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恁般的黯淡里,那达心法师的身形便有如一头怒鹰般逆风飞翔,隐约能以看见他的衣袍拂动,每在一道拂动里,便又掠跃出去好远。
燕铁衣毫不放松的衔尾疾追,他微侧着身体,双臂连连挥舞,足踵用力撑弹,人就一次接着一次的往前腾射,迅捷得仿佛将连串移纵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只见这边的形影晃闪,即已叠印到那一头了。
风呛得人口鼻间的呼吸都是如此窒重,尤其在迎风奔掠的时刻,势子急,速度快,那扑面而来的力,直能将人的一口气倒逼回肚腹中去。
蓦地,达心法师竟在前面停住了脚步,更缓缓地回转身来,夜色中,目光闪烁地凝视着自后急速接近的燕铁衣。
达心法师这时的神色十分怪异,他非常沉着,非常冷静,形态之间尤其笃定雍容,了无一个逃命者该有的那等惊慌之状!
一见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燕铁衣立即有了警惕,他益加注意四周的景物地势,却仍然身法决不稍缓地飞跃临近。
于是,他们面对面地站住了,相隔只有六尺。
苍白的面孔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的惨淡,但惨淡的只是颜色,却非神气,达心法师定定地看着燕铁衣,冷峻地开口道:“你如此急迫的追逼于我,燕铁衣,可见你心性之狠绝,你是执意要置我于死地,嗯?”
燕铁衣沉缓地道:“自然不是追上来同你叙旧攀交。”
点点头,达心法师道:“因此,我亦了无遗憾了。”
燕铁衣道:“这只是你的说辞而已,朋友,其实大可不必。”
达心法师加重语气道:“我不是你的朋友,燕铁衣,我是黑图腾教的四大法师之一,我的法号叫达心,达于心志之意。”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我知道你叫达心,你的属下已经这样称呼过你了。”
夜暗里,达心法师的目光泛出两点莹绿色彩,宛若豹眸狼瞳:“很好,燕铁衣,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要斩尽杀绝,就不能怪我们不给你留余地。”
燕铁衣道:“我已经告诉过你,这只是你的说辞而已,这原是你们早已安排好的诡计,早就决定实施的步骤,事到临头,又何须冠以他由?雪恨复仇,只是江湖上的惯见行径,牙眼相还也就是了,犯不上再做编排。”
达心法师冷冷地道:“什么时候,你才发现这是我们定下的计谋?”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在你停下身来的时候。”
一丝残酷的笑意浮上了达心法师的唇角,他缓缓地道:“你还不算顶机灵,燕铁衣。”
燕铁衣苦笑道:“我也知道稍迟了点!”
达心法师道:“人间世上有许多事,是不能差之毫厘或必须要洞烛先机的,否则,哪怕晚上一步,也就和再转轮回无异了。”
燕铁衣颔首道:“你说得不错,但就眼前的情况而言,我认为还不至于险恶到这步田地!”
摇摇头,达心法师道:“过度的高估自己,也是一种悲哀,愚昧的悲哀!”
往前走近了一步,他又接着道:“黑图腾教不是一批乌合之众,更不只是些单纯崇信神鬼之说的无知教民,我们有组织,有思想,有判断能力,更懂得江湖道上那一套正邪伎俩,因此,我们若设计圈围你,便多少有几分把握,燕铁衣,我们知道你的能耐,是而我们便不曾小看了你,凡是可以上场子陪衬你的,我们皆做了足以与你相称的挑选!”
拱拱手,燕铁衣笑道:“真个承蒙高抬了。”
忽然,他觉得这里的风势似乎减弱了很多,而实际上,风势并非现在才形趋缓,自他站在此地开始,风的威力已经被屏阻了。
他们止足之处,是一片陡峭的石壁之前,石壁并不高,却十分古怪的矗立在那里,宛如一面,呃,巨大的墓碑!
燕铁衣不禁心里有些发毛,先前他早经注意过周遭的地形,却端端忽略了立足处的高亢背景居然是这么一个情况,先前只那黑暗的一瞥,到目下才知道形势相当险恶。
达心法师深沉地道:“这里也有个地名……”
燕铁衣没有作声,燕铁衣在猜测着会是个什么样的地名。
似是能洞彻燕铁衣内心的想法,达心法师接着道:“献命崖,很恰当吧?”
