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瞳中的光芒凝聚,屠森幽沉地道:“你所中的毒,是一种属于热性的罕见奇毒,先使人昏沉不醒,并令体内血气沸扬紊乱,促成那种无比焦渴,有如火焚五脏般的感觉,待到毒性全发,则必将令中毒者在极度痉挛窒息下致命。”
燕铁衣倒吸一口寒气,喃喃地道:“天爷,这么个霸道法?”
屠森道:“伤害你的,可是一种浑身毛色黑亮,状如狐狸般的碧眼小兽?”
燕铁衣连连点头:“不错,就是那可恶东西!”
屠森道:“那种小兽,已极为罕见了,听说已快到绝种的地步,它的名称叫‘蜂狐’,这‘蜂狐’之名的由来,便是专指它隐藏尾毛中的那根毒锥骨,就好像蜂类尾中的毒刺一样,当然它的毒性,却不知要比蜂刺剧烈上多少倍。”
燕铁衣愤恨地道:“不管这畜生叫什么狐,总是邪恶透顶;我是眼见在一条毒蛇对它的攻击下,这东西危在旦夕,一时不忍,方才出手救它于蛇吻,哪知就在我抱它起来加以抚慰的当儿,它居然以怨报德,竟猛地反刺了我一下,它攻击人不用爪,不用齿,却以隐藏在短尾毛丛中的锥骨施狠,真是匪夷所思,叫人防不胜防。”
屠森淡淡地道:“这是由于你见识太鲜薄,才会吃上这种亏;‘蜂狐’的尾椎骨,乃是它全身最厉害,最狠辣的武器,也是它全身唯一蕴聚毒性的地方,这种小兽,奔跃很快,易受惊恐,因而禀性多疑,时常处在不安的状态中,任何同它接触的,它都会认为含有敌意,你不明白它的性情,自是免不了要受罪。”
燕铁衣悻悻地道:“可是,我并非在寻常情况下接近它,我是在那条毒蛇缠住它,几乎就将它咬死的紧急关头救了它呀,它怎能如此——如此恩将仇报?”
屠森平静地道:“此亦不足为奇,禽兽到底不比于人,不通人性,不识善恶好歹,你怎能将人的思想行为套用在畜生身上?”
燕铁衣道:“不过,我一向以为禽兽之属,也该分辨得出敌友,体会得到恩怨。”
屠森道:“你的‘以为’过于美化禽兽了,那些非人类的东西,总不会生有人类的习性;倒是一个人,‘不’要以怨报德才好!”
像这种一语双关,并隐含讽刺与警告的话,燕铁衣如何会听不出来?他压制着自己的不快,声音有些僵硬地道:“当然,人与禽兽,乃是截然不同的……”
屠森问道:“伤了你的那头‘蜂狐’,朝哪个方向跑了?”
舐舐嘴唇,燕铁衣道:“它没能跑掉,被我掷撞在石壁之上。”
竟惋惜地低喟一声,屠森道:“真可惜……”
怔了怔,燕铁衣道:“可惜?”
屠森道:“像这种稀罕的小兽,如今已极为少见,它的用途很多,尤其难得的是它那根尾椎骨,经过炼制之后,可治多种寒毒,效果极佳。”
燕铁衣道:“现在大概还来得及,它就被我摔死在那边的谷口,虽然身子成为血糊一团,但那根尾椎骨应该还摔不碎,在狐尸里找出来也就行了。”
摇摇头,屠森道:“你说的是外行话;拔取那根尾椎骨,要在它活着的时候血气相通,连着锥骨根部的一枚毒囊并同取下,方才有效,现下那蜂狐已死,血竭气尽,锥骨中的精髓也早已干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了!”
“哦”了一声,燕铁衣道:“倒是真的有点可惜……对了,屠兄,你是怎的晓得‘蜂狐’这恶兽的?”
屠森木然道:“我精研医理,穷究天下各种异禽奇兽,对人体的功能奥妙,自是广览群书,博征见闻,像我知晓‘蜂狐’此物的由来以及睹状之下便明白你身中何毒,皆是不足为奇的事,否则,还算有什么本领?”
笑笑,燕铁衣道:“这一次巧逢于此,屠兄想亦是采药而来的了!”
屠森道:“不错,我正是为了采药而来,我也风闻这‘百聚山区’出现过‘蜂狐’之类的异兽,采集药材之下,亦未尝不想一碰运气,岂知没遇上‘蜂狐’,却遇见你这吃了‘蜂狐’大亏的瓢把子!”
又是言中有刺!
燕铁衣牵强地一笑,道:“就算夜路走多了,碰上了鬼吧,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头恶兽身上栽跟头。”
屠森道:“若非是我恰巧经过前面的水潭想汲点水饮用,若非这边有幢茅屋显示目标,只怕我还不会在这深山莽莽中发现你呢,你正好倒在茅屋门外,我一见到你,就知道尚不太晚,仍来得及施救……这是你的运气,也是我的运气!”
