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秀秀又向骆忏要了碗水,这一次,她只喝几口,便停住了,凝视着骆忏,她放低了声音:“骆哥哥,你和祖世光他们,怎么突然拧成一股了?严格分划起来,他们还算你的仇家呀。”
骆忏明明白白地把他与祖世光之间的恩怨过程讲了一遍,不料江秀秀却有她独特的看法:“既然恩怨已了,你其实也不欠他们什么,何苦楞要陪他们去趟这弯混水?骆哥哥,‘天蝎会’不是省油的灯,人多势大,轻易招惹不起,你一卷入这场争纷,便是生死之斗,事关重要,千万三思……”
骆忏道:“不必三思,我早盘算过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说,我与祖世光他们利害相同,理该同舟共济;你以为,我不参与祖世光的阵容,‘天蝎会’那边便饶得了我?”
江秀秀倾思良久,才幽幽地道:“这么说,你心意已决了?”
骆忏笑得斩钉截铁:“不错!”
江秀秀吃力地道:“那,我也就不拦着你了,骆哥哥,我来这里的目的,乃是知会你此处情势危殆,随时都有爆发血战的可能,我的原意,是打算叫你赶快避开,现在你不避,便要准备应敌了。”
骆忏吃了一惊:“大妹子,你再把话说详细点——”
江秀秀轻声细语,但眉宇间却似浮结着一层阴影:“我早已听说你被祖世光的人马劫走,想像里就应该没有危难,起码你和姓祖的关系要比你和‘天蝎会’融洽,而‘天蝎会’又再次发出告示,广邀三山五岳、各路牛鬼蛇神帮他们搜寻祖世光一伙人的匿藏处所,表面上我也应征而至,参加他们,私底下我是想先找着你,给你传递消息;我找了许多天,终于在今天早晨发觉了这个石寨子,经我暗伏观察了一阵,已可确定这里就是我要找的地方,当时,我好高兴。”
骆忏听出话里有话,他急道:“后来呢?后来碰上不高兴的事了?”
江秀秀点头:“正当我要奔上来的时候,忽然发现石砾之中有人和我一样在暗地窥探,我仔细打量那人,你猜是谁?竟然是‘鬼面猫’习从欢那个杂碎!”
骆忏问道:“‘鬼面猫’习从欢又是何人?”
江秀秀简单明了地道:“也是来参加搜索祖世光下落的伙计之一,是个专吃杂八地的货。”
顿了一下,她又道:“当时我心思起伏,百念交集,却没敢对他下手,我怕敌不过他,打草惊蛇,又怕你万一不在石寨子里,岂非自触霉头?总之,未定的因素太多,变化难以预测,我只好眼睁睁看他走了。”
猛跳起来,骆忏赶紧问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江秀秀道:“就是我上石寨子来找你的前后功夫,至多不过一个时辰。”
骆忏道:“这姓习的,一准是回去向‘天蝎会’报信去了。”
江秀秀瞪着眼道:“所以我才告诉你,此地极不安全,随时都有爆发血战的可能。”
骆忏调头就走,只匆匆丢下两句话:“你且稍坐,我去去即来。”
一口气奔到祖世光的石屋,骆忏急忙把刚才发生的状况向祖世光、卜宜娘、与单晓仪三个说了,又接着道:“那习从欢打这里到‘天蝎会’的老窑,一去一返都要时间,加上对方还得召众聚议、准备出发,我估计等他们到达此间,至少还须两天功夫,这两天功夫,尽够我们从容部署了。”
祖世光慎重地问:“骆兄弟,那江姑娘和你是什么关系?她说话的确实在?”
骆忏道:“我相信绝对不假,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诱因来唬弄我,至于我和她的关系,讲起来有点微妙,反正彼此心照不宣便是。”
祖世光笑道:“还亏得有你这位‘心照不宣’的红粉知己,跑来通风报信,要不然,我们可不先吃闷棒啦?”
单晓仪道:“这样也好,以逸待劳总比拔师攻坚来得省力;应起战来亦从容些;世光,我们就辟石寨子为阵地了。”
祖世光点点:“这里地形地势我们较熟,两军接战,应该对我们有利,你赶紧去安排吧。”
等单晓仪离开,卜宜娘瞅着骆忏道:“骆忏,别忘了我们是搭档。”
骆忏笑呵呵地道:“多重大的事情,我怎敢忘?卜大姐,一待上阵,还盼你多罩着我。”
卜宜娘道:“彼此,彼此。”
骆忏辞了出来,一头转回自己住处,江秀秀仍旧原地原姿势坐着没动,见到骆忏回来,她忙问道:“事情怎么样?他们怎么说来?”
