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浅浅的小溪,溪水清澈冷冽,溪畔有几块平坦洁净的大青石,两边的苍郁松林,便围绕着这条小溪迤逦延伸,光景不但幽静,而且隐秘得很。
黎莫野昨夜里已经把龙大雄身上的木枷铁镣都拆卸下来,两个人心不和面也不合的分开老远憩歇了一宵,眼下天刚濛濛亮,黎莫野已从溪边洗漱回来,一边走、一边用头巾的下摆擦拭着眉脸间的水渍。
那一头,在一棵虬松之下,龙大雄还在四仰八叉的睡着寻梦,阵阵的鼾声如雷鸣般有节奏的响动着——听到这样粗浊沉闷的鼾声,黎莫野便不自觉的连想到山猪或野牛的呼噜呼吸,他奇怪自己怎么总是把姓龙的和兽畜类牵扯在一起?一定是那龙大雄的心性举止和兽畜太有近似之处了。
龙大雄盖着一条厚软的毛毯——那原是黎莫野替自己预备的,却没奈何交给对方享用了,他自家只有挨冻受寒的凑合了一宵,他心里嘀咕着,难怪只一大早就睡不着啦。
坐了下来,他从干粮袋里摸出一块又冷又硬的熟面饼以及一片盐酱瓜,搭配着小口小口的咬嚼;这样冷瑟的荒野清晨,面对这样一个恶伴当,又吃着如此味同嚼蜡般的早餐,黎莫野觉得十分窝囊无趣,越想越操他娘了……
大概是嘴里的咀嚼声惊动了龙大雄,他先是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发出那种嗥号也似的怪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坐将起来,瞪着一双牛眼嚷嚷:“什么时辰啦?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黎莫野眼皮子也不抬的道:“天亮了。”
揉着双眼,又是一次怪声怪调的哈欠,龙大雄这才想起黎莫野只回答了他一半的问话:“你怎的不叫我一声?姓黎的,你是想丢下我自己溜走?”
吞下嘴里的面饼,黎莫野感到非常的泄气,非常沮丧——碰着这样一号不知香臭、不识好歹、又思想性情怪诞得悖违常理的人,你该如何与他争论解说?吁了口气,他无精打采的道:“我没有叫你是因为不需要这么早叫你,你受了许多天折磨,正好盖着我的毯子多睡一会,养养精神,恢复元气;而我虽然没有意思丢下你,实际上我却不欠你什么,即便我要走亦是我的事,你根本管不着。”
龙大雄忽然嗬嗬大笑:“那么,你为何不走?”
叹了口气,黎莫野道:“因为有一个人要见你,那个人很感念你多年前对他所施的一桩功德,他要报答你,明白的说,我就是受那人所命,才前来做下这件孽事!”
这一次,龙大雄不曾挑剔黎莫野话中的讥刺,他眼珠子连转,迷惑的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什么时候帮过他的忙?是多久以前的事啦?奇怪,我怎么一点影子都记不起来?喂,你别卖关子,倒是把话说清楚!”
龙大雄记不起这件事,黎莫野丝毫也不觉得意外,像这种蛮浑粗暴型的人物,在他昔往的生命过程里,又有几件事能在他脑海里留下痕忆?更遑论那过多的歹恶行径与不经心留下的施惠了。
不耐的喝了一声,龙大雄又在催促:“喂,你他娘是在发的哪门子呆?你说话呀!”
黎莫野静静的道:“有一位老人家,叫做鲁敬仙,西漠一雕鲁敬仙,你可知道这个人?”
怔怔的寻思了好一会,龙大雄才猛的一拍自家大腿,怪笑起来:“是了是了,我想起那档子因缘来啦,好个鲁老鬼,倒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他还记得我对他的云天高谊,浩荡深恩,这会居然就来报答我啦,好,好极了,我要看看他待如何补偿欠我的这份情!”
