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是“全职女儿”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文|ocean王慧
爸去世后,妈几乎无缝衔接住到了外婆家,担负起照顾外公外婆的职责,每个月,外婆给她发一千元工资。
工作谈不上繁重,外公外婆身体大体上算健康,生活能够自理,平时并不需要端茶倒尿盆,买菜做饭也是外婆和妈,两人协作完成,只是外公常年有哮喘,需要带着吸氧机,有个更年轻的女儿在身边,总好过老两口临时有什么事,两眼一摸黑。
外公外婆都是国企退休,两人的退休金加在一起大概七千左右,在安庆这个小地方,着实算得上宽裕,工资之外,有时还会给妈买一些金项链之类的礼物,挂在她的脖子上,闪闪发光。与其说是照料,倒不如说是彼此陪伴,毕竟自己守寡,女儿又远在千里之外工作,外公外婆的其他三个女儿,则各有各的家庭,大女儿定居在上海,三女儿在苏州,也就只有小女儿和二女儿还留在这个城市,小女儿有家有口有工作,自然不能全职照顾,退休且守寡的二女,接过这个任务也就理所当然。
他们的一天总是这样开始,早上六点,外公外婆醒来,外婆做好早饭,七点多,妈醒了,梳洗早饭后,两人一同出去买菜,菜场不远,走过天桥和一条马路就是,菜场都是熟人,光顾了几十年的摊贩会隔着老远就热情招呼,今天的圆白菜可新鲜了。妈常说,她喜欢去这个菜场买菜,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温言和语,听着舒服,秤也老实,不骗人,不像在自己家附近的菜场,乡下人野蛮,见了生面孔,总要想办法砍一刀肉下来。外婆八十七,妈六十三,一老一中,两人挽着胳膊,一家家看下来,对比着蔬菜的外观和光泽,观察着鱼和肉的鲜嫩度。
即使妈开了几十年饭店,外婆也还是不太相信她的判断力,遇到卖水果的摊子,外婆会问妈,这个你要不要吃,那个你要不要吃,哎呀你嘴最馋,都买点吧。言语之间,还把六十岁的女儿当成当年几岁的小囡。当然,买菜的钱都是外婆出。买完菜后,两人再拖着手走上回家的路,从天桥走下来,两人有时会在天桥最后几节阶梯上坐一下,天气若好,就拿出今日买的豆角剥一剥,鲜绿色的外皮轻轻巧巧落在袋子里,母女俩说说笑笑,跟路过的熟人打打招呼。有时,也跟其他买菜归来的人一起聊天,聊着聊着,那个人也坐下来开始剥豆角,来来去去,都是那些面孔,妈说,还不就是几十年前喊阿姨阿叔的那些人,有的跟外公一样,也是上海,南京过来的。
回到家,外公也自己收拾停当了,坐在电视前,看天天不变的央视四套,每天还是翻来覆去的两岸时评。外公刚过九十岁,曾经的帅小伙瘦的皮包骨,远看近看都像个猴,但瘦得利落,白上衣黑裤子,口齿清晰,还能想起几十年前在浦东川沙老家的事情,只是耳朵聋得厉害,跟他讲话总要凑近用喊的。看完新闻,就是天气预报,有时我想,老人这么喜欢看天气,是不是因为最亲的几家人星散在中国各地,一风一雨总关情?妈是最爱看电视剧的,外公家没装付费电视,只能也跟着一起看新闻,几年下来,倒也能对台海局势发出一些辣评,然后,在周末回自家时,猛看电视剧恶补。
看看手机小说歇一歇,然后去厨房,洗洗菜,煮煮饭,母女两人四只手,速度不快,也不赶,每天十一点半,准时开饭,外公是从来不下厨房的,那一代的男人嘛。
一家人都上了年纪,外公外婆有糖尿病,吃得清淡,妈常抱怨,外婆家的菜一点油星子都没有,自己饭量又大,有时盛第二碗饭就会被外公说,饶是如此,体检妈还是测出来血管斑块,从此,开始吃起了溶血药。
午后一点的风,四季力度不同,然而在这座几十年的老小区里,四季轮回,其实也谈不上太大变化,风轻轻撩起布帘子,窗户开一条小缝,夏天,纱窗隔绝了微尘和蚊虫,冬天,把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关起,寒风绝无侵入的可能。微微鼾声在两间卧室中响起,小的那间,也曾经当过小女儿的卧室,目送她离开,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最后,有了自己的孩子。
醒来,总要怔忪一会,夏天的午睡是最好的,醒来神清气爽,冬天则最难受,黄昏四合,梦里把前世今生都走了一遭,一个人,简直像从一个温暖的世界抽离到另一个冰冷的现实,孤独至极。好在,小房间里能闻到厨房里的饭香,听到洗衣机的响动,客厅里新闻的播报声,将遥远不似人间的思路带回来,知道这世上还有烟火和等待,于是安心在被子里看一会手机,伸个懒腰,起身,迎接又一个下午。
外公不能走楼梯了,母女就吃完饭,下楼散步,依然胳膊绕着胳膊,走过一栋栋红砖小楼,水泥路整修过,如今路面平滑宽阔,吉普都能开进来,对面的小楼三层,阳台封窗的房间,曾经住着外婆最好的密友,已经去世了十几年,那个房间,却似乎还停留着她探头出来打招呼的身影,哎,你去散步呀,等等,我也去。几盆蔷薇开的灿烂,小老太太齐耳短发,比外婆矮半个头。