吃吃笑了,燕铁衣道:“不错,很恰当。”
达心法师不悦地道:“我却不明白有什么可笑之处。”
燕铁衣仰头端详了一阵,仍然笑着道:“很好,献命崖,问题是不知道我们双方谁要献命?”
一指燕铁衣,达心法师冷锐地道:“当然是你!”
那股削劲的锐气便接在达心法师的语尾之后,以惊人的速度骤然来到,由上而下!
虽说是早有防备,燕铁衣也不得不承认这股锐劲来势之强悍与凌厉,几乎甫见空气波动,那种尖突强硬的压力业已触体!
“大阿剑”的光芒打横,飞映起一条匹练,当精电幻闪的一刹那,燕铁衣人已侧旋出七步开外。
于是,削崖上另有一抹黑影扑落,而来势之快犹胜前者,只见形影微晃,身体已到了燕铁衣左面五尺之外,银灿灿的锁链状家伙,居然卷到了燕铁衣脖颈,方始一阵“哗啦啦”暴响!
真是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强。
燕铁衣原地不动,上身猝晃,那银亮生辉的玩意挟风带劲,擦着他头边掠过,乖乖,竟是一条粗若儿臂般的大铁链!
“太阿剑”拄地,燕铁衣凝眸注视这两个从崖壁之顶猝袭自己的人物——
站在左边五尺之外的一个身高八尺,腰似水桶,肌肤漆亮,却偏生满头白发,披拂两肩,衬上那一对铜铃巨眼,狮鼻海口,活脱就是一尊黑金刚现世,狰狞威猛得叫人打心里起寒栗!
另一位便靠在达心法师之侧,个头不高,却壮实得紧,光秃的头顶上尽是斑斑疤痕,凸突陷凹,瘰疬纵横,像一块犁坏了的田,更似哪一个笨拙的剃头学徒错把他的脑袋当西瓜割切了,丑恶得很。
两个人全穿着一袭同色同式的黑袍,除了身材迥异,白发与黑发之外,流露在两张人脸上的残酷神色及阴鸷表情,却并无二致。
达心法师对这两个人的态度十分恭谨,他微微躬身,左掌高举齐额:“达心见过大法师、三法师。”
那黑金刚似的大法师声如洪钟般道:“其他的人呢?”
达心法师低声地道:“恐怕凶多吉少,阿难八修、四名弟子,大约全垫进去了。”
那大法师斑白杂花的倒八眉往上轩动了一下,粗暴地道:“为了诱这孽障入瓮,我们的牺牲倒是不小!”
嘿嘿冷笑,三法师道:“也没什么,早死早转世,说不定也是他们的福气,只要将这个畜生逮住一并献祭解灵,就足够补偿损失而有余了!”
这两位法师,一口一个“孽障”,一句一个“畜生”,不由听得燕铁衣心火顿炽,怒气上冲,但他却仍能压制,表面上再展露出那等可爱的笑靥来———如童稚般纯真无邪的笑靥。
那三法师怒喝道:“看这该死的畜生,他居然还在嘲笑。”
大法师的一对牛眼死瞪着燕铁衣,恶狠狠地道:“你笑吧,孽障,趁你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你不妨尽情多笑,我包管你笑不长久了……”
轻轻旋动着“太阿剑”的剑柄,燕铁衣神态安详地道:“阁下是黑图腾教的大法师?”
铜铃般的巨眼暴睁,那黑金刚雷鸣也似的道:“你不知道本教的首座大法师就是我达天法师?”
燕铁衣道:“阁下这么一说,我自然就拜识了,嗯,达天,上达天听,这个法号起得颇有几分意味。”
达天法师大喝道:“你懂个屁!”
笑笑,燕铁衣一指那斑顶的三法师:“大法师叫达天,二法师可能称达地,三法师叫达人,四法师顺法成章就乃达心了,我说达天大法师,我猜得可对?”
达天大法师凶横地道:“你说得不错,但这并非表示你有什么过人的聪明,只要稍有几分知识,谁也编排得出来!”
燕铁衣道:“大法师,在你们动手对付我之前,我有个问题,是否可以提出来请教?”
三法师达人叫道:“不用和他多啰嗦,大法师,我们且先做翻了这畜生再说!”