有些迷惑,也有些警惕,燕铁衣试探着道:“我是幸蒙施救,保得一命,当然是运气,可是,屠兄你无故增加麻烦,又何来运气可言?”
屠森冷笑道:“燕铁衣,你是真个不知,抑是有意装样?”
燕铁衣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屠森脸色阴沉地道:“好,我便告诉你我是什么意思——你有运气,遇上我救了你的性命,我也有运气,因为凭空增了一股力量,一股只有我才可以驭使的力量!”
燕铁衣谨慎地道:“什么力量?”
屠森道:“你!”
怔了怔,燕铁衣道:“我?”
用力点头,屠森的腔调提高了几分:“不错,你,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感恩图报,但是如何报这个恩,要由我来决定,而你艺业卓绝,功力深厚,不但是剑术一门的宗师巨匠,更为江湖上一等一的霸主大豪,因此,我可以运用你这难以匹敌的力量,来令你帮助我去做一些事,在你来说,即乃报恩,对我而言,则平添威势,所以,你有运气,我也一样有运气!事实上,在见你之初,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以后,我就晓得,我的运气来了!”
沉默半晌,燕铁衣道:“屠兄,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但是如何报恩,我认为似乎应由我斟酌,不该由你来决断,若然,怕有些难以调和之处。”
屠森冷削地道:“燕铁衣,你说过的话不算?”
燕铁衣道:“我从来没有说话不算!”
屠森厉声道:“那么,你就该回报我!”
燕铁衣道:“当然!”
一昂头,屠森道:“如何回报较为恰当,我知道,你却不知!”
燕铁衣也冒了火:“我欠你的情,我必须偿还,可是却不该由你指定方式,如果你叫我帮你去做些人天共愤,心理不容的事,我又怎么苟同法?这也未免失去报恩的意义了!”
重重一哼,屠森道:“我不一定叫你帮我干这些事,再说,报恩的意义直接决定于被报的人,其他一概可以不予理会!”
燕铁衣从草席上坐起来,悻然道:“好吧,你想叫我帮你干什么?”
屠森酷烈地道:“报仇!”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我就猜得到是这一类的事!”
屠森瞋目道:“你不愿?”
燕铁衣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屠兄,这不是愿不愿的问题,而是你这报仇的性质能不能由我插手的问题,至少,你要把找谁报仇,以及为什么报仇的内情告诉我呀!”
略一迟疑,屠森双目寒凛地道:“好,我告诉你,但你在听完之后,不管愿与不愿,你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燕铁衣忙道:“你且先说完了再说,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屠森沉重地道:“第一桩……”
大吃一惊,燕铁衣急道:“什么?莫非还不止一桩?”
屠森道:“共是三件,也就是说,我有三处仇怨必须洗雪,而你就得助我一一将仇报过,方算还了我的情!”
燕铁衣不满地道:“总算你还不太过分,知道遵守那‘事不过三’的原则。”
屠森也尖锐地道:“你也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凡有生之日,皆补报之时!”
燕铁衣道:“我绝对不会食言,但我有我的意思;譬喻说,你在生活上有了困难,银钱上遇到紧迫,甚或性命受到威胁,我都会在此生中无远弗届,随时助你,但我并非指去帮你杀人,而原因上为了你要报仇!”
屠森大声道:“我当然有道理,我不是凭空无故便要杀人溅血,我是为了我的尊严,为了骨气,也是为了自卫,我总不能光等人家来对付我!”
搓搓手,燕铁衣无可奈何地道:“先别嚷嚷,屠兄,你倒是一样一样说出来听听看……”
屠森冷冷地道:“在‘虎头沟’的‘彩玉坊’,住着‘五绝十刃’这么五号人物,你听说过么?”
燕铁衣颔首道:“‘五绝十刃’都是白道上拔尖的好手,足可开山立派的角色,五人金兰结义,情逾亲手足,我早已听说过他们……”
忽地一怔,他又道:“莫非你与他们有过节?”
屠森道:“不但有过节,更是仇深如海——我吃过他们的亏,在这五个匹夫手上栽过筋斗。”
燕铁衣惊讶地道:“会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呢?凭你的功夫,‘五绝十刃’当中,任是挑出哪一个也不是你的敌手呀,你怎会栽在他们手里?”
屠森狠毒地道:“一个对一个,甚至两个并同上,我全不在乎他们,那一次,他们却是五人一齐动手,更加一个有力的臂助——‘黑雕毒爪’谷青,六人围袭我自己,到末了,虽然‘黑雕毒爪’谷青丧在我的刀下,‘五绝十刃’也有三人挂彩,但我同样受创不轻,险些便将一条性命垫上!”
说着,他猛一扯领扭头,露出了脖颈后的部位给燕铁衣看——乖乖,两条紫红色的凸突疤痕,像两条瘰苈的蚯蚓般交叉横过屠森的后颈直达背脊之下,怕有尺多长。
燕铁衣是武家高手,搏命的行家,什么部位的伤势会成什么后果他全清楚;屠森颈上的两条伤痕,却是危险,稍微一偏,即将切断颈侧大血管,略略一深,便可斩折颈骨,而任是哪一样情形发生,他现在便看不着屠森了!
