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很浓,五丈以外的东西都朦胧不清。
在这样的天气下走路,是一件相当吃力而危险的事,尤其走的是山路。
易百脸却不这样想,他反而觉得轻松而安全。而且凭他的功夫,在浓雾 下走山路是最安全不过的事所以他轻轻松松的走在山路上,脚步几乎带着跳 跃的节拍。
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在一丈开外的地方,早已有八双眼睛盯牢着他。
这八双眼睛四个人,都是身穿黑色劲装,一副准备搏斗的打扮。
他们是早就守候在这里的,每一个夜晚到清晨,他们都守候着,五年了, 他们四个没有换过班。他们是唐家的中坚份子,年龄都比唐傲大。他们是当 年跟着唐傲的父亲打天下的功巨,他们都可以不必听从唐傲的指挥,而属老 祖宗直接管辖。
这五年来,他们是自愿守在这里的。因为五年前,守在这里的四个人被 杀了,没有人愿意接替。
守这里的是苦差事,而且又要武功高强,而武功高强的上一辈人物,谁 不想享享晚福?
守在这个离开唐家堡必经的山路,是唐傲的父亲当年想出来的高招。
这里白天是不要人镇守,需要镇守的时间是半夜到清晨。因为从唐家堡 客栈半夜离开的人,最迟清晨一定会来到这里。
半夜离开唐家堡的人,除了有急务在身,剩下的一定是想愉偷离开的人。
什么人想偷偷离开唐家堡?不是叛徒,一定就是假做买卖的身份,其实 是来刺探情报的人。
这种人,唐家堡一定要消灭。
所以就必须有人守在这条必经之路上。
当唐家发现有人半夜离开,或者对某人的身份有所怀疑的时候,便会从 唐家堡发出一枚发红色光芒的火箭,守候的人一看到那火箭,便开始警戒。
昨天夜里,唐缺就发出了一枚火箭。
看了火箭这四个人就以轮流值夜的方式,盯住了来路。
这四个人是唐傲的父亲在川蜀一带捡回来的孤儿,从小跟唐傲的父亲学 武,唐傲的父亲分别替四个人取名时都带木旁,分别是“唐枫、唐梅、唐棉 和唐桑。
唐枫年纪最大,用的武器是剑,暗器则是枫果。所谓枫果,就是形似枫 槭树木的果实,圆圆的带满了刺,击中人身,则刺会刺入肉中,假如被武器 阻挡,则会爆裂,从内中喷出一团毒液。
唐梅用的武器是梅花刀,刀上有五环扣,用力一迫,五环扣会各自飞出, 每个扣上分别有五朵梅花形的淬毒暗器,很具杀伤力。
唐棉用的是一双肉掌,是改自武当棉里针的一套掌法。对付普通人时, 唐棉用的是手掌,但对付厉害人物时,便戴上手套,每个指套缝中都镶有唐 门毒针,用内力可迫离手套,飞向敌人,让敌人防不胜防,可谓名副其实的 棉里针掌法。
唐桑用的是狼牙棒,棒顶都是狼牙毒针,这还不厉害,厉害之处是毒针 缝里分别又镶有桑果般的红桑针,狼牙毒针和红桑针都可以随时飞出伤人。
唐枫他们四人在这里已等了五年。五年来,山中浓雾出现的次数,数也数不清。因此四个人都练得非常好的眼力,可以在浓雾笼罩下,看到十丈外 的人影。
所以易百脸以跳跃的步法走来时,他们早已看到。
四个人早已分别隐藏在路的两旁,唐枫与唐棉在路的左边,唐梅和唐桑 在右边。
唐枫与唐梅在前面,唐棉和唐桑则在二丈之外。
易百脸还是以轻松的心情走着,走过唐枫与唐梅藏身的地方。
没有动静。
易百脸继续走,走出一丈远时,唐棉和唐桑霍地跳了出来,把易百脸吓 了一跳。
他立刻停步,脚步往后移,但马上又停住。因为他听到身后又有两个跃 上山路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手往腰部一拉,一把软刀已握在手中。他没有哼声,刀一 在手,人就往左冲过去。
他往左冲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看到良桑手上握着狼牙棒,而唐棉则双手 空空。
一冲近唐棉,软刀打横一挥,攻向唐棉腰部。
唐棉没有接易百脸这一招。他只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唐棉往后退的时候,唐桑向前跨出两步,狼牙棒从左向右划出一个 圆形,挡住了易百脸所有的去路。
易百脸不得不后退。
后面的唐枫静立不动,而唐梅的梅花刀则向左右各劈出一刀,发出了“飕 飕”的破空之声。
易百脸不得不转身,举起软刀迎击来袭的唐梅。
唐枫依旧不动,只是守住路中央。
这是他们四个人的默契,不到必要时不围攻,对方用刀,则由用刀的人 来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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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会武的人,都对自己的功夫有信心。唐梅自然也不例外,而且还 替自己的刀法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古人选曲,曲牌有叫“梅花三弄”的,唐梅虽然不喜欢乐曲,但却听过 这个名字,加上他用的又是梅花刀,暗器也是梅花形,而且方法一共有三十 三招,所以就取名为“梅花三三弄”。