达天法师挥了挥手,道:“你要问什么?”
燕铁衣笑容可掬地道:“我想请教——我的属下阴负咎如今可还活着?还是业已被各位解灵了?”
达天法师突然大笑:“问得好,姓燕的,我可以告诉你,那姓阴的孽障已经进入格腾里沙漠,正往大王庙方向押送中,但他一时半时还死不了,因为他得等等——”
燕铁衣道:“等待什么?”
笑得更狂更响了,达天法师指着燕铁衣:“他在等待你们,尤其是你,姓燕的,你们要一起献祭解灵,同转轮回,你们不到,他独自一个人上路岂不太过寂寞?”
点点头,燕铁衣道:“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我可越发要尽早赶去了!”
一拍胸腔,达天法师大笑道:“我们就是来迎接你的,燕铁衣,很可能到了献祭解灵那天?便由本大法师亲自服侍各位超脱苦海,再往来生。”
燕铁衣道:“这却不必了,因为我们对这辈子都还留恋得很,不想这么快便赶赴来生,如果各位法师汲汲此愿,在下我倒一样可以效劳,由我亲自服侍各位法师转世投胎,只不过歉难保证各位法师下辈子转哪一类的禽兽畜牲罢了!”
达天法师呆了一呆,一呆之后,又猛地跳将起来,瞋目切齿,石破天惊地吼叫:“好业障,好一个孽畜?好一个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你竟敢出言讥诮讽辱本教法师,真正不知死到临头,本大法师就在献祭之前先摄你三魂中的二魂,也好叫你知晓口舌伤人的报应!”
燕铁衣笑得十分有趣:“说老实话,黑图腾教真是一个荒唐怪诞的宝贝教,由一个莫名其妙的糊涂教主,率领着一批岂有此理的白痴教徒,妄行那不容于天下教义的罪恶行径,亏你们似模似样,奉之如圭臬,真正疯狂加上无知,达天法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凭着你们教中所信奉的那些邪密魔魂来奈之于我!”
达天法师神色大变,语声迸自齿缝:“燕铁衣,你马上就要九雷殛顶,神形俱灭,立时就有诸天七十二神佛,诸地九十六魔尊,齐齐道来天兵天将,妖魔鬼怪外加厉鬼怨魄,将你用捆仙索,伏魔枷,四钻马蹄绑个结实,叫你生死不得,呼救不灵,再以丹炉炼火相炎,用石山重岳而囚,七七四百九十年令你难见天日——”
差一点喷出了隔宿之粮,燕铁衣抚着胸腹道:“达天法师,假设你只想用这套胡说八道来慑服于我,只怕你就是白费功夫了,我可以受炙,抑或被囚,但却需要你们自身有此能耐,托诸那虚无缥缈的故端异说,岂非愚蠢得可笑?”
当破空之声突然裂帛也似响动的一刹那,实质的锐力已经将要接触到燕铁衣的身体,他的舌尖尚在字韵上转动,“太阿剑”已从地面反弹,那淡微的光弧轻眨,“当”的一声脆击,达人法师那只三尺长短,乌黑油亮的焦钢“穿心梭”便斜斜荡了开去!
黑闪闪的梭影往旁一斜,达人法师身形猝翻,那“穿心梭”竟又在一个翻拐下快不可言的再次反刺而回!
这时,达天法师狂笑如雷,银光璀璨的大链子仿佛一条怪蛇般,兜头罩脸的卷向燕铁衣。
晶芒突爆似一个炸碎了的琉璃球,以各种不同的光之组形,挟着尖削凌厉的劲力向四面八方迸射飞弹,“太阿剑”的锋刃便隐含在这若干不同的光之组形里,既密又强猛。
达天与达人两个法师分掠向两边,而达心法师就在这片刻之间连刀带人穿刺而至,他的缅刀抖劈若虹。
燕铁衣的剑幻成了一个大圆,一个以光为外沿,刃为衬里的大圆,寒胄冷焰在圆内交织穿舞,迸合成澎湃激涌的青蓝异彩。
瞬息里,达心法师的缅刀便像中了邪般疯狂跳动扭曲,连带他的躯体也在翻滚抛腾,并且,有密集震耳的金铁撞碰声点缀。
达人法师的脚步倏忽踩动,非常怪异的踩动,只见他的两脚交互错杂的交移盘走,他的身形便不可思议的有如一抹烟爨般晃闪不定地欺逼近来,更且一连躲开了燕铁衣的六十九剑!