只是如今胳膊绕着胳膊的,换成了自己的二女儿。
日子也不能总是这么平静无波,今年春节时,外公的腰疼犯了,正值新冠放开,全国感染四起,于是,就拖着,倒也不是大痛,只是时不时像小钻头在腰窝里钻两下,老人实在难受,贴膏药吃止痛,时好时坏。大女三女从外地回来过节,也挡在门口不让进来,你们在高铁公路上走来走去,谁知道有没有带病菌,我都这把年纪,染上了,可不是玩的。连日日上班的小女儿也不让进门,把看望的东西放在门口,只能离开。
于是就仅剩下二女和外婆照料,菜场也不敢日日去,只一次买足三四天的菜,出门进门也都做足口罩消毒防护。终究熬到了这一波浪潮过去,医院也恢复了常态,才住院做理疗,半个多月,几个女儿轮流睡折叠床照顾,妈也抽空回了趟自家,两个礼拜没洗头了,臭了都,她说,外婆家浴室小,洗起来不舒爽。
洗完,待了两天,又赶回医院。
千防万防,还是阳了,但阳的不是出院的外公,而是外婆和妈,两人放松警惕,拿下了口罩,结果出现了一模一样症状,浑身无力,咳嗽,好在一家人身体底子不错,吃了几片药,躺着出一身汗就恢复了,一阳二阳都是如此。
红砖墙面经过几十年风吹雨打,当年的工艺扎实,楼都还稳稳立着,楼里面的小囡,早已长成四散纷飞的模样,有的远在万里之外,有的心已不在身边,小区里香樟青枝绿叶,散出淡淡香气,闻一闻,似喝了一杯刚榨出的青汁,光阴蹉跎,光影不变,现在的高中生大学生们,偶尔还会在那些老墙老树边拍照,她们说,那叫怀旧。
妈说,再让我出去打工,我是不干的。刚把家里开了几十年的饭店卖掉时,她也闲不住,出去打过两次工,到人家的饭店做事,一言一行都被盯着,老板家生怕被偷拿了几根菜几两油,刚刚坐下,又被叫起,活儿永远干不完,人家付的工资,总要一分一厘都用到位,一日回家,她蒙着眼睛背着人躺在沙发上哭,问起,让她擦灶台下面的油污,十几年结的老油垢,一日擦干净。说起来,自己也当了几十年老板娘,虽然也要自己做事,但到哪里都被人客客气气待着,哪受得了这等气。
她说,我一辈子都过得苦。
从小,我就听了太多妈跟外婆生活在川沙农村相依为命的故事,赶海,种地,喂鸭,捡螺狮,带妹妹,侍奉老公公,拼死拼活的挣工分,就这样,一家三个女人,依然顶不上一个壮劳力,一年到头,总有一段日子挨饿,外公则在南京支内,直到调往安庆,才终于一家团圆,捧上了铁饭碗。成家以后,她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一个不甚娴熟圆滑的主妇,一段谈不上圆满的婚姻,隔了几十年,兜兜转转,又回到外公外婆身边,她说,我再也不想出去受苦了。
小城市挺好,小城小,公交车半个多小时就能从东到西,小到每个人都认识,买菜,看病,都能找到熟人,当年一起长大的闺蜜都还在身边,每个月一次聚会,偶尔结伴旅行,搭伙去吃新开的馆子,然后互相八卦,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阿姨,有的也还在,去探望的时候,被叫的还是小名,晚上去跳广场舞,跳着跳着,舞友就成了朋友,问一问,哦,原来你家也是从上海来的,原来你家小孩也在深圳。小城小,小到在外面世界旅行了一圈,回到这,还是最有安心感。
不是谁都喜欢那般波澜壮阔,瞬息万变的生活,不是谁都像你,只想往外跑。
可是,纵然如此,当我们聊起当年那一波下岗潮时,她说过,都没什么大反应,厂子倒,是逐渐的倒,不是一夕之间,大家早有预料,基本都在本地找到其他事情做,只有一个阿姨,她一个人跑到了上海,不知道做什么,后来找了个老外,嫁到德国。
这个阿姨还挺勇敢啊,我说。
是啊,真是蛮厉害,人生地不熟的,妈说。
妈又看看我,你是不是觉得外公外婆给我的工资低了?
还行吧,你觉得好就可以了。在外面工作,哪能睡到自然醒,包吃包住包零食,想什么时候请假就什么时候请假,还有个资深助手。
妈离外面风诡云谲的世界已经太远了,远到她不知道裁员潮,35岁危机,职场妈妈,摆摊经济,AI取代人力……因为很远,也因为无需在意,所以日复一日的生活,从小到大的地方,代表着稳定、清晰、温暖和满足,她无法想象年薪五六十万的生活,也不追逐人生的意义和自我实现,妈守着自己的爸妈,买菜,做饭,跳舞,拥有自己的社交网络和保障体系,自得其乐,她的幸福感,远远超过我。
我到了这个年纪,你外婆还把我当小孩呢,她的神情里有点得意。
我想,作为全职女儿,快乐的并非一个月拿的那点钱,而是人到六十,还有浓浓的被需要感,是这份被需要,才让人们在辽阔的世界里立定了自己的位置,在混乱变化的信息洪流里,找到了一根属于自己的线头,日复一日,带来的,不是枯燥,而是能看得清的未来,不管这份稳妥能持续多久,但都好过两手空空。
这艰苦的仗,于上一代人,是打完了。于这一代人,却刚刚开始。
责任编辑:张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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