骆忏先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始道:“首先,大家都很感激你,妹子,你可算帮了大忙了;其次,我们决定就在此地部署人马,严阵以待,希望来一场彻底的歼灭战!”
江秀秀突然冒出一句话:“你不怕?”
骆忏怔了一下,无奈地摊摊手:“世间有些事,不是怕就能解决问题的,入了这一行,端的是这碗饭,不跟着俗流打转,成么?人在江湖厮混,甚至没有‘怕’的条件,否则,干脆回家吃老米饭,别出来搅合了。”
江秀秀叹了口气:“我可有点怕,骆哥哥,我怕死、怕流血……”
骆忏走过来坐下,有些动情地握住江秀秀的一只手,温柔地道:“此乃人之常情,有时候,我还不是照样拿鸭子上架、硬起头皮去顶?妹子,你不用怕,我不会叫你冒风险、受伤害,待一歇,你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抬头瞪着骆忏,江秀秀狠着声道:“你要赶我走?”
骆忏低声解释:“我不是赶你走,我是为了你的安全设想,再说,你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陪着豁命?从头到尾,这场争纷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秀秀固执地道:“怎么和我没有关系?跟你有关系就同跟我有关系一样,你在此间拼死拼活,却叫我躲开苟安,我哪能受得了?”
搞不清楚什么时候两个人的缘份一下子变得这等“情深意重”了?骆忏感觉上有点怪怪的,心头也晃晃荡荡的,怎么想怎么不地道。
江秀秀悻然道:“为啥不说话?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舔舔嘴唇,骆忏坦白地道:“我说妹子,我们算起来才见过两次面,这种,呃,情感,未免进展得太快了吧?你可别有其他的移情心态,楞套到我身上来。”
江秀秀脸色一沉,恨恨地道:“什么叫‘移情心态’?你在胡扯些什么?人家嫁往迎来,两姓联姻,夫妻间连一面未见过的多得是;一个人对一个人投缘,还用得着见几多面?你宽待我、纵任我,我就是头一眼看到你便喜欢你,这种感觉挥不去、挤不开,否则,我大老远巴巴赶来找你又为的是哪桩?”
骆忏讷讷地道:“你也不问问我,对你的意思有没有相同的感应?”
哼了哼,江秀秀道:“我只管表达我的心意,至于你是怎么个想法,那是你的事。你若接受我,情感可以慢慢培养,你若不接受我,我报过恩之后走路便是,你不必紧张,我决不会死缠活赖,给你添麻烦,我江秀秀虽然是个小人物,还不至惨到没人要的地步!”
骆忏干笑道:“你看,这是说到哪里去啦?”
猛一转,江秀秀又言归正传:“我要留下。”
骆忏大大摇头:“人的性命仅得一条,秀秀,当前形势隘恶,你犯不着陪我玩命。”
江秀秀大声道:“我这是报恩!”
骆忏急道:“我心领总可以吧?”
江秀秀是一副心意已决,九牛拉不回的姿态:“不必多说了,骆哥哥,要经过共生死、同患难的劫数,才更能凸显出情义的坚贞、百折不挠的互信与互爱,也好叫你看看,见过两次面的一个女子,是多么敢做敢为,心专如一!”
呆呆地看着江秀秀,骆忏不知说什么好,江秀秀的模样似陌生却又如此熟悉,似遥远但又恁般接近,心灵的共鸣虽尚不见痕迹,体验上倒有几分动情的温馨,他在寻思,往后看情形再说吧,凡事,总有个开头嘛。
站起身来,骆忏道:“饿了吧?我去弄点东西来吃。”
江秀秀立时眉开眼笑:“你陪我一起吃。”
骆忏扮了个“这还用说”的表情,迈步而出,一边走,心里犹一边恍恍惚惚。
“天蝎会”那边的人马压境之际,恰是日正当中的时刻。
这次征战,“天蝎会”采用的显然乃是精兵政策,人并不多,大约百余名左右,他们牵马步行,排成一字长蛇阵,慢慢向半山腹的石寨子逼近,人们在行进间,刃器的寒光映着烈日,连连闪眩,而天候炙热,气氛却冷凛肃杀。
走在一字长蛇阵前面的那位,中等身量,白面无须,两眉斜飞入鬓,一双虎目睥睨有威,举手投足,俱见雍容沉稳,一袭明黄长衫随风飘舞,益显卓然不凡之态。
长蛇阵右端,带头的是“八千岁”孔其然,左边押尾的是“玉哪吒”董渝,中段并杂着“天蝎会”之下“宇”、“宙”、“洪”、“荒”,各字级“前卫”,连曹世奇、易宛伯几员“方将”也在其内,看阵势,“天蝎会”业已倾巢而出了。
由于石山的地形崎岖,怪石嵯峨错叠,间距起落的幅度甚大,行动颇为艰难,前一段路程,“天蝎会”的人约摸为了保存体力,没有施展提纵术跃扑,而接近石寨子的的后一段路,便说不得了。
日头当顶,烈焰如火。
隐伏在石围后一块倾石之旁的骆忏,双目不瞬地注视着敌方的长蛇阵逐渐逼近,眉心中的汗水顺着鼻梁不断往下滴淌,在如火的烈日曝晒里,他竟不觉得如何燥热,肌肤毛孔间,倒出奇地泛着阵阵森寒。
紧紧靠在他身边的是江秀秀,江秀秀圆睁大眼,呼吸急迫,小巧的鼻翅儿不受控制地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而翕合,额头上也浮凸起细致的筋络。
骆忏感觉得到江秀秀“咚”“咚”的心跳声,他视线不移,极为低柔地道:“不用怕,一切有我。”
江秀秀点头:“待会你尽管施展你的,我若打不过,躲的机灵还有。”
骆忏笑笑:“这种阵仗,你不大多见吧?”