三十三招刀法里面,最后三招都是一招两式,其中每一式都是发暗器的 招数,取名为“梅花三三弄”,确是另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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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梅攻向易百脸的那一刀,便是“梅花三三弄”里的第二招“梅开二度”, 刀锋斜斜劈向易百脸腰际。不管劈不劈得中对手,都以最快的手法抽刀,又 劈向同样的地方,所以叫“梅开二度”。
易百脸的易容术天下无双,刀法却也不懒。只见他手中软刀刀锋自左快 速下移)“当”的一声,挡住了唐梅的第一波攻势。
唐梅立刻抽刀,又是劈向易百脸的腰部。易百脸也很妙,居然也以相同 的方法,挡住了来刀。
又是“当”的一声,二人各自后退了一步。
虽然只攻出了一招,但高下立判。
唐梅的第二刀,是一抽一劈,刀出刀去的距离很短。而易百脸的一抽一 挥,距离却比较长,但所花的时间却一样。因为二把刀又在同样的地方碰在 一起。
这表示易面脸的手法比唐梅快!
唐梅心中已有数,所以他发出的第二次攻击,是“梅花三三弄”里的第 三十一招“踏雪寻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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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是一件很需要分寸的事,踏得太重,不小心会隐入雪里抽不出脚, 踏得太轻了,不小心会滑倒在地。因此,该重的时候重,该轻的时候轻,这 中间要拿捏得很精确才成。
唐梅的“踏雪寻梅”前半招“踏雪”,刀法是轻灵中透着稳健。刀走轻 灵,随势而动,观察对方有破绽或漏洞时,立刻稳健的砍过去。砍不中不要 紧,还有下半招“寻梅”,梅,就是梅花形淬毒暗器,要寻出何时发放的脉 胳,除了发放人之外,连旁观都看不出来。
因此,“踏雪寻梅”在唐梅手里,得手率是百分之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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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失手当然也不例外。
唐梅的“踏雪寻梅”就第一次失手了。
他的“踏雪”踏了很久,但易百脸的软刀却绵绵密密的护住全身,一个 漏洞也找不到。
唐梅不得不使用“寻梅”了。
他一运内力,刀上的两个环扣立刻飞出,环扣内的梅花淬毒暗器也脱离 扣子飞出。
他运用内力时,正是舞起一阵刀影让对手眼花撩乱之时,因此他心中已 暗叫了一声“着”,以为一定可以击中易百脸。
但不知何时,易百脸左手上已多了一个布袋,只见他左手连挥四下,所 有的暗器都已到了布袋里。
唐枫一见势头不对,左手一挥,一颗枫果暗哭便击向易百脸的右胸。
他把暗器丢向易百脸右胸是有用意的,因为易百脸左手拿袋右手执刀。 通常一个人接暗器的反应,都会举起最近暗器的物件来挡,假如易百脸举软 刀来挡,唐枫的暗器便会爆裂,喷出毒液。
唐枫果然算对了!
易百脸果然举起软刀去档!
眼看易百脸的软刀马上就击中唐枫的枫果。唐枫他们心中已感到一阵兴 奋,唐梅脸上更露出了一丝笑意。
易百脸忽然看到唐梅的笑意,手中刀马上变挡为兜,软刀明明向前挡, 却硬生生抽回,运起内力在抽回时兜起一个圆弧再挥出,那枫果被内劲的气 一迫,自快而慢的随劲力向下跌落。
易百脸此时左手伸出袋口,一把握住了枫果。
唐梅和唐枫不禁脸色一变。
站在易百脸身后的唐棉和唐桑,一看到唐枫二人的脸色,知道他们的暗 器都丢了,立刻往前一冲,攻向易百脸。
唐棉的肉掌连攻四招,掌风拍拍作响,厉害之至。
唐桑的狼牙棒则劈向易百脸的后颅。
唐枫的剑和唐梅的刀也一起往易百脸身上招呼。
他们四人此时可不管江湖规矩,他们只讲求唐门规矩,一个人打不过, 两个人,两个人打不过、大家一起上。
四个人猛攻,易百脸只有招架之力。大概招架了半顿饭的光景,易百脸 忽然大喝一声:“停手!”
