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屠森低沉地道:“燕铁衣,你看,他们都会往哪里跑?”
燕铁衣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
屠森冷沉地道:“你好像对他们颇生同情?”
燕铁衣平静地道:“不错。”
神色一寒,屠森怒道:“为什么?”
燕铁衣坦率地道:“因为你与他们之间的——,其咎在你!”
屠森大喝:“胡说!”
哼了哼,燕铁衣道:“是非自有公论,并不是只凭你一张口便可尽掩天下耳目的!”
屠森恶狠狠地道:“我就是公论!”
燕铁衣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你既这样蛮横,我还有什么说的?”
注视着燕铁衣,屠森缓缓地道:“在我与‘五绝十刃’拼斗的中间,燕铁衣,你似乎有意放过韦无名?”
燕铁衣淡淡地道:“那只是你的看法!”
屠森火焰地道:“明明如此,你还不承认?”
燕铁衣也冒火道:“与韦无名交手的人是我,不是你,其中情势我比你更了解,我说没有‘放水’就没有,你却凭的什么在此横加诬陷于我?如果我有心成全他们,何不让你与他们同归于尽甚至任你被炸死?”
沉默片歇,屠森不满地道:“另外,到后来你下手攻击‘五绝十刃’的辰光,出招相当古怪,虽是截住了他们对我的进扑,却也封住了我的刀路……好几次都是这样,你却又数度解了我的围,也曾任由我伤了他们两人……真摸不清你是搞什么名堂?打什么主意?”
燕铁衣不能告诉屠森,他之所以阻止屠森痛下毒手的原因,乃是因为他反对“五绝十刃”及韦无名遭受这样残酷的报复,而他同时也不愿屠森受到伤害,便只有在出招之下堵截双方的攻势,他几度替屠森解围,的确为了报恩,而任他伤了对手,亦是间接助他报仇雪恨,但程度上却不着痕迹的为屠森打了折扣,如此一来,他总算没有辜负屠森的救命之恩,也未曾助纣为虐,迫害不该迫害的人,从哪一方面讲,都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仰首四望,屠森又切齿道:“不,不能就这样便宜他们。”
燕铁衣冷漠地道:“你还想怎么样?人早就逃走了,他们一定是往外逃,不会仍留在屋子里,你再进去搜也搜不出个鬼影来!”
屠森狠毒地道:“我只是伤了他们六个人,却尚未能将他们全部诛绝,这不够,这与我的理想差得太远!”
燕铁衣不满地道:“两年前你劫夺镖银,杀人无数,又重创了人家的总镖头韩英,更杀死了韩英的师父‘黑雕毒爪’谷青,再将‘五绝十刃’弄得两个残废,一个重伤,而你的代价只是挨了两匕首,今天,‘五绝十刃’个个挂彩,韦无名也受创不轻,你却只遭了点皮肉之痛,屠森,你无理在前,但又屡屡得势于后,面子也有了,气也争回来了,难道说,你还觉得不够?”
屠森凶恶地道:“当然不够!”
燕铁衣冷然道:“你认为怎么样才叫报了仉?”
屠森酷厉地道:“刀刀斩绝!”
燕铁衣阴沉地道:“屠森,不要太过赶尽杀绝,那并不是些好事!”
屠森悍然道:“屠某人行事自来如此,没有人能以干涉,也没有人敢于阻止,谁也不行!”
心里的反感越来越甚,燕铁衣却忍耐着道:“我劝你切莫过于残暴嗜杀,屠森,慈悲点,宽厚点,大度些,总是有益无害的,否则,天怒人怨,报应也就不远了!”
狂笑一声,屠森道:“少给我来这一套,燕铁衣,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乃是世间不变的定理,不狠不毒,活得下去么?我更不是个惯于容让的人,也不巴望人家对我宽厚,至于报应,哈哈哈,那是吓鬼的话,我刀头染血二十余年,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又何曾遭受过什么报应来?”
叹了口气,燕铁衣不响了,像屠森这样的人,业已走火入魔,恶性深固,还怎生去渡化他呢?