似乎达人法师的身体果真变得有形无质了。似乎他确然已幻成了一抹烟雾!
燕铁衣飞快闪移,剑又像屏幕般排列。
灰头土脸的达心法师自地下一跃而起,他双目凝聚,双手紧握缅刀,缅刀软软下坠,像一条死蛇。
实则这绝不是一条死蛇,它仍在微微抖动,仍在闪眩出那样凛凛的冷芒,显示出它随时准备扑噬,而且,将是以致死的一次扑噬。
达人法师的影子似鬼魅环绕,恁般飘忽,又恁般轻悠的围着剑幕之外打转,总是在剑刃的空间游动,在锐气不及之处进退,好像,呃,他的实体已和空气融为一片了。
大银链当肩一挂,达天法师酷烈地笑着:“姓燕的,密宗迷踪步的精妙,你可要好生体验体验了——”
燕铁衣没有出声,他是在体验,全神贯注的在体验,确切地说,他亦已多少有了点心得。
这“迷踪步”的施展相当奇妙,它是由脚步起落的交替,做着违反力道惯性的移动,不可用寻常的劲势反应来预测其可能方位,它的变化复杂诡异,速度快如电闪,人一旦踩起这种步伐,就轻灵飘忽得难以捉摸,用这步伐的基本特性,再加上本身的提纵术修为,配合手眼的运用,即可发挥极大的缠敌效果,而往往身法的施展恰当,也是斗杀制胜的要件之一!
不过,“迷踪步”也有它无法过全的弱点,它能以令敌人分心,可以在出敌意外的角度进展,更能加速其对敌攻击的闪避,然则,它怕的却是一个“快”字,只要对方的身手比其步伐运用更快,“迷踪步”的效验就要大打折扣了。
现在,燕铁衣已经察觉了这一点。
他察觉的原因在于他使用的剑幕。
每一剑的刺出只是个别的速度运动,再快也快不过剑锋的并排成屏幕,刺出的动作是攻击,是单一的连续,而排列则是防卫,是整体的组合,燕铁衣发现当他攻击的时候,对方竟能完全躲避,但当他防卫的辰光,敌人则难以突破,只能在剑幕之外旋转,这已证明,“迷踪步”的速度超他的剑刺的速度,却逊于他剑锋组合成幕的速度。
如是,燕铁衣知道他已找着对方的破绽了,高手相较,破绽的显露堪堪亦就是失败的前兆。
燕铁衣有法子破解对方的“迷踪步”,他觉得他已胜券在握。
达天法师又在咆哮:“要快一点,达人,早早搠翻了这厮,我们也赶回去交差!”
达人法师身法越快,“穿心梭”在他手上宛如随时可以飞出制敌,他冷凄凄地道:“姓燕的只剩招架之功了,看他尚能撑到几时!”
陡然间,燕铁衣往后跃退近丈。
达人法师如影随形,往前直逼,一边叱喝着:“想逃?”
达人法师朝前一扑,燕铁衣的身体已在一个狂疾的翻旋下幻成一道光柱,一道滚桶也似的光柱,这道光柱迸射着耀眼的冷电精芒,以至极的快速迎射而来。
不错,“身剑合一”。
锋刃急速挥动而成的剑术功力显示,它是攻击,也是防卫,却争在一个“快”字,快得令人不见剑形,不见人影,快得叉口与叉口之间仅有光芒的闪映连衡,当然,这是剑法的至高修为。
达人法师的厉嚎,仿佛将一头狼投入了火坑里,叫得恁般恐怖、痛苦;号得如此惨绝又寸断肝肠。
银亮的大铁链凌空劈砸,锋利的缅力奋力暴剌。
血肉在抛掷,在喷溅,达人法师的“穿心梭”蹦跳起老高,滴溜溜坠向夜色里。
滚掠的光柱与劈落的大银链,与暴刺的缅刀相撞击!芒彩眩动,火花四扬,连串的密响有如那一阵隐隐的轻雷。
达天法师连着七八个空心筋斗倒翻而出,在每一次的翻腾间,皆见血雨洒落,他的面颊、胸背,赫然纵横交列着十七条伤口!
