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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原形

行程又过了一天,往回马岭的路上,这已是第三天了,从这一天大早开始,司马照胆便加劲躜赶起来,他不再像前几日那样不紧不慢的从容法,而是一心一意要尽快抵达地头交差——在隐约中,他觉出形势有所不对,但他又不能确定到底这“不对”的症结在哪里,某种不祥的预兆,就像一片阴影也似老是罩在他的心上,挥之不去,挥之不脱,然而,等他扑捉这片阴影,阴影却又幻化得飘飘忽忽,淡淡散散的了……

本能的直觉,使他在下意识里,总有股怔忡不安的烦躁,他曾怀疑过胡杏姑,可是,怀疑尽管怀疑,却欠缺根本上的依据——他对于好几次事实上的反应不能对胡杏姑释然,不过,他想不出任何有关胡杏姑另怀其他企图的动机来,充其量,他只认为胡杏姑的某些举止有些反常,却不能据以推翻胡杏娇原始身份的定案,即因为这样,他便无法继续对胡杏姑深究下去——纵然他已保持高度警觉。

像这样急着赶路,他预计,第四天傍晚时分就可以抵达回马岭了,他希望越快办妥这桩差事越好,处处透着古怪,而又猜不透其古怪内涵的事,一向是他最不喜欢,且敬而远之的,眼下,他打算早早脱离这个混沌又充满邪气的漩涡,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乐意被隐在暗里的什么人把他当粑子打,更不情愿像只蠢牛一样步步踏入人家替他安排好的陷阱里。

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大地原是一片耀眼的明亮,但在司马照胆看来却不大对劲。

他一直感到四周全是灰蒙蒙的一层晦翳在飘浮,这层灰蒙蒙的晦醫是无形的,但却罩在他的心里。

车身颠簸得相当剧烈,每一次跳动或摇晃里,轮轴全似吃不住力一样吱吱的呻吟着,除了蹄声,车子的“忽隆”“忽隆”震颤声也传出去老远……

车上,胡杏姑似是颇为痛苦的向前招呼着:“司马壮士,司马壮士……”

司马照胆微微侧首问:“什么事?”

胡杏姑怯生生的道:“能不能……稍慢一点?从早晨到现在,你一直在这么急着赶车,颠簸得太厉害,我有点受不了……头已晕了好一阵子……”

司马照胆随即把车速缓了下来,他道:“这样差不多了吧?”

点点头,胡杏姑道:“快慢就像现在这样吧,司马壮士,我实有些吃不消啦……”

司马照胆道:“对不住,我还以为快点赶路你会更喜欢呢!”

胡杏姑苦笑道:“我说过不必太急的……司马壮士,你怎的忽然今天就加上劲啦?”

司马照胆笑笑,道:“老实说,我觉得这一路上似乎不大平静,很有点邪味,因此想早点把你送到回马岭,我也好早点卸掉这副重担!”

胡杏姑睁大了眼,道:“怎么我倒不觉得呢?昨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吧?”

司马照胆道:“难说。”

咬咬下唇,胡杏姑忐忑的道:“司马壮士……如果到达回马岭,你算是已把我送到了地头,交卸了责任,你当然可以掉头就走,但是,我呢?我在回马岭又靠谁来保护?假设你离开之后,他们再来对我迫害,我连一点自保的法子都没有……”

司马照胆安详的道:“放心,这些人的目标不见得会是你,据我看,冲着我的可能性更要大些!”

胡杏姑道:“但是,他们明明是要来捉我的啊……”

司马照胆道:“你口中的‘他们’,不知指的是哪些人?”

胡杏姑着急的道:“这还用说?就是谢大胡子谢虎和他的一干爪牙啊……”

摇摇头,司马照胆道:“我的看法却大不相同,胡姑娘,昨天我们半途遭到的意外,不是拦截,说得更恰当些,乃是狙击,那些杀胚一上来的架势,纯像宰人的味道,没有丝毫保留活口的打算,而且他们的手段凶狠,行为寡绝,对我们,对他们自己人全是一样,如果他们目的只是来劫你回去,犯不上这般歹毒,也犯不上杀掉自己人灭口,这大无必要,似昨天那种情形,完全是寻仇的阵仗,你与谢虎之间并没有这样的仇恨,剩下来,他们就全是对着我豁开了!”

