个人,而今,行人路过,车马行经,人人都皱着眉,捂着嘴,避绕而过,那些目光中,有厌恶,有惋惜,有同情……
这是男人们,当香车、软轿经过“廿四桥”的时候,有的姑娘们连忙垂下车帘轿帘,有的姑娘们则探出螓首,一直望到过了桥,然后付之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就是这麽个人!
听,突然间,他叫了起来!“喂!赶车的,别走呀,来,由这儿压过去……”
他手指处,是他那横伸张开,几几乎拦了桥面大半的一双腿,他要人家由他腿上压过去!
“别怕呀,压断了,又不要你找那包医跌打损伤的来接骨续筋,压死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也不会有人找人偿命打官司,别怕,来呀,喂,别跑呀……”
接下去,是一阵疯癫的狂笑,双臂乱舞,笑得前俯后仰,忽地,他不笑了,直了眼,挑了眉:“你以为你压得断我这双腿麽,哼,休说你这对车轮子,就是你拿刀砍也未必砍得断,不信你们谁试试!”
这敢情好,让人拿刀来砍他的腿,谁敢试?有谁愿意试!自然,永远也不会有人理他!
可是,人不理他他招人!
看,由桥那一头,走来个身披风氅面目阴沉的中年黑衣汉子,这汉子两眼有神,步履稳健,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江湖上的好汉,武林中的人物。
是没错,那黑衣汉子腰间鼓鼓的,准带有兵刃!
他越来越近了,到了桥这头疯子面前,仍然高傲地一点也不避开的走过来,可是,他没能躲过疯子那挥手一抓。
疯子那挥手一抓,恰好把那黑衣汉惹着了。
“喂,朋友,他们都不敢试,你试试,你的腰间还带着东西,那正好,把它抽出来!在我这腿上砍下,看看能不能……”
那黑衣汉子极端的厌恶,换了谁谁也一样,但他不愿跟疯子一般见识,手抓住风氅猛然一抖!
抖是抖脱了,可是,“嘶!”地一声,那袭风氅下襬却被疯子扯下了一幅,他勃然变色,拍腿要踢!
但倏地,他发觉有一双炯炯眼神正在看着他,那双眼神,就在“廿四桥”附近的一处树丛裡。
他微微一惊,硬生生地收住了腿,收了腿,他心有不甘地冷哼一声说了话,那是气愤的嘟囔:“当年爷们见你就怕,见你就躲,只是如今不是当年了,你要放明白点,要不是因为你有人保驾……”
那双炯炯眼神忽然一亮!
那黑衣汉子连忙闭了嘴,悻悻地掉头走了!
疯子笑了,是狂笑:“喂!怎麽走了,你不是要打架麽?来呀!咱们比划比划,怎麽畏首畏尾撤了腿,难道你就凭这份胆闯江湖麽?”
又是一阵狂笑!
黑衣汉子走了,接着又跑来了一大群,仔细数数,总有十几个,那都是些十岁上下的顽童!
一阵风般跑了过来,刹时间在疯子面前围成一圈!
其中一个说:“疯子叔叔,你怎麽又跑出来了!”
疯子眼一瞪,但倏又敛态笑道:“我以为是谁,原来又是你们这班小捣蛋,你……”
抬手一指说话的那个,接道:“你叫什麽来着,我忘了……”
那孩子头上梳着一个冲天小辫子,瞧模样怪机灵的,他跃在疯子面前,眨动着一双大眼睛,道:“疯子叔叔,我叫小顺子!”
“噢,对了!”疯子点了点头,道:“你叫小,小,小什麽,我又忘了!”
“哎呀!”小顺子急了,身子往上冲了冲,道:“刚告诉你,你就忘了,真没用,我妈告诉我的话我都不会忘,我再说一遍,我叫小顺子!”
“噢。”疯子这回听明白了,道:“叫小棍子,你要打人麽,可别打我……”
说着,畏惧地往后直缩。
孩子们乐了,譁然笑了起来。
笑声中,只听小顺子道:“疯子叔叔,你还没说呢,怎麽又跑出来了?”
疯子迟疑地道:“怎麽,小棍子,你不打我?”
小顺子小脑袋一摇,冲天小辫儿直晃,道:“疯子叔叔是好人,我要打坏人!”
“对!”疯子猛一点头,比划着说道:“打坏人,你看,疯子叔叔就是被人害的,你帮疯子叔叔把那些坏人都打死,好麽?”
小顺子点了点头。
“这才是疯子叔叔的好朋友!”疯子道:“我告诉你吧,疯子叔叔的本领大得很呢,谁能关得住我,我一跑就跑出来了,谁也没办法!”
忽听另一个孩子道:“疯子叔叔,你今天怎麽不唱歌了!”
疯子转眼望向了他:“你要听?”
“要。”那孩子点了点头,道:“疯子叔叔唱得好好听啊,我好想听!”
“好!”疯子猛一点头,道:“那麽疯子叔叔就唱给你听……”
接着,他扯开喉咙唱了起来:
“不打鼓,不打锣,听我唱段‘侠义歌’,
武林有正气,隐然若有形,能补天网漏,能辅王道行。
江海波涛息,韬光入山林。
一朝化剑出,除妖铲不平。
钢铁为傲骨,寸寸血所凝,不为威武屈,不为富贵淫。
能为道义死,此身何足吝?”
歌毕一阵大笑:“哈哈,我还没有忘记!”
笑声中,掌声如雷,十多双小手早已拍得通红!
适时,由街道头上惊慌匆忙地奔出几个衣衫不整、头髮蓬鬆的妇人,每一张脸都是蜡黄!
“小顺子,你这短命的小鬼,又……”
呼叫间,众妇已奔上桥头,你一言她一语转眼间把那十几个顽童一起捉走,简直把疯子当着鬼躲!
疯子愣住了,但旋即摇了头,自言自语地道:“真怪,她们不喜欢听,这歌不挺好听麽?……”
颓然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蓦地,由“廿四桥”附近一个树丛里,走出一个脸色白惨惨的瘦高汉子,那汉子眼神十足,一望而知是个武林高人,衣着气派,更充分表示他是来自鼎食之家!
他走上了桥头,恭谨异常地哈下了腰,轻轻说道:“二爷,天不早了,该回去了。大爷正等着您呢!”
