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铁衣想起了一件事,问道:“阴负咎呢?怎的不见他在?”
屠长牧道:“负咎带着他手下几名‘司事’,另与几名‘卫山龙’各率弟兄分成五路追赶舒妲去了,天亮前约摸便能赶回。”
燕铁衣道:“你告诉阴负咎没有?要活口!”
屠长牧道:“说过了,他会留下活口的。”
微喟一声,燕铁衣道:“嫌疑是一回事,事实又一回事,在未肯定真相之前,我们不可鲁莽急躁,以免酿成无可弥补的悔恨,不枉不纵,才算做得公允。”
屠长牧道:“魁首说得是,我们会特加注意。”
燕铁衣轻轻地道:“舒妲那丫头,多大年纪了?”
屠长牧道:“二十二岁。”
燕铁衣道:“倒还挺年轻的,一般而言,像这样岁数的人,心性大都不会太过毒辣,尤其是女孩子……舒妲的五官端秀,气质清灵,神韵中并无暴戾之概,照说,这事不该是她干的。”
屠长牧道:“设若其中另有隐情,魁首,就不能一概而论了。”
庄空离也道:“人不可以貌相,魁首,越是工于心计,本性阴鸷之辈,表面上越看不出端倪来,这种人,最是可虞,更为可恨!”
燕铁衣道:“不要存有偏见,空离。”
庄空离忙道:“但,事实俱在。”
吁了口气,燕铁衣摇头道:“就是这一项难以解释。”
屠长牧道:“魁首,我怕舒妲是脱不了干系了。”
燕铁衣目光移注左脚下的地板上,他平静地道:“现在还不能断言,长牧,她的嫌疑最大,但并非意味着绝对是她。”
屠长牧道:“魁首明察。”
点点头,燕铁衣道:“有关青戈收那舒妲为义女的前因后果,我只是大略的听青戈提了,提不甚清楚,你们是不是能够详尽点告诉我?”
屠长牧沉声道:“事情是这样的,魁首,在四个多月以前,青戈因公路过豫北的‘泾城’,在城里的都市边上,正遇着舒妲偕同她的幼弟两人在开场卖解,由于姐弟二人模样都甚伶俐乖巧,青戈一时兴起,便也驻足旁观,哪知正演到一半,当地的地头蛇白老虎便怒冲冲地带了他大批爪牙来捣场子了。”
燕铁衣淡淡地道:“约摸姐弟二人未拜码头,未缴规费!”
屠长牧道:“正是这个道理,吃这行饭的朋友们总是犯这个忌惮;白老虎他们一围上去,三句话不说,便开始动手砸家伙伤人,舒妲和她弟弟自也不甘示弱,竭力抵挡,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人多,混战下来,舒妲的幼弟受伤倒地,舒妲自己在白老虎那边众人的围攻下也已岌岌可危,后来,青戈实在看不过去,慨然伸手帮着舒妲拦了下来,白老虎与他的一干手下人,也被青戈打了个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燕铁衣颔首道:“打得好!”
屠长牧接着道:“一场争纷过去之后,舒妲姐弟的摊子也被砸烂了,姐弟二人更躺下了一个,青戈好人做到底,帮着舒妲收拾了残余,然后护送她姐弟回到住宿的客栈,舒妲那幼弟只有十六岁,身底子本来就弱,风霜雨露沾多了,再加上这一折腾,吃什么灵丹妙药也救不过来了,虽在青戈悉心照应,并延医诊治的情况下,也只拖了五天就泄了气,如此一来,幼失姑恃、孤苦伶仃的舒妲,就更加无依无靠,只剩孑然一身了……”
燕铁衣喃喃地道:“可怜……”
屠长牧续道:“青戈也是觉得她可怜,在问明她的身世来历之后,恻隐之心油然而生,青戈一来感到舒妲遭遇凄凉,一个孤身少女,独自在险恶的江湖环境闯荡,颇为不安,二来也觉得这个丫头聪明伶俐,颇讨人欢喜,这才在再三考虑之后带她回来,又为了将来便于照顾,少不得须立名分,方才收她为义女。”
燕铁衣道:“这乃是再造之恩,舒妲应该感恩图报才是;我看这女孩并无奸邪寡情之相,至不济,她也不至于以怨报德吧?”
