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铁衣抢着道:“我明白,我明白,我这是在报恩,报你的救命之恩!”
屠森又加重语气:“天底下,再没有比救命之恩更要意义深重的了,一个人的生命,因为另一个人的帮助而得以延续,这份赐惠,何啻再造?没有施救者的帮助即便没有这被救的人;相反,如果受恩者不知尽心图报,则此人与禽兽何异?”
燕铁衣硬邦邦地道:“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屠兄,报恩是受恩人的事,哪有施恩者自来指定的?尤其老是挂在嘴皮子上唠叨,生怕受恩人报慢了,还少了,这岂不是显得太缺度量,也过分斤斤计较了些?”
冷漠地一笑,屠森道:“这只是大家的看法不同罢了,我一向就认为,付出多少,便该收回多少,没有吃亏白搭的理由,更没有只讲道义,不求实惠的理由!”
燕铁衣发觉自己的思想观念,与屠森实是南辕北辙,相差不能以道里计,在这种情况之下,要使彼此意见统一,心念沟通,乃是绝不可能之事;他奇怪,同样是一个人,为什么却有着恁般巨大的思想差异?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先天的遗传,抑是后天环境的熏陶?
淡淡的,他开了口——他已没有兴致再与屠森争议了:“屠兄,你那第二桩仇怨的因果内容还没告诉我。”
屠森垂下视线,仿佛在回想什么,也好像在考虑着叙述的层次,过了片刻,他方才语声沉缓又幽冷地道:“曾有一个女人,我非常喜欢她,那是我这半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倾心于一个女人,我想,也该是最后一次了;我对她付出了全部的情感,出自内心的情感,没有保留,她是那样令我迷醉痴狂……”
燕铁衣提不起什么劲来,懒懒地问:“人家对你是否也这样?”
双眼中宛似突然喷射着火焰,炙热赤红,屠森厉烈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铁衣无所谓地笑笑,道:“我是在请教——你所倾心的那个女人,对你是否也和你对她一样的倾心,一样的付出全部情感,并且,迷醉痴狂?”
“格崩”一咬牙,屠森激动地道:“这还用问?她当然对待我和我对待她一样,甚且更有过之,她亲口向我说过,没有我,便活不下去!”
燕铁衣在想:只怕未必。他静静的又往下问:“好吧,便算她没有你真的活不下去——后来呢?”
屠森忽然脸孔涨红,愤怒地咆哮:“后来,她却嫁了别人。”
耸耸肩,燕铁衣道:“真意外,是不?”
屠森充满怨毒的眼睛盯视着茅屋顶的一处破隙,切齿道:“那贱妇竟然欺骗了我,捉弄了我,耍戏了我……就在我有一次出去干买卖的时候,只两个月的时光,她已跟着另一个人跑了!”
燕铁衣道:“是个男人?”
屠森恶狠狠地道:“这还用问?当然是个男人,那个天打雷劈,狗一样的男人!”
燕铁衣忙道:“先别激动,屠兄,慢慢说,那女子是跟着什么样的男人跑了呢?”
声音是从屠森齿缝中迸出来的:“岑二瘸子!”
猛地一愣,燕铁衣愕然道:“岑二瘸子?你说的是‘旗斗山’‘八虎将’的头一号人物岑二瘸子?”
用力点头,屠森道:“就是他。”
燕铁衣愁眉不展地道:“屠兄,这一番真是风云聚会,群贤毕集了——你怎的专和这些有棱有角的扎手朋友结下梁子?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八虎将’是北地的另一根巨柱,他们也形成另一股势力,颇不易相与,一个比一个剽悍,又一个较一个难缠,平素,他们是不大买人帐的。”
屠森冷硬地道:“但你乃是北六省的头一号人物,撑天罩落的大招牌,‘八虎将’在你的势力范围之内,莫不成你就看着他们横行?”
燕铁衣摇头道:“有关此中情形,屠兄你还不太了解;不错,‘八虎将’也是北边的黑道同源,但他们与我一向河水不犯井水,我做我的生意,他干他的买卖,他们也不触扰我,而我也一样不找他们麻烦,大家和平相处,谁也压不着谁,多少年下来,彼此皆安然无事。”
屠森大声道:“我不相信你有这么大的度量!”
