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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辣手竟红妆

申翔舞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懂我的话?”

端木一苇愣愣地道:“呃,不失童心?这话怎么说?”

伸手轻掠垂至额边的一绺发丝,申翔舞柔声道:“论起来,你也算老江湖了,而萍水相逢,不亲不故,怎么偏生会相信我的一番说词?端木大哥,你没听说过‘江湖险,鬼门关’这句话么?若非你童心犹在,天真未泯,如何就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纵然这陌生人外表看来并不像个坏人!”

端木一苇讷讷地道:“申姑娘,难道,难道你是别有所指?”

荆力疾没好气地道:“人家已经明白告诉你了,端木,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申翔舞颔首:“所以,永远不要蛊惑于一个人的扮相外貌,人的心思不会写在脸上,大奸大恶却长得一派慈祥的主儿可多啦。”

荆力疾坐起上身,形态凝重,声调已见泛硬:“申姑娘,不用转弯抹角了,你来意为何?就直接讲明了吧。”

申翔舞点头,轻轻缓缓、不慌不忙地道:“荆大哥,你的老家,是在陕北‘赤铜壁’下的‘连珠口’?”

荆力疾哼了哼:“你倒打听得仔细,连我老家在哪里,都摸得一清二楚。”

绽颜一笑,申翔舞道:“行动之前,知己知彼是必要的嘛,荆大哥,你好像有八九年的辰光没回去过了?”

荆力疾粗声道:“这一点,你的消息便不怎么灵光了,我每两三年总要回去打一转,双亲虽已不在,尚有个老舅父综管家业,距上次回去,算算还不满三年。”

申翔舞道:“这不重要,荆大哥,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还是乡亲吧?”

荆力疾稍带疑惑:“乡亲?你怎么一点陕北口音都没有?”

申翔舞笑道:“出来跑多跑久了,腔调变杂啦,荆大哥,你不也一样?”

原来戒惕紧绷的神色略见缓和,荆力疾道:“你才多大年纪?又能出来闯荡多少年?”

极均匀巧致的弯月眉儿轻挑,申翔舞俏皮地道:“你猜,我有多大?”

闷了老久的端木一苇忍不住插嘴道:“我看你约摸十六七,至多十八九——”

申翔舞正正经经地道:“多谢二位抬举,本来女人的岁数越年轻越妙,可也用不着瞒人,实告二位,我今年虚岁已二十八了。”

荆力疾与端木一苇俱不由暗自怔愕,面面相觑,不明白眼下这位葱白水净、稚气未脱的姑娘是如何驻颜保养的?居然能把青春留在十年之前?光阴的痕迹,倒是过份优渥于她了。

端木一苇吸吸鼻子,道:“呃,申姑娘,你说和力疾是乡亲,你老家又在何地?”

申翔舞道:“我住的地方离‘赤铜壁’不算太远,大约有五百多里路,是个称做‘万丈荒原’的山区,那里地势高亢,土壤贫脊,尤其缺水少雨,近来又遭遇多年罕见的干旱,大伙都快活不下去了,我爹急白了头发,深镂了面纹,无计可施之下,这才派了我来有求于荆大哥——”

端木一苇不解地道:“求助于他?力疾又有什么法子?再说,荒原上那么多人,别人不愁,你爹急什么?莫不成日子难过,缺水少雨是你爹的责任?”

这时,荆力疾突然冒话道:“你爹是不是申摩岩,‘申家三堡’的老主公申摩岩?”

“呱叽”一声笑,申翔舞捂着小嘴道:“我就知道你早晚猜得着,荆大哥,你是陕北人,又出身‘赤铜壁’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户,若没听过我爹的名声,那还算是当地人?”

端木一苇茫然道:“慢来慢来,力疾,你们两个到底在扯什么?谁是申摩岩,申家三堡又是个啥地场?你们彼此谈得有门有道,我却……”

荆力疾锁着眉头道:“申摩岩是‘申家三堡’的首领,‘申家三堡’坐落在‘万丈荒原’中部,在当地,他可是呼风唤雨、一言九鼎的大人物,皇上的圣旨犹比不上他使个眼色……”

端木一苇讷讷地道:“陕北竟有这么一号霸爷,我怎的不曾听说过?”

咂咂嘴,荆力疾翻了翻白眼:“天下可大着,你哪里什么事都知道?”

端木一苇忙问:“照你的说法,申家也是武林圈子内的罗?”