胡杏姑窒噎了一下,呐呐的道:“谢虎……谢虎一定也很恨我……”

司马照胆道:“充其量也就只是个‘恨’字吧,他却不会恨到像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一样非要你的命不可,姓谢的求的是色,他并不愿意招惹上人命的麻烦,况且他手底下那些材料,也不会有昨天那几个恁般咬牙,更不会有后来使飞刀杀人的那类高手,胡姑娘,江湖上的某些事件之所以发生,都有其一定的征兆,什么性质的内容便含蕴着什么性质的气息,错不了,我一闻就能闻出来!”

胡杏姑怔怔的道:“司马壮士,如果那些人是要来迫害你的,又会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又如何晓得你的行踪呢?”

司马照胆慢条斯理的道:“对方是哪一路来的牛鬼蛇神,我大约也心里有个底,但这与你无关,不说也罢,至于他们如何能这般准确的追踪上我的行踪,胡姑娘,这正是我亦想搞个明白的问题,而我相信,早点晚点,总会让我挖根刨底,摸得清清楚楚。”

胡杏姑道:“看你的样子,似是并不怎么在乎,司马壮士……”

嘿嘿笑了,司马照胆道:“有什么好在乎的?胡姑娘,这就是我们这一行人的生活,好比吃饭睡觉一样寻常,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便免不了要适应这个调调,无论是愿不愿意,只要一头钻将进来,就非得挺住撑住不可,否则,你想过日子,人家就不叫你过日子,若是有个风吹草动就紧张不已,成年到头的,还有个完?”

幽幽一叹,胡杏姑道:“像这种血雨腥风,将暴力与杀伐融汇于日常生活中的岁月,我可是一天也挨不过,亏得你们怎能如此习惯,好像淡似白水般无动于衷……”

司马照胆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道:“那是你不曾处于这样的环境里,也不曾被逼得像这样求生自保,方才会兴起恁般的感叹,胡姑娘,人要活下去,活下去的方法各有不同,有的务农,有的经商,有的浮沉于宦海仕途,而我们靠的就是血及刃,义同胆,惊危险迫,在我们来说,仿若庄稼汉耕田,做买卖的开市,当官的过堂,家常便饭耳,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处?”

胡杏姑轻轻的道:“你们这样的人,就没想想将来?”

司马照胆豁然笑道:“将来?江湖事,井边罐,难得说啰,胡姑娘。”

胡杏姑作喟道:“你像很看得开……”

司马照胆半架着腿,道:“愁死便改换得了这样的形势及内涵么?况且,江湖岁月,也自有其痛快逍遥的一面,无拘无束,海阔天空,范围之内,可以随心所欲,大比一般的行商要自由自在得多……”

胡杏姑吁了口气,道:“再怎么说,我也适应不来……我想,什么人做什么事,乃是早就由个性与禀赋注定限定了的,譬喻我,也譬喻你……”

司马照胆道:“这个说法也差不离……对了,你身上的镖伤,还痛得厉害么?”

摇摇头,胡杏姑道:“好得多了,昨天你代我请来的那位郎中,看上去一个糟老头似的貌不惊人,但医术却这么高明,只换了两次药,若不触及伤处,有时我竟忘了我还受过伤呢……”

司马照胆道:“人不可以貌相,人的本事,并不是刻在脸孔上面的。”

赧然一笑,胡杏姑道:“就如同替我治伤的那位老郎中,幸亏是你去请来的,换成我,才不会找他呢,可是,或许因而我就得多受点罪了……”

司马照胆道:“你总算够运气,没挨上那些兔崽子的毒镖,要不,放血剜肉的,只怕就叫你号上半天还转不过气来,皮肉之苦,倒不足为虑……”

胡杏姑犹有余悸的道:“老天爷,只这皮肉之苦,已够我受不了,你不知道在那老郎中拔镖的一刹,我那种痛法,就和把颗心刺了两刺一样……”

司马照胆道:“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像你受的这种伤,多了没有,十次八次我却早已尝试过了,滋味不怎么好,但还能叫人挺得住就是……”

胡杏姑不服的道:“你是男人嘛,尤其是位大英雄,我怎能同你比?”