有些迷惘,燕铁衣道:“这与度量何干?”
屠森冷笑道:“方才你说过,他们另成一股势力,换句话说,他们就不一定会听你的,颇有自立天下的意味,难道凭你燕某人半座江山之主,就能任由卧榻之盘容他人鼾睡?你真看得这么豁达?”
无奈地一笑,燕铁衣道:“屠兄,北地的局面,你仍还陌生了些;我这个绿林盟主的封衔,固然是北地大多数同道的尊奉才冠加上去,但只是个空名罢了,实际上,北地绿林的各个组合,并没有加以约束或统一,也就是说,大家仍然各自为政,各行其是,尚未能脉络一贯,形成系统,我被尊为盟主,仅是名誉上而已,他们很崇敬我,很多事也假我之名而行,不过,我对他们却没有掌握控制之权……”
顿了顿,他又道:“先前我已说过,大多数的北地同道尊奉我为盟主,但却仍有少部分朋友并不赞同,像这些人,或这些组合,他们便根本不听我的号令,甚至连我这个‘盟主’他们都不承认,譬喻‘八虎将’,即是一例。”
屠森悻悻地道:“可是,至少你是拥有强大实力的人物,凭你,凭你麾下的‘青龙社’,足可并吞或铲除这些异端分子!”
燕铁衣道:“不,我的看法与你不同,屠兄,虽然他们不听从我,不承认我这‘盟主’之名,但是,在一般情形之下,他们也不侵犯我,不与我作对或采取敌意态度,大家各混各的,各循着自己的路子找生活,相安无事,岂不很好?只要他们不拦着我们生活,不危害我们,又何苦非要兵戈以见,弄个血雨腥风不可?”
笑笑,他接着道:“说句不怕漏底的话,像这少部分与我无干的江湖组合,彼此界线分明,互不侵犯,倒还易防,最叫人头痛的却是那些表面上崇奉我名,背地里尽扯我腿的朋友,这才脑筋伤透吧!”
屠森道:“你自己除了‘青龙社’之外,对别的帮派就全控制不住?”
燕铁衣道:“倒不致如此糟法,我当然也有我联系密切,关系坚定的结盟组合,我也可以如臂使指地调遣他们,不过,为数不多,与那些我不能加以控制的帮派或各人相较,比例就很少了。”
屠森不以为然地道:“如果我是你,我必将独霸北六省,真正的独霸,而非只属名誉上的。”
燕铁衣淡然道:“所以你才不会是我,否则,江湖之上,就要一片混乱了!”
露出一种轻视的表情,屠森道:“燕铁衣,生为男人,必须有大丈夫气概,既有大丈夫气概,便须具壮志雄心,有一统江山的豪勇,气吞河岳,威凌九州;你什么都有了,却独缺那壮志雄心,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如何,偏又创下如此局面,真不知是叫人惋惜,还是叫人不值?”
燕铁衣不以为忤地道:“随他们怎么想都行,我做人立世的原则是永不改易的——不恃强凌弱,不以并吞或屠杀作为壮大自己的手段,只要能够生存,能够共处,便以和平为第一要件,大家都可以活下去,他们是否彻底受我节制掌握,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屠森冷冷地道:“你想得倒怪祥和慈悲,只怕别人却没有你这样的宽宏大量,一旦如‘八虎将’那样的角儿健壮强大了,他们就会连你的老根也给刨掉,眼前他们和你互不相犯,并不是也有意与你和平相处,只为了他们的力量还不到吞灭你的时候!”
燕铁衣平静地道:“‘八虎将’不会有吞灭我的想法。”
屠森道:“何以见得?”
试着盘上双膝,燕铁衣边道:“他们一直没有招兵买马过,从来只是他们八个人加上手下的百十名儿郎而已,凭这股力量,虽可称雄一地,但要对付我却嫌不足,要独霸北地更嫌不足,近十年来他们一直维持现状,将地盘自限于‘旗斗山’方圆百里之内,并未有向外扩张的企图及事实,这是其一;其二,‘八虎将’自成为一股势力,独行其是,却尽量避免与我‘青龙社’发生摩擦,他们的字号叫得响亮,却颇知收敛,也证明并无野心,所以,我不认为他们会有你说的那种狂妄想法!”