这时,屠森又开口道:“姓燕的,你也别再谈那些悲天悯人的调调了,你在这里替我好生把持着,我进屋去搜搜!”
燕铁衣道:“算了吧,屋里不会有人的!”
满面狰狞之色,屠森阴毒地道:“找不着人,便一把火烧掉这座狗窝!”
燕铁衣忙道:“这又何苦?岂不是太过分了些?”
屠森粗暴地道:“不这样做,消不掉我心头之恨!”
燕铁衣大不以为然地道:“如这样做,才更显得你欠缺气量与风度?”
屠森怒冲冲地道:“姓燕的,我请你来是帮我报仇雪恨的,不是请你来扯我后腿的,你少管我的闲事!”
脸色凝重,燕铁衣道:“屠森,你罔顾忠言,迟早后悔莫及!”
重重一哼,屠森掉头进入屋里,燕铁衣望着他的背影,不禁益发感到这个人的狠辣残暴,业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在江湖上闯荡这么些年,他见过一些本性恶毒,手段冷酷的人物,但是,像屠森这样视杀戮为当然,将血腥比儿戏,根本不把人命当作一回事的角儿,却还确属少有,屠森那种睚眦必报,极端偏激的观念与行为,已不止是糟蹋了他自己,更要牵连上许多的无辜,这类人物燕铁衣一向都不会轻恕过的,然而,以前遇上的和屠森不同,屠森救过他的命!
这该死的救命之恩。
他气恨却又无从发泄的独自在院子里蹀踱着,直到这幢屋宇冒出了腾腾黑烟,吐现着熊熊的火焰,直到几声颤窒的惨号惊动了他。
燕铁衣急匆匆的刚奔到厅门之前,屠森已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一见到他,只是挥了挥手:“走吧!”
燕铁衣望了望屋里业已蔓延过来的火舌、浓烟,忍受着炙热的空气薰烤,忙道:“我听到几声呼叫,怎么回事?”
屠森不耐地道:“几个大概是下人仆役一流的混账东西,躲在后面的两间屋子里。”
燕铁衣急道:“起火了,该放他们逃生才对——”
屠森快步走出,头也不回地道:“用不着麻烦了,我早已劈死了那几个废物!”
随后跟上,燕铁衣大声道:“屠森,几个下人仆役,也值得你下此毒手?”
屠森冷冷地道:“凡是与‘五绝十刃’有关的事物,都该死,通通不能留着,房子要烧,鸡犬猪狗,包括人,也一概斩杀无赦!”
燕铁衣心火上升,厉声道:“你这算干什么?简直是一种病态,是疯狂!”
到了大门边,屠森霍然转身,双目阴狠地盯视着燕铁衣,缓缓地道:“不要对我大呼小叫,燕铁衣,我翻了脸是六亲不认的!”
燕铁衣冷冷地道:“如果有兴趣,屠森,你可用你的‘巨芦刀’来试试我,看看到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利!”
眼皮急速跳动了几下,屠森突地大吼:“你放肆!”
燕铁衣阴森地道:“你狂过头了,屠森,在我面前如此嚣张,恐怕你还不知道有几个人仍保有第二次的机会呢!”
屠森一言不发,死盯着燕铁衣,半晌,他才生硬地道:“我救了你的命,你就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
燕铁衣摇摇头,十分泄气地道:“你不要逼我太甚,屠森,我没有忘过你的救命之恩,只盼你不要逼我太甚!”
这时,整幢屋宇已经烈焰腾空,火舌窜舞,烟硝迷漫中,隐隐传来了坍柱倒墙的轰隆声响,火烧得好猛好快!
屠森急步往外走,边道:“我们先快离开这里再说。”
燕铁衣回头望了一眼这幢已被火焰吞噬了的屋宇,叹了口气,怅然走出了大门。
远去“虎头沟”已有百余里了。
马上,燕铁衣默不出声,眉梢唇角之间,蕴隐着深郁的阴影,答应屠森那三桩报仇之举,只做了一件,他已感到心头的负担沉重,这不是打杀的问题,亦不是艰险的问题,乃是一个道义上的问题,他不怕流血,不怕拼命,但要出师有名,站得住一个“理”字,生平他最顾忌的便是罔论曲直,以非做是的行径,然而,眼前他却无法推却往里面去陷,第一桩,已令他内疚神明,那第二桩,第三桩,还不知是个什等样的黑白之分?不过看情形,屠森站得住“理”的成分不会太大,他所凭借口,恐怕又是一股暴力而已了!
