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转上了横街,司马照胆不禁望着这条冷清清的街道摇头叹气,他是曾经历过金粉韶掌,聚美生涯的人,他偏爱孤独,有时却又受不了这份孤独,他喜好热闹,有时却又承担不住那股纷乱,他就是一个这样乐于从多方面体验生活情趣的浪客,游戏人间,而人间原本又何尝不是一场游戏?
近些日来,在荒乡僻壤盘桓了一个时期,单调平凡的日子,可把他过腻了,不由得又引使他怀念并向往曾经厌弃过的那种城开不夜的辰光来,眼看这个小镇,恁早便安歇下来,他孤伶伶的一人走在街道上,怎不觉得落寞又百无聊赖?
“若是在长安,在咸阳,在开封,现在的时刻,才正是灯火辉煌,冶游寻欢的开场,甭说那茶楼酒肆赌馆书寓热闹风光吧,便大街上也是人挤人,人看人,摩肩擦踵,熙来攘往,走在路上无须去另找乐子,光听听自深庭幽巷里传出来的阵阵丝竹箫管之音,也够叫人心旷神怡,别有一番晕陶陶的感受了……”
他一面想一面叹喟着,恍惚已忘怀了先前不久那一阵血淋淋的厮杀——不,屠杀。
夜已静了,的确很静了,现在,他已经看到不远处——全顺客栈的那盏高挑的红油纸灯笼,而那盏红油纸灯笼,也似是在自叹孤寂冷清,散映着的一团蒙蒙红晕,仿佛是一声袅绕不去的叹息……
他看见了红油纸灯笼,却也看见了一条人影正沿着那边人家的屋檐廓柱下闪闪躲躲的奔向这里——那条影子的形态中露出一种无可掩隐的仓惶同惊恐意味,司马照胆熟悉这种意味的特质,他又嗅到了喘喘的气息。
于是,他站住了脚步,静待变化,同时,他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今晚上接二连三的遇上这么些邪门儿事?
那条人影来近了,甚至急促的喘息声也清晰可闻,嗯!原来还是个女人哩,司马照胆已察觉到,那不但是个女人,更是个轮廓极其美好的年轻女人。
站在屋角的暗影中,司马照胆一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非到必要,他也不愿多惹麻烦——自家身上正背着一桩麻烦,他认为已经够扰人的了……
似乎是跑累了,那少女的奔走慢了下来,可是她显然仍在惊怖之中,一边继续拖着步子往前赶,一边不时频频回头,形色显得极度慌张,好像生怕黑暗的周遭会突然伸出一只怪手来将她攫住。
司马照胆正在揣测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内情时,眼前发生的变化已经立时给了他答案——
两条人影突兀出现,他们不是从后面追来,而是自屋脊阴暗中掠下,两人的身手奇快,只一着地,便分左右挟住了那个少女。
那少女的形态似是极感意外,她骇得“嘤”的叫了一声,返身便想逃跑,但是,挟持她的两条大汉却只一伸手,已将她一把抓紧,像提着只小鸡似的拎了回来。
嘿嘿的狞笑声出自其中一个的嘴里,那人邪声邪气的道:“小浪货,逃?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去?给你抬举你不受,现成的饭不吃?真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一遭回去,有得你消受的了!”
另一位也恶狠狠的道:“凭你这种穷家小子的出身,休说你爹娘业已将你卖给我家大爷当丫头,一切自可由大爷随意作主,便没有这桩事,我家大爷看上了你是三生修来的福份,岂知你不但不听从,居然还想逃走?好吧,等将你这双狗腿给你生生打断,自会任由你爬出谢家大门!”
那少女惊恐欲绝,一边挣扎,一边哭泣着道:“不、不、不,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你们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啊……”
“呸”了一声,一个汉子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去,放开你?你想得似是挺美,老实点,乖乖跟我们回去交差……”
少女异常惧怯,却充满了悲愤:“我爹跟娘从北边逃到这里,因为缺乏南去的盘缠,爹娘才狠着心把我卖在谢家为婢,但我可以一辈子做牛做马替谢家出苦力,我的身子却不能任由他姓谢的糟蹋蹂躏……”
另一个大汉凶横的低叱:“你嚎你娘的什么鬼?有理没理,回去你自向大爷说去,关我们鸟的事?娘的皮,卖了身的丫头还有这么多说词的?”
