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伤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有的人会伤春,有的人会伤秋。有人看到下雨会感伤,有人看到红红的枫叶会感伤。
这些,无忌都不会。在他活过的日子里,他从未感伤过。要娶凤娘的时候,必须要离开他的情妇,在那个凉亭分手时,他连一点感伤的意思也没有。他反而觉得轻松。并不是他寡情薄幸,而是他认为这是人生旅程里必经的事,不值得感伤。
他父亲被杀,他心中只有悲痛。
×
×
×
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第一次,感伤也不例外,赵无忌更不能例外。
面对遍地的死尸,面对城墙毁坏的残壁,面对血迹斑斑的破落城门,赵无忌不能不感伤——
因为那尸体,是大风堂兄弟的尸体。
因为那残壁与破落城门,是大风堂盘龙谷的城门。
国破家亡的感伤,普天之下没有人能避免得了。
除了看破红尘的出家人。。
赵无忌不是出家人。盘龙谷就像他的家,他的国,盘龙谷的兄弟,就像他的亲兄弟。
此情此景,他能不感伤?
×
×
×
落日余晖,照在大旗上面。无风,大旗败垂,橙红的光影投射下,更显凄清之感。
五月初四,明天节庆的粽子,想不到盘龙谷的兄弟再也吃不到了。
踏入城堡,赵无忌的感伤更加浓烈了。
因为他看到屋前的艾草,已被鲜血染红。那檐下吊着的粽子,竹叶青青竟然溅满红斑。
还有那死者,敞开的胸前犹挂着爱人亲手编织的香包,香包上也是血迹斑斑。
赵无忌几乎忍不住想呕吐,他忍住呕吐,却忍不住心底无穷的感伤。他再不敢观看面前的景象,他转身,掉头发足狂奔。
他奔跑得很快,直到气都几乎喘不过来了才停止下来。
他伸手扶住一棵大树,喘着气,呕吐的感觉再也压抑不住,咕噜咕噜的吐了起来。
然后,他又发足狂奔,奔向夕阳残照下的地平线。
他停步,看着火红的夕阳。
好红好红的太阳,一如他的滴血的心,一如他冒红丝的眼眸。
他的感伤已变成悲愤,他想大叫大喊,但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叫出来。
他好恨唐傲。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骗他说端午才进攻?为什么他不写信?
他有一股冲动,想立刻奔回唐家堡,找唐傲算一算这笔血债。
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在一阵激动过后,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走回盘龙谷,进入一间屋子里,找到一把锄头和铲子。
他在山丘里,在月色星光的照射下,一锄一锄的将土地锄开。。
锄呀锄,铲呀铲,挖呀挖,他的全身已湿透,他的双手已疲惫得快到抽筋的地步。但他不管,只是一味的继续这些动作。
然后,他将一个一个的尸体,通通丢进挖出来的大洞里,又把泥土一铲铲的填回去。
他砍下一棵树,削出一块木板,用刀在上而刻下了“大风堂兄弟之墓”七个字,把木板插在土堆上。
这时天色已逐渐泛白,他对着木板,默然注视了良久。之后,他头也不回的走进城门,牵出一头马,跨上,双腿用力一夹,马便狂奔而去。
×
×
×
赵无忌并不想休息,他一心一意只想尽早赶到“风堡”。
马可是会累的,赵无忌不得不跟着马一起休息。马喝水,他也喝水,马食草,他啃干粮。马儿能跑,他就跨上去赶路。
第二天中午,他满脸风尘的抵达“风堡”了。
感伤的事又一次发生。
同样的景象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愕坐在马上,动也不动。
马儿可不知面前已发生了又一次的惨剧,只是一味的甩动头部,张嘴吐着气。
赵无忌下马落地,牵马缓缓前行。
这时,他的手不经意的碰到了自己放在马身旁边的东西。那是他在盘龙谷把弟兄们埋葬后顺手放在马上的东西:锄与铲。
想不到无意识的事,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他现在感到一阵震惊,原来自己赶来,好像是为了要来收尸。
他心中又升起另一个地方的景象。景象完全一样,只是地点不一样。
那是上官堡,上官刃的城堡。
唐傲说要攻打三个据点的任何一个,却原来是三个都一起进攻。
好厉害的家伙,赵无忌冷静的思考着,唐傲下一步要做的是什么?他和自己约定比剑之前,会不会一一的攻打大风堂的其他地方?