司马照胆微微挥鞭在马头上带过一溜呼哨声,他安详的道:“男人有时忍痛的本领并不见得强过女人,胡姑娘,这主要还在于一个人的定力和毅力,当然,自尊也是原因之一。”

忽然,胡杏姑问:“司马壮士,你会不会治伤?”

司马照胆道:“怎么有此一问?”

胡杏姑略现狡黠的一笑:“我听说,习武的人大多懂得点跌打损伤的疗法和治法,因为习武的人碰上这类的情形要比一般人多得多,他们谙熟此道,救人,亦可自救……”

点点头,司马照胆道:“不错,我也具有此类常识,而且,还算稍有心得。”

不禁泄了三分气,胡杏姑提高了嗓音道:“既然你能治伤,司马壮士,又何苦整我这样一个冤枉?”

怔了怔,司马照胆道:“这话怎么说?”

胡杏姑悻悻的道:“我受了镖伤,你就可以当时为我医治嘛,但你却没有这样做,反而硬叫我肉里插着那两只镖,颤颤晃晃的受罪受到十几里路以外才另请人来替我治伤,你说,这不叫整我冤枉又叫什么?”

笑笑,司马照胆道:“我若当场拔出你身上的镖,怕你失血太多。”

胡杏姑气冲冲的道:“那,你不会当时替我上药医治?”

司马照胆道:“你中镖的部位不对,胡姑娘,我来动手,有所不便。”

不错,胡杏姑身上挨的那两镖,一在肩胛,一在大腿,若要拔镖上药,则必须袒裸露肌,男女之间,授受皆该避嫌,况乎肤体之触?

默然半晌,胡杏姑低沉的道:“司马壮士,你真是一位君子。”

司马照胆笑道:“抬举了,只是个略识礼教的草野莽夫而已!”

咬咬下唇,胡杏姑又道:“但是,我宁愿你来替我治伤,也不稀罕那个糟老头子……他那一双手骨瘦筋凸,尖长如爪,触在人身上,冰凉硬锐,叫人打心眼里起疙瘩……”

司马照胆眺望着远处的道路,咧开嘴道:“那是他职业上的权利,他也该有职业上的观念与道德,而我不同,只这一桩,他便可以动手为你治伤,我则须避讳。”

胡杏姑道:“事实从权嘛,嫂溺犹当援之以手呢,司马壮士!”

哈哈一笑,司马照胆道:“说得好,然而事实尚非如此严重,我知道缓急,也晓得你再撑一会儿无妨。”

胡杏姑忍不住笑了:“反正呀,说来说去都是你有道理就是了!”

伸了个懒腰,司马照胆道:“还有二十里地就可以赶到‘铁匠窝’,我们就在那里打尖歇歇马。”

胡杏姑犹豫了一下,有些腼腆的道:“司马照胆……今天一大早起程,也许是昨日里受了伤的缘故,不大有胃口,但这一路赶了下来,我倒饿得慌,车上不是备得有熟食吗?能不能就近找个地方先歇歇,趁便吃点东西?”

司马照胆道:“当然可以,但车上带的干粮又冷又硬,不如到铁匠窝吃热的!”