黎莫野的一颗心直往下沉——他早已料到他师叔鲁敬仙的这一举动,会带来无穷烦恼,现在看来只怕不差,姓龙的朋友业已自居于恩人之位,表明了一副邀功讨赏的嘴脸,好比一头饿馋的恶狼,有人给它了门,它还会不往里钻?
用手抹了把脸,龙大雄兴致勃勃的道:“那鲁老鬼,说起来全靠了我,要不是我哪,早年他的一条老命就不会是他的喽,算一算,这事已有十六七年了吧?那辰光我还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光景,不过我虽然年龄不大,出道也不久,名气却早已响当当的啦,提起我龙大雄,真个谁人不怕、谁人不惊?碰着场面,我他娘只要往前一站,甚至不必开口拿言语,已嚇得一干杂碎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我姓龙的简直一开始混世就红得发紫,红透半边天了!”
黎莫野嘴里啧啧两声:“真是了不得。”
哈哈一笑,龙大雄口沫四溅的道:“这可不是吹的,别人不知道,鲁老鬼最清楚不过;当年初次和鲁老鬼遇面的时候,正逢上他霉星高照,流年不利的辰光,人是又瘦又小又枯干,顶了一副姥姥不亲、舅子不爱的穷酸落拓像,叫人追得活脱一头丧家之犬,还流着血、带着伤,正他奶奶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般在逃命,天幸他遇到了我,我生平最看不得打落水狗,吃烂饭之徒,情景一旦入眼,我他娘便侠气涌升,大喝一声,如同飞将军从天而降,杀得那些王八蛋人仰马翻,落荒而逃……呵呵,鲁老鬼对我简直敬同仙佛,当场就下跪拜恩,涕泪横流的抱着我的两条腿直叩头;事隔多年,我早已把这种芝麻绿豆般的琐碎忘得一干二净,他却还记得清楚,念念不忘向我报恩叩谢哩……”
黎莫野干笑着直翻白眼——其实他已气得差点忍不住扑过去掐死对方——人的嘴果只两片皮,尤其这龙大雄的一张臭嘴,就和女人的那玩意一样又腌臜又馊秽,完全在那里胡说八道、断章取义,纯系瞎扯浑柴;有关鲁敬仙和龙大雄的这一段过往渊源,黎莫野清楚得很,他已不知听过师叔提起多少遍,其中来龙去脉,远因近果他连背都背熟了,但目前再由龙大雄口里说出,却大大变了样,不仅肆无遮拦的褒己贬人,渲染歪曲事实,甚至更将一个名震五岳三江的黑道大豪鲁敬仙,形容成了偷鸡摸狗之属的窝囊废,黎莫野这口鸟气怎生得咽?越听下去他就越感到姓龙的嘴巴有如女人的那话儿啦!
拍了拍手,龙大雄又开腔了:“那鲁老鬼,他叫你如何报答我来着?呃,最好实惠一点,我听腻了口头上的空话,什么永铭五内啦,恩同再造啦,供奉长生牌位啦;全都是鬼扯淡,屁的个意义都没有,这一套玄门最好少来,我喜欢看得见,摸得到,而且管用的东西!”
轻咳几声,黎莫野嗓眼有些发沙:“记得当年事过之后,你已向鲁老先生索取了一块晨霜玉的玉牌,另加十六粒真珠?这些珠宝都是看得见,摸得到,而且管用的东西,拿去换金换银,使起来必然相当实惠……”
牛眼一瞪,龙大雄诧异的道:“咦?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黎莫野心头有气,胸中燃火,不由冷冷一笑,极其讥诮的道:“我知道这桩事的内涵恐怕比你还详尽;龙大雄,你是搭救过鲁老先生,不过,并非如你所说是在鲁老先生活脱一头丧家之犬或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般的狼狈状况下;那时节,鲁老先生乃是在半途上遇到仇家埋伏袭杀,他又正好染着一身热痛,体能虚弱得很,在经过一番力战之后业已负伤不支,而你恰巧正路过该处,你原本打算袖手自去,却是看到鲁老先生腰带所悬的晨霜玉牌,又再折返,两眼直勾勾的在玉牌上面打转,鲁老先生知道你的心意,这才出声招呼,暗示将以玉牌作为相助之报,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始出手帮了他老人家,事后,鲁老先生把玉牌赠你,你颇嫌不足,狮子大开口犹再需索,鲁老先生无奈才把身上的十六粒珠子一并补上——龙大雄,我说的这些可有谬误之处?”