疯子猛然抬起了头,呆呆地望了眼前人一眼,满脸迷惘:“回去!回那儿去!那儿是我的家?”
那瘦高汉子还待再说!
疯子一笑跃起,道:“要回去你回去吧,我没有家可回……”
一摇头,接道:“不,我有家,我的家在好远好远的一座山上……”
哈哈一笑又接道:“不,那不是我的家,那是座凶宅,是个杀人场,我的家该在这儿,这儿的人好,都好……”
带着笑,他晃着身形要迈步!
那瘦高汉子忙横身拦住了路,苦着脸道:“二爷,您就……”
疯子眼一瞪,道:“怎麽,你也要跟我打架!”
那瘦高汉子忙道:“二爷,不敢,我不敢……”
疯子笑了:“就是你那主人他也不敢,何况你!”
破袖一摆,下桥而去!
那瘦高汉子未敢再拦,摇头一叹,连忙跟了下去!
“廿四桥”一带,不但有秦楼楚馆、舞榭酒肆些个风月场所,还有那“雅”人会集的茶座棋围!
那年头有钱的人,在游乐兴尽意畅之后,总是要跑到茶座上喝上一壶龙井、香片,然后或上棋围,或者就在茶座上邀三五同好一边品者,一边下棋,以示风雅的快意事!
疯子,他似乎也雅,摇摆着进了一家“清风轩”茶座!
进了茶座,他不喝那儿的茶,专往三五一桌的棋局旁边凑!
这当儿,临窗一副座头上,正围着四个老者,全神贯注在棋局中,那下棋的两个,摇头晃脑,捋断了颔下的宝贝鬍子而不自知,那瞪眼瞧着的那两个,却一点儿也不像观棋不语的真君子,比手划脚,你一言,我一语,口沫横飞,天花乱坠,这个说吃车,那个说飞象,生似他就是大国手!
而那下棋的两个,却充耳不闻,左边的那个,面带得意笑容,直晃还直哼哼,想必他一步好棋整住了人!
右边的那个,则愁眉苦脸,捋着鬍子全神沉思,两眼发直,举棋不定,显然,他正在想一步妙着以挽回危局!
适时,那茶座的老板伙计见到了疯子,眼一瞪刚要叱喝,却一眼瞥见那瘦高汉子跟进了门,脸色一变,忙又敛了凶态,那柜檯里急步走出了老板,向着瘦高汉子一哈腰:“童爷,您帮个忙,这年头吃生意饭不容易……”
那姓童的瘦高汉子双眉微扬,道:“有什麽损失,先挂在账上,明天府里算去!”
那老板未敢再说,陪着笑连声唯唯,接着,他摇头一叹:“说来也是老天爷不长眼,闻人大侠也够不幸的,想当年‘琴剑书生’宇内第一,何等威名,料不到在获得如花美眷、羡煞人寰之际,竟喜事变成了祸事,一杯合卺酒沾脣就……”
一眼瞥见姓童的瘦高汉子脸色不对,连忙闭口不言!
就在这时,疯子走向了临窗下棋的那副座头,四个老者全神贯注棋局里,都没有留意身后来了人!
疯子歪着脖子看了一看,突然说道:“老儿,何须煞费脑筋,这不是一着现成的好棋麽!瞧着!我替你下一着,连环马!”
伸手抓起一颗棋子,“叭!”地又放了下去!
那观棋的两个老者一怔,随即闭上了嘴,直了老眼!
那举棋不定的老者瞿然而醒,轻击一掌,拍案叫绝:“好棋,好棋,高,高,放在眼前的,我怎麽没瞧见!”
乐得笑逐颜开,眉飞色舞,捋断了一根鬍鬚。
那里是没瞧见,分明是造诣太浅,棋艺不如人!
紧接着,他叫道:“吴老哥,该你了!”
对面那位吴老哥本佔赢面,胜券在握,好不高兴,如今一着之变,全盘优势立即转为劣势,不由恼羞成怒,恨声说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是谁这麽多嘴……”
说着抬起头,一见是疯子,更勃然变色,一拍案子叱道:“原来是你这疯……”
那茶座老板忙开了口,道:“吴老,卓府童总管在此,您多包涵!”
那位吴老闻声转头一看,果见姓童的汉子站在背后,当时一脸怒气变为不安的尴尬笑容,欠身说道:“童爷,我没瞧见,您……”
姓童的瘦高汉子微笑说道:“吴老这是那儿的话,是我家二爷不合观棋乱伸手,不过二爷的遭遇大伙儿都知道的,还请多照顾!”
此话话里有话,老于世故的人那能不懂?
那位吴老哥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对答至此,那疯子却一笑负手向一旁行去!
适时,茶座老板突然慨叹说道:“闻人大侠不愧奇才,单看这扭转乾坤的高妙一着……”
“何止是棋。”姓童的瘦高汉子截口说道:“二爷名号虽称‘琴剑书生’,其实他武学第一,文才盖世,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只可惜……”
长叹一声住了口!
茶座老板满脸惋惜地道:“童爷,难道说闻人大侠这个疯症,就没药医了麽?”
姓童的瘦高汉子悲叹地摇头说道:“钱老哥,你知道我家大爷号称‘七绝神君’,一身所学,除了二爷之外,敢夸放眼天下,无人能及,他跟二爷像亲兄弟一样,是过命的交情,要能医好二爷的疯症,他会看着二爷这样儿麽?”
“说得是,童爷!”钱老板点头说道:“卓大侠侠骨仁心、义薄云天,为闻人大侠这个朋友,可说已尽了心尽了力,我敢说卓大侠精擅岐黄,他不但已自己亲手为闻人大侠疗治多次,而且还不惜重资,遍聘名医……”
姓童的瘦高汉子点头苦笑道:“不瞒钱老哥说,我家大爷得之不易的那点家产,已差不多花在二爷身上了,人言卓府家大财大,其实,那只是一个空壳子,可是我家大爷从未皱过一下眉头!”
钱老板由衷地讚叹道:“卓大侠就是那麽一位令人钦敬的人物……”
适时,姓童的瘦高汉子忽地眉锋一蹙。
钱老板忙闭口循他所望之处望去,只一眼,也皱了眉!
原来,那位疯书生又走向了一副座头!
那副座头上,围坐着五名大汉,一个个满面横凶相凛人,正在那儿,全神赌着牌九!