胡杏姑忙道:“不要紧,冷的也一样充饥裹腹,总比没有强,铁匠窝还有二十里远,至少尚得个把时辰才能到,我,我实在是饿了,肚里咕咕叫,直泛苦水……”

司马照胆颔首道:“随你吧,可真是够瞧的,不饿则已,一饿起来就这等迫不及待法……”

胡杏姑怪难为情的道:“我早就饥肠辘辘了,还以为很快就能过站打尖,哪里知道尚有二十好几里路要走,一听这么远,饿得就益发快了……。”

环首回顾,司马照胆漫声道:“让我看看这附近哪里有适合歇息的地方……”

用手朝道路旁右侧方的一片疏林子指了指,胡杏姑道:“你看!那片林子里正合宜,司马壮士……”

司马照胆顺着方向望了望,道好,就是那里吧,车子颠震着行向林边停下,司马照胆绕到车后先把胡杏姑扶下车来,然后,他又张罗着采了些杂草到附近的一条小水渠里拎了桶水来喂马,等他将这些事弄舒齐,胡杏姑早已在地下铺妥了一张油布,几样食物亦已摆妥在油布上面。

干粮嘛吃是没几样好吃的,无非就是烙饼,炒米,加上几色卤味而已,但经过胡杏姑这一摆置,倒像蛮有那么回事似的,看起来也比较中看多了,就着衣襟拭拭手,司马照胆盘膝坐下,笑道:“乖乖,这倒有点像踏青郊游,席地露餐的味道,就这几样粗食劣馔,叫你如此一铺陈,便另有一番不同的风光了……”

胡杏姑也笑得颇为娇美的道:“我说过嘛,有得吃就好,何必再老远巴巴的饿着肚子去花冤枉钱丨司马壮士,这些东西,不一样也能裹腹?而且相信滋味亦不会太差……”

伸手撕下一小块烙饼放在口里咀嚼,司马照胆“嗯”、“嗯”有声的道:“老实说,只要肚皮一饿,任什么吃的也都变得美味无比了,所谓‘饥不择食’,前人早已有此经验。”

胡杏姑的吃相很斯文,一点一点的,轻轻俏俏的吃着,并不因为她的过份饥饿而稍现急迫失仪,看着她这颇为雅静的形态,委实令人不大相信她乃是一个穷家小户出身的少女……

司马照胆可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了,他吃起东西来一向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的习惯,经久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湖岁月,接触的也尽是粗豪不羁的草莽中人,要叫他做“西子捧心”状的优雅食态,简直就是在逼他难过——但是,他所吃的每样食物,他都暗里留意到胡杏姑也吃过了,他方才开怀享用,甚至连先前撕下的那一小块烙饼,他也只是在口中咀嚼,直待胡杏姑跟着吃了他方才咽下……

害人之心不可有,然而,他也知道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做事谨慎点,总是有益无害的。

胡杏姑忽道:“这些吃的太干也太咸,司马壮士,你不觉得口渴?”

司马照胆用牙齿啃咬着一片老牛皮也似的五香卤豆干,一边朝着摆在侧旁的水囊呶呶嘴,含混不清的道:“水可以解渴……”

“噗嗤”笑了,胡杏姑笑的意思很明显——这还用说?水当然可以解渴,她拿起水囊,凑上嘴去,轻轻抿了几口,又抿了几口,司马照胆望着她喉颈的动作,双颊的蠕吸,心里在想——这妞的颈子好白嫩。

以袖口拭去唇角的水渍,胡杏姑的表情十分满足:“好清凉甜沁的水啊,司马壮士,你不来一口?”

看着胡杏姑的表情,再经她这么一说,司马照胆也不觉嘴里喉间干燥泛苦,他接过水囊跟着一仰头,“咕噜噜”灌下了半囊水,却小心的维持着他的礼貌——不使自己的嘴巴接触囊口,那里,尚必沾有胡杏姑的香唾吧?

嗯,不错,囊中水的确甜美无比,司马照胆业已很久未曾品尝过这样适口的水了——尤其盛在他自己这只水囊中的水。

胡杏姑怪有趣的瞧着他,一面在轻啃着一只凤鸡翅膀:“司马壮士,你这人真豪壮,就连吃饭喝水,也透着那么一股雄迈粗犷之概,半点不扭捏,有个性极了……”

司马照胆努力咽下嘴里的一块卤牛肉,把油渍满沾的双手朝裤管上一擦,笑吃吃的道:“胡姑娘,你若是心里想说我这个人太粗野,大可直言无妨,不须客气,而像我们吃江湖饭的这一行人,文质彬彬那才叫怪了……”