细细打量着黎莫野,龙大雄突然严厉的道:“你讲得对不对都无关紧要,我救了鲁老鬼一命却是千真万确;至于是在何种情形之下救了他以及他当时有什么表示,业已成为过去——我问你,你是那鲁老鬼的什么人?”
黎莫野慢慢的道:“鲁老先生是我的师叔,也是我如今唯一的尊亲;另外,请你不要再口口声声叫他鲁老鬼,这是很不礼貌的称呼,尤其听在他的一个晚辈耳中,就更觉得不舒服了!”
龙大雄爆火道:“不舒服?娘的个皮,你不舒服又待如何?”
黎莫野生硬的道:“在你一切正常或巅峰时期的体能状况下,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对手,然而,目前你绝对打不过我,龙大雄,要不要试试?”
楞了片刻,龙大雄怪笑如嗥:“他奶奶的,你倒会说实话,不过你记住,我们迟早要见见真章,就算你师叔出面说情也是白饶,我一定要称量称量你!”
黎莫野淡漠的道:“你宽念,如若到了那步光景,我师叔不会浪费一点唾沫。”
龙大雄狂傲的道:“姓黎的,你可别把自己高抬了,娘的,我以前虽也听说过你的万儿,却不见得有多大个火候,更唬不住我龙大雄;如今才知道你是鲁老头的师侄,就越发少了份量,连你师叔都曾在我手下得命,向我叩谢洪恩,你又算他娘的老几?”
黎莫野阴沉沉的道:“我自然没有你那种红得发紫红遍半边天的气势,但江湖上混了这些年,至少也不是和稀泥和出来的,我自知唬不了你,但是,你亦一样唬不了我。”
龙大雄狞笑着道:“有种,黎莫野,算你有种,这笔账,我们且留到往后清结;现在我问你,你那师叔要在何处同我碰面?他又准备了多少好东西来孝敬我?”
黎莫野道:“待你见过我师叔,你就会得到答案了。”
忽然眼珠子转动,龙大雄疑惑的道:“我问你,姓黎的,鲁老儿对于我的救命之恩,是否因为当时我收过他的财物而有互为抵消的意思,或者,他心里有什么不痛快?”
黎莫野道:“我师叔没有这样的意思,要不,又何必差遣我来救你?倒是我有这样的意思,他老人家却不答应。”
龙大雄大声道:“娘的皮,你师叔比你好!”
黎莫野面无表情的道:“只是我们爷俩对人性的观点略有出入而已;主要的是,我师叔那条命十分珍贵,你救过他老人家的命,决不是那些区区财物可以衡量抵消的,所以他老人家还要补报你,使你了悟你曾经做过一桩多么有意义而又有价值的事;简单的说,你救了他,他要用加倍的报答来感谢你。”
连连点头,龙大雄笑声有如狼嗥:“越听下去,越觉得鲁老头可爱了,其实他说的也很对,人的老命可不是比什么东西都要珍贵?一点珠宝又如何能以代之补偿?他有此心愿,我自则生受了……”
黎莫野撇着唇角道:“这是我师叔的看法,我却不以为然。”
龙大雄不禁又在心头冒火,但他这次却忍住了,表情上十分不快的道:“你他娘好像和我十辈子以前就结了仇一样,竟处处同我过不去——我倒问你,你又凭什么觉得不以为然?”