屠长牧深沉地道:“怕就怕她这样苦心经营,全是在某一个目的下的预谋!”
燕铁衣不以为然:“甚至牺牲一条生命?”
屠长牧道:“魁首,这世间上,有些人为了完成一桩心愿,是会谨慎策划并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的,他们会考虑到每一个进行步骤的细枝末节,制造出事实上的经历,程序真假难分,如果再加上一份表演的天才,则往往天衣无缝,难寻破绽。”
燕铁衣沉默了,不错,他也明白是有这种情形,他本身就曾经验过,那是一项可怕的经验,几乎否决了人性与常情……然而,心底下,他却仍对舒妲的蒙嫌存有疑窦,他一向相信人的相格及他自己对人的观察。他总觉得,一个似舒妲那样柔静灵秀的女孩子,实不该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孽来,这,未免太否定了人的本质因素。
又过了一会之后,那位以医术报效“青龙社”多年,业已形同“青龙社”一分子的李大夫,移动着他胖墩墩的身体,满面倦容地走了过来。
衣襟上尚沾染着斑斑血迹,双手也是血污狼藉,他匆忙的在一块净布上揩了揩手,向前揍近,朝着燕铁衣施礼:“魁首,这件意外,可真叫不幸啊!”
燕铁衣忙问:“情况怎么样?”
叹了口气,李大夫道:“眼下暂可保住性命,往后怎么说,可难讲得很,主要看他能否在发热后退烧,以及神智是否渐次恢复;那只金钗的前端,插入二领主右肺中约五分许,肺叶受损,引起淤血内溢,进而影响及腑脏功能的失调,除了这些,外部失血也多,那是令人晕迷的原因,我已为二领主灌下顺气润腑,除污血并固本保元的药物,外敷以凝肌生肉的粉散,使药力易于渗透,此外,将继续以补虚造血的方子次第增量加服,自然,防其体热增高及退烧的准备也已有了,一待病况变易,立时投药。”
燕铁衣忧虑地问:“依你看,青戈的希望如何?”
搓搓手,李大夫肥胖的面孔上泛着一抹苦笑:“难说,主要得看二领主在发热之后,能否退热,是不是清醒得过来。”
燕铁衣隐含怒意地道:“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额头泌出油汗,李大夫频频擦拭,期期艾艾地道:“是……魁首,我总会倾力而为,倾力而为……”
舐舐嘴唇,他又道:“二领主身底子厚实,禀赋特异,且有内家修为的根基,依我看,魁首,他生存的希望比较大——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燕铁衣重重地道:“你的责任就是不要使他的伤情发生意外——大夫,只要你需要的支援,一切我都尽量供应,只盼望你最大可能来挽救青戈的生命!”
李大夫惶恐的连连揖手:“魁首宽怀,魁首释念,我敢不以一己之力竭诚而为?”
燕铁衣稍为缓和地道:“那就好;李先生,重托你了。”
李大夫忙道:“不敢,魁首,不敢……”
房门外,便在此刻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响,门启处,清瘪瘦削的阴负咎昂然而入,这位“青龙社”的“大执法”,江湖道上煞名四播的“笑脸断肠”,现在的表情却阴沉而冷森;他一见燕铁衣,赶紧趋前致意,第一句就问:“魁首,青戈的伤势?”
燕铁衣沉沉地道:“暂可无碍,最后分晓,还要看再过几天的变化。”
双眉微挑,他又道:“追的人追到没有?”
阴负咎摇头,有些火气:“没追上,好个刁钻的丫头,居然如此滑溜精灵法!”
燕铁衣似在意料之中,他毫不动容地道:“其他四路弟兄也是空手而回?”