泪流满面,那少女窒噎着哀求:“求求两位大哥,放过我,给我一条生路吧,我求求你们两位……”
那汉子咬牙沉声:“贱人你在说些废话不是?生路?生路在谢家宅第里,一旦你给大爷做了七房,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正是享不尽的福,看不完的风光,比你流落在外过那种艰苦日子要强上多少?万一你再被人诱拐进娼门里,一天到黑千人骑,万人压,生张熟魏全得玩你,到了那时,你再后悔未曾顾着我家大爷,可就任什么也晚了!”
少女是羞怒交集,更加上无比的恐惧,她咽着声道:“不管你们怎么来胁迫我,恫吓我,我早已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跟你们回去,谢家是人间地狱,谢大胡子有的是财势,可就没有一点心肝……”
一个大汉猛扬手给了少女一记耳光,打得那少女头一偏:“臭婊子,烂污货,你嘴巴放谨慎点,谢大胡子是你叫的?谢家是你骂的?什么玩意,喝纣王的水,居然还说纣王无道!”
另一个张牙舞爪的咆哮:“这贱人,就是欠揍,抓她回去好生给她一顿折磨,看她还硬不硬嘴?”
少女抖索着,哭泣着,但却倔强的反抗!
“打吧,任你们打,即使杀了我,我也不回去……我宁肯清清白白的死在这里,也不甘遭那魔鬼色狼的污辱……”
两名大汉对视一眼,脸色全变了,那一个凶神恶煞的道:“小婊子,你真以为我们舍不得收拾你?你若不乖乖跟我们走,皮肉受苦之外,仍然免不了要一头撞回谢府,是好是歹,你自己可要想想清楚!”
他的同伴也压着嗓门威胁说:“走不走?你再要使赖耍泼下去,就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了!”
猛一扬头,那少女绝望又痛苦的噎窒着出声:“不……我不……回去……你们……这两个狗腿子……爪牙……帮凶……你们会和谢大胡子一样遭到报应……老天有眼,一定会叫你们得到惩罚的……”
先前曾给了她一耳光的那个汉子,闻言之下,顿时一股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的模样,搂头盖脸便又给了那少女几十个嘴巴,在清亮的手掌肉声里,一边犹愤恨的叫骂:“狗丫头,臭贱人,小婊子,你是活腻味了,你是鬼迷心窍了,我操你个老娘,你竟敢骂起我们来?打死你,打死你……”
暗影下的司马照胆觉得太不像话,他也不禁有了火气,正想朝外现身,加以阻止,那名打人汉子的同伴已一把扣住了对手的手腕,急切的道:“行了行了,魏老九,你就少打两下,真个打坏了这贱人,大爷又要不高兴啦。她骂几句就任由她骂,不痛不痒的,待将她带回去,自有大爷会发落她,包她好受不了!”
那魏老九气咻咻的收住手道:“这烂货,给她脸她不要,倒还对着我们发起熊来了,真他娘不是东西,不给她点颜色看,她还以为我们含糊她呢!”
另一个道:“走吧,早点带她回去交差,也免得在这里嚷,久了引出人来看见!”
魏老九强悍的道:“怕个卵的人看见?在这三分地里有谁敢捋谢家的虎须?更有那个不开眼的敢来招惹我们丨凭这干小毛人,也配!”
他那同伴一紧抓在少女胳臂的五指,低促的道:“好啦,我们走!”
那少女虽然被打得鼻口流血,披头散发,却依然神智未昏,她一旦觉得在被强行往回路下拖扯,便死命抗拒起来,她挣扎着,扭动着,身子竭力往下蹲坠,号哭尖叫——显然,她除了是在反抗之外,也希望看什么好心人能在听到她的哭叫之后挺身而出,救助于她。
吁了口气,司马照胆认为现在已是他该做这“好心人”的辰光了,搓搓手,他正待举步向前行出,然而,比他到得更快的却是由另一条小巷子里出现的一条身影,那人好像是被少女的哭救声引来,到了横街后略一张望,立时飞跃而至,身法快逾闪电,一看就知道是个怀有极高功力的练家子。
两条挟持着少女的大汉甫见人来,立时站住,一个仍然抓牢少女,那魏老九则已横身拦到前面,双手插腰鼻孔朝天,一派“泰山不敢当”的狂傲跋扈之态。
少女似是也发觉有人到来,她像突然看见了救星一样,疯狂呼叫:“救命,救命啊……”
抓着他的那名大汉猛的用手捂住了少女嘴巴,狠毒的叱骂:“救命?你死了这条心吧,看看有谁能救得了你!”