贴地滚移的是达心法师,他的一只左脚早不知去了哪里,手上的缅刀更是缺痕斑斑,不像缅刀,反倒似一把齿锯了。
燕铁衣依然以剑拄地,依然展露出他那一抹金童也似的微笑,只是,微笑漾在苍白里,微笑沁在隐隐的冷汗中。
他的敌人并不知道他右胸的瘀痛,不知道他胁侧的刀伤,温热的鲜血,正顺看他大腿裤管往下流淌。
打了几次踉跄,达天法师一抹满脸的猩赤,椎心刺骨地狂号:“我们忘不了,燕铁衣,我们永远忘不了你这狼心狗肺的业障所犯的罪恶、种下的仇恨,我们誓必将你挫骨扬灰,将你神形俱灭!”
淡淡一笑,燕铁衣道:“真是可惜,诸天神佛,诸地鬼魔都不帮助你们,而迷踪步的精妙亦显然不够精妙,达人法师只怕要到黄泉地府再加研练了。”
白发上沾染血迹,乌黑的大脸在抽搐扭曲,达天法师的一双眼珠子差一点就突出了眼眶:“我以黑图腾教的图腾赌咒,燕铁衣,我要不雪今夜之耻,我就永生沦入苦海,不得转世!”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保证你很快就有这个机会,或者现在我们仍继续下去?”
“克崩”一咬牙,达天法师吼道:“报应就要降临到你头上,燕铁衣,你躲不了,逃不掉,我会生啖你的肉,活吸你血,燕铁衣,你等着,我必定做到。”
庞大的身形打着弧度掠走,达天法师犹未忘记带走了业已难以行动的达心——只是没能带走达心那只失去的左脚。
直到对方的踪影完全消失,燕铁衣才轻轻张嘴,吐出一口乌紫的淤血,他用衣袖拭去唇角的血渍,缓缓将剑归鞘,然后,一步一步离开,每一步,全留下一个血糊糊的足印——他也知道那举步之后的血足印,但他更知道敌人不会看见,至少,天亮之前对方是不会察觉的。
风势陡强,那么削劲的吹刮着大地,燕铁衣侧顶着风行向野店,他不曾再回头端详那处“献命崖”,因为事实业已证明,献命的不是他,既不是他,何堪留意或伤感?
小小的山坳子,山坳子外是密密的林丛,山脚子后,则是雄壮辽阔的“贺兰山”山脉,一望无际的贺兰山山脉。
白媚闭着眼侧躺在一块柔软的兽皮上,燕铁衣也斜依在那棵枯树的树边,如今,他右胸的淤伤已经服下了活血通脉的药散,胁间伤痕,亦早抹上金创药且经包裹妥帖,目下他只是趁这点有限的时间休歇一会。
白媚伤得不轻,但却要不了命,然而若要她玩枪弄棒,像寻常一样耍硬的,三两个月之内只怕是谈不上了,这狼妞,如今温驯得好似绵羊。
屠长牧走过来,伸手摸了摸燕铁衣的额头,十分满意地笑着道:“还好,没有发烧,假如明天也像这样,魁首你的伤势就大可放心。”
燕铁衣朝侧卧那边的白媚努努嘴,道:“我自己的伤自己心里有数,不关紧,倒是狼妞不要生什么变化才好。”
刚待过去替白媚加件毛毯的白飘云不由呵呵笑了起来:“我说燕老弟,狼妞包管没有问题,你可别记挂她,只要你自己不碍事,那就是谢天谢地,上上大吉了。”
燕铁衣道:“你不知道,白老,昨晚狼妞遭到暗算的那一刹那,我表面上沉得住气,内心里可急惶得紧,我宁愿自己挨,也不要狼妞遭这等罪!”
白飘云老脸一沉,十分不悦地道:“如此说来,燕老弟,我们父女就不能替你担特一点了?”
燕铁衣忙道:“白老莫误会,我的意思是,既蒙贤父女慨然赐助,总以不损及贤父女本身安全为原则,若有不测,则宁愿自领,稍有牵连,难免不安,又何况令嫒更受创至此。”
哼了哼,白飘云道:“有句老词儿,燕老弟,叫做士为知己者死,你可知晓?”