黎莫野不紧不慢的道:“我师叔觉得仅以玉牌一块,真珠十六颗,实不足以报你救命之恩,他仍感到欠你的人情——”
龙大雄忙道:“不错,一点也不错,这点小小玩意,的确不够作为救命的代价!”
黎莫野道:“玉牌真珠或者不足以作为代价,但姓龙的,我师叔对你做的另一件事,却足足可以抵消你的恩惠了!”
龙大雄高声道:“他对我又做了哪一桩事?”
眉梢子一扬,黎莫野道:“你救过他的命,他这一次也等于救了你的命,在我看来,算是互不相欠了;如果换成我,便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亏负你的感觉。”
龙大雄呆了片刻,方才悻悻的道:“幸而鲁老头不是你!”
黎莫野站起身来,淡淡的道:“我们准备上路吧,别让我师叔等得太久。”
伸出舌头来舔着嘴唇,龙大雄那副德性像极一只饿狗,他粗声粗气的道:“大早起来我还粒米滴水未进哩,这半晌业已饿得前心贴上后墙,你倒享受,自个先他娘吃饱了,我这饥荒又该怎么填?”
过去把毛毯卷妥打包,黎莫野头也不抬的道:“一顿不吃饿不死,尤其似你这等块头,延上十天半月也照样好汉一条,姓龙的,勉强凑合着,到中午两餐合做一次吃吧。”
不管龙大雄气得咬牙切齿,两眼泛赤,黎莫野扛着裹卷,自顾自的迈开大步,他不怕姓龙的不跟上来,老实说,他希望就此把姓龙的气走了那才再好不过。
一乘青衣小轿,由两个轿夫抬着在路上飞命前赶,另一个白胡子老头气喘吁吁的随在轿后紧撵不歇,这等秋凉节令,抬轿的与跟轿的却都满身透汗,显见是很赶了一段路程。
迎着轿子的方向,黎莫野走在前面,龙大雄走在后头,黎莫野不时缓下脚步等候龙大雄跟上;姓龙的也是脑门淌汗,喘息粗浊,模样相当乏倦。
黎莫野一边走一边皱着眉道:“龙大雄,你脚程加把劲行不?这才走了三十里地,已经耗了快两个时辰,像你这样走法,只怕走到天黑还到不了地头!”
龙大雄喘着气骂:“你是坐着说话腰不痛,他娘的个皮,那短命的逆气丹是吞在我肚里,没附在你身上——只要稍稍用力过度,就四肢百骸全透了酥软酸麻、半点劲运不上,加以头昏血涌,连喘气都难,这一阵赶,我已是卖上老命了,如何还快得起来?”
黎莫野幸灾乐祸的道:“晌午那顿饭,你吃了怕没有十斤大馍?另缀上两斤牛肉三壶老酒,我还以为人是铁饭是钢,这一顿好吃许能撑得了你精神百倍,健步如飞,岂知你却仍然这般要死不活,真叫他娘的丧气!”
龙大雄一面抹汗一面咆哮:“你少在那里消磨我,姓黎的,这全都是我体内蕴毒的关系,若在平昔,老子一旦施起提纵飞身术来,就和鸟飞鹰翔一样快当利落,你想跟还跟不上,只需眨眨眼,你会连我屁股都看不见……”
吃吃一笑,黎莫野道:“眼前不须你这般表演,只求你挪步快点,我们加赶一程早到地头,业已是感激不尽了……”
龙大雄骂道:“操的,我知道你是存心折腾我,明知我身子吃亏,却连匹马也不给我骑,楞要我拖着两条腿往下耗……姓黎的,这一笔笔的账,我决计要与你算清……”
黎莫野没搭腔,他注意到前面来的那乘青衣小轿忽然慢了下来,且偏向路边,轿子顺势停下,两个抬轿的轿夫急匆匆的窜到荒地里去,跟轿的老头则掏出汗巾拭汗,一边还朝轿里的人不知说着什么。
龙大雄也早就看见打远处来的这乘小轿了,他轻捶着自己两条大腿,显得十分劳累的道:“兀那姓黎的,我走不动啦,得歇上一阵,娘的,这几十里路拖下来,人已累得活脱一堆烂泥,两条腿亦乏得直哆嗦……”
黎莫野不快的道:“一路上你已歇了好几回,再这么磨蹭下去眼看着今晚上又要露宿郊野了!”