少女扭动着身子,咿唔窒噎着,而来人业已在魏老九面前站下。
在邻近微弱的灯光反映里,可以着出这位打抱不平的人物年纪不大,约莫只在三十岁上下,皮肤微泛褐黑,但生像却俊逸英挺,气质高华,雍容沉着,好一表人才。
那青年面对魏老九,目光却早已看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声音冷硬的道:“放开那位姑娘!”
魏老九嘿嘿一笑,随即脸色沉下,凶狠的骂道:“娘的皮,放开哪位姑娘?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你是什么东西?凭哪一点来管这档子闲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青年人冷冷的道:“虽是夜晚,却在市街之上,你们竟然毫不顾忌,强抢民女,加以横暴,未免也太目无余人,胆大包天了!”
魏老九倨傲的吊着一双牛眼道:“老子们爱怎么就怎么,谁管得着,谁又谁敢来管?我们受命来捉拿这不受抬举的逃婢贱人,你算哪一门子的牛鬼蛇神,乌龟王八?胎毛尚未褪净,也想来瞎趟混水?”
青年人一双入鬓的剑眉斜斜竖起,峭厉的道:“我再问你们一句——放不放人?”
那魏老九把胸膛一挺,粗暴的道:“去你娘那条腿,放人?你放你娘的头!”
忽然,对方笑了,那是一种非常古怪,却含蕴着极度肃煞又轻蔑的笑,他缓缓的道:“看你的架势是想掂掂我的份量,非要待动手见过真章才行了?”
魏老九气焰凌人的道:“就是如此,不开眼的后生小子,你他娘是吃错药了,想管闲事也不先去打听打听行情,更不问问明白,我们是干啥吃的?在这附近的地头上,谁不知道谢虎大爷的威名?哪一个又不晓得我魏老九的厉害?你闷着个狗头愣来找碴,我就要你英雄充不成,扮个狗熊爬回去!”
青年人居然不愠不怒,闲闲淡淡的道:“原来你们竟是当地恶霸谢虎的狗腿子,谢虎只不过是个出身低流的暴发户,敛财攀势的土豪劣绅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们是他手下的爪牙,自然就更不值一笑了,拿这点名堂来唬我,你们不是瞎了眼是什么?”
魏老九顿时气涌如山,瞋目大喝:“好兔崽子,你口出狂言,包揽是非,约莫是自恃手上有几下子?行!我若不结实的教训你一顿,你还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毛头小子,也岂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青年人似笑非笑的道:“你要记住,出手之下可要倾力而为,尽管拿出你最擅长的功夫来,因为,你不见得有太多表现的机会呢……”
大吼一声,魏老九身随声进,双拳并擂对方额穴,单脚倏起,暴踢年青人下挡,一招两式,倒也相当凶悍。
那人“嗤”声轻哂,而这声异常不屑的冷笑刚在夜空中传扬,青年人已鬼魅般转到魏老九身后,似乎还略略选择了一下,方才在魏老九的后颈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
扑击落空的魏老九,尚不及收招换式,后颈上业已被人家捏了一把。“嗷”的一声惊叫,他慌忙翻身招架——他那一声怪叫,说是捏痛了他,远不如说是吓着了他。
青年人并没有移位,就那样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对方转身,俟魏老九面对着他了,他才虚飘飘的一掌拍出,这一掌的去势缓慢而又轻浮,好像是拂掸身上的灰尘一样,丝毫不带劲力,但魏老九连连挥掌格截,却竟是连连落空,他急切间赶忙闪躲,身子尚未转出一半,便“逢”的一声吃人家这一掌打了个溜地滚。
大吼一声,魏老九灰头土脸从地下爬起,反手在衣衫内一抄,乖乖,一柄尖锐锋利的牛耳尖刀已经握在手中,他猛然跃回,“唰”“唰”“唰”三刀,又狠又快的刺向对方胸腹各处。
