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形势峥嵘,绵亘险峻的“旗斗山”遥遥在望的时候,燕铁衣与屠森不由全各自提高了警觉,他们估量,大约再过两个时辰,也就是傍晚的辰光,便可抵达山脚下了。
如今,天上的日头已略微朝西偏了些儿。
两匹马不徐不缓地沿着这条窄窄的土路往前这是一条比较僻静的捷径,屠森挑选了这条路的原因便是尽量避免泄露形迹,官道固是好走些,但岑二瘸子在官道上的耳目也较多。
就在他们经过一道山岗子下的密林边时,两个人同时听到一声窒噎的呼叫——像是一个人被抚着嘴巴时所迸出的叫声,那叫声很痛苦,也很惊恐,更含着一种绝望的颤抖,而且,像是个女人!
屠森在听到声音之后,仅是略略朝林子里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又头也不回的继续赶他的路。
燕铁衣犹豫了一下,立时勒住坐骑,目光冷清的朝林子里注视着,他想伸手管管这桩小事——虽然,他也明白这不会是桩好事!
没听到燕铁衣随后赶来的声息,屠森只好也停下马,转过身来,十分不耐地道:“你想干什么?”
燕铁衣瞧着林子,目不转睛地道:“方才那声呼叫,你听到了?”
屠森漠然道:“我听到了。”
燕铁衣道:“我就是想干这个——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屠森冷冷地道:“开什么玩笑?现在我们已来在对方的脚下,进入人家的地盘里,一举一动应该益加小心才是,哪还有功夫去管闲事?”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搞清楚,心不落实,屠兄。”
屠森把坐骑圈了回来,沉着脸道:“我们自己的事情已够麻烦了,岂能再节外生枝另找娄子?燕铁衣,在到‘虎头沟’之前的酒馆里,你曾劝过我不要打草惊蛇,然则你目前想做的事不是打草惊蛇又是什么?”
燕铁衣平静地道:“事情的性质大不相同——你那是滥杀,而我可能是在救人,你本不需在酒馆生事,我却必须去一探真相好求心安,又怎能一概而论?况且,那酒馆离着‘虎头沟’只有二十里,此地距‘旗斗山’,怕不在六七十里以上?我们再什么吵叫,也惊不着‘八虎将’那些山大王,你放心吧!”
屠森怒道:“你一定要管?”
点点头,燕铁衣道:“看来是如此了。”
屠森冷漠地道:“我可不插手!”
燕铁衣道:“无须劳驾,我这两把家伙不比你的刀慢。”
说着,他躯骑奔向林边,屠森悻悻地哼了一声,也无可奈何的随后跟了上来。
马儿刚刚来到林前,燕铁衣已一飞冲天,在半空中以极度美妙的姿态盘旋半匝,宛如大鸟投林也似的落下!
当他穿过林梢,悄无声息的落地之际,刚好看到一个体格魁梧的黑衣大汉正在面对林外,侧耳聆听着什么动静!
燕铁衣掩向一堆杂草之后,目光扫巡,却另外发觉在那黑衣大汉的右边十来步远,有一间半塌的草寮倚架在一片斜坡下,而这时,一个虎背猿腰,面孔狭长泛紫的人物,正从草寮钻了出来,一边抄扎着衣裳,一边犹不停在靴底上抹拭着一柄短刀——血污满沾的短刀!
站在外头的这个黑衣汉子,似是已经察觉燕铁衣与屠森策骑来近时的音响了。
那狭脸人物带着一种满足后的疲惫神色,刚懒洋洋地走上坡顶,黑衣大汉已抢进几步,语声低促地道:“八哥,有人来了!”
紫色的面孔上是一片毫不在意的淡漠之情,他嗓门略带嘶哑地道:“是些什么角儿?”
黑衣大汉有些紧张地道:“还不晓得,我刚才听到了马蹄声往林边接近,似乎有两骑——”
将衣衫整舒齐了,紫脸人吁了口气:“稳着点,不要瞎搅扰,天塌下来有我辛老八扛着,你含糊个驴鸟?在这附近一亩三分地里,还怕有什么人啃了我们一根汗毛去?!”