茶座本是个雅去处,在这儿推牌九,那是有点煞风景,驴脣对不上马嘴,可是就凭那八张凶相,谁敢管?
再说,茶馆里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可以赌!
那推牌九的五位中,那当庄的一位,头上淌着汗,两眼瞪得老大,嘴里还髒话连篇地直骂:“他奶奶的,今天这是中了什麽邪,手气这麽坏,四张牌怎麽配都配不出个三点,娘的,莫非是……”
说话间,另四个已配好了牌,一前后往桌上一放,面有得意色,敢情全是大点子!
当庄的大汉脸色一白,似乎已没勇气亮自己的牌了!
突然,那站在一旁,带着傻笑瞧着的疯书生开口说道:“大个子,玩这玩艺儿你不行,瞧我帮你一手儿,把后面的那一副拿到前面,包你不吃亏!”
赌输了的人,心里正六神无主,一听这话,也不看说话的是谁,马上便把两副牌掉了一下!
这一掉换,牌亮开后,头道统吃,二道赔,算起来不输不赢,那的确要比统赔好得多!
那当庄大汉一跳老高,叫道:“娘的,我转运了,推了半天,就这一把没输……”
他乐了,那另四个可火儿了,八眼齐抬,其中一个骂道:“穷酸,你想找死……滚他娘的一边去!”
敢情,他不知道眼前是个疯子,准是外地来的,要不然,这“扬州”远近,谁不知这书生是个疯子!
疯子毕竟是疯子,他咧嘴一笑,道:“你们袖子里藏牌玩假,还敢骂人!”
一听这话,那当庄的大汉脸上变了色,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另四个中适才骂人的一个,已恶狠狠地当胸一掌向疯书生拍到,口中并阴阴地道:“穷酸,阎王爷那儿多嘴去吧!”
疯书生望着他直笑,根本不知躲闪!
但,那大汉话声落处,那即将拍上疯书生心口的手掌腕脉,却被由旁边闪电伸来的五指扣个正着,随听一个冰冷话声起自耳边:“朋友,手下留情!”
那大汉半边身子没了力,一惊侧顾,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白惨惨脸的瘦高汉子,一双犀利目光正盯着他。
那大汉瞪目道:“尊驾是……”
那瘦高汉子冷冷说道:“我姓童,是‘扬州府’卓府的下人,这是我家二爷,请朋友你高抬贵手,别跟一个有病的人一般见识!”
那大汉刚一眨眼,砰然一声那另三名掀了桌子,壶飞,盃滚,牌九洒了遍地,到底还是一路人!
只听其中一人喝道:“管他是那个门里的!剁他!”
还真横,动辄就是剁!
话落,各人探腰,“铮铮!”连声,四柄软剑已掣取在手中,身形纷闪,立把姓童的瘦高汉子围了起来!
这一来茶座中大乱,茶客们大呼小叫,转眼间跑个精光,那位矮胖的钱老板白着脸便要过来劝解!
姓童的瘦高汉子淡淡一笑,道:“钱老哥,别过来,全是江湖朋友,这档子事你管不了,站在一旁看清了,有什麽损失,待会儿我请这五位掏腰包!”
好大的口气!
那要动手的四名大汉勃然变色,只听一声冷哼,那左边一名抖手一剑刺了过来,竟然颇具造诣!
姓童的瘦高汉子冷冷一笑,道:“朋友,好剑法,往他身上招呼!”
右腕一带,那被制的大汉立即一个踉跄,往剑尖上迎去!
那被制大汉吓白了脸,刚要叫,那出剑大汉已一惊沉腕撤招,可是他也倒了霉气。
人影一闪,姓童的瘦高汉子一个身形突然闪电欺到,左掌一挥,那出剑大汉持剑右腕立时折断,大叫一声撤剑!
而姓童的瘦高汉子左腕一翻接剑在手,一闪身带着被制大汉退回原处,软剑一抖,目注另三人冷笑说道:“那位还要再试试!”
这欺身,伤人,夺剑,退回,一气呵成,不过刹那之间,另三名大汉别说出手,就是连念头也未来得及转!
当即大骇,那适才当庄的一名道:“原来尊驾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姓童的瘦高汉子冷然说道:“我适才露了相,表明了身分,奈何朋友们是睁眼瞎子,有耳若聋,横不讲理,恃众欺人……”
脸色一沉,接道:“如今,想息事可以,赔偿茶馆的损失,然后走路,要不然咱们就比划比划!我愿意奉陪!”
眼前情势大不利,面对高手,同伴一个在人掌中,一个腕骨已断,那还狠得起来!
那三名大汉互觑一眼,突然还剑入鞘,放下一锭银子,一句话没说,低头便要走!
适时,姓童的瘦高汉子右掌一鬆微抖,那被制大汉一个高大身形,踉跄退向同伴一处,然后他道:“且慢,朋友们留下个名号!”
那当庄大汉迟疑了一下,道:“我兄弟‘鲁中五虎’!”
姓童的瘦高汉子哂然一笑,道:“我也再说一遍,我姓童,名天甲,有个俗不可耐的名号,叫‘震天手’,朋友们若是不服,异日再来,只管找我!”
顺手抛剑,“笃!”地一声,那柄软剑插在断腕大汉面前,入土一半,那露在外的一半不住晃颤!
那“鲁中五虎”一听名号便自神情猛震,机伶寒颤一使眼色,身形闪动,抱头窜出茶座,剑也不要了!
“震天手”童天甲不由失笑,缓缓转过身子,向那钱老板道:“钱老哥,这里有锭银子……”
脸色忽地一变,急急接道:“钱老哥,可曾看见我家二爷!”
没错,就在这片刻工夫,那位疯书生已然不知去向,八成是趁着适才的混乱,跟茶客们一起跑了!
钱老板一怔,游目四顾,诧声说道:“没有啊,我怎没瞧见闻人大侠是什麽时候……”
童天甲一跺脚,道:“假如二爷出点差错,大爷怕不要劈了我……”话未说完,人已闪身出了茶馆!
茶馆里,只剩下那矮胖的钱老板望着那柄软剑发愣!
※※※
“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
这是一家酒楼前,大门两旁的一副对联,红底金字,横匾另有五个大字:“扬州第一楼”!