“嗯”了一声,江秀秀道:“怪吓人的,好像有一种,有一种说不出的慑窒力量——”
骆忏道:“这就是,呃,杀气吧。”
黑白分明的眼睛四周巡视,江秀秀道:“祖世光他们都布置妥了。”
骆忏小声道:“妥了。”
江秀秀忽道:“你似乎有点心绪不宁?”
骆忏道:“不错,我正在寻思一件事。”
江秀秀问:“什么事?”
骆忏缓缓地道:“没有看到西门蝶舞,他是对方阵容中的第一高手,不可能不来。”
江秀秀抿抿唇,道:“既然如此,这西门蝶舞就一定会出现,你担的哪门子心事?”
骆忏拧着双眉道:“问题在于,他从哪里出现?‘天蝎会’逼攻的阵势里不见他的人影,我怀疑他另有所图——担任奇袭攻坚,扰乱对方阵容的角色!”
江秀秀惶然顾视,形容惊恐:“这西门蝶舞,假如确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他要开始搅合,岂非大大坏事?”
骆忏道:“他走哪步棋,我们掌握不住,但是,我们也有对策遏止他。”
江秀秀道:“什么对策?”
不等骆忏开口,皆后奚行壮的身影已佝伏着闪了过来,一靠近骆忏,他连忙低促地道:“二姐传话,西门蝶舞未见现身,必有异谋,当心这老小子打前锋,施突击!”
骆忏道:“我省得。”
奚行壮又道:“二姐认为,‘天蝎会’的长蛇阵一旦逼到近距离的时候,便是西门蝶舞最有可能出现的时候,那当口,正好内外呼应,向我们前后夹攻!”
骆忏道:“对方推进缓慢,我看是为了保存体力,来到近前,就会发力硬扑了。”
奚行壮抹了把汗,道:“卜前辈交代,要骆兄注意,与她密切配合。”
骆忏一笑:“错不了。”
拍拍骆忏肩头,奚行壮又一溜烟似的反掠回去。
江秀秀收回目光,道:“这位奚大哥,身法好俊。”
骆忏道:“他是祖大当家麾下的爱将之一,挺好的一个人。”
江秀秀道:“看得出来。”
骆忏又望向山下,“天蝎会”的一字长蛇阵已越形逼近了,走在前面的那个穿着明黄色长衫的人物,兵器业已亮在手上——一杆又长又重的方天画戟。
吸一口气,江秀秀屏息道:“那执长戟走在前面的人,包准就是‘天蝎会’的首脑,‘二龙袍’顾道钧!”
骆忏微觉诧异地道:“你和‘天蝎会’打过交道,莫非尚未见过顾道钧?”
江秀秀不由略显腼腆:“说真的,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们小角色,层次不够嘛。”
骆忏遥眺那位执长戟,气势逼人的黄衫人物,沉声道:“我想你说得不错,这一定就是顾道钧,我也是第一次与他朝面,此人果然有股子不可言喻的威猛之概。”
江秀秀叹了一声:“只瞧着眼前的阵仗,就叫人犯愁……”
骆忏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竖横就是这么回事。”
江秀秀怔怔地道:“万一,万一挡不住呢?”
看了江眼,骆忏道:“如果挡不住,还有两条路好走,一是认命,一是逃命,心眼活络点,说不定尚能绝处逢生。”
刚讲到这里,突然裂天劈地似的停来声暴吼,这声暴吼,亢厉仿若兽啸,乃是聚众人的喉管迸出的呐喊,充满了狂悍野性!