他只是想了一下,人和马已走进“风堡”的大门。他把马系好,拿起锄和铲,又到了山坡上,又开始挖洞。
他一边挖,一边想,下一步是去上官堡,还是回去自己的家里?
想到家,他内心禁不住升起了一阵悲哀。
他把土埋好,照上次一样削了块木板,然后,他走进风堡,走入他熟悉的一个房里。那是一间酒窖。
他拿出一坛酒,咕噜咕噜的猛灌。
喝完了一坛,他又打开一坛。他不停的喝,直到睡意攀上他的眼皮,压得他再也睁不开眼,他就倒下,呼呼大睡起来。
×
×
×
丰盛的菜,珍藏的酒,愉快的一道晚宴正在唐家贵宾厅举行。
桌上只有四个人:唐傲、唐缺、老祖宗和上官刃。
四个人脸上都充满了笑容,不停的互道祝贺,举杯而干。
他们欢乐是有原因的。因为现在是五月初四的晚上,第一只飞鸽传书已经报下了盘龙谷被灭的喜讯。
唐傲很仔细的观察上官刃的笑容。他希望从上官刃的笑容里,看出他是真的高兴,还是虚假的应酬。
可惜他看不出来。所以他一点也不能肯定,到底唐十七是上官刃的同路人,还是在临死前陷害他。
上官刃虽然不知道唐十七已经被杀,但他却对自己的演戏天才充满信心。他相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会被他的笑容所骗,以为他内心一定非常高兴。
其实他的内心正感到无限感伤。
多年的历练,多年的人际交往,他早已学会面上是一套,心里是另一套。
所以当第二只飞鸽传回来风堡也被攻陷的消息时,上官刃笑得更高兴了。
他好像已经是唐家堡的人,以打倒大风堂为乐事。
他不但笑得很开心,还对唐傲拍起马屁来。
他说:“唐大公子真是用兵如神,选在端午前夕发动攻击,大风堂的人怎么会料得到?我相信上官堡攻陷的消息一定马上会传回来。”
唐傲得意的哈哈大笑,道:“上官先生太夸奖了。有一件事我倒是对不起你。”
“哪一件?”
“我不是跟你商量过,要在端午才发动攻击吗?”
“这算什么对不起?唐大公子高瞻远瞩,我是望尘莫及。说不定明天才攻打,损兵折将比今天会多得多。”
“我就是这样想,才尽早进攻的,很抱歉没有先跟上官先生商量。”
“你太抬举我了。这种事,我可要听你指挥呐!”
二人相视大笑。
唐傲内心感到骄傲无比。他猛然喝了一口酒之后,说道:“等一下上官堡攻陷的消息传来,上官先生知道我会做一件什么事吗?”
“什么事?”
“我要把上官堡送给你。”
“哦?真的?”
“真的。”
“为什么?”上官刃有点激动,不是兴奋的激动,是生气的激动,他说:“我才从那个地方来,你又要我回去那个地方?”。
“上官先生别误会”唐傲说:“大风堂的上官堡,和唐家的上官堡,地位是只有过之的。”
上官刃没有追问,他看着唐傲,等候他把话说完。
“我准备把作战的最前线放在上官堡,请上官先生去那里,就是要主持整个重要决战的决策。”
上官刃笑了,笑得很爽朗。他举起酒杯,对着唐傲,说:“来,我敬你一杯,老夫投靠唐家堡,等的就是这一天,能够直接参与消灭大风堂的行动。”
“你为什么这么恨大风堂?”老祖宗插口说:“你来这里,我都没有问过你这个问题。为什么?”
“哼!”上官刃重重的哼了一声,道:“当年建立大风堂的基业,谁的功劳最大?你知道吗?”他的眼光看唐缺。
“当然是上官先生。”唐缺说。
“可不是,”上官刃道:“但是,为什么我的地位竟然跟赵简和司空晓风一样?当年多少生死大战,都是我和常主一起参与的,赵简和司空晓风只不过有镇守之功而已,凭什么跟我平起平坐?”