龙大雄索性就在路边坐下来,死皮赖脸的道:“要走你走,我不歇一歇是万万走不动的了……”
他嘴里说着话,两只怪眼却直勾勾的盯住前面那乘小轿的轿帘;一般而言,这样的轿子,大多是寻常人家的妇道所惯乘,眼前的小轿想亦如是,只不知轿中人的年岁相貌罢了。
黎莫野闷着头走了几步,又十分无奈的站住;那扶着轿杠的白胡老头与他四目交投,还极为和善的向他颔首招呼。
黎莫野露齿一笑,算是做了回答;他转脸望向龙大雄,姓龙的居然冲着他大叫:“我是一步也不能走了,姓黎的,如今找不着马匹代步,有乘轿子也差强人意,你要设法替我雇乘轿子坐!”
黎莫野怒道:“僻野之地,前不巴村后不巴店,人在半路上又到哪里去雇轿子?”
一指前面的青衣小轿,龙大雄吼道:“这不就有现成的一乘?”
气得血往脑袋上冲,黎莫野呸了一声,重重呵责:“龙大雄,这会是一个正常人该说的话?轿子是人家雇的,里头坐得有人,我们凭什么能以强占?再说,你他娘狗熊大的一个块头却挤在这种妇道所乘的轿里,也不怕笑话?”
龙大雄额际青筋暴起,两眼里赤芒忽闪,他猛的站立起来,仰天狂叫:“我受够了,黎莫野,我受够了你的腌臜气,我决不再听你那一套;我操他的祖宗,给我把轿子让出来,我是龙大雄,我要坐轿子,不管是谁都要让给我坐!”
扶着轿杠的白胡老头业已被龙大雄的狞恶模样嚇呆了,他惊恐的看着龙大雄,禁不住全身簌簌颤抖,脸色也顿时变得如同他的胡子一样白……”
这时,轿帘轻掀,一个生相白净端丽的少妇探出上半身来,满面疑惑的问:“得禄、得禄,是什么事呀?这么吵吵嚷嚷的……”
叫得禄的白胡子老头慌忙去掩轿帘,一面抖索索的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少奶奶且请安坐,我们这就上路……”
方才大约是跑去方便的两个轿夫,已各自抄扎着裤腰走了回来,他们莫明所以的看着龙大雄,又迷惘的瞧向那白胡老头。
白胡子老头连连挥手,腔调都走了音:“快,快,我们马上走——”
不待两个轿夫接近轿杠,龙大雄已先一个箭步抢至近前,他双手叉腰,凶神恶煞般狠厉叫哮:“走?往哪里走?前是鬼门关,后乃阎罗殿,不照我的话做,你们通通死路一条,谁也生出不了!”
白胡子老头已是面如死灰,上下牙床磕碰有声,两个轿夫也一样呆如木鸡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狂笑一声,龙大雄叫道:“轿里的雌货给我滚出来,坐轿的主儿已经换啦,如今我龙大爷得舒坦舒坦,好日子不能尽让人家过!”
黎莫野慢慢踱近,沉着脸道:“姓龙的,你胡闹也该有点分寸,到底是有完没完?”
龙大雄厉声道:“用不着你管,我是你师叔的救命恩人,连他都待我如同上宾,你凭哪一点来干涉我的事?站到一边去,我自有我的打算!”
黎莫野冷森的道:“不要过份,姓龙的,我对你虽然一再容忍,可是也有限度,你切莫逼我采取行动!”