屠森也没有说话,形态上却更见阴鸷与冷酷,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天刀镂魂”,即使在他没有杀人溅血的时候,模样也似带着一团冰雪般寒气逼人,就没有一丁半点的热络味道。
蹄声得得地敲击着地面,很单调,天气也很枯燥,那样的冷清同沉闷,再衬着渺渺茫茫的荒野丘峦,就更窒翳得不成话了。
燕铁衣的心中就似胶合着一团黑雾,那等的阴暗又那等的腻味法,拨不开沉厚的氤氲,益发觉得恹恹憎憎提不起精神来了。
忽然,一边鞍子上的屠森冷冷地开了口:“燕铁衣,你在想什么?”
燕铁衣横了屠森一眼,淡漠地道:“什么都在想,你要我告诉你哪一桩?”
屠森僵硬的笑——纵使这僵硬的笑容,也挺不常见——他道:“别在话中带刺,我判断你定是在叽咕我吧?”
燕铁衣明明白白地道:“如果你认为我会暗里颂扬你,那就是你我当中的某一个人脑筋有毛病了!”
屠森道:“你倒相当坦直。”
目光飘向一边,燕铁衣道:“为什么要掩饰?”
歪头注视着燕铁衣,屠森道:“燕铁衣,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每个人的心性不同,习惯有别,作风也大不一样,你有你的行事手段,我有我的一贯方式,我的所行所为,你或者不尽满意,相似的,你的观念看法,我也未能苟同,我并不勉强你接受我的意念,而你,也不必耗费心思来勉强我与你协调一致,本来,我们就是两绝对无关的个体,彼此之间,又如何能够事事融合?”
燕铁衣平静地道:“我没有这样的奢望——能够与你‘协同一致’,更不敢盼你同我事事融合,屠森,我只是站在一个同道,一个朋友的立场,奉劝你做一个真正的武人,平和,宽大,有涵养的武人,向你做善意的陈谏,无论我们是混的哪一行生活,杀伐与血腥总不是唯一适应的手段,以威来服人远不如以德来感人,刀锋是锐利的,却比不上以正当的心术来超度对方更为有效,暴力不能持久,反会拖累了自己。”
屠森不屑的冷笑道:“燕铁衣,我了解这一套比你更透彻,说出来比你更动听,但这却只是挂在嘴皮子上用来骗骗那些‘老憨’的,真正的应世之道,除了现实的力量,你还能到哪里找其他的法门?”
燕铁衣摇头道:“屠森,你已是不可救药了!”
屠森轻蔑地道:“你免了吧,燕铁衣,我和你一样也是老江湖,甚至资格比你更深,这些陈词滥调,拿去哄那些初出道的孩儿去,在我面前,谈也不用谈!”
燕铁衣低喟道:“本来,我就不准备再向你提这话的,我早就知道说了净如不说。”
重重一哼,屠森道:“燕铁衣,你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犯不着满口的阿弥陀佛,你双剑在手,染血如浆,背了浑身的人命,却还唱什么慈悲调子?”
燕铁衣安详地道:“幸而所除皆恶,剑诛者俱乃歹邪之徒,别的没有,至少还落了个心安。”
屠森冷峭地道:“我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安之处!”
燕铁衣悠然道:“一个小孩子,从小教他知书识礼,长大了以后,他就会知道如何做人行事,方才符合规矩,不悖人伦纲常,但若从小不教,则是非之间,他便全凭本身善恶为准绳,罔顾世道传统,俱以个人的观念为理所当然的看法了,从根本上既对事物的适应之道铸下错误,偏激的反应,那么在这个人而言,错误也就不成其为错误了,屠森,譬如你。”
屠森无动于衷地道:“我说过,我们截然是两个个体,实在无法观念妥协,是非之间,我们的判别差异便谬以千里,我不勉强你接受我的意念,你也不必枉费心力要我接受你的!”