四个人立刻停住了攻势,围视着易百脸。
易百脸自知再打也打不过他们,所以将软刀垂下,对着唐枫问道:“你 们想干什么?”
唐枫答道:“想请你回唐家堡。”
易百脸道:“为什么?”
唐枫道:“不为什么,任何在半夜时分离开唐家堡的人,我们都有责任 留下人,把他带回唐家堡。”
易百脸道:“审问?”
唐枫一笑,道:“那要看你合作的程度了。”
易百脸不再言语,把软刀系回腰际,左手一摆姿势,示意要走。
唐枫他们立刻让路,易百脸往前行,四个人紧跟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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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百脸被押回唐家堡之时,正是娟娟推门而入的时候。
唐傲和唐缺看着娟娟,唐缺开口问道:“有什么发现没有?”
娟娟摇了摇头,道:“没有。”
唐花却插口道:“上官刃身体健壮吗?”
娟娟答道:“很好,跟年轻人一样。”
唐花和唐缺一听,脸上禁不住浮出淡淡的邪笑。唐傲却表情如一。
唐缺一摆手,道:“你回去休息吧,有什么动静再来通知。”
娟娟应了声是,便转身往外走,她走得很慢,走到门口拉门时,还犹疑 了一下,但只是停顿了很短暂的时刻,便毅然拉门走了出去。
她是舍不得上官刃,假如她把昨夜发现的情形向唐缺说出,唐缺一定不 会放过上官刃,那么,那就会失去和上官刃的欢聚机会。
她舍不得情欲的享受,她只好欺骗唐缺了。她却不知道,易百脸已经被 捉回来。假如易百脸据实说出来唐家堡的目的,她就会为这次欺骗的行为惹 来杀身之祸。
这一切,就要看易百脸在面对唐傲时的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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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娟虽然没有发现,但唐傲他们却显得非常高兴,因为这个时候,坐在 他们面前的,正是押解回来的易百脸。
易百脸的脸本无表情,这使得唐傲不禁怀疑,面前这张脸是不是假脸?
这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问出他来唐家堡的原因,因此,唐傲已经准 备开口了。但他还未开口,易百脸却比他先道:“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来 唐家堡对不对?”
当然对,唐傲心想,这个人是个聪明人,应该不必大费周章来审问他。 问题是,要如何去判断他语中的真假。
易百脸看他们点了头之后,又道:“我说我是来做生意的,你们一定不 会相信,对不对?”
当然对。当然又是点点头。
易百脸又道:“那么,你们希望我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
好厉害的家伙,唐傲想。他没有回答,他把目光转向唐缺。
唐缺接触到唐傲的目光,明白他大哥的意思。他开口道:“我们当然希 望你真的是来做生意,可是你不是,对不对?”
“一点也不错。”易百脸回答。
“那你是来找人的吗?”
“是的。”
“找谁?”
“上官刃。”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这是唐傲他们想要的答案,但这么快就由易百 脸口中说出来,不免让他们感到一阵惊讶。
唐缺心中已经联想到,易百脸既然是来找上官刃,上官刃一定会有点什 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娟娟怎么会不知道?上官刃厉害到这么会隐藏他的行 动与心事吗?抑或娟娟隐瞒了什么事?假如是,好为什么要隐瞒?
唐缺没有往下想,因为唐傲已经开口说话了:“你为什么要找他?”
“有事。”
“什么事?”
“私事。”
“私事?”
“是呀。”
唐缺此时插入说:“我看不是吗。据我们的调查,你来到这里,并没有 跟上官刃说过任何一句话。”
“不说话也可以沟通的呀。”
“那当然。”唐缺说:“可是,通常也都是秘密的沟通。”
“不错。”易百脸说:“这是我跟他的秘密,你们总不会也想知道吧?”
“我们想。”唐傲说。
“假如我不说呢?”