乍看,似乎口气太大,其实,毫不为过。
这“扬州第一楼”,建筑得富丽堂皇,美仑美奂,画栋雕樑,飞簷狼牙,既气派,又豪华,委实是“扬州城”的其他酒楼所难望项背。
不仅如此,而且这“扬州第一楼”的主人,不惜以斗量珠,聘来数十位南国红粉、北地胭脂的歌伎用助酒兴!
这数十位南国红粉,北地胭脂,不但人人能歌善舞,尤其个个美艳无匹,堪称色艺双绝。
每逢华灯初上之时,这“扬州第一楼”里,透着五彩灯光的低垂珠帘后,是鬓影钗光,红衫翠袖,舞影婆婆,幽香醉人,丝竹管絃,轻歌不绝,偶而掌声掀起,雷动一般,能震撼半个“扬州城”!
再加上“扬州第一楼”的酒醇,菜美,招待亲切,那些个醉翁之意不在杯中物的酒客们,趋之若鹜争相光临!
所以,每当华灯初上之际,这“扬州第一楼”前是车水马龙,万头攒动,拥挤得几乎水洩不通!
由此可见,“扬州第一楼”名闻遐迩。
由此可见,“扬州第一楼”首屈一指!
不过,这“扬州第一楼”有一点不太好,那就是座头还分个三六九等,楼上是雅座,有歌厅,有舞看,小醉之馀还可以饱餐秀色,若是你长得俊俏点,或者歌伎们瞧准了你是个腰缠万贯的有钱老爷公子哥,说不定还可以一亲芳泽,除了酒香之外,还可以沾些胭脂香回来!
那楼下的则不同了,只有酒有菜,只能竖着耳朵听,只能两眼望着楼口牆上映射的婆娑舞影过过瘾!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楼上雅座同样的酒菜,价钱却贵得吓人,比楼下要贵上一倍!
可是,有钱的大老爷、公子哥儿喜欢这个调调儿,花得起,不在乎,也没人说话,一高兴甚至会加赏个十两八两!
至于那只能坐楼下的,想说话却不敢说,自己没钱,天生的穷命,那能怪得了谁?
这当儿,“扬州第一楼”前,那有如流水、进出拥挤的人群,突然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通路!
那不是来了什麽高官显爵,也不是什麽贵胄王孙,而是一摇一晃,见人便笑地走来的那位疯书生!
不要说疯,衝着他那身行头,那模样,人家也得让!
你让你的,疯书生却三不管地昂然进了门!
按说,以他那身打扮,该在楼下找副角落里的座头凑和凑和才对,可是他偏偏看也不看地迳自登了楼。
伙计们急了,但眼看着他登楼却不敢上前阻拦,几个人互一商量,只有飞报柜檯里的账房!
儘管是飞报,仍晚了一步,疯书生已冷冷然上了楼,甫上楼,正好碰上一位美艳歌伎妙舞方罢,眉目含笑,迈步轻盈地行向那低垂的珠帘后!
疯书生一张目,往那位美艳歌伎面前一拦,笑道:“小娘子,别走哇,我才刚来呢……”
说,伸手便要去抓人家的皓腕!
吓得那美艳歌伎花容失色,仓皇退避,所幸她躲得快,也够灵巧,一扭纤腰由疯书生身旁绕过,飞快奔进了那低垂珠帘之后,留下的,只是一阵幽香!
在这种地方调笑歌伎,司空见惯,本属常事,酒客们刚要笑,及至看清了来人,却都没有笑出来!
但也没有人管閒事过问。
还好疯书生没再胡闹,哈哈一笑,摇头晃脑,疯态毕露地道:“惊变花容,吓破芳心,是我唐突孟浪,抑或是小娘子装腔作势?像我这麽风流俊俏的人物,佳人竟不假色,岂非天大的怪事……”
摇头一笑,接道:“是了,想必是瞧我腰中欠缺黄白之物,穿着过于寒伧,那不能怪我啊!是人家把我害成这样儿的……”
抬手一指满楼酒客,又道:“别看他们腰缠万贯,个个衣着气派,满面红光,那些钱还不知是怎麽来的呢,更不知一肚子装了多少坏水呢……”
这一句,听得人人变了脸,却似乎不愿跟他一般见识,都忍下了,但他却又摇晃着走向最近一副座头!
那副座头上,坐着两个大腹便便,商贾模样的中年人,一席丰盛酒菜刚上桌,还没有动过箸!
疯书生到了近前,伸手一抓,捞起一隻鸡腿,张嘴便吃,吃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那两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变色而起,忍了忍,没惹疯书生,却转向侍立一旁、惶恐不知所措的伙计发了脾气!
那伙计哈腰躬身,连陪不是,急忙把那两个让向另一副座头,并声明那一桌酒菜算酒楼的这才了事!
那两个一走,疯书生得其所哉,乾脆坐下来据席大嚼,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一双手满身乱抹,吃相之难看,叫人皱眉!
疯书生一边吃,嘴里还不閒着:“喂,你两个怎麽走了,山珍海味,美酒佳餚,辜负了岂不可惜?来!来!来!我付钞,咱三个共谋一醉!”
说着,拿起酒壶便往嘴里灌,酒流得满襟都是!
转眼一壶酒点滴不剩,砰然一声他摔了酒壶,一抹嘴,刚要站起,楼梯一阵登登响,楼口上来了个戴着老花眼镜,身穿长袍的瘦老头儿,身后跟着两个伙计!
是第一楼的账房到了,他上前衝着疯书生一哈腰,陪上了极为勉强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道:“闻人二爷……”
疯书生两眼一翻,道:“你叫谁二爷?”
老账房忙道:“自然是称呼您……”
疯书生忽然一笑道:“喀,你这老头儿有意思,我不认识你,你怎麽叫我二爷!”
老账房道:“二爷忘了,我是这儿的账房任孔方……”
疯书生“噢”地一声,道:“对,对,对,原来你就是睁眼只认孔方的那个老头儿!”
这一句,惹得满楼酒客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老账房任孔方红了老脸,绷了青筋,好不窘迫尴尬,但他仍然陪着那皮笑肉不笑的满脸假笑,道:“闻人二爷……”
“得了!”疯书生一摆手,道:“别叫了,你只认孔方,我没有孔方,只好走路,而且我这就走……”
说着,他站了起来!