阴负咎道:“是的,都扑空了,我们五路人马,分成五个不同的方向,一直追出三十里外,却连那丫头的鬼影子也不见丝毫,回程中采取交叉穿行搜索,亦同样徒劳无功,我把孙三能与汪岱两个留下,带着六十名弟兄继续在岭脚周围搜捕,其余人手都已撤了回来。”
燕铁衣道:“黑沉沉的晚上,视线不良,你们又是大队人马,铁骑驰骋,音响行藏俱难掩藏,舒妲只是一个人落单,旷野幽林之中,随意躲避,就够你们头痛了,似这样的搜索行动,奏效者十不成一!”
阴负咎干笑一声,道:“所以,我后来已交代孙三能他们,舍马步行,以免打草惊蛇,泄了形迹!”
燕铁衣淡淡地道:“只怕不易追着她了。”
阴负咎忙道:“万一今晚那丫头命大,逃出我们的搜捕圈,魁首,我们还可以立时传令本社所属各地堂口协助缉拿,此外,通告每个与我们有来往的组合帮派,悬赏道上同源,倾力加以围堵兜截,我就不信凭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尚能飞得上天去!”
沉默了一下,燕铁衣道:“这样做,是不是太轰动了点?此事发生,委实不沾半分光彩,宣扬出去,只怕对我们大家颜面上都不好看!”
阴负咎迟疑地道:“魁首的意思是?”
燕铁衣干脆地道:“还是由我们总坛直接派人追捕较为适宜!”
屠长牧接口道:“但是,到哪里去找她呢?”
燕铁衣深思地道:“多想想,总会有法子的,长牧。”
庄空离开口道:“最伤脑筋的地方就是摸不准她的去处,舒妲那丫头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根本连个可以投靠的目的地也没有,好比一片无根浮萍,随波逐流,飘到哪里就是哪里,我们要想在偌大的天地间找她这一个人,不啻大海捞针,没个下手处。”
阴负咎悻悻地道:“亏你还形容得这么个诗情画意法,‘无根浮萍’,哪有恁般的美?她如今纯系落胆亡魂,急急乎如丧家之犬!”
庄空离眼珠子一翻,道:“你也别叱喝,再把她说得怎么个狼狈法,人抓不着也一样济不上事!”
阴负咎怒道:“风凉话谁都会说,你不服气,捉她回来给我看看!”
脸色一沉,燕铁衣道:“干什么?这是乱起哄么!”
两位“青龙社”的首要人物立时闷声不响了,燕铁衣又凛冽地道:“谁也不用说谁,太平粮吃久了,弄得上上下下全都失去当年闯世面、打江山时的锐势,懈怠轻浮,耽于逸乐,‘青龙社’往昔的活力与朝气何在?为首者不知自省互励,扪心检讨,犹在这里闹意气,斗口舌,简直罔顾尊严,疏忽于职守,我告诉你们,若是再不振兴革弊,发愤图强,只怕‘青龙社’的好日子也不多了,今天人家胆敢于总坛中刺杀我们的首要人物,谁敢说明朝没有人来刨我们的根,掀我们的窝!”
于是,整间房里,鸦雀无声,一片肃静,人人面色惶恐惭愧,神态局促赧然,冷汗涔涔里,大家连呼吸也都粗浊了。
过了片歇,燕铁衣才略略平和了一点:“青戈被刺的事,必须要追究到底,求个水落石出,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找出那个凶手来,不管那个凶手是谁——这就端赖全社上下同心协力,团结以赴,而责任是我们大家的,每个人都有此义务,这桩公案一日不了,我们便一日不休!”
屠长牧赶忙道:“全凭魁首做主,我们唯命是从!”
燕铁衣大声道:“自动自发,尤为重要!”
抹了把汗水,屠长牧连连躬身:“是,是……”
燕铁衣冷肃地道:“无论行刺者是不是舒妲,她的行踪迟早都会泄露,而我们也有可以沿循的线索去追拿她,并非想像中的一筹莫展!”