“随便你,”唐缺说:“不过,我先提醒你,我们唐家有些毒药,可是 会让人麻痒难当的。”
易百脸看着唐缺,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沉思,但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唐傲已经可以肯定,易百脸是戴着人皮面具的。
他的真面目是怎么的?唐傲并不想看到。他想知道的,只是他来找上官 刃的真正目的。
易百脸看着唐缺,看了大概有半盏茶的光景,才开口说道:“其实,告 诉你们也无妨,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上官刃。”
唐缺冷冷一笑,道:“对不起一个人,是感情的负担,受麻痒之罚,可 是肉体之苦,而且,连命都没有的时候,对不对得起,就不再是问题了。”
这分明是恐吓,但没有人看出来易百脸是否被吓倒,因为他的脸永远都 是那副木然的表情。不过,显然他一点也没有惊吓的样子,因为他听完唐缺 的话,立刻就接口说道:“人的名,树的影,谁不知道唐家堡暗器与酷刑是 武林绝响?”
易百脸道:“我不但耳闻过,还曾经目睹过。”
唐缺道:“哦?”
易百脸的脸轻微的皱了一下,大概他是在笑。他两手伸向颈后,在脖子 上用力拿捏了几下,用手一撕,一张人皮面具马上被撕了下来。
唐傲、唐缺和唐花都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的看着易百脸的庐山真面目。
这是一张被烧过的脸,几乎没有肉,都是结成疤的皮。这丑陋的面孔, 是吓了他们一跳的原因。
而令他们目瞪口呆的原因,是这张脸虽然被烧伤扭曲过,但他们还是一 眼就认出他来。
——唐十七。
——唐家堡早在七年前就发出死讯的唐十七。
——七年前,很惨烈的一次大火。那次大火,是大风堂不知收买了谁, 忽然间得知了所有在大风堂卧底的人,他们设计欢宴这些卧底的人,在酒水 里放了蒙汗药,不是卧底的人都事先知情没有喝酒,然后,大风堂放了一把 火
——七年了,这份创伤还存在唐家堡主要人物的心中。那一次,唐家堡 一共死了三十八个人。到如今,他们还查不出,大风堂是怎样查出这批人是 卧底的。
——如今,被认为已经死了七年的唐十七忽然出现了,怎不令唐傲他们 目瞪口呆?
唐缺注视这张脸良久,才半疑半真的问:“唐十七?”
点头。
“你没死。”
“死人会站在这里吗?”
当然不会,但唐十七的出现,实在是大意外了,意外得令唐缺他们实在 不敢相信。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
唐傲没有说话,他走近唐十七,伸出手,在唐十七的脸上抚摸。
不错,这是真的,虽然是疤,但却是活活的疤,不是面具。
唐花由唐傲的表情里,知道眼前的人确确实实是唐十七,他忍不住问: “这是怎么回事?”
唐十七凄然的冷笑了一下,道:“说来话长。”
于是,他开始讲述他七年来的奇异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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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喝了蒙汗药,那场大火一起,浓烟一呛,他就昏倒,昏倒以前,他 看到他的同伴情况跟他一样,动都不能动。所以他心中知道,他的兄弟全都 遇难了。
等他醒来,他以为那是地狱。但他睁眼细看,有竹椅、竹窗、竹门,四 周都是竹,他才警觉这里是人间。
然后,他就感到脸上疼痛无比。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听到竹门推开 的声音,看到一个老太婆走了进来。然而,他又痛得昏了过去。
记忆中,他时昏时醒,每次醒来发出痛苦的呻吟时,一定有人推门进来 看他。
奇怪的是,每一次进来的人都不一样,从驼子到瘸子,从俊美少年到老 太婆,从貌若天仙的美女到满头白发的老人家。
他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次,更不知道自己看到过多少不同的人物。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时,来看他的是个中年男子。
那个中年男子看着他微笑,对他说:“你放心吧,你已经跟个好人没有 两样了。”
他知道是这个中年男子救了他,要不,就是这一家人救了他。他想起来 道谢,但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嘴巴张开,也发不出声音。
中年男子将他按着,说:“你大概还要休息三天,才有力气说话。这三 天,你的人是清醒的,但却不能移动,很不好过。”
说完,中年男子就离开。
随后的三天,他除了睡觉之外,果然是眼睁睁的非常清醒,发不出一丝 力道来。
他看到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来侍候他,喂他吃粥。
他看到一个佣人打扮的中年人来替他换衣服,替他用湿布擦干身体。
他看到昏迷时所看过的每一个人,但奇怪的是,这些人都是单独来的, 从来没有两个一起来,而且总是一个离去之后,另一个才进来。
三天后的早晨,他一睁开眼,他就知道自己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了。他感 到身体的劲力又恢复了,他坐起来,看着自己的手脚,他感到很讶异,怎么 手脚一点烧伤的样子也没有?