这一次,青年人连移动都懒得移动了,他的右手倏伸,准确无比的以食中二指钳住了刺向胸前的那柄牛耳尖刀,而他这两指一钳之势,就宛若一只钢夹夹住了刀刃一般,牢紧得仿佛把刀刃和他的双指铸合了。
于是,魏老九开始急吼吼的往回抽刀,只见他一再用力,连番蹦跳,再加上双手使劲,上身后仰,满头大汗中,硬是无法从人家两个指头的中间拔回刀来。
就在这时,抓着少女的另一个大汉,猝然抢上,闷不吭声的狠命一刀首戮向青年人背心,用力之猛,似是打算要一家伙把对方透穿。
青年人微微一笑,挟着牛耳尖刀的两指倏忽用力交错,但闻“克登”一声,刀刃自他手指夹钳的部位切断,更激飞而起,正好射入了从背后偷袭过来的那位仁兄肩头,这截刀尖弹射力量之猛,竟将那人撞出好几个转子,一声嗥号横摔在地。
断了刀的魏老九,也打着踉跄退出五六步方才站稳,他握着残刀,瞪着倒在地下的伙伴,不禁张口结舌,呆鸟一样愣在了当场。
年青人朝着他露齿一笑——好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然后,才气定神闲的道:“如果你没有见过什么是武林高手,朋友,我就是了,要谈打架的技巧,搏斗的窍门,对暴力运用的手法,二位还算是门外汉,而我,才是行家,若要打个比方,我是能跑能跳的成人,二位却好像方才摇摇摆摆学步的幼儿,这大不能作比拟,所以我奉劝二位不必再打下去了,否则,就是我欺侮你们啦……”
如梦初醒的魏老九面色顿变,他像见了鬼似的惊恐后退,拉出一个随时随地都要开跑的架势来。
青年人和悦的道:“先别跑,朋友,躺在地下的你这位搭档,你总不能弃他在此而不顾,好歹,讲求点情义,扶着他或背着他一同上道吧……”
魏老九顿时面显尴尬之色,他刚想朝前来搀扶他那位同伴,却又警觉——毋宁说是恐惧的又迟疑不进,青年人潇洒的一伸手,道:“放心,我不会再收拾你——只要你不再蠢动,并且放下这位姑娘的话,现在请便,慢慢的走,别紧张,你首先要搞清楚我的善意,我若要把你摆平,乃是极其容易的事,你一个人逃或两个人逃,全不会有两样的结果……”
又是气愤,又是难堪,却毫无办法的犹豫了一会,魏老九终于壮着胆子过来把他的伙伴架扶起来——绕过那青年人身边远远的转回原处,他扶着同伴走了几步,大概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觉窝囊,又停了下去,回过头,他咬着满口牙,恨极怨极的道:“今晚上你是露足了脸,充足了英雄,有种的,你留下个万儿来,惹得起你,我们迟早找你算帐,惹不起你,权当没遇见你这么一座瘟神!”
青年人笑了:“你倒还相当诚实,也罢,我便告诉你我是谁,也好叫你回去向主子交差,听清楚,我叫贾如龙,道上朋友都称我为‘白刃凝虹’!”
魏老九在嘴里喃喃吟了几遍,好像是记住了,方才恶毒的瞪了这贾如龙一眼,转身搀扶着他那哼唧不绝的同伴,十分狼狈的瘸拐着离开。
这时,那披头散发的少女,方才走上前来,对着贾如龙“噗通”一声跪下,感激涕零的咽噔着道:“多谢这位公子相救,要不是公子仗义援手,把我从这两个豺狼手中救出,一旦被他们挟持回了那个火坑,在谢虎的淫威肆虐之下,我这一辈子就全完了……公子,我永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你这般仁义尚侠,好心必得好报,我供你的长生牌位,愿你福寿延绵,金玉满堂,多子多孙,世代显达……”
贾如龙一把将那少女扶起,微笑道:“别这么叫,我难以消受,小事一件,何足挂齿?姑娘,我叫贾如龙。”
那少女拭去脸上的泪痕血污,悲楚的道:“贾公子,我是祖上积了德,前生修来的命,就在我死活不得的当儿偏生遇上了你,要不,一旦落入谢虎手里,我真不敢想像那未来的日子将是如何凄惨……”
贾如龙怜悯的道:“好了,不用难过了,事情已经成为过去,你就该好好振作起来另作打算才是,尚未请教姑娘的芳名?”