屠森忍不住了,粗暴地道:“不管你怎么说,岑二瘸子我是找他找定了,他勾引了我的女人,这口气不出我是永也安稳不了的,你必须陪我同往!”
低喟一声,燕铁衣道:“我晓得,这也是报恩。”
屠森刚烈地道:“而且你无可选择,没有我,你的性命早休,你的基业、部众、声名也全将化为乌有,追本溯源,想想看,还有什么事比我救你的命更重要?”
燕铁衣心中在叫;良心、道义、做人的本分、忠恕的传统……比救命更重要的事多着呢?叹一口气,他道:“你叫我怎么说好?”
屠森冷锐地道:“什么也不用说,一起前去才是正经!”
燕铁衣道:“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脸色又变得极其酷毒了,屠森道:“贾仙仙!”
燕铁衣在嘴里念了几遍,道:“也是江湖出身?”
屠森硬邦邦地道:“不错,人家都叫她‘黑芙蓉’。”
燕铁衣一笑:“想是又黑又俏的了?”
屠森怒道:“我不是在与你开玩笑。”
点点头,燕铁衣道:“当然,我怎会以为你是在与我开玩笑?”
屠森阴鸷地道:“那贱人,也一样不能饶过!”
燕铁衣有些纳闷地道:“屠兄,岑二瘸子我曾在一次偶然的机缘里与他照过面,那家伙四十多快近五十岁了,不但瘸了条腿,而且又干又丑,黄脸上还生着疏淡麻点,他那副尊范和你一比,实是不能相提并论,那位贾仙仙又怎么挑上他的?你就算再不济,也要比岑二瘸子高明上多多呀。”
屠森恨声道:“所以我说那女人犯贱,一点也没说错!”
望着对方,燕铁衣道:“就这么简单?”
屠森怒道:“你以为还有什么原因?”
双手抱着膝盖,燕铁衣道:“会不会尚有其他原因?例如,贾仙仙看上了岑二腐子的财富?受到他的要挟?或是认为岑二瘸子比你更有办法?也或者,你对那女人有不够温柔的地方?”
说到后一句,屠森的神色奇异地变化了一下,他立即咆哮:“总之一对狗男女,姓岑的色胆包天,勾引我的女人,贾仙仙水性杨花,为情不忠,通通该凌迟碎剐,我无须去猜测什么理由!”
燕铁衣暗里叹气——你无须猜测理由,我却不能昏天黑地地跟着你去打这场糊涂仗啊……他摇摇头又接着道:“贾仙仙和你,可是好过一阵子?”
屠森削厉地道:“你以为我是剃头的挑子——只一头热?”
燕铁衣道:“我是说,她和你要好的形式。”
哼了哼,屠森道:“说得好听点,是同居,说得难听点,是姘轧,她跟了我前后有半年光景,却在我外出两个月之后席卷潜逃——跟着岑二瘸子,真是奸夫淫妇,一对狗男女!”
燕铁衣道:“屠兄,你确定贾仙仙是随同岑二瘸子跑了?”
屠森愤怒地道:“完全确定——因为我除了得到可靠消息之外,更亲自上‘旗斗山’探视过,一点不假,那贱人是姘上了岑二瘸子!”
燕铁衣问:“他们,成亲了么?”
面孔立时扭曲了一下,屠森大吼:“我怎么知道?”
由对方的反应里,燕铁衣判断岑二瘸子与贾仙仙八成是拜过花堂了,就算一树梨花压海棠吧,其中必然有着某种隐讳的原因存在,否则,贾仙仙不会如此心甘情愿的!
他又和悦地道:“屠兄,这件事,多久啦?”
屠森唇角微微抽搐着道:“不到三个月!”
燕铁衣道:“还是最近发生的事——你摸上‘旗斗山’是什么时候?”
屠森道:“一个月之前!”
燕铁衣道:“没干上?”