他摸了一下脸,因为他在火起昏述时,最先感觉到的是火烧他的脸。他 一摸之下,不禁吓了一跳,他摸的不是粗糙的皮肤,而是滑溜溜的皮肤。
他整个人呆坐着,嘴里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时,门打开,三天前那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说:“不必惊怕,你 的脸被烧伤了,只有我这个千手神医才有这个本领,替你换了一层皮肤,而 保存你的本来面目。不过,这层皮肤以后会结成疤,你的脸会变成凹凸不平, 很丑。”
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还管他丑不丑?
唐十七立刻从床上跳下,跪了下去,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响头,嘴里说: “多谢救命之恩!”
千手神医微笑点头,说:“很好,很好。”然后就不再言语。
唐十七依旧跪着,说:“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千手神医杨余恨。”
“原来是杨恩公。”
唐十七嘴里讲着,心中却想。“千手神医”这么高明的医术,自己怎么 听都未听过?”
“你一定觉得奇怪,千手神医这四个字怎么在江湖中闻所未闻吧?”
唐十六连忙说:“不敢。”
杨余恨笑笑,说:“你起来坐回床上,你的身体还是适宜多休息。”
唐十七说了声谢谢,坐回床上。
杨余恨看着唐十七,说:“我生平淡泊名利,而且我只救那些被仇家杀 害侥幸不死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唐十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杨余恨。
“因为我的父亲替我取了个好名字,叫余恨。哼!空留余恨在人间。我 救了这些人,这些人心中有什么,你知道吗?恨!他们心中一定有余恨,要 找仇家报仇的恨!”
唐十七更不说话了。他心中兴起了一丝恐惧之意。怎么有人救人是为“留余恨”的呢?
杨余恨看到唐十七的表情,笑道:“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说过, 空留余恨在人间吗?”
唐十七点头看着杨余恨。
杨余恨又说:“我把你从大风堂的大火里救出来,你一定对大风堂怀恨 在心吧?”
唐十七又是点头。
杨余恨笑着说:“你知道空留余恨在人间的意思吗?”
“不太清楚。”唐十七说:“我没有念过多少书。”
“那我告诉你,我就是要你的余恨,空留在人间,报不了仇。”
唐十七这回不是惧怕,是吓了一跳。他有点被杨余恨的话弄迷糊了。
“我每救一个人,”杨余恨又说:“除了救他的命之外,还要救他的心。 我要化解他心里的怨恨。”
杨余恨后来的一句话说得很慢,然后,他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包括 你在内。”
唐十六这次终于完全懂了,杨余恨的意思,是除了救他的命之外,还要 化解他心中对大风堂所怀的仇恨。
这可能吗?大风堂的人把他烧成这个样子,他能不恨吗?
杨余恨一直都看着他,仿佛看透他的心事似的,因为唐十七想到这里的 时候,杨余恨就说:“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早死了,还会有恨吗?所以, 你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重新的婴儿,一切都从头学起,尤其是在这个深山里, 只有草木白云,人世间的憎恨都不存在,你应该会学好的。”
唐十七双目瞪得大大的,注视着面前这位怪人,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对。
杨余恨说完,就站了起来,又对唐十七说:“你考虑考虑我的话。”
唐十七愕了半天,才恢复过来。他奔向竹门,打开,看出去。
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面前是一排排整齐的绿竹,竹叶迎着风斜摆,有 一条小径蜿蜒的通出去。
唐十七徘徊了一下,便踏上小径往前走,才走了两步,迎面便走来一位 少女。唐十七认得她,就是那个一直照顾他的美貌女子。
他以笑脸迎上前,嘴里已准备说出道谢的话,但美貌女子却一直都绷紧 面孔,看了他一眼,说:“你回去屋里再考虑考虑吧!”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回去。
唐十七傻在当地,不知所措。
杨余恨要他考虑,指的当然是要他不要有恨,这位少女要他考虑,又是 什么?难道指的还是要他不要心存怨恨?
她怎么知道,他不是已经考虑清楚了吗?而且,恨这玩意,能一下子就 消除吗?
唐十七愕了一会,又往前走,迎面又来了一个白发老太婆。
怪事又现了。他摆出笑脸,正准备开口,那老太婆却跟美貌女子一模一 样,木无表情的对他说:“你还是回屋里考虑考虑吧。”
这次唐十七傻愕的时间更久。他完全迷糊了,搅不清千手神医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
他决定不再往前走,折返屋里。
回到屋里,他在窗前呆坐,看着偶而随风摇曳的竹枝,想着:我身体复元了,是不是一定要找大风堂复仇?