荆力疾望了望申翔舞,苦笑道:“这还用说?‘申家三堡’老主公申摩岩,人尊‘不动明王’,闻说武功超凡入圣,已臻仙境,其势沉稳坚毅,气达无形,状比磐石不移,‘申家三堡’各有‘堡宗令’、‘堡副令’,一名主持其事,每堡在宗令副令之下再设十名‘巡狩’,个个本领出众,艺业精湛,而申摩岩高高在上,总管一切,他就是‘万丈荒原’的土皇帝,山大王啦!”

申翔舞噘唇嗔道:“什么‘山大王’?别说得那么难听!”

端木一苇恍悟道:“莫怪山民有难,申摩岩要急白头发,脸增皱纹了,既属土皇帝,山大王之尊,自当爱民如子,痛恤民瘼,不过,他叫申姑娘来找你,你却有什么办法帮忙以解‘万丈荒原’于倒悬之困?”

荆力疾摸着下巴,似有所思:“我想,他们已有腹案了。”

申翔舞静静地道:“不错,荆大哥,首先,就们要求你开放属于你荆门、坐落于‘万丈荒原’边缘的十二口甜水井,以利我山民饮用灌溉,其次,请你借出五十万两纹银济赈大众,协住他们购买粮种,暂度荒年。我爹说,这是积德行善的事,务请宽宏大量,鼎力相助莫做推拒——”

端木一苇吓了一跳:“申姑娘,我不知道那些口水井有多少作用,可是你说的五十万两银子,简直如同天价,乖乖,五十万两白银呐,堆起来怕不满坑满谷?这该由朝廷做的事,你却让力疾独自来办,说句不中听的话,强人所难嘛!”

申翔舞不愠不怒,笑也温柔:“端木大哥,这个问题,是不是该由荆大哥来答复比较恰当?”

荆力疾沉下脸道:“霸王硬上弓嘛——如果我不答应呢?”

申翔舞抿嘴一笑:“不要意气用事,荆大哥,你也心里有数,恐怕由不得你。”

荆力疾放重了语气:“申姑娘,就算我有点祖产祖业,那乃是我的先人一丁一点的辛苦积攒,其中有血有汗,有苦有泪,我生在荆家,长在荆家,获承偌大家财并无功劳,只能说我投胎投对了地方,因此越发不可由我手中败散了祖业,你口气倒大,一张嘴便是五十万两银子,十二口甜水井,你当我是什么人?开善堂施赈济?我就有座金山,也一样帮衬不起!”

申翔舞眨着眼道:“荆大哥,我们可不是在敲诈勒索,这在请你做好事啊!你想想,多少山民灾户缺衣断粮,嗷嗷待哺,多少老弱妇孺苟延残喘,挣扎于死亡边缘?你拔一毛可利天下,为什么就如此悭吝呢?”

面孔胀红,荆力疾大声道:“熬不下去就迁移啊,这不是我造的孽,怎能把担子背在我身上?”

申翔舞慢慢摇头,声调低沉:“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泉中水。土是故园香,月是故园明。我们的老祖宗,千百年来已灌输我们安土重迁的道理。你叫他们怎么迁?”

荆力疾恼怒地道:“那是他们的事,我管不了这么多了!”

申翔舞仍然没有愠色,只轻声细气地道:“如果,你的老舅父严行道在我们那儿呢?”

呆了呆,荆力疾额头青筋暴起:“什么?你们居然绑了我老舅当人质以逼我就范?”

申翔舞道:“不是‘绑’,我们是‘请’,他老人家去做客,荆大哥,我们知道,他是你唯一至亲的人。”

荆力疾吼叫起来:“恶劣,简直恶劣,这,这和强盗土匪的行径又有什么分别?!“

申翔舞道:“分别可大了,荆大哥,强盗土匪劫掠抢夺,仅为一己私欲,我们可是为了济世活人呀。”

“霍”然从草垛上站起,荆力疾一挪步牵扯身子歪倾,差点跌坐在地,等他稳住,已气得眼珠子都发了绿!

端木一苇忙道:“消停点,力疾,休要冲动——”

接着,他又向申翔舞陪笑道:“我说申姑娘,你也不须逼人太甚,五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不能像山坡捡石头那样说堆便堆出来,倒是那十二口水井,你们何不先商量着匀用?”

一扬脸,申翔舞道:“这个问题,你要问他——”

端木一苇迷惘地道:“难不成这其中尚有蹊跷?”

荆力疾满面悻悻之色,不出一言。

申翔舞憋不住首次有了火性:“那十二口甜水井,约分布在‘万丈荒原’沿线二十来里范围,水井固然是敞口开着,却都有人日夜严守。只要水井被强占,那操控者就立时启开通管封盖,令毒液流入井中,如此一来,井水便根本不能用了……”

怔了片刻,端木一苇道:“想不到尚有这么一层关键,申姑娘,这操控通管毒液的人,是谁所指派?”