黑衣大汉赧然笑道:“怕我倒是不怕,八哥,只是那档子事,可不能落进别人眼里。”
朝着那间半塌的草寮瞄了一眼,紫脸人嘿嘿一笑:“那骚娘们业已被我干掉了,再也哼不出一个字啦,娘的,荒山野地,谁叫她独个儿出来砍柴火?八爷看上她,犹还扭捏着不肯顺从,我他娘霸王硬上弓以后,本还想留着她,这小婊子居然口口声声哭嚷着要去告发我,告吧,我一刀子捅穿了她的喉咙,看她还拿什么去嚷!”
黑衣大汉向着林外探头探脑,边道:“八哥,如果有人来,我们怎么办?”
紫脸人狰狞地道:“不管是谁,若不入林便罢,一旦入林,天皇老子也给他摆平!”
往前走了几步,黑衣大汉疑惑地道:“奇怪,刚才明明听到了马蹄声往这边来,怎的一下子没有响动了?”
紫脸人打了个哈欠,道:“说不定你他娘心里恍惚,听错了?”
黑衣大汉忙道:“不会错,我可是聚精会神在替八哥你把风,马蹄声又恁地个清脆法,怎会听错?起先那蹄声是奔过林子直往前冲下去的,后来又不知怎的绕了回来,朝林子这边移近。”
紫脸人慢吞吞地道:“我们就等着吧,看看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要来自触霉头?!”
那边,燕铁衣早已掩进了坡下的草寮中,在那黝黯又散发着腐湿气息的半塌草寮里,景象之惨怖真是触目惊心——
一个女人成“大”字形的手脚摊开着,上身的衣裳已被撕成稀烂,裸露出那并不丰满的胸脯来,下体的裙裾亵裤更是撕裂成一条条一块块,血污狼藉的四处抛掷着,那女人头发披散,面孔歪曲——极度的痛苦与惊悸下所造成的歪曲,两眼暴睁,眼球全已突出了眼眶,致命伤是咽喉上的那个窟窿,黏稠的血沾染得女尸一头一脸,而咽喉里尚在缓缓往外冒着鲜血,如果用手拭拭,那血一定还是微温的。
燕铁衣注视着那女人的面孔,很年轻,约摸只在十八九岁之间,说不上标致,只是中等之姿而已,看她肌肤微带棕黑,手脚粗糙厚实,碎裂的衣裙全是粗布剪裁,简陋得很,于是,燕铁衣知道,这只是一个村姑,一个可怜的村姑而已。
把眼前的景象,再与那紫脸人从这草寮中钻出去的动作一对照,配上他的言词,便乃铁证如山了——一幕先奸后杀的残酷丑剧,一个心如禽兽的人,不折不扣的凶手,畜生!
退出了草寮,同时,燕铁衣也已决定了要怎么做。
缓缓的沉重的,他也走上了坡顶,而林边,屠森亦正好面无表情的大步行向这边。
紫脸人与黑袍大汉先发现的是屠森,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注视着屠森的动作,屠森从林外来,却已看见了在那两人后面的燕铁衣。
就在距离对方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屠森闲闲站住,背负着手,一派“隔山观虎斗”的架势。
紫脸人忽然冷冷一笑,开口道:“这一位莫非是要来找碴架梁?”
屠森生硬地道:“我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你找错主儿了!”
紫脸人微微一怔之后随即狠辣地道:“不是你来生是非还会有谁?朋友,你可要搞清楚了,大家吃的全是江湖饭,任是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们……”
屠森不耐烦的朝他们身后一指,大声道:“你少对着我啰嗦,生是非的不是我,是你们后面的那一位!”
紫脸人与黑衣大汉吃惊之下立即回顾——可不是?在他们身后正站着一位面如冰霜的年轻人,就如同一个大孩子!
燕铁衣看着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双眼中光芒冷森如刃!
紫脸人不期然地起了轻视之心,他大剌剌地打了个哈哈,轻蔑地道:“干什么绷着一张脸?莫非没向你娘讨着那块酥糖顶馋?!”
黑衣大汉“扑”地笑出了声,跟着揶揄:“乖乖,看这半大小子的那股气恨劲吧,活像夜来尿湿了坑,被媳妇拧痛了屁股蛋蛋一样,多委屈哪。”
燕铁衣冷冷地道:“先奸后杀,真是歹毒。”
紫脸汉神色一变,又立即狞笑道:“好小子,你也够精灵,居然先找着地场去捏我的把柄啦?不错,我干我的,你也看见了,请教,你要把我怎么办?”