燕铁衣连连拱手,赔着笑道:“白老厚爱,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而白老所言甚是,我倒有些怆俗作态起来,白老豁达,谅可想宥。”
白飘云这才点了点头,捋着胡须道:“你我是什么交情?别说狼妞受了这么点折磨?即便赔上性命好歹也全认了,不是我老头子生气,往早些时,只要我有了难处,不论我求不求你,但凡你得了消息,水里火里,哪一次不全力来助?你对我老头子有这一份情意,莫不成我就尽不得一点心力?照你方才那一说,岂不是把我父女比到三十三界外那般生远了?”
燕铁衣笑道:“是我未言,其实此心感受,白老亦自可体会。”
白飘云眯着眼道:“呃,这才像话。”
躺在兽皮褥上的白媚扭过脸来,倦惫地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大当家,我爹是个杠子头,你可别挂在心上哪!”
燕铁衣和悦地道:“这怎么会?即使白老臭骂我一顿,我亦照样领受,毫无怨言。”
白飘云十分受用,嘿嘿笑道:“记住了,丫头,看人家这是何等气度,何等胸怀?”
白媚抿唇忍笑,望着燕铁衣道:“大当家,我一直想问你,凭你一身绝世武功,那三个混头法师到底如何伤了你的?”
白飘云也接口道:“可不是,你胸口的这一记,分明是受到钝器撞击而引起的内部瘀伤,对方哪一个有此功力?居然尚能突破你的防卫进而伤及于你?”
轻轻在右胸揉了揉,燕铁衣道:“‘黑图腾教’那三个法师,本领都相当高强,但任他们一个比一个来得霸道,我自信亦全能接下,其实我是低估了他们,这三个法师的修为并非皆表现于他们有形的艺业上,我忽视了他们的潜力,一种不到生死关头不轻易发挥的潜力!”
白飘云十分专注地聆听着,白媚却有些不解地问:“这是怎么说?大当家。”
屠长牧也凑到近前,目定定地等着他们魁首接续下文——一个习武的行家,最为关注某些微妙又出人意外的技击经验,何况,这历此经验的人又是渊源如此亲密的伙伴?
燕铁衣平静地道:“首先,那达人法师的密宗迷踪步,便已带给我不少困扰,好在我在一面应敌之际已经发现其弱点,得以适时破解,但那达天法师的最后当顶劈击,却又有了名堂,他那大银链的猛力一挥,表面上看只是人急拼命之下的奋身扑袭,实则那一击里蕴有大般若力,要不是我运行身剑合一的剑法,恐怕更要吃大亏,即使运行了身剑合一,也被这一击之力搅得锋顿又斜,连护体的剑气也波散不少,好在对方的招式亦受剑气所阻,仅在胸口碰触了一下,否则,我的乐子可就大了。”
屠长牧道:“魁首在先前与那达天交锋之下,怎的未曾感受出他具有此等内力修为!”
燕铁衣道:“一点端倪亦未看出,所以我才认为那是他们的潜力表现,这种潜力,越到危急关头,便越能发挥其功效!”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那达心法师,也是一把好手;在要豁命相搏的一刹那,他竟如此冷静的聚集全力,做异常准确的攻击,这等果毅坚决的反应,亦非一般寻常武师可望其项背!”
屠长牧一笑道:“魁首不是要了他一只左脚么!”
燕铁衣颔首道:“我的剑先斩下了他的脚,他那缅刀也遭到剑气的冲激而偏斜,但这天心却仍能在瞬息里奋力搏伤于我,那种定性与毅力,实不简单。”
杏黄的脸孔上浮起一丝歉疚之色,屠长牧道:“这样说来,重担全由魁首一肩挑,我解决那剩下的两个八修野种,可真是太过轻松了。”
燕铁衣道:“这轻松不是你自找的,我这副重担却乃由人逼着扛上了肩!”
白飘云笑道:“却害得我们呛着满口风到处寻你,要不是大伙对你的信心够,是半晚上连肝加胆就得吊悬在半空放不下来啦。”
燕铁衣轻喟着道:“由这一阵的情形看来,黑图腾教并不似我们想像中那样低能,阴负咎迄今未曾救出,往后的势态,恐怕将要越加艰险,更不易相与了。”
大家都沉默着没有出声,燕铁衣并没有说错,一次一次的狙袭,一遭一遭的拦截,对方可不正在逐渐加强其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