天色逐渐暗了,他还是呆坐着,想着同样的问题。
中年佣人端着饭菜进来,也没叫他,只是放在桌上就出去了。
他吃过饭,感到很累,就躺到床上,想着问题,朦朦胧胧的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千手神医带着笑容来看他,问他:“你开始想仇恨的问 题了吗?”
他点头。
千手神医说了声很好,就道:“山居无事,你的病大概还要养上几个月 才完全好,不如我教你一些我的拿手绝活。”
唐十七当然欣然应允。
他以为杨余恨教他的,是医术,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原来教他的是易 容术。
“想不到吧?”杨余恨说:“以我那么高明的医术,在江湖上也曾教了 不知有多少人,你为什么没有听过我的名字?那就是拜易容术所赐。我每救 一个人,都以不同的身份出现,而且每个我救过的人都必须答应我,不得把 我的身份说出去,你也不能例外,你答应吗?
唐十七没有理由不答应。
自此之后,他就跟杨余恨学习易容工夫。暇时,他每次都在小径上散步, 但足迹绝不会超过三百步。因为每走到那附近,他都会遇到一个人,不管是 少女或是老太婆,都会问他同样的问题:“你想通了吗?”
每次他听到这个问题,他都折返屋中。因为他确实是想不通。他怎么能 不恨大风堂呢?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他在山中已经住了一百多天了。这一天,他忽然 想通了。
他想通的不是仇恨的问题,而是想通了,假如他还恨大风堂,他就不可 能离开。所以这一天他散步在小径时,迎面的少女开口问道:“你想通了吗?”
他立刻回答:“我想通了。”
于是,他第一次看到那少女露出笑容,好美丽的一个笑容。
那少女伸手示意他往回走。他很听话的往回走,没想到少女竟跟着他走 回屋里。
回到屋里,坐下来之后,少女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对这里的事感到奇 怪?”
“当然有,”唐十七说:“你们为什么老是在竹径上拦住我?”
少女嫣然一笑说:“只有这点吗?”
“还有别的吗?”唐十七反问道。
“当然有。”
“哦?”唐十七想了一想,摇摇头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你真的想不出?”少女说:“你不觉得,你看到的人,除了杨先生来 你房间之外,其他的人都没来过,这不奇怪?”
“对对对。”唐十七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这实在很奇怪,像你,只 有在我刚来的昏迷时候来过以外,以后就再也没来过,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少女说:“只因为我们每天都来,你没察觉到而已。”
唐十七被少女这句话吓得全身起麻。以他的武功,怎么会睡觉的时候, 有人来了还不知道?而且听少女的口吻,好像他们经常来似的。这实在太可怕了!
“你觉得很可怕,是吗?”少女的声音,在温柔中带点阴森的气氛,唐 十七不自觉又起麻了。
少女看到他的表情,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笑法,并不像少女,而 像一个粗豪的男子。
少女笑了好一阵子,然后说:“其实一点也不可怕。说穿了,是你没有 察觉,但你都看到了。”
唐十七傻愕住,他不太懂少女这番话的意思。但他马上就明了了过来。
“我知道了!”他叫了起来。
“我知道你会知道的。”少女说,然后,她伸手至颈后,用力一揭,一 张人皮面具揭下来。
出现在唐十七面前的,是个老太婆。
老太婆同样的又是一撕,这次变成了中年佣人,然后,再撕一次,才是 杨余恨的庐山真面目。
唐十七不禁对杨余恨又多了一份尊敬,因为他曾经扮成少女的模样,来 照顾他的起居,尤其是他昏迷期间的失禁。
在尊敬中,唐十七也多了一份佩服。因为三个人皮面具戴在脸上,这种 本领,绝非等闲人能够做到。
他也替自己感到庆幸,因为他有幸学会了这套超凡的绝活。
杨余恨看着唐十七,道:“我很高兴你想通了,仇恨是没有必要的。冤 冤相报何时了?你要报仇,别人也找你报仇,仇恨是会牵连数代,到时想剪 也剪不断,还不如找当事人尽早了断较好。”
唐十七没有说话,他只是一味的聆听。
杨余恨又说:“现在你想通了,我觉得很欣慰。”
他把刚才撕下的人皮面具,从桌上推向唐十七,又从怀里拿出一堆大概 有十来个的人皮面具,也推向杨余恨,说:“这些都交给你,你慢慢参详, 你就会悟出制造与化妆的秘决。我一共有三十七种绝活,你是我救的第三十 七个人,我以后也不会出山去救人,也不会再把这最后一种绝活传给别人。”
停顿了一会,杨余恨又说:“你出去以后,希望你把我这套‘空留余恨 在人间’的理想传开,人世间假如没有了仇恨纷争,该多好!唉——”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就站起来,出了屋。
等唐十七追出去想再找他时,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唐十七在山中到处找寻,不但找不到杨余恨,连另一间房子都找不到。