嘴里“啧”了一声,他道:“好险,屠兄,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只要这伤口随便朝那个方向一变,你就二十年后再称好汉了。”
屠森带着极狂的口气道:“这不是我福大命大,而是我多年苦练的技艺救了我,换成另一个庸才,只怕早叫他们几个匹夫给活活坑了!”
燕铁衣道:“但是,你又为了什么同他们拼命呢?”
咬咬牙,屠森道:“为了一票镖银。我单独劫了一票镖银,但那家失去镖银的镖行,却与‘黑雕毒爪’谷青有渊源,那总镖头是谷青的徒弟。”
燕铁衣了悟地道:“而‘五绝十刃’与谷青又是莫逆之交,谷青替徒弟找场,便约了他们来助拳……你后颈上的伤,是‘五绝十刃’给挂上的?”
屠森点点头,道:“就在我刀挑谷青的那一刹那,‘五绝十刃’突然施展他们的独门绝学‘流星织网’向我猝攻,后颈上的伤,便是在那瞬息间由‘五绝十刃’中的田佩与谭奕留下的!”
燕铁衣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屠森道:“两年前。”
算算时间,燕铁衣道:“怎么你直到今天方才打算报仇?这两年里,你是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瞪了燕铁衣一眼,屠森道:“光是养伤就养了半年多,待到一切痊愈如常,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我也几次想找他们算账,但是,我在得到一个消息之后,便只有暂时将复仇的计划暂时搁置。”
燕铁衣道:“什么消息?”
屠森冷硬地道:“他们请了‘闪流蛇’韦无名常川驻守,随时准备再和我遭遇,以便重来一次以众凌寡的勾当……韦无名是两湖一带的怪杰,出了名的勇士,他的那条‘金蛇鞭’极其难缠,凌厉诡异兼而有之,是个扎手人物,我不含糊他一个人,若再加上‘五绝十刃’——事实上他们也一定会并肩齐上——我就没有把握了,我吃过大亏,不愿重蹈覆辙!”
燕铁衣道:“所以,你想到了我?这倒是个聪明法子!”
屠森道:“有了你相助,‘五绝十刃’便再请上三两个韦无名,也一样要吃不完兜着走!”
不似笑地笑了笑,燕铁衣道:“可也别把我估得太高,连你也罩不住的场面,我不一定便能行,说不准我们两个都把筋斗一同栽也未敢言!”
屠森怒道:“燕铁衣,你不要推托!”
燕铁衣道:“我不是推托,屠兄,只是请你考虑,我并没有你想像中的本事,若连你这天下第一刀都有了问题,我又算得了什么?”
屠森阴恻恻地道:“你只管与我前去,这些顾虑,你不必操心,让我来担忧就行!”
燕铁衣涩涩地道:“这仇,你是想怎么个报法?”
屠森残酷地道:“斩尽杀绝。”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至于这么严重,屠兄,他们受这种惩罚,未免稍嫌过分了些!”
屠森粗暴地道:“燕铁衣,你不要忘记,你是帮我的,你是在报恩,在尽你的本分!”
燕铁衣道:“我没有说不是,但事情总该讲个公道,讲个理字,偏袒不是不可以,却也不能离谱太远,屠老兄,你这样心狠手辣,不是在叫我报恩,是陷我于不义了,这叫我如何苟同?”
屠森咬牙道:“你是什么意思?”
又搓搓手,燕铁衣道:“这样吧,我可以帮你掠阵,替你承担一部分压力,甚至在万一之际助你脱险,但我不向他们任何一个人施辣手,至于你自己要怎么办,那是你的事;不过,我奉劝你适可而止,找回面子就行,不应太过苛酷……”
屠森重重地道:“我这样做是‘苛酷’么?”
燕铁衣平静地道:“这段过节,算算账,还是他们吃亏较大,屠兄,你固然伤得重,但人家却同样三个挂彩,更赔上一个死了的,况且,此事打开头起,就是你先主动挑衅……”
双眼怒睁,屠森大吼:“燕铁衣,你到底是在帮哪一边?”
微喟一声,燕铁衣道:“帮你,自是帮你,不过……”
蓦地打断了燕铁衣的话尾,屠森狠厉地道:“你只要帮我就行,其他一概不需多言——好,就照你所说的,你仅仅助我御敌,下手由我亲自来干!”
燕铁衣道:“可是,我反对你那种做法!”
屠森强硬地道:“我怎么做,你无权,也不该过问,你只须明白如何报恩,怎么样报得无愧于心便行——我可是救了你的命!”
叹息一声,燕铁衣喃喃地道:“真叫人拎着鼻子了!”
屠森凛冽地道:“这只是履行你的诺言而已,燕铁衣。”
看着对方,燕铁衣无精打采地道:“好了——请你再接着说那二件报仇的内容吧,唉,第二件!”
屠森挑着眉道:“燕铁衣,你要把观念弄清楚,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碍难或不妥之处了,你要知道,你这样做,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