少女垂下头来,又是伤感,又是羞涩的道:“我姓胡,叫胡杏姑……”
点点头,贾如龙道:“胡姑娘,在你眼前的处境下,已经不能在此地容身,请问你可有什么长久的计划?我的意思是说,你准备到那里去安身立命?”
胡杏姑忧戚的道:“贾公子,我逃出了谢虎那里,是早就盘算着去投奔我父母的,我们由北地逃荒而来,原是要到回马岭下的九连坡去投靠一位族伯的,他在六七年前曾捎信来给我爹,说他那里的日子过得不差,还有些剩余山田可以分给我们耕种,家乡年成不好,旱荒得厉害,生活越发不易,所以我爹才决定举家迁去回马岭,哪里知道苦难总是跟着我们,半路上娘又染了一场病,这场病把我那点仅有的盘缠也耗净了,流落到了这儿再也走不了,百般无奈,才在客找小二的劝说牵引之下,把我卖到谢虎家里为婢,言明替他家作十年活,到时我爹娘自会前来接我回去,谁又知道那谢虎如此暴虐淫乱,竟想硬通着我做他的第七房妾,我誓死不从,连夜逃走,才发生了今晚上的这桩事……”
贾如龙耐心听完了,道:“这样说来,你是要到回马岭去找你父母了?”
胡杏姑道:“这是我唯一的一条活路,贾公子,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呢!”
略一迟疑,贾如龙有些为难的道:“照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救下你来,就该把你护送到地头去才是,但不巧的是最近几天我有两件十分紧要的事情要赶着办,断不能耽搁,因此就无法抽暇送你了,此去回马岭有五六百里之遥,若任你一个姑娘家单身登途,一则深恐谢虎那厮再度派人拦截于你,二则,路程太远,又多经偏僻荒野之地,难保不再出差错,这个年头孤身少女行路在外,可是太危险了,尤以你这种情形,更易遭歹人觊觎……”
胡杏姑似是也茫然片刻,又突然倔强的道:“承蒙公子仗义搭救,已是感激不尽,又怎敢劳动公子大驾相送。公子不必以我为顾,尽管自去办事,到回马岭的这一段路程,我自己可以走到的……”
搓着手,贾如龙模样十分苦恼的道:“唉,我怎忍心由你孤身涉险?可是我又实在抽不出时间,真叫人作难,如果有个什么合适的人能送你这一程就好了……”
站在暗影里看了好久光景的司马照胆,便在这时大步走了过去,尚未近前,已经哈哈一笑,伸出了大拇指:“好,果是少年侠士,英雄风范,就凭你这股尚侠重义的血性,我便要交你这个朋友,老弟,这一程就由我司马照胆代劳了吧!”
一男一女见到他的出现,先是惊愕警惕,但及至他亮出了名姓,那胡杏姑固还在惴惴不安,贾如龙却立时兴奋起来,他神色端重,面含微笑,双手重重抱拳久仰久仰,今晚我贾如龙何德何幸竟能在此小镇陋集会见到鼎鼎大名的真武劫邪司马照胆司马大哥,尤其在此左右为难的辰光,司马大哥如此仗义相助,化解困窘,更证实平素闻及的传言不虚,司马大哥,你果是豪迈狂放,忠义无双!”
司马照胆笑道:“过誉了,老弟,你也太过誉了,天下人就该抱天下之不平,比起你挺身救难,济弱惩凶的义举来,我便顺着尾巴为你担点辛劳又算得了什么?”
贾如龙微微讶异的道:“方才的一幕光景司马大哥都见到了?”
司马照胆道:“不错,我发现了这位胡姑娘的窘境之时,你还没现身呢!我正打算弄明白这是怎么个内情之后再伸手,不想你却比我更快的拦下了这档子事,行!老弟,这才叫江湖汉子的本色!”
贾如龙谦虚的道:“在司马大哥面前,我贾如龙岂敢托大?要与尊驾的般般英雄行径相较,这点儿小事,就更如腐木萤光比之皓月,不值一提了……”
棱角鲜明的面庞上漾起一抹开朗的笑意,司马照胆道:“老弟,我们彼此都不用客气了,胡姑娘到回马岭的这一程,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定会把她活鲜鲜的送到她父母那里!”