空山寂寂,微风轻拂,这些日子,对唐十七来说,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了,梦中的恩人却不知所踪,好像成仙羽化而去似的。遗憾的是, 唐十七是骗了杨余恨。
找了七天,没有找到他的恩人,唐十七就下山了。出了山,他往当年被 火烧的地方走了去。
到了那里,断垣残壁,灰黑的烧痕犹在,但他的弟兄们却魂飞魄散。
唐十七感慨系之,站在那里,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些死去弟兄生前的音容。 他心中依旧有恨,对大风堂残杀异己之恨。
于是,他将自己化妆成中年人,取名易百脸,又一次混入大风堂。他没 有把这次行动通知唐家堡,他认为这样他会更安全,更易达成打击大风堂的 任务。
经过了五年的日子,他终于有幸接触到大风堂的核心人物,他被派去跟 随上官刃。
又过了一年,他终于获得上官刃的信任,很多机密都让他参与。最后, 他成了上官刃的最亲信的人。
最后,上官刃对他说出他要叛变的计划,问他要不要追随。
唐十七当然追随。第一,他本来就是在替唐家堡做事;第二,假如他不 追随,岂不当场被杀?
上官刃不但对他说出整个计划,还要他继续留在大风堂,不动声息,以 便他投靠唐家堡之后,可以提供他大风堂最近的动态。
上官刃还答应他,只要时机成熟了,就会把他引进唐家堡。
于是,他就以易百脸的身份,来回于唐家堡与大风堂之间,明是替大风 堂来唐家堡打听情报,实则是来提供大风堂动态让上官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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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了唐十七奇异的经历,唐缺提出他的疑问:“既然你是来提供消息 给上官刃的,为什么你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讲?”
唐十七回答很妙:“不说话,有时候就是说了很多话。”
“你们的默契有那么好吗?”唐缺说。
“没有,我只是举个例而已。”唐十七说:“我这次来,因为没有新消 息告诉他,所以就在面摊上跟他虚晃一招。这是我们事前的约定。”
“他来这里以后,你是第一次来吗?”唐缺问。
“不,好几次了。”唐十七说:“只是这次被你们盯牢了。”
“那你为什么放信鸽回去?”唐缺又问。
我是大风堂的人,来这里是刺探情报,当然要传消息回去。”
“你放了几只信鸽?”
“三只。”
“都是绑着相同的纸条吗?”
“是的。”
“上面的心形是什么意思?”
“你会不知道吗?”唐十七反问。
唐缺愕了一愕,眼睛看了看唐傲,唐傲摇摇头。
“不知道。”唐缺说:“知道就不会问你了。”
“这表示有心无力,查不到什么。”
唐十七这个谎扯得很好,纸上是有一个心,但并没有其他表示。
唐缺居然信了。他又用眼睛瞄着他哥哥。
唐傲走近唐十七面前,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联络?不是更方 便吗?”
“我怕你这里有奸细,万一身份泄露了,岂不又要再走一次七年前的 路?”
这个理由也编得很好,只是唐傲却问他:“那你为什么现在却说出你的 身份?”
“我现在不说,恐怕你们就不会给我机会再说了。”
唐傲是站着,唐十七坐着。唐傲说话的时候,一直很注意唐十七的脖子, 尤其是唐十七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他这时忽然笑了一笑,道:“你认为我们 会相信你的话吗?”
“我讲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你们为什么不信?”唐傲转头看着唐缺和唐 花,问道:“你们信吗?”“信。”唐缺和唐花异口同声说。
“那你们就错了!”
唐傲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已伸出,攻向唐十七。唐十七一听唐傲的话, 脸色已变,人已准备离椅而去,但唐傲的手却已伸到他的腰际,用力一戳, 唐十七的下半身立刻麻木起来,动也不能动。
唐十七本来是想飞身逃跑的,被唐傲捏住腰部让下半身不能动弹,他便 改用手向唐傲进攻。
但他的右手才一伸出,唐傲便“拍拍拍”的在他身上穴道连点数点,唐 十七整个身体都不能动。
唐十七右手弓成弦状,五指张开如爪,停在空中,姿态相当滑稽,可惜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想到笑这个字。唐十七身体不能动,但哑穴并没有被点, 他开口说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只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份而已。”唐傲说。
“我是唐十七,难道你不信?”