屠森阴沉地道:“我不傻,‘八虎将’个个功力高强,修为精湛,又加上那么些爪牙帮凶,力量雄厚,我估计过,若是正面拼敌,只怕要两败俱伤,落个同归于尽的结局,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我只要他们死,而我却不能死,否则,这报复就没有意义了。”
燕铁衣吁了口气,道:“对于报复这门学问,你倒相当讲究。”
屠森木然道:“不要说风凉话,燕铁衣,若是你换成了我,恐怕其激烈凶狠之处,尤有过之而无不及?”
笑了笑,燕铁衣道:“若我是你,我也不会去惹那些麻烦了,屠兄,色字头上可就有一把刀!”
屠森双颊的肌肉往上扯紧,两条浓眉聚成山形,于是,便投下一抹阴影在双瞳之中,他煞气隐隐地道:“色字头上是一把刀,对我是,对岑二瘸子亦然!”
燕铁衣赶紧又道:“那第三桩呢?屠兄,第三桩的梁子又是和谁结下的?”
屠森直爽地道:“‘烟霞院主’管婕妤!”
燕铁衣好久不出声,却紧皱着双眉。
屠森狐疑地问:“有什么不对?”
摇摇头,燕铁衣道:“你又招惹上一个人王。”
屠森道:“我是什么人?我的仇家当然不会只是些泛泛之辈,而泛泛之辈也不配与我结仇,便结了仇,我也不需劳你大驾!”
燕铁衣沉重地道:“管婕妤是黄河两岸的镇河锁,是那一带‘筏帮’的女龙头,在黄河流域,她的字号如同金字招牌,踏踏实实的地头蛇,潜势极大,手下尤多亡命之徒,更有些狠角色为她效力,陆上水上,谁见了她也要让步三分……屠兄,你怎的又和她豁上了。”
屠森凛然道:“她的力量大,我明白,所以我才会想到请你相助一臂,否则我还麻烦你干什么?我和管婕妤翻了脸全是为了生意问题,在河面上,我下手干过几次买卖,有一次不巧碰上,她横加拦阻,表示这是她的地盘,河行的船只都受她的保护,又指责我行事之前不拜码头,不打招呼,啰里啰嗦一大套,我岂是吃这个的?当场一言不合就动了手,哪知我竟入了圈套!”
燕铁衣道:“怎么回事?”
屠森恨恨地道:“后来我才弄明白,那次下手遇上了管婕妤这婆娘,并不是凑巧,而是她早就埋伏着人跟踪我了——她要找出前几遭‘上线开扒’的人来,我和她才一动手,立时便由河心四边及两岸汊港里飞划出几十只梭头快船,至少有近二十余名可以高来高去的好手往我这里围抄,他们的身法手眼俱极老到,我一看就晓得皆非弱者,他们人多,又在水面上,我只好暂且退去,硬逼着把一块到口的肥肉吐出……此事过后,管婕妤更到处宣扬,把我诋毁得分文不值,燕铁衣,你说,这个仇怎能不报?这个耻又怎能不雪?”
点点头,燕铁衣闷恹恹地道:“当然,我也必须报恩。”
屠森道:“对了,所以我们就一起去。”
燕铁衣忧虑地道:“你可曾想到过,屠兄,这些事当我助你一一办妥以后,你固可一走了之,鸿飞冥冥,我可是有山有庙,有基有业,我结下这么些梁子,又往哪里走?”
屠森咧咧嘴,道:“以你的本领,以你的力量,你无须畏惧他们!”
燕铁衣沉沉地道:“但是,这总是一个极大的负担,如果他们一旦联手合力来对付我,亦足可造成严重威胁,届时刃闪血溅,就颇不轻松了,为我的报恩,再令人令己赔上多条性命,未免于心不安。”
屠森大声道:“你含糊?”
燕铁衣道:“这不是问题,问题是该不该连累他人?”
屠森厉烈地道:“我们在找过这些人报仇之后,他们能剩下的扎实角儿也就不多了,对方力量大减,又自顾不暇,哪有工夫再向你寻仇?”
燕铁衣苦笑道:“等他们整顿过来,恢复元气之后呢?”
窒了窒,屠森随即强横地道:“那就是你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