又是一次抱拳,贾如龙满脸挚诚的道:“司马大哥,谢字言多便是虚,尊驾的赐力赐助,我会永记心田,并代胡姑娘向司马大哥致上最深的感戴之忱……”
司马照胆道:“罢了……”
目光一闪,他又道:“尚未请教,老弟的师承是——”
贾如龙侃侃而言:“我是幼随先父学艺,并未另行拜师,先父名讳上贾下仙樵,业已过世七年余了……”
“哦”了一声,司马照胆有些不解的道:“以老弟你的身手来说,乃是当今武林中的一流功力,既是家学渊源,令尊大人也必当是极负盛名的前辈,但是,贾仙樵这个名字,请恕我却十分陌生……”
贾如龙微笑道:“先父虽曾苦习武技,但却终生在乡勤守祖业,未曾出道闯荡过。”
司马照胆本来想说——怎么你的名号我也不曾听闻过呢?但话到嘴边,终觉不妥,他便没有再问下去,改了口道:“得罪了,老弟。”
贾如龙雍容的道:“哪里话来,司马大哥如此言重,岂不是见外了么?”
说着,他又向默立一边的胡杏姑道:“胡姑娘,我来为你引见这一位江湖上名倾两道:“威扬八方的煊赫豪杰——真武劫邪司马照胆,司马大哥!”
胡杏姑走上一步,盈盈裣衽为礼:“拜见司马壮士,并谢过壮士护送之德,壮士心怀,真乃有之仁人君子,陌路相识,慨任辛劳,实不知如何向壮士表达谢意……”
司马照胆有点奇怪——这位胡杏姑姑娘,谈吐举止,说话用词,可是相当的高雅优美,除非她跟过什么人学过诗书,求过学问,否则,以她一个贫苦的农家少女出身,只怕在言谈动作上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心里想着却大而化之的道:“不客气,胡姑娘。”
此刻,贾如龙道:“护送胡姑娘的事,既有了这样美满的着落,我也就安心了,司马大哥,就此告辞,天亮之前,我想尽早赶上一程!”
司马照胆道:“连夜赶路?”
贾如龙苦笑道:“我和先父不同,未能在家守业安份,只爱在江湖上厮混,迄今不但混得一事无成,反而混了个劳碌命出来,整日奔波,却大多是为人作嫁,说起来,实在是既无奈,又感慨……”
司马照胆同情的道:“好说,容身江湖,心在魏厥,道上人嘛,大都有相同的苦恼,然而活得有价值,便也全在这一桩上面了……”
贾如龙正容道:“司马大哥,一切偏劳,在下先走一步了!”
一拱手,司马照胆道:“请。”
贾如龙又向胡杏姑点点头,然后,转身自去。
望着贾如龙的身影已消失在他来的那条小巷中,司马照胆方才温和的道:“胡姑娘,我们走吧,我就住在前面的那家全顺客栈里,喏,由这边就可以看见那家客栈的红灯笼,赶进了店,我叫店家另给你开间上房,烧一大壶水,好好清洗清洗,然后睡上一觉,明天一大早,我就送你登程!”
谢了一声,胡杏姑跟在司马照胆身边往前走,她似是有着心事,只管轻轻移动着脚步,却半句话也没有说……
司马照胆笑吟吟的道:“你在想什么?”
抬起头,胡杏姑涩涩一笑,道:“没想什么,只是心里有点空虚怔忡的感觉,悠悠惚惚的不怎么踏实……”
司马照胆颔首道:“甫经险难之后,往往都会有这种反应,尤其你如今前途未卜,对将来仍无远景确切的认识同体验,心中虚惚乃是不足为奇的……”
胡杏姑怯怯的道:“司马壮士,依你看,谢虎那恶霸,会不会再派人来截我?”
吃吃一笑,司马照胆道:“这层顾虑,想都不用去想,那谢虎算什么玩意?十个谢虎也不够我一脚踩的,你放宽怀吧,一切都包在我身上,等送你到地头之后,我再找机会去拆那王八的老窝!”
胡杏姑不由也笑了:“司马壮士,一看你这样的英武神气,我也好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有了好大的安全感……”
司马照胆又粗豪的笑了,笑声激越在这条空寂的横街上,他不在乎惊醒或吵扰这条街上的居民——因为这些人既不敢对歹恶伸张正义,也不能见弱小而加以援手,充分表示出只乃—群懦弱自私,怯缩苟安的软骨者,而司马照胆素来就不对这一类人稍假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