一指荆力疾,申翔舞道:“除了他,还有谁?他可真叫深谋远虑,想得长远,所埋下控制水井的暗桩,连他老舅都不知是什么人!”

端木一苇吁了口气,对荆力疾道:“伙计,乖乖,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荆力疾瞪着眼道:“你懂个鸟,我们那地方,经年黄尘狂砂,自来惜水如金。掘出一口水源丰沛的甜水井,不啻找到一条金脉,那可是老天恩赐的财富,身家的依靠,不防着点,早被人挖断根啦!”

申翔舞也瞪着眼:“就不管没有水的人死活!”

端木一苇调停着道:“别吵,别吵,有事好商量嘛……”

从板凳上起身,申翔舞一甩头:“我才不和他吵呢,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就算他昧了天良,不理会他唯一血亲老舅父安危,我至多费一番手脚,连他一齐擒了去,且看我‘申家三堡’有没有这个手段迫他应允点头!”

荆力疾怪声道:“他娘的现出原形了吧?居然要暴力相向,屈打成招?这不是土匪强盗的作为又是什么?好,你敢卖狠,我就偏不吃这一套,姓荆的扮龙扮虎,楞不扮孙头!”

申翔舞笑得冷清:“你以为我冶不了你?”

一挺胸,荆力疾其状凛烈:“一个丫头片子也冲着荆某捋袖伸拳,张牙舞爪啦,我他娘硬是不信这个邪,你有什么能耐无妨使出来,我全接着!”

申翔舞道:“我是先礼后兵,尽了本份,荆力疾,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我要得罪了!”

荆力疾重重地道:“仗势凌人,我决计不受!”

双手张开,端木一苇拦向两人中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必伤了和气嘛——”

申翔舞眼神一硬:“端木大哥,你最好不要管闲事,我非得让荆力疾受受教训,改变他这死性不可!”

端木一苇急道:“申姑娘切勿毛躁,要知道我和力疾乃属挚交,你可别叫我为难——”

这次申翔舞的笑靥可不纯真了,不但不纯真,还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出的怪异,她轻悄地道:“我成全你,不叫你为难。”

“难”字犹在口舌间打转,她那纤纤细细、白白嫩嫩的小手,已神鬼莫测地扣向端木一苇腰际,端木一苇,来不及封截.仓促下急忙抽身闪避,而申翔舞的影子同时飘至荆力疾侧翼,拇指如锤,狠点对方后脑勺。

双招齐发,连攻两人,使的俱是一只左手,其施展之快,路数之奇,果然不愧有“申家三堡”的凌人之势!

荆力疾断喝一声,抛肩回旋,一掌翻锁申翔舞腕脉,他硬是不信这个小娘们有什幺通天之能,存了心要给申翔舞来个下马威!

眨眼里,申翔舞袖口内飞出一条朱红绞丝索,恍如蛇信伸缩,快不可言的飞卷荆力疾手掌,就在荆力疾沉肘退后的一刹,她让开端木一苇的合击,转脸张口,似乎要送上一吻,一股淡蒙蒙的青色烟雾已喷自申翔舞的唇舌之间,笼罩住端木一苇的面孔,端木一苇蓦然头朝后仰,全身抽搐,人已软软栽倒!

方待蓄势再起的荆力疾,只一个正反面的工夫,已骇然发现形态大变,“天长刀”端木一苇,他的老友,仿佛中了邪一样,就这么难以想象地躺了下去。

申翔舞嘴角尚有浅淡的雾气待散,这并不妨碍她说话:“怎么样?你还要做困兽之斗?”

荆力疾用力晃晃脑袋,又气又怒:“你,你是用的什么邪法妖技暗算了端木一苇?”

微掠秀发,申翔舞道:“这不是‘邪法’,更不是‘妖技’,荆力疾,这是我‘百宝煞’的术项之一;你若再要顽抗下去,少不得也叫你尝尝。”

荆力疾吼道:“有种的便凭真功夫较量,弄这些邪魔歪道的下三流把戏坑人,算不得正大光明,理直气壮!”

冷冷一笑,申翔舞撇唇道:“但求制敌求胜,那来这么些迂腐说法?荆力疾,赢了阵仗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扯淡!”

申翔舞紧逼着道:“荆力疾,你是老老实实跟我走,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猛一咬牙,荆力疾咆哮:“跟你走?做你的清秋大梦去!”

申翔舞眉稍一扬:“我就知道你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好,敬酒不吃,姑奶奶我便强灌你一杯罚酒,呛着了也是你自找!”