胡杏姑一本正经的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一个男人嘛,就应该似你这样,这才是充满了男性气概的表征,温温吞吞的,就太欠缺丈夫气了……”

哈哈一笑,司马照胆道:“久不受女人抬举啦,还自以为老朽了呢,今日承姑娘你这一番夸奖,顿觉心胸爽朗,愉快之至,好似年轻了一半——”

胡杏姑抿唇笑道:“别这么轻飘飘的受不得抬举,司马壮士,其实像你这个年纪根本不能算大,三十来岁,正是盛年有为,各方面皆臻圆热之境的辰光,大好的未来还等着你去开创呢,怎么就这样老气横秋起来?岂不是自己把自己看老了?”

司马照胆神采飞扬的道:“多谢多谢,多谢你的赞誉,此处无酒,来,胡姑娘,我就以水囊中水,与你尽此一觥!”

说着,他拎起水囊仰着脖子就待“尽此一觥”,然而,水囊刚一擎起,他的身子突然一僅,脸上的表情也古怪的有了变化。

胡杏姑迷惘的问:“怎么啦?司马壮士?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不对的地方可大了——司马照胆就在举起水囊的一刹,猛的觉得下半身竟在突兀间那等的沉重滞钝,麻木不灵,似是自腹部以下的肢体都僵硬了一般,这还不说,僵麻的感觉更像一股暗潮也似,随着血脉的运行逐渐往上半身扩展蔓延,使他立时有了无比疲惫、倦怠、晕沉的反应,像喝多了酒,但没有那种醺然的快感,宛如生了一场大病,却不似病后的虚脱,他更若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不但倦,不但乏,四肢百骸都仿佛固成一团,往下坠,往下扯,可是他的神智却很清楚,他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胡杏姑满脸焦急不安之色,惶恐的道:“司马壮士,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好难看,透着青灰,脑门上还渗出汗水,这,这是什么毛病!该不会中了邪暑吧?”

僵滞的,缓慢的,司马照胆将擎起的水囊放下,沆沉叹了—口气:“我不是中了邪暑,乃是寒了心的缘故,所以,才出了这身冷汗。”

胡杏姑期期艾艾的道:“司马壮士……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你一定是突然生了病,司马壮士,你歇息一会,定定心,等一下大概就好了……”

内腑不觉扯动,血气亦不见翻涌,神智清楚,呼吸畅顺,甚至连一般中毒后惯生的燥热、眩迷、窒迫、晕黑,或冷栗感都未出现,一切仍是那样平静,只除了身体的僵硬麻痹,除了越来越甚的倦怠——司马照胆不明白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毒药?

早已站了起来的胡杏姑,还是一副焦急慌张的神态,语声也透着恁般的关切与悸惧:“司马壮士,你,你的模样好怕人……这该怎么是好?偏偏在这荒郊野外出了差错……司马壮士,你到底觉得哪里不适嘛?你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毛病?急死人了,前不靠村,后不近店,连找个人来帮忙都没有法子……”

又叹了口气,司马照胆吃力的道:“戏,该演完了……胡姑娘……不管你是不是姓胡吧……我都要告诉你这个事实,你这出戏……演得真好……逼真传神之极……”

身形不动,却已往后飘出三步——好一手“大挪移法”!

胡杏姑的神色忽然转变了,同样的一张脸孔,却变得那样的陌生与怪异——这瞬息间,她的表情、韵息中,再也没有原先的怯懦和柔弱,再也没有一惯天真同妩媚,惊悸关怀的形色更是一扫而空,只是这一刹,她仿佛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冷酷、精练、世故又阴鸷的人。

司马照胆的舌头也似有些运转不灵了,声音直楞楞的宛如方在学语的孩童:“你好比妖精……终现原……形唉……”

胡杏姑凝视着这边,以一种司马照胆完全陌生的峭厉语气道:“你的心思很细密,并不似你外表那样粗犷,你险些察算了我,是不?”