老账房任孔方神情一鬆,呼了一口大气!
但,疯书生才走两步,突又停了步,道:“有了,这儿都是腰缠万贯的有钱大老爷、公子哥,我没钱付账,何不伸手向他们要两个……”
老账房任孔方听得一哆嗦,刚要张口。疯书生已转了身,飞快地向身左一副座头走去。
到了那副座头前,他当真地伸出了手,两眼望着那副座头上的两名酒客,含笑说道:“二位,给几个让我付酒账吧!”
那两个酒客,是两个江湖人物打扮的中年汉子,睹状闻言,脸色一变,左边那人冷哼一声抬了手!
他一抬手疯书生砰然一声摔在了楼板上,这一摔,他更疯了,一跃而起,指着那两个中年汉子破口骂道:“好大的胆子,你两个竟敢打我,你两个也不打听我是谁,想当年我纵横宇内,睥睨武林,叱吒风云,称尊天下,那个不是奴颜婢膝,阿谀逢迎,甚或闻风破胆,亡命逃窜,如今你们竟敢打我,这要是在当年,你两个还想……”
那两个中年汉子霍地站起,齐声冷笑说道:“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
老账房任孔方仓皇奔了过来,双手连摇地道:“二位,二位,请看在小老儿薄面,千万包涵一二,千万包涵一二,二位都是高人,何必跟……”
那左边中年汉子冷然说道:“算他造化,那麽,请他离开爷们远一点儿!”
老账房任孔方陪着惊恐笑容,连声唯唯,转过来劝说疯书生,在疯书生叫骂声中,把他按回他抢来的那副座头上,又陪了一阵小心!
好不容易哄得疯书生平静了,老账房任孔方才呼了一口大气,举袖抹去满头满额的冷汗!
适时,在这楼东隅里响起一个轻微而清朗话声:“霜姨,这人装的什麽疯,卖的什麽傻?”这轻微的清朗话声,发自一个黑衣少年之口,这黑衣少年剑眉星目,脣红齿白,英挺脱拔,十足地一个俊俏美少年,只可惜那眉宇间煞气太重,望之凛人!
他旁边,坐着个身披风氅,云髻高挽,肌肤似雪的清丽黑衣人儿,长长的黛眉,清澈、深邃的一双美目,瑶鼻,檀口,美得不能再美!
那些个号称南国红粉,北地胭脂,色艺双绝的歌伎,要是跟她一比,那就像当空皓月之与烛火,只有黯然失色!
同时,她还有一种令人不敢丝毫随便的高贵气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冷若冰霜,那一张清丽的娇靥上,始终笼罩着一层凛人的冷意!
还有那双清澈、深邃的美目中,也隐隐可见有一片薄雾一样的迷濛东西,那是轻愁。
黑衣少年话落,她微摇螓首,立即接了口。“不,梅冷,他是真疯,没有丝毫装作!”
黑衣少年呆了一呆,那双剑眉的眉梢儿,微微扬了一扬:“霜姨,怎麽,他是真疯?像这麽一个相貌出众不凡的人物,要是真疯了,岂不太可惜了?”
黑衣人儿道:“你要是多知道一点,你会更觉得可惜!”
黑衣少年诧声问了一句:“多知道一点?”
黑衣人儿点了点头。
黑衣少年紧跟着问道:“霜姨,您知道?”
黑衣人儿黛眉微扬,道:“对这个人,我知道得不算少,其实,知道他的,也不只我一个,敢说宇内武林,没有不知道他的……”
黑衣少年愕然说道:“那……我怎麽不知道?”
黑衣人儿道:“你不是不知道他,你只是不知道他后来的一段伤心断肠悲惨遭遇,那是因为你一向深居山中,不涉世事,你娘既不许你轻出一步,也不许下人们对你多谈武林事!”
黑衣少年满面希冀神色地迟疑说道:“那麽,霜姨,您能不能告诉我。”
黑衣人儿毫不犹豫,点头说道:“可以!”
黑衣少年笑了,连忙拿起筷子替黑衣人儿夹了一条鸡腿道:“霜姨,您先吃点东西再说……”
黑衣人儿未动箸,美目转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就会在这个时候献殷勤!”
黑衣少年俊面飞红,好窘,立即陪上赧笑:“孝顺您,不是我应该的麽?”
黑衣人儿未笑,扬了扬眉,道:“梅冷,你听说过当今宇内的第一奇才,‘琴剑书生’闻人美?”
黑衣少年倏扬剑眉,目闪奇光,道:“何止听说过,简直是如雷贯耳,霜姨,您知道,他是我自懂事以来最崇敬的人物,我恨不得……”
“何止你崇敬?”黑衣人儿眉梢儿微挑,刹时间,美目中那层薄雾般轻愁更浓,那修长白皙的玉指,移动了一下眼前的杯儿,轻轻说了这麽一句。
黑衣少年忙道:“霜姨!那麽您说有多少?”
黑衣人儿那清冷的娇靥上微有红意,那也许适才沾脣的酒儿,到现在才泛上玉颊,道:“天下武林中,任何一位正道侠义!”
黑衣少年“哦!”了一声,点头说道:“那该是……”
黑衣人儿那异样的目光投向疯书生,道:“就是他。”
黑衣少年一怔说道:“什麽就是他?”
黑衣人儿目光凝注疯书生,道:“那‘琴剑书生’闻人美就是他!”
黑衣少年神情猛震,脱口一声惊呼,呼声甫出口,他倏然惊觉,连忙举杯掩饰,好生不安。
及至发觉并未惊动人时,他放下酒杯,急急又道:“霜姨,您说他就是‘琴剑书生’闻人美?”
黑衣人儿一双目光仍凝注着疯书生,点了点头!
黑衣少年愣住了,脸色刹那数变,半晌始惊诧欲绝地又道:“霜姨,这,这是怎麽回事?”
黑衣人儿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轩了轩黛眉,道:“说来话长,你知道‘琴剑书生’什麽时候才崛起武林的?”