不等申翔舞的“罚酒”,荆力疾抢先而动,上身前倾的须臾整个人暴翻到对方背后,折扇突现,刹那间直指申翔舞沿背脊骨的六个点位。

申翔舞居然不退,尖菱形的扇锥刺落的同时,她竟反常地倒弓身躯,往上硬顶——好像她的脊梁乃为铜浇铁铸,要和扇锥比比高低似的。

大感意外的荆力疾立觉事有蹊跷,匆忙中折扇收张,“哗”声响处人往边走。申翔舞清脆一笑,白晰的脖颈内缩,一蓬细若毫芒的银针猝如密雨倒溅,形成粼波,从她后领窝间反卷。尽管荆力疾换式迅捷,下颔处亦不免中了几针,中针的部位不通不痒,只是微凉之余起一阵僵麻!

一声不好尚未出口,申翔舞影象回荡,数条真幻莫辨的身影绕旋于左右,那条朱红丝索蓦又如蛇缠颈,扯带得荆力疾一下子闷了气!

荆力疾苏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身子在晃动,等他定下神,才确定自己是容身在一辆篷车里。他身上并没有任何束缚,他也立即明白了人家不加束缚的原因——四肢瘫软,气劲涣散,想抬抬脖颈都难,仅剩下脑袋倒还清楚。突然车帘掀起,申翔舞跨腿跃进,白净可人的一张清水脸蛋上笑意盎然,好不开朗。

荆力疾低吁一声,神情不善。

申翔舞盘膝坐下,盈盈而笑:“醒了?”

荆力疾喉结上下移动,闷着声道:“端木一苇在哪里?”

申翔舞赞许地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顾虑自身安危,先就挂记着朋友——”

荆力疾没好气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申翔舞道:“这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端木一苇会在哪里?当然还在他原来的地方。”

荆力疾颇为狐疑:“你没把他一起押来?”

申翔舞嗤之以鼻:“我有毛病哪?我把他弄来做什么?有金有银的不是他,有田有井的更不是他,我吃撑了,搞个累赘背着?”

荆力疾道:“申翔舞,你可曾伤了端木?”

申翔舞道:“无仇无怨的,我为什么要伤他?”

心中稍安,荆力疾的面孔肌肉便绷得没那么紧了:“这是往‘万丈荒原’去?”

申翔舞道:“你以为咱们往哪儿去?”

哼了哼,荆力疾道:“说老实活,你们究竟想拿我怎么样?”

申翔舞又笑了:“荆力疾,只要你肯出银子出水,你就是我们‘申家三堡’的贵客上宾,睡高铺,套绫罗,行有车,坐有轿,连我爹都要低你一头!”

荆力疾大声道:“如我不允呢?”

申翔舞仍在笑,却笑得阴邪了:“若你仍不开窍,执意孤寒,我们便不得不用点手段逼你就范,而手段运用的过程,恐怕不怎么令人愉快;荆力疾,我奉劝你早识时务,欣然合作;明明一桩美事,何苦非弄得破脸相向,鬼哭狼嚎?”

荆力疾怒道:“你在威胁我?”

申翔舞道:“我说的是事实,你要一直固执下去,终须遭罪受苦,最后的结果,仍不免俯首应从。既然殊途同归,何不落个和和气气,皆大欢喜?”

荆力疾不由大火:“我如应从,只是你们欢喜,我何来欢喜之处?”

申翔舞叹了口气:“今天傍黑,我们即可抵达‘申家三堡’的下堡,我爹早已得信等在那里了,趁这段空裆,你还是多想想利害得失。荆力疾,我们是劝你行善事,并非迫你为非作歹!”

荆力疾愤然道:“行善事也该有个方法,不能用这种拿鸭子上架的卑劣手段,这是干什么?简直形同敲诈勒索嘛!”

申翔舞一下子放软了音调:“那么,算我求你,成不?”

荆力疾没想到对方的身段骤而降到这么低,能屈能伸达这等地步,一时之间,窒窒噎噎,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了。

两手捧在心口,申翔舞继续幽幽地道:“荆大哥,钱财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况且你家乃千万富翁,拔一毛而利天下,为什么你就不舍?假设我们不仁不义,不讲格调,凭‘申家三堡’的实力,大可强取豪夺、肆意侵卫,又何必费这许多工夫辗转而来央求于你?山民疾苦,水深火热,荆大哥,你就发发慈悲吧……”

情势倏忽而变,申家大小姐从跋扈转为恳求,强横化做婉柔,声声凄切,句句挚真,正是恻隐无私、古道热肠,荆力疾虽仍形色木然,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逐渐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