司马照胆扯动着唇角,十分艰辛的道:“我……实在……不……不愿……相信……这是个事实……你……你所扮演……的胡……杏……姑……远比你本人……来得……受……欢迎……那样好……的一个女孩……却……偏生是……你这……婆娘……变的……”

冷冷一笑,胡杏姑道:“司马照胆,说真话,要算计你,可委实不容易,你的机智、反应、见识,远比我们原先预料的要高明得多,但我却早就知道,你仍然逃不过这一劫——我向来懂得你这类典型的人物,豪迈、粗犷、坚毅、心狠手辣、气吞牛斗,而且思维敏锐,然则,你们易受情感的拨弄,往往不喜破坏先入为主的印象——尤其是属于好的印象,你们摒绝断然处置怀疑的事物,你们总要彻底澄清真相之后才肯决定行为的方针,你们不冤枉无辜,不危害善良,更不惯骤而转变业已形成的态度,这些,就是你们这类人的致命伤!”

想笑,却实在笑不出了,司马照胆觉得连面庞上的肌肉都在僵化:“好……丫头……你……你……真有一套……说得……对,我……我的确……早已生疑……但是也的确……不愿怀疑……你……不……不愿破坏……对你的……印象……你……所装扮……的胡……胡……杏姑……是一个……美好……的少……少女,叫我……叫我向那……那样……一个……少女……撕破脸……想想……看……实在太过……残忍……”

胡杏姑阴沉的道:“人在江湖上闯荡,恻隐之心是多余的用事,情感尤其易败大局,司马照胆,你是老江湖,可叹你居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硬着脖颈,艰难的摇了一下头,司马照胆努力运动着他的嘴和舌:“不……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只是还……保留着……那……那一份……天生……的……人性……罢了……”

眼神一硬,胡杏姑道:“你这是在讽刺我?”

牵动着嘴角的肌肉,司马照胆勉强做出一个象征式的笑容:“好……丫头……你可……真聪明……其实……讽刺你……又算得什么?如果……我做得到……我早就……把你……活劈……”

胡杏姑忽然邪异的笑了:“看样子,你是真个做不到啦?”

头已沉重的往下垂,司马照胆心里十分明白,可是却难以抑止住那种浓烈的倦怠感,他觉得他马上就要睡着了,但他却一点也不想睡,他的精神亢奋,肉体却极其疲惫,内在与外在相互抗拒着,挣扎着,而他仿佛己罩在一层灰翳的阴影中,这层阴影更逐渐融合,逐渐裹卷,似要将他窒息,淹没……

他竭力振作自己,然而,他知道恐怕已逃不过这一劫,逃不过这个可恶陷阱坑害——他不晓得会不会因为他知觉的迷失而连带拖累到他的生命,他也难以预测,一旦落入对方手中之后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在现今的情况下,不能够再做任何细密的思考,他没有法子想得太多,唯有一桩事却是他非常肯定的——只要不晕迷过去,他便可以寻求自救的途径。

支撑着渡过这样的折磨,事实上乃是极不可能的,不知对方使用的是哪一种毒药,但这种毒药的最大功用,显然便是要使中毒者陷入肢体的僵麻,与极度倦怠后的晕沉中,它的主要效能就是要令对方失却抗拒力——如是而已,他们该也算定了他们的敌人是难以在进入圈套后再退出的了……

司马照胆的挣扎,正如他自己的预料,终归失败,就在最后陷入晕迷前的一刹,他竟古怪的想到了一个问题——莫非凭他咤叱江湖了这么多年的声威,生与死中叠积了如许血淋淋的经验,大风大浪全没吞噬他,就要在这个“小场合”里认了这条性命不成?

朦胧的目光中,映入的是胡杏姑那张怪异又阴冷的面庞,那张面庞在司马照胆模糊的视线里变得晃漾,变得曲折,变得妖惑一样的眩迷了,接着,那层层滚荡的黑潮,便突兀将司马照胆卷沉……

他并没有躺下去,仍然那样盘坐着,低垂着头,身体僵硬得有如一座木塑之像,胡杏姑凝视着他的动静,非常仔细的凝视着,好半晌之后,方才自怀里取出一只银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