黑衣少年点头说道:“这个我知道,三年前。”
“不错!”黑衣人儿微颔螓首,道:“是三年前,但无人知道他的师承,无人知道他的出身,就在这短短的三年工夫中,他凭他那一身所学,轻易赢得了天下第一奇才的荣衔,也凭他那一身所学,侠骨柔肠,剑胆琴心,还有那举世无俦的品貌,赢得了一位风华绝代、巾帼奇英的芳心,从此联剑并辔,形影成双,进而结为美眷……”
黑衣少年入神地点头说道:“该是这样,该是这样……”
黑衣人儿摇头说道:“理虽如此,事却不然,这也是造物弄人,天嫉良缘,在他与那位风华绝代的巾帼奇英成婚的当夕,一杯合卺酒甫饮半杯,他便落得今日这般悲惨景况了……”
黑衣少年脸色一变,急道:“霜姨,那是因为……”
“谁知道。”黑衣人儿淡然摇头道:“总之,他是因为喝了那半杯合卺酒才得了疯症是事实!”
黑少年陡挑双眉,目闪煞光,道:“霜姨,那不用说,定然是有人在酒里下了毒!”
黑衣人儿未置是否,未加答理,接着说道:“从此情天生变,恨海难填,满门的贺客黯然扫兴,带着悲痛莫名的心情走了,他那甫入门的爱侣更痛不欲生,在洞房里,整整哭了一夜,凄凉孤寂地度过了花烛良宵……”
黑衣少年眉宇间煞气凛人,道:“霜姨,那麽,如今这位闻人夫人呢?”
黑衣人儿摇了摇头,道:“半杯合卺酒,注定了她一生悲惨的命运,三年来,这位可怜的闻人夫人一直在‘琴剑书生’的一位至交好友的照顾之下挨着日子,吃斋唸佛,不知翻破多少贝叶,敲穿多少木鱼,祈求上苍,盼望着她那夫婿能有一天康复……”
黑衣少年扬了扬眉,道:“好可怜……霜姨,难道说闻人大侠这疯症就无药可医,无人能救了麽?”
黑衣人儿摇头说道:“谁知道,他那位至交好友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尽心尽力,不惜倾家荡产地遍求名医,而且他那位至交好友本人也是位岐黄能手,可是他一直疯了三年,至今没有一点转好的迹象!”
黑衣少年道:“看来,只有那下毒人的解药才能治得了他了!”
黑衣人儿没有开口!
黑衣少年忽地抬眼问道:“霜姨,他那位至交好友是……”
黑衣人儿道:“‘七绝神君’卓空群!”
黑衣少年“哦!”地一声,道:“原来是他……”
“是他!”黑衣人儿点头说道:“你那第二个敬佩的人物,实在说来,‘七绝神君’在武林中的声名除了仅次于‘琴剑书生’外,也的的确确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物,他一身所学傲夸当今,号称‘七绝’,人品也不差,更难得他顶天立地,义薄云天……”
黑衣少年点头说道:“除了‘琴剑书生’之外,也就是他了,其他的人……”
摇摇头,忙又接道:“当然,霜姨,还有您。”
黑衣人儿脣边掠过一丝极为轻微的笑意,道:“是麽?”
黑衣少年脸一红,道:“在您面前,梅冷从不敢巧言令色,阿谀奉承,您知道,梅冷长到这麽大也不惯这一套!”
黑衣人儿未说话!
黑衣少年望了望他又道:“那麽,霜姨,难道他也在咱们要找的那批人之列!”
黑衣人儿淡淡说道:“难说,那要看他的条件合不合了!”
黑衣少年眉锋一皱,道:“以他现在的情形,假如要问他,只怕很难问出个所以然的!”
黑衣人儿道:“不必问他,有现成的人!”
黑衣少年道:“霜姨是指……”
黑衣人儿道:“‘七绝神君’卓空群及闻人夫人。”
黑衣少年皱眉说道:“霜姨,那容易麽?”
黑衣人儿淡淡说道:“梅冷,事在人为!”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未再说话,拿起面前酒杯浅饮一口,眉锋皱了一下,突然抬眼说道:“霜姨,我总觉得不太可能……”
黑衣人儿微愣问道:“什麽事不太可能?”
黑衣少年望了疯书生一眼,道:“像‘琴剑书生’这麽一位惊世奇才,会有这般的悲惨遭遇。”
黑衣人儿目光一凝,道:“你的意思是说……”
黑衣少年道:“凭他的一身所学,我不信他那麽轻易便被人害了。”
黑衣人儿道:“谁告诉你他是被人害的?”
黑衣少年一怔,道:“难道不是?”
黑衣人儿淡淡说道:“我没说不是,只是这件事三年来没人敢加以妄断!”
黑衣少年扬眉说道:“有什麽不敢的,这还用怎麽推断麽?分明是……”
“梅冷。”黑衣人儿截口说道:“事实上‘七绝神君’三年来倾他属下所有高手,侦骑四出,穷搜宇内,未能寻获半点蛛丝马迹!”
黑衣少年道:“总不会无缘无故,只喝半杯酒便得了疯症!”
黑衣人儿摇头说道:“事实上他是因为喝那了半杯合卺酒而一疯三年,药石罔效至今。”
黑衣少年毅然说道:“那必然是有人害他的!”
黑衣人儿道:“就至多也只能这麽说说。”
黑衣少年道:“要不就是他自己装疯!”
黑衣人儿倏然一笑,道:“堂堂宇内第一奇才,他会装疯,刚才的一切,你也看见了!”
黑衣少年道:“或许,他有什麽不得已的隐情!”
黑衣人儿美目中异采微闪,旋又一摇螓首道:“那也不会,若有不得已的隐情,别的办法很多,干什麽要这麽破衣垢面,自甘……”
黑衣少年道:“要是真疯,便定是被人害的。”
黑衣人儿又摇了摇头,道:“好了,梅冷,事不关你,不必再为这件事费心劳神了,还是赶快吃喝,咱们的正事要紧!”
黑衣少年应了一声,疑惑地抬眼凝注,道:“霜姨,您好像很不愿意谈这件事!”
“谁说的!”黑衣人儿神情微震地说了这麽一句!
黑衣少年道:“霜姨,我看得出来……”
黑衣人儿略显不安忙道:“别说了,谈又怎麽样?咱们又不知道内情究竟如何,咱们还有咱们自己的正事待办,何必为别人的事伤神呢!”
黑衣少年道:“我不是要伤神,霜姨,我只是觉得此中有很大的隐情!”
黑衣人儿道:“梅冷,咱们自己的事更要紧!”