“我连一丁点儿也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你的话泄漏了一些破绽。”
“哦?”
“你说杨余恨化妆成老太婆、少女、中年佣人,你连一点也看不出来, 可见易容术可以做到跟真的一样。”唐十七没有答腔,只是定定看着唐傲。
唐傲又说:“你刚才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原来是戴了面具,这种面具 未免太差劲了,不像是杨余恨这么高明的人所教的。”
“那又怎么样?”
“那表示,你现在戴的,才是真正的易容上品。”说完,唐傲伸手往唐 十七脖子上用力往上一撕,果然撕下了一副人皮面具。
店缺和唐花一见,人就傻了。他们傻愕住的原因,除了对唐傲的行为出 乎他们意料之外以外,还有,就是人皮面具下的唐十七一点烧伤也没有而已!
这令得唐傲也愕在当地。然后,他又伸手在唐十七的脖子上在摸索,才 确定这是他的真正容貌。唐十七道:“你很厉害。”
唐傲道:“我并不厉害,我只不过是判断力和眼力比较好而已。”
“你怎么发觉的?你不是摸过我的脸吗?”“摸你的脸时,我是没有发 觉,但从你的故事,我就想到你不可能化妆得进来时那么差劲,所以我就留 意上你的脖子。我发现,你讲话时,整个下巴、喉咙的动作几乎没有,跟平 常人有点分别,所以我推论你还戴有副面具。”
唐傲笑了笑,又说:“我果然没有推论错。”
唐十七苦笑,说:“但是我还是唐十七。”
唐傲说:“火烧过毁了容的唐十七,和没有烧过的唐十七,差别太大了。”
“多大?”
“大到我可以破了七年前的悬案。”
唐十七一听此言,脸色大变。
唐傲笑了笑,说:“我们一直找不出谁是七年前的告密者,现在你出现 了,脸上却一点火烧的疤都没有,答案不就不证自明了吗?”
唐十七脸已无人色。
唐傲却得意的笑了起来,说道:“想不到在你一个人身上,破了两件悬 案。前面一件倒罢了,后面这一件,却是不得了的大事。”
唐十七除了苦着一张脸,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傲伸手在唐十七身上又连拍了五下,唐十七的穴道全解。
唐傲说:“你自己了断还是怎么样?”
唐十七看了看唐傲,凄然一笑,话也没讲,只见他上下牙齿用力咬动, 嘴角有鲜血渗出,脸逐渐变黑,人已倒在地上。
唐傲吩咐把唐十七的尸体拖出去埋了,还要拖出去的人小心点,别让上 官刃看到。
然后,他就对唐缺和唐花说道:“想不到竟然有这样的收获。”
唐缺道:“真是世事如棋,说变就变。”
唐花却道:“最怕还有变化。”
唐傲问道:“还有什么变化?”
“万一唐十七真的是上官刃的心腹,上官刃又不知他已变节,而他正好 利用这个机会来使我们相信,他是和上官刃一伙的,那我们岂不反而中了他 的反间之计?”唐花说。
“这话也有道理,”唐傲说:“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这实在很难判断。”唐缺说:“我看最好等攻打大风堂的战果回来, 看有什么可疑之处才论断不迟。”
“我建议我们立刻进行白玉雕龙的计划。”唐花说。
“为什么?”唐傲问。
“因为第一,假如上官刃真是叛徒,我们可以用白玉雕龙的计划来铲除 他。”
“万一他不是呢?”
“万一不是,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他利用完了,消灭他,以绝后患。”
“这样对待投效我们唐家的人,岂不会让江湖人不敢投靠?”唐傲问。
“不会,因为杀上官刃的人,不是我们。”唐花说。
“有理。”唐傲说:“我看我们就这样决定吧。那你就立刻进行,多费 心了。”
“是。”唐花说。
唐傲把脸转向唐缺,说:“你有没有其他意见?”
“没有。”唐缺说。
“那我们就去请上官刃先生一块用早餐,打听他对我们改变主意立刻进 攻大风堂据点的意见吧。”
“那一定是很有趣的事。”
“这么好玩的事如果没有趣,什么才有趣?”
二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