精神一振,屠长牧急问:“莫非魁首想到了什么?”
燕铁衣道:“舒妲离开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一袭衣裙,可以说别无长物,一文莫名,或许她可以在短时间里隐匿一阵,但绝对躲不长久,除非她搞那些下三流的把戏,否则她便难以维生,然而,我不认为她会沦入偷鸡摸狗甚或劫盗的行当中去,那么,她就只有一条生活的路子。”
阴负咎恍悟道:“再干她的老本行——卖艺?”
点点头,燕铁衣道:“不错,我看也只有这条路可走!”
阴负咎兴奋地道:“如此一来,要找她就方便多了!”
燕铁衣道:“一个年轻少女,生相俊俏,气韵清灵,独自一人卖艺于江湖,这种情形并不多见,一旦入了人眼,便不易忘怀,我们查询起来,就也不会太难,以一个人的脚程来说,再加上她可能隐伏的最长时日计算,我判断她出现的地方不会超过‘楚角岭’周围三四百里方圆!”
屠长牧道:“只要抓得住她,再远一点也不要紧!”
燕铁衣道:“任何有关舒妲下落的消息传来,我们便立时形成如下布置,屠长牧坐镇堂口,总司全局,庄空离专责‘大风阁’内外警戒,全力维护青戈生命安全,阴负咎主理整个总坛防务,兼为空离接应;‘大风阁’这边,我再派熊道元协助左右。”
屠长牧不解地道:“那么,谁去追拿那丫头呢?”
右手拇指一点自己胸膛,燕铁衣道:“我。”
屠长牧忙道:“魁首,这件事似乎不劳魁首亲自奔波,我们几人中任是哪一个去,相信也能圆满奏功,擒着舒妲归来,魁首行径,是杀鸡用牛刀了!”
燕铁衣平静地道:“我去的效果,至少不比各位任何一个前去为差,这是原因之一,然而,最重要的是,只有我对舒妲尚不存偏见,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便有足够公允的观察力来追查舒妲的行为是否无辜,才在不受主观的影响下判断出舒妲是否有罪!”
用力点头,阴负咎道:“对,魁首说得对,以我主持刑堂多年的经验而言,于事物的推论上,的确以客观的出发点去进行,比较公平!”
屠长牧低声道:“魁首只一个人去?”
燕铁衣道:“叫崔厚德跟着。”
熊道元堆着满脸谄笑道:“老崔笨头笨脑的,怕侍候不了魁首,还是我跟着去吧!”
燕铁衣哼了一声,道:“少啰嗦,你在堂口里有你的事,跟着我去做什?叫你跟出去几次,我看你心都野了!”
缩缩头,熊道元讷讷地道:“魁首,我可是一片孝心。”
燕铁衣没好气地道:“多以事实表现,少用口说。”
阴负咎接上来道:“魁首,是否要传令给我们派驻各地的分支堂口,叫他们留意舒妲那个丫头的行踪回报?”
燕铁衣道:“当然,谕令今天便须用快马传出,不可延误!”
阴负咎道:“放心,我会即时去办——其他盟帮友派,道上同源,要不要也知会一下?”
燕铁衣道:“不必了,以我们分驻各地堂口的力量,应该办得了这件事!而且,颜面攸关。”
想了想,他又道:“记得找个能写丹青的好手,把舒妲的容貌绘录下来,随令分发各地堂口,有了图式,查询起来就方便得多了。”
阴负咎颔首道:“没有问题,魁首。”
站起身来,燕铁衣道:“事情大致上就这么决定,我回去了,没事的人该早歇着,留存点精神天亮后应付局面,李先生与空离更须谨慎!”
李大夫与庄空离赶忙同声回应:“错不了,魁首。”
燕铁衣望了熊道元一眼:“从现在开始,你就留在这里,暂受三领主调遣。”
熊道元躬身道:“遵命。”
于是,燕铁衣转身出房,缓步离去,从他的背影看来,仍是那样安详与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