龙大雄桀桀怪笑:“我含糊你个鸟,黎莫野,有冤屈向你师叔诉去,看他怎么说?你师叔的救命恩人因为身蕴奇毒,难以举步,要乘轿子坐,莫不成还算过份?你他娘有种就宰了我,看看到时候哪一个倒霉?”
窒了窒,黎莫野非常苦恼的道:“龙大雄,你好歹也得讲点道理,轿子是人家雇的,而且坐轿的还是个妇道,我们如何能以强占硬夺?混世面的角儿没有这种混法……”
龙大雄张狂的道:“你他娘也是个沾刀头血、横吃八方的独脚强盗出身,双手荤腥、肩承不义,却还有这许多道理好讲?真叫臭婊子妄论贞节牌坊、卖的是狗肉偏偏挂你奶奶的羊头!”
黎莫野深深吸了口气,表情木然:“好吧,你就是要坐轿子,对不对?”
龙大雄火辣的道:“这不是废话么?老子不想坐轿却来拦轿?”
一转身,黎莫野对那老头抱抱拳:“老丈,这狗娘养的话相信你全听到了,他要坐这乘轿子,还请老丈勉为相让,在下自有补偿——”
白胡子老头惶悚的抖着声道:“这位好汉明鉴……原本一乘轿子让与谁坐皆无关紧要,实是我家少奶奶娘家发生了急事,外老太爷意外跌跤中风,如今还昏迷不醒,少奶奶是赶回去探望外老太爷的,这等事情耽搁不得,万一因为时间延误而外老太爷有了长短,我家少奶奶必将负愧终生……好汉,望你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除了这乘轿子,我们实在也找不着另一乘了……”
不等黎莫野答话,龙大雄已大吼如雷:“去你娘那条腿,啰哩八嗦净放些浑屁,老子管你谁家死了人,轿子让出来,爬着走滚着走是你们的事!”
说着,他手抓轿杠,用力一掀,整乘轿子往上抬起又重重落下,只听到一声惊叫,坐在轿子里的那位少妇已一头跌了出来。
白胡子老头噎咽着抽一口气,连忙过去扶起少妇,一面哆嗦不停:“少奶奶受惊了,都是得禄该死、得禄无能……”
嗬嗬大笑,龙大雄叫道:“要是不让轿,你们不止一个该死!全都该死,滚滚滚,轮到我歇腿脚了!”
那位少妇虽是跌得钗落笄乱,衣裙污皱,且在惊魂未定之中,却显然是个倔强刚烈的性子,她抛开那得禄搀扶的双手,形容凛烈的大声道:“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恃强夺轿,行凶伤人,难道就不怕王法吗?”
正要坐进轿里的龙大雄勃然大怒,猛转回头,这一回头,他原本宛似吃人般的凶相却一下子溶化成一堆邪笑,两眼馋得几乎滴水:“啧、啧、啧,小娘子,可是你在数划我呀?没关系、没关系,你若高兴,便多骂几句也无妨,打是情来骂是爱,从你这张樱桃小嘴里吐出来的话,就算是咒人祖宗,听着亦同炎夏喝凉水那般舒畅贴心……”
不禁退后一步,那少妇又羞又怒又惊的大声斥责:“请你放尊重一点,言谈举止不要如此罔顾羞耻——”
龙大雄眼里看着的是一张葱白水净的鹅蛋脸儿,是一双柳月眉,剪水瞳,是一张红菱小嘴,而巧致的鼻翅正在急促翕动,艳红的唇儿那般温润湿腻,再衬以嗔中带娇的神韵,这一切,顿时引发了他原始的欲念,勃兴了只有野兽才会突起而不论时地对象的需求——正如他所说的,现在即使人家咒他祖宗,他也不在乎了。
龙大雄那样的贪状,那样的馋像,加上他喉间狼嗥也似的怪笑,便越发夸张了他那不透人味的凶邪形态,谁听在耳里,看在眼中,都忍不住有股作呕的感觉。
于是,黎莫野立时警惕到他这位师叔的救命恩人,老毛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