黑衣少年一惊忙道:“是!霜姨,我不说了!”
黑衣人儿脣边又掠过那难得的轻微笑意,道:“那麽,快吃喝吧!”
黑衣少年默默地拿起了面前半杯残酒……
适时,距离他们这副座头不远处的另一副座头上,有一个面貌清癯,长髯似墨的青衫老者,也拿起了面前的一杯酒!
蓦地里,楼梯响动,楼门口如飞登上一人,是那“震天手”童天甲,他一见疯书生据席呆坐,神情一鬆,急步走了过去!
旁边,笑脸迎上来了老账房任孔方:“童爷,您怎麽现在才来……”
童天甲冷然侧顾,道:“怎麽,二爷扰了你们的酒楼,得罪了你们的客人?”
任孔方忙道:“童爷这是说什麽话,老朽那来那麽大天胆,只是,童爷,您知道的,闻人大侠光临小号,小号要担多麽大责任!”
“我明白。”童天甲冷冷说道:“都记在账上,明天卓府算去!”
话落,继续走向疯书生闻人美!
老账房任孔方跟在后头,一个劲儿地应是,连道:“谢谢童爷,谢谢童爷……”
童天甲充耳不闻,到了疯书生闻人美面前,恭谨哈下腰:“二爷,我几乎跑遍了扬州城,咱们回去吧!”
疯书生闻人美没有答理,缓缓地站了起来!
老账房任孔方神情刚一喜,疯书生闻人美突然转注那两个中年汉子,抬手一指,道:“他两个刚才打我!”
老账房任孔方心头一紧,尚未来得及说话,童天甲已然变色投注,两眼望着那两个,冷然说道:“是麽!”
老账房任孔方忙跨前一步,陪笑说道:“童爷,您千万别当真,闻人大侠是……”
童天甲冷然回顾,道:“是什麽?”
老账房任孔方一惊,急道:“童爷,您明鉴,老朽天胆也不敢胡说,不信您问问各位酒客,看看谁看见这两位打了闻人二爷了!”
童天甲目光一扫全楼,全楼鸦雀无声,都低下头吃喝,竟没一个人肯仗义执言,站起来说话!
本来是,疯书生闻人美一登楼便扰了人的酒兴,那些美艳歌伎至今没一个敢再出来,大伙儿正一肚子恼火不敢发作,谁还愿意挺身帮他说话!
再说,那两个又是凶狠的武林人物,武林人物动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又敢招惹!
那位老奸巨猾的老账房任孔方想必是看准了这一点!
如今一见没人说话,他更有话说了,趁势又道:“童爷,您看见了,老朽敢骗您麽……”
那知,一语未了,鸦雀无声的满座酒客中,突然响起了清朗话声:“我看见了,他两个是动蛮打了人!”
这一句话,听得四个人脸上变了色,一个人皱了眉!
那变色的四个,是童天甲,那两个中年汉子与老账房任孔方,那皱眉的一个,是那冷若冰霜的黑衣人儿!
只听童天甲扬声说道:“是那位高义相告?童某这里多谢了!”
说着,抱起双拳!
楼角里,站起了那黑衣少年,他还了一礼,道:“不敢当,我是看见什麽说什麽,不愿做那缩头之人!”
一句话骂了满楼酒客,但却无一人敢抗辩!
童天甲道:“这位哥儿贵姓大名,怎麽称呼?”
黑衣少年道:“我姓黎,我说过我只是看见什麽说什麽,算不得打抱不平,阁下无须放在心上!”
童天甲道:“说得是,但童某人仍谨代家主人谢过了!”
他二人答话时,疯书生闻一美却将一双失神的目光紧紧地盯注着黑衣少年身旁的黑衣人儿!
黑衣人儿娇靥上未见什麽变化,只是香脣微微翕动,美目中的薄雾轻愁更浓,微微俛下螓首!
他二人对话至此,疯书生闻人美突然举手一拱,道:“这位小兄弟,还有我!”
竟又不像个疯子?
黑衣少年似乎大感荣宠,忙举手还礼,道:“不敢当闻人大侠这个‘谢’字,先前我不知道是闻人大侠,没有出手护卫,还请闻人大侠原谅!”
闻人美两眼一亮,扬眉笑道:“小兄弟,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说着,他当真要走过去!
童天甲连忙一把拉住了他,道:“二爷,您请坐坐……”
“怎麽?”闻人美愣然说道:“连交朋友你都要管!”
童天甲忙陪笑说道:“二爷,我那儿敢,您不想看我帮您讨回来麽?”
闻人美笑了:“好啊,当然要看!”
转身坐了下去!
可是老账房任孔方却吓得直抖,慌了手脚,急道:“童爷,您千万……”
童天甲脸色一沉,道:“怎麽说,任账房,你还好意思再衝着我说话!”
老账房任孔方连声唯唯地道:“童爷,您知道,老朽是个账房,万一做东家责怪下来……”
童天甲冷然截口说道:“让他找我说话好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又不找其他的客人,你担心什麽,往后站站,小心血溅一身!”
一听“血”字,酒客中有人站起来想走,但童天甲站的地方恰好阻住了楼梯口,那几个站起来的人,略一迟疑又坐了下去!
童天甲冷冷一笑,转望那两个中年汉子,道:“二位,答我问话,是那位打了我家二爷!”
那左边打人的汉子说道:“我打的,怎麽样!”
童天甲冷然说道:“不怎麽样,‘扬州城’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咱们先讲理,你朋友凭什麽打人说!”
那汉子道:“不凭什麽,打了就是打了!”
童天甲脸色一变,笑道:“打了人还横,可见你朋友是多麽不讲理了,你朋友想必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胆大,本领大,是麽……”
笑了笑,接道:“理,咱们讲过了,请你朋友站起来!”
那汉子仍横道:“我为什麽要站起来!”
童天甲道:“因篇我不愿向坐着的人出手!”
那汉子冷笑说道:“只要你一出手,还怕我不站起来麽?”
“好话。”童天甲目中寒芒疾闪,道:“再答我一句,你朋友是用那隻手打我家二爷的!”
那汉子一抬右手,道:“就是这一隻,有本领你拿去!”
童天甲冷然说道:“那怕你不给!”
霍地逼近三步!