随着这声呐喊,已经将要接近石寨子的那条长蛇阵,蓦而扩散,变成一个个快速飞跃的个体,纷纷向石寨子这边仰掠奋进,那顾道钧,更是一马当先!
江秀秀失声道:“来了,他们来了……”
骆忏忙道:“稳着点,要来的终归要来!”
一条身影便在这刹那间凌空越过石围,随携的兵刃映着阳光反射起一抹晶芒。
月牙铲的寒焰猝闪,湛蓝的华彩便像翻涌的涛波,那侵入者甚至连敌人是个什么模样都未看清,锋利的铲刃已插进他的心脏,又一下子倒挑着抛出石围之外!
于是,尖锐的戟端直指骆忏后脑,仿佛长戟一抬,业已缩短时空,到了位置。
骆忏低头,前倾,旋步,完全一个动作,月牙铲“霍”声回竖,目光循视,正好和顾道钧的两眼对个正着。
两侧人影飞腾穿掠,杀喊震天,顾道钧似若未见未闻,他看着骆忏,极为冷静地道:“想来你就是骆忏了?”
骆忏夷然不惧:“你一定是顾道钧顾舵把子?”
顾道钧神色深沉,七情不动:“本来以为无须相见,自有他们安排你的去处,不料仍然还得朝面,这一朝面,对我而言,不啻是个屈辱;骆忏,所有祸端,皆是因你而起,一切灾难,俱由你所引发,眼前,便是你碎尸领罪的时候了!”
骆忏古怪地笑笑:“漏子是你抗的,别往我身上赖,舵把子,我不吃这一套!”
顾道钧大喝一声:“纳命来!”
方天画戟挟着风雷之声,遥取骆忏,戟尖才在长弧的那一端耀亮,同时已到骆忏胸前,快得难以言喻。
骆忏暴退七步,月牙铲幻成一度硕大光环,呼轰的劲力甫始绕回,铲身又在光环中倏穿而出,与对方来戟互击,溅出大篷火花!
斜刺里,一条黄色锦带怪蟒般掷向顾道钧脖颈,锦带横空,起伏有致,宛如迎风招展的旗幡——乖乖,竟是江秀秀帮着夹击来了。
骆忏这一惊非同小可,江秀秀已不算初生之犊,却怎的如此不识轻重?抽冷子算计别人犹有得手机率,凭她那几下子想对付顾道钧,岂不是自寻死路?要说为情赴难,这“情”字魅力未免太也疯狂了吧?
顾道钧哼了一声,半转身,左臂轻扬,已一把捞住了掷来的锦带,长戟如电,飞插江秀秀小腹。
抢身急进,骆忏铲刃猛推,狠狠切向顾道钩背脊,口中大吼:“秀秀弃带——”
江秀秀十分听话,一抛锦带全身扑仆贴地,戟尖擦着她的耳边掠过,锐劲拂面,几如刀削。
顾道钧只有一次机会攻击江秀秀,因为骆忏的铲锋已至,他骤扬长戟,经头顶往后反磕,铿锵”一声,已重重撞开挥来的月牙铲。
半空中一条人影罩落,一面沉厚的、闪泛着丝光的黑色大旗若狂飕翻扫,黑旗的杆头突出一截两尺长短的锥首,银华流烁,益增威势。
顾道钧的方天画戟在手上大转一圈,人退五尺,纵声怒喝:“来人莫非祖世光?!”
不错,从天而降的这一位,正是“招魂旗”祖世光,他大旗挥击,冷冷一笑:“顾道钧,冤有头,债有主,你不和我一清旧帐,却净找别人纠缠什么?”"
一张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顾道钧冷硬地道:“我们之间,要算的帐太多了,本来以为下辈子才有机会结清,你倒命大,还能留着这口气与我当面对钉卯。”
祖世光寒着脸道:“谋财害命,杀人灭口的勾当,寻常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下三流的角色所为,你好歹也算一帮之主,没想到亦同这干滥污货相去不远,顾道钧,你最后尚打谱灭我这个苦主的口,无格无德四字,你可以当之无愧了!”
顾道钧淡漠地道:“随你去说吧,成为王,败为寇,世人论是非,要看谁站得稳、挺得长,祖世光,那天要不了你的命,今日再补上亦不为晚。”
祖世光阴沉沉地一笑,八尺长的大旗杆“呼”声斜指,黑旗飞扬舒卷,有如一片乌云兜头罩向对方。
顾道钧的方天画戟溜背倒盘,双手执戟,毫不稍让的硬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