燕铁衣缓缓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你还是先奸后杀?更该偿命之外再加缀上活罪难逃,我就打算这么办!”
紫脸人狂傲地道:“就凭你?扮个相公脱下裤子来卖‘腔’差不离,可惜八爷没有艳阳鲜的毛病,否则你正好派上这个用场合适。”
燕铁衣阴沉地道:“那只是一个可怜的村姑,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孩子,你却把她强暴了之后加以杀害,你还算不算个人种?有没有颗人心?你这狗彘不如的畜生,天打雷劈的王八羔子!”
勃然大怒,紫脸人大吼:“你,你这小狗操的竟敢骂我?”
燕铁衣狠酷地道:“你的活罪死罪一大串全在后头,慢慢等着消受吧,下流无耻,冷血不仁的恶毒妖孽,江湖的败类,第九等的禽兽!”
紫脸人咬牙如挫地咆哮:“小杂种,我活劈了你!”
黑衣大汉也怒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乳臭小子,你死到临头,犹敢在这里充你娘的人王?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这位祖师爷是谁?!”
燕铁衣不屑地道:“我知道他是谁,但却吓唬不了我!”
紫脸人狂笑一声,张牙舞爪地道:“好兔崽子,你说这种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我只用一只手,就能活活掏死似你这类的小王八蛋十个八个,你自以为就上了天?”
黑衣大汉也暴烈地道:“真是有眼无睛,不识泰山当前,小子,你死定了。”
燕铁衣深沉地道:“只怕死定的是你们,不是我。”
紫脸人伸出右手小指,极其藐辱的向燕铁衣勾了勾:“来来来,小兔崽子,你上来试试,我倒要看看,你是怎生叫我们死定法?”
燕铁衣古井不波地道:“不用我动手,自有人收拾你们这一对畜牲!”
紫脸上嘿嘿冷笑:“谁?你是说穿着白袍的那一位?”
点点头,燕铁衣道:“正是!”
斜眼睨着那边的屠森,紫脸人狠辣地道:“朋友,这小子指望你帮他充打手呢!”
屠森淡淡地道:“我不管闲事!”
得意的大笑,紫脸人满脸骄狂之色:“小王八蛋,你听着了?你期望的这位朋友不肯帮你的忙,人家不愿管这档子闲事,看样子,这个‘打抱不平’的英雄角色,仍要由你来扮了!”
燕铁衣静静地道:“他会替我收拾你们的,一定会!”
屠森大声道:“不关我的事,我早说过我不插手,你别往我身上推!”
紫脸人笑得更张狂了:“这一次,小兔崽子,你该听清楚了吧?”
燕铁衣没有理会对方,向着屠森安详地道:“如果这一位是‘八虎将’里的辛老八辛伧呢?也不关你的事,你也不插手么?”
屠森蓦地双目睁大,精光如电中,他肃然地道:“他是‘八虎将’中的一员?是‘邪虎’辛伧?你不要胡说八道。”
冷冷的,燕铁衣道:“我一点也没胡说八道,你可以自己问问他,是不是辛伧!”
屠森忽然变得极其和善——罕见的那种温柔——他对着紫脸人道:“请问兄台,兄台可是‘旗斗山’‘八虎将’之属的‘邪虎’辛伧?”
紫脸人大马金刀地挺着胸道:“正是,我就是‘邪虎’辛老八,怎么?你认识我?”
连连点头,屠森阴笑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早思结识,只恨无缘,今日得见,真是‘心愿得偿’,‘快慰生平’——”
辛伧有些狐疑地道:“你又是谁?报个万儿上来听!”
屠森答非所问地道:“辛兄,大当家的岑老哥好吧?”
辛伧慢吞吞地道:“我们大哥很好,你是——”
屠森又笑吟吟地道:“大奶奶,也好吧!”
辛伧端详着对方道:“大嫂当然也好,呃,你这位是……”
屠森跟着往下问:“你们大奶奶的娘家芳名好像姓贾,是不是?”
辛伧已有点不耐烦了,他道:“是姓贾,你问得这么仔细干什么?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是谁?”
屠森极缓地道:“她叫贾仙仙,以前,人家都称她‘黑芙蓉’!”