那两个汉子立刻紧张起来,整个楼头气氛也跟着绷得很紧,那右边汉子一隻手悄悄地探向腰际!
童天甲正眼未看他一下,冷冷一笑,道:“朋友,我不找你,不过你要陪着多留下一隻手我也并不反对!”
那右边汉子身形一震,但他探到腰际的那隻手并未放下!
说话间,童天甲已到了桌前,紧接着在桌边停了步,他没有马上动手,只两眼紧盯着那左边汉子!
那汉子好不紧张,脸色得有点白,不知是怕还是怒,身形泛起微微颤抖,两眼回瞪着童天甲。
童天甲仍未动手,但是,双目中的寒芒越来越凌厉!
这时候,满楼酒客个个屏息,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而且,有人手心中还渗出了冷汗!
渐渐地,那左边汉子头上也现了汗迹,越来越多……
突然,童天甲笑了:“就凭你这份胆,也敢打我家二……”
“爷”字未出口,忽听一声大喝,那右边大汉右腕一挺,身形半转,一柄明晃晃的解腕尖刀,闪电一般刺向他的右肋。
酒客中扬起数声惊呼!
童天甲脸色陡沉,冷冷一笑,右脚一勾,那右边汉子椅翻人仰,刀势跟着一顿,而,童天甲飞快探掌,只一晃,那柄解腕尖刀已到了他的手中,好快的手法。
黑衣人儿微微动容。
黑衣少年目中异采一闪,扬起了眉,脱口喝道:“高明,好身手!”
童天甲一笑道:“小哥儿夸奖!”
一翻腕,“笃!”地一声,那柄解腕尖刀插在了桌上!
适时,那左边汉子霍地乘隙当胸一拳直揭童天甲心口,童天甲身形往左一滑,那一拳顿即落了空!
左边汉子大骇之下方待收拳,童天甲左掌已到,正砍在对方右腕骨上,“叭!”地一声腕骨立折,那大汉大叫一声,痛得脸色惨变,抱腕蹲了下去!
忽听黑衣少年轻呼说道:“阁下留神背后!”
童天甲一笑说道:“多谢小哥儿,童某人省得!”
背后,另一汉子已翻身跃起,自桌上一把捞过了解腕尖刀,他本欲偷袭,可是听得黑衣少年一呼叫,他不由一惊略缓!
就在这一缓间,童天甲已转过了身,吓得那汉子连忙后退一步,持刀弯腰,跃跃欲扑,作势状若困兽!
童天甲冷冷一笑,道:“话,我说在前头,你朋友如果再动刀子,再被我夺了过来,我可要你朋友流着血下楼了!”
那汉子听若无闻,神色狰狞可怖,身形缓缓左移。
童天甲站着未动,道:“我可是打过招呼了,稍时你要是缺隻耳朵添个洞,可别说我心狠手辣,不留情!”
那汉子仍不理会,转眼间他已绕至童天甲身后,童天甲仍垂手而立,不但未转身,便连头也没回下!
忽地,那汉子一言不发地挺腕便刺,刀锋直指童天甲后心!
这回,童天甲转了身,不但转了身,而且奇快,右掌疾出,一闪而回,那柄刀,又到了他手中!
他冷冷一笑道:“招呼我打过了,不能空口说白话,我留你一条膀子!”
那大汉心胆俱裂,要退,可是童天甲手中那柄刀已一闪而至,眼看着他就要血溅第一楼,留下一条膀子!
适时,楼梯口响起一声轻喝:“天甲,住手!”
童天甲闻声一震,撤招收刀,转身低头,恭谨说道:“许爷,您来了!”
楼梯口,负手站着个身穿白衣的矮胖中年人,一张脸圆得像个瓜,长眉细目,那对眸子只一转动,森寒四射,熠熠逼人嘴角挂着笑,显示出他城府甚深,极具心智!
他向童天甲摆了摆手,然后举步走向闻人美,也许他既矮又胖肚子大,躬不下身,只向闻人美哈个腰,恭谨说了声:“二爷。”旋又转过来问童天甲:“大爷正忙着,夫人不放心,要我出来看看,怎麽回事?”
童天甲垂手把经过说了一遍!
童天甲是卓府的总管,职位已然不低,但由童天甲对此人的称呼及恭谨神态看,此人在卓府中之身分,显然又比童天甲高了一层,这会是谁!
黑衣少年向黑衣人儿投过探询一瞥!
黑衣人儿微微摇了摇螓首。
童天甲说完了话,那矮胖白衣人胖脸上非但未见怒容,反而笑意更浓,点了点头,转望那惊魂未定、两次失刀的汉子:“二位是那一路的朋友?”
那汉子横不起来了,嗫嚅说道:“我两个是‘腾骏寨’的!”
矮胖白衣人“哦!”地一声,道:“东西二堡,南北四寨,一般地威震武林,原来二位是‘鄱阳’郝寨主麾下弟兄,得罪了……”
笑容微歛,接道:“恕我放肆一句,就是郝寨主驾临‘扬州’,他也不敢伸手打我家二爷,二位回去带个话,就说昔年白衣故人现在任职‘扬州’卓府,如果他心疼二位,只要招呼一声,我会带着卓府总管前往‘鄱阳’负荆请罪,言尽于此,二位要是还能走,请尽早离开‘扬州’!”
那汉子那敢多说,眼前这矮胖白衣人竟连“鄱阳”“腾骏寨”也不放在眼内。闻言连忙掺起同伴,移步下楼!
临走,他要付酒账,矮胖白衣人一招手拦住了他,道:“‘鄱阳’、‘腾骏寨’弟兄光临,许某人应该略尽地主之谊,这顿吃喝算我请客了,二位只管请吧!”
那汉子只得把银子又揣了回去!
这两个人一走,矮胖白衣人目扫众酒客,含笑问道:“那位是黎小哥儿?”
黑衣少年站了起来,应道:“我就是,阁下有何见教?”
“不敢。”矮胖白衣人拱起了手,笑道:“只为致谢,大号怎麽称呼?”
黑衣少年道:“不敢当个‘谢’字,故而不敢以贱名示人!”
矮胖白衣人一笑道:“既如此,许某人不敢再请教,小哥儿如若不弃,请随时屈驾宠临,许某人谨代家主人致欢迎之枕!”
黑衣少年忙道:“多谢了,来日有暇,定当登府拜望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