“是呀。”唐缺应和着。
“我已经对他们忍受了很久!”上官刃似乎越说越激动。
这时,报讯有又带着飞鸽传回的条子进来,交给唐傲。唐傲看完,交给了老祖宗。
老祖宗笑着,把纸条交给上官刃,道:“恭喜你了!”
上官刃也笑着,他并没有看纸条,已经猜到是传回上官堡捷报的消息。
他笑得很开心,但心里真正的感觉却是感伤。
×
×
×
在唐家堡里,真正对这些喜讯表达出感伤的人,只有一个。
——卫凤娘。
唐花是奉命执行白玉雕龙计划的人,白玉雕龙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先要获得卫凤娘的信任。所以他从下午起就和卫凤娘在一起,晚饭当然是陪她一起吃。
攻打大风堂各据点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传到老祖宗那里以后,就在堡里传开来。小蝴和小蝶在厨房里端菜时,就听到了消息,上菜时免不了向她们侍候的公子卖弄。
唐花听了当然很开心,但当他看到卫凤娘那充满感伤的容颜时,脸上居然也露出感伤的神情来。
“你应该高兴才对。”卫凤娘看到唐花的样子,禁不住说。
“我知道。”唐花说。
“那你为什么愁眉不展?”
“因为我看到你的表情,忍不住也伤感。”
卫凤娘有点感动起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你怎么啦?”唐花问。
卫凤娘呐呐了半晌,才道:“你人不错。”
唐花笑了。他说:“我人是很好的。而且,我还有更好的事要做。”
“什么事?”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真的?”
“真的。”
“你不怕危险?”
“我什么也不怕。”
卫凤娘更感动了。她深深的看着唐花,唐花微微一笑,道:“今天晚上,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今晚?会不会太仓促?”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计划了一整天了。”
“哦?”
“从昨天晚上开始,我都在想着你的事。我想,为了表示我对你的喜爱程度,我必须有所抉择。”
卫风娘感动得差点快掉眼泪了。
唐花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打动她的心。他更知道,以卫凤娘的个性,要推动白玉雕龙的计划,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他接着说:“所以我决定帮你逃走。你应该知道,我私自带你逃走,是什么样的大罪。”
“我知道。”
“万一逃走不成,我只有死。”
“我知道。假如他们不杀我,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
“假如逃得成,我这一辈子也会很痛苦。我会成为唐家的通辑犯。”
“我很感激你。不过,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不让唐家堡的人,知道是你协助我逃跑的?”
“没有。”
“你想过吗?”
“想过,唐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我对你的痴迷程度。你走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还是要带我走?”
“不错。”
“我不能向你保证以后的事。”
“我知道。我是个欲望很低的人。我只要时常看到你,就心满意足,别的什么也不求了。”
卫凤娘内心的感伤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阵一阵的感动。
然后,她的心中又升起一阵感伤。但已不是原来对大风堂的感伤,而是她忽然想起了无忌。
她何尝不是跟眼前的唐花一样?只想时常看到无忌,别的也不求什么。
但,世事真是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连见见面的事对她而言,也是难之又难。
看到卫凤娘脸上又露出伤感的神色,唐花忍不住问:“你又怎么了?”
卫凤娘苦笑一下,很坦白的说:“我想起无忌。”
唐花没有说话。不过他心里对卫凤娘不禁起了一份尊敬之意。欺骗这么纯真的一个女子,唐花心中居然有一丝隐隐然的轻微内疚。
然而这份轻微的内疚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的又变回冷静残酷的唐家人面貌。他说:“别乱想,赶快把饭吃完,好好休息一下,晚上要熬夜逃走。”
“我们什么时候走?”
“子夜过后。”
“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
“因为子时附近,是人最沉睡的时候,精神最不振,熬过了这段时间,精神又恢复过来,人就变得警觉性特别高。”
“唐家堡的人也是这样吗?”
“不错。”
于是,卫凤娘三下两下的把饭吃完。她吃的很多,因为她知道她必须吃得饱饱的,才有体力来逃走。
饭后,唐花立刻离去,临走时说:“你休息一下,子夜时分我来叫你。”
“好。”卫凤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