觉得屠森的口气不大对劲,辛伧戒备地道:“朋友,你净提我们大嫂作甚?你认识她?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屠森似在回忆,又似在梦呓:“这一向她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才几个月不见,她的模样似清晰,却又模糊得像在雾中,唉……”
辛伧突然厉声道:“朋友,你的神态不大地道,你先是急着追问我们大嫂的近况,又屡屡查探她的过往,再又失魂落魄似的自言自语,你是打的什么主意?你想干什么?说!”
屠森摇摇头,阴沉地道:“贾仙仙如今可是你们的龙头大嫂,压寨夫人了,这恐怕还是最近几个月的事吧?”
紫脸泛着煞气,辛伧厉声道:“是最近几个月的事,怎么样?”
屠森冷冷一笑,道:“你知不知道她在和岑二瘸子姘上以前,是谁的女人?”
辛伧粗暴地道:“他娘的,你说话怎么是这种口气,竟敢当着八爷的面对我大哥大嫂出言不逊?我大嫂以前的事你管得着?他是谁的女人更不……”
突然,辛伧住了口,惊疑地打量着屠森,一边看一边慢慢往后退,脸色在连连变化,却是越变越难看,他不敢置信地结巴着道:“你……你该不是……屠……屠……”
屠森狞厉地笑了:“不错,我是屠森,‘天刀镂魂’屠森,也就是贾仙仙在岑二瘸子之前的那个男人,现在你大概知道我是想干什么了?”
辛伧的紫脸歪曲了一下,他吃力地道:“你,你待如何?”
屠森酷厉地道:“问得好,辛伧,你的拜把子大哥勾引了我的女人,贾仙仙那个淫浪货,背了我偷人养汉,最后索性卷逃而去,冤有头,债有主,如今我找上了门来,辛伧,你告诉我,我找上门来是待如何?!”
又退后一步,辛伧色厉内荏地道:“姓屠的,你这块招牌拿去吓唬别的庄猢孙犹可,亮到我们‘八虎将’面前,可半文鸟钱不值,贾——不,我们大嫂同你,一无媒,二无证,凭什么算是你的女人?你与她只是一段露水姻缘,缘分尽了,自然拆伙分手,她爱跟谁,你他娘管得着这一段?再说,她压根就厌恶你,却喜欢我们大哥,莫非你还能压着一个不属于你的女人一辈子抬不起头?”
屠森冷凄凉地道:“说得中听,辛伧,别把岑二瘸子描绘得那般可人,这个老残废其丑如鬼,却偏生一张能言善道的臭嘴,遇上了贾仙仙那样水性杨花,烂污无比的贱货,一个花言巧语会勾搭,一个冶荡妖媚不守妇道,两掌一拍合做出了这一桩无耻勾当,姓屠的今天来,不问男女,便要拎下他们一对狗头,叫他们阴曹地府再去做搭档!”
辛伧吸了口气,大声道:“我们也不含糊你!”
屠森道:“这才够种,姓辛的,就由你先开始表现你们‘八虎将’的骨气吧!”
辛伧紫脸发青,他赶紧道:“慢着,我有话说!”
屠森阴沉地道:“我不急,辛伧,有的是时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犯人弃市前,犹有留遗言的机会,何况你不是犯人,我亦非官家,让我们慢慢来。”
咽了口唾液,辛伧急切地道:“屠森,你既是来找场的,行,我们‘八虎将’接着,但像这样不明不白的干,却未免太草率,我们约个时间地点,到时双方碰头,再彻底将这桩过节做一了断!”
屠森望着辛伧嘿嘿笑了起来,越笑越高昂,越笑越激荡,声如狼嗥枭号,刺入耳膜之外,连一身汗毛都被他笑得竖了起来!
辛伧又惊又怒地咆哮:“你,你笑什么?什么事如此好笑?”
猛的重重“呸”了一声,屠森暴烈地道:“做你的春秋大梦,瞎了眼的狗东西,你把屠某人看成了白痴!容你施这缓兵之计,好回去调集人手,邀约同党来一场大吃小,众凌寡的围袭?辛伧,你死了这条心吧,就在这里,就是现在,我们便先对上一阵,看我屠森将你们‘八虎将’各个击破,逐一歼杀!”
那边,燕铁衣平静地道:“我举双手赞成这样的拼斗方式,公平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