燕铁衣缓缓地道:“不以误做误,不视曲为曲,就实在没有法子再纠正过来了。”
屠森冷硬地道:“我看,你才正是这样!”
燕铁衣涩涩地道:“算了,不谈也罢!”
屠森道:“最好如此——燕铁衣,你受了我的救命之恩,如今正是向我报恩来的,我那三桩宿仇,你业已算是帮我办了一件,还有两件,一待办妥了,你的恩即算报过,此后你我便无牵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他日若尚有缘再见,该采取怎么样的态度,就全看你了!”
燕铁衣低沉地道:“我实是迫不及待的等着那‘分道扬镳’‘各奔前程’的一天来临!”
狠狠瞪了燕铁衣一眼,屠森道:“对你,我更不欣赏!”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高兴听到你这句话,否则,我岂不是真和你同属一窝的了?”
屠森气得老半天没有开腔,过了好一会,他方才悻悻地道:“我们现在直上‘旗斗山’?”
燕铁衣颔首道:“这一带的地形我熟,我知道你是往那里去!”
略一犹豫,屠森道:“‘旗斗山’岑二瘸子同他的‘八虎将’,比之‘五绝十刃’与韦无名更难应付,燕铁衣,这次你可要扎实点帮我,别像在‘虎头沟’那里玩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花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燕铁衣道:“不必吩咐,我该干什么我心里有数。”
顿了顿,他又道:“‘五绝十刃’与韦无名他们,你以后还要继续报复?”
屠森断然道:“这还用说?不一一将他们诛绝,我誓不甘休!”
燕铁衣轻抚着坐骑的鬃毛,淡淡地道:“不过,以后若再找他们,可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屠森,我已帮过了你那一遭,不能回过头来重新起灶,以后那两桩事,也是如此,能达到你的目的最好,否则,你就自己再干,我是无以奉陪的了!”
屠森愤怒地道:“这是当然,你的报恩过程只限于这三桩事,过了一桩即了一桩,多出来的任何一件我也不会再麻烦你,你大可放心!”
点点头,燕铁衣道:“很好,先小人后君子,还是把话在前头说明白的好,否则,到末了万一牵扯不清,我又会落个‘忘恩负义’之名了。”
屠森冷冷地道:“无须顾虑,姓屠的讲究现实,但却并不缠赖!”
燕铁衣忽问:“你背上的伤势,怎么样了?”
屠森恨恨地道:“还好,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燕铁衣笑道:“我看你自己上药包扎,相当在行呢。”
屠森硬邦邦地道:“相当在行?我是第一流的治伤好手,我能把你这条命从鬼门关上救回来,自己这点小伤莫非还医不好?”
燕铁衣道:“你腿上那三根银针——?”
屠森道:“早拔出来了,那更不碍事——姓田的吐针伤人的本领还不到家,他大概原意是要用银针钉我穴脉,却全穿进肉里,除了像被蚊虫叮咬几下之外,我并没有其他感觉,更没有其他遗患!”
燕铁衣道:“真是不幸……”
双眼一瞪,屠森道:“什么意思?”
笑笑,燕铁衣道:“我是说,你被这三根银针射中的事。”
屠森阴鸷地道:“只要你不认为田佩的失手是不幸就行了,燕铁衣,放明白点,你和我是站在一条路上的!”
燕铁衣苦笑道:“谁说不是呢?”
屠森稍稍催快了坐骑,回头道:“待至‘旗斗山’之际,你可要好生为我出力,燕铁衣,那些悲天悯人的迂腐念头给我抛开,‘八虎将’他们对我不会客气,对你也一样不会留情!”
燕铁衣道:“我已经牢记在心了,屠兄。”
屠森萧索地道:“不管你对我有多不满,至少,现在你是在报恩!”
燕铁衣没有作声,又来了,他何尝不知道他是在“报恩”?
层山叠峰的那边,云雾飘绕,“旗斗山”,便在其中的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