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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素手伏天魔

一直冷眼旁观的卜化龙与商忱,已感觉到情势变化的微妙及某些心态上的转易,这种易变,当然是他们极不愿见到的。道理很简单——“彤云山庄”是他们的后台靠山,一旦后台靠山和敌对阵营和解冰释,将来又指望谁来依恃?两大局初定,隐忧仍在,江山尚未坐稳,接踵沓至的斗争可以想见。如果仅赖他们本身的实力支撑应付,十有八九要鸡飞狗跳,天下大乱,才得手的基业不保之外,恐怕还将祸延存亡生死。如此关节,他们岂能默而以息、仅作壁上之观?

轻咳几声,卜化龙急趋屠默山身边,躬身哈腰道:“大管事,我有下情上禀,敬请大管事纳我微言!”

屠默山烦躁地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卜化龙一派恭谨,但陈词剀切沉重:“大管事此来我处,乃承办贵少庄主亲事,贵少庄主即乃我当家的未来女婿,谊属姻亲,关系之密切,大管事自所深知……”

屠默山瞪了卜化龙一眼:“这还用你说?”

卜化龙赶忙道:“大管事既然受命襄助敝当家,似不宜私下代表贵我两系与对方言和。荆力疾与端木一苇乃我方死敌,形同水火,誓不并存。若大管事受其蛊惑,贸然妥协,事后我方何以自处?大管事又如何向贵少庄主交待?”

屠默山不响,肚里却自有数——他奉鞠令卓的指令来帮晁松谷的忙,晁松谷表面上对他怎么尊重是一回事,骨子里,仍得以晁松谷的意思为主,卜化龙虽未言明,意思已然点到。

他实际上并没有权力替晁橙谷确定什么,更没有权力为鞠令卓确定什么,如果硬要出面,便成专擅逾越,到时候,非但晁松谷那里讨不了好,“彤云山庄”方面,只怕也将落个悖妄之罪,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卜化龙紧接又道:“再说,这黄毛丫头自称为‘万丈荒原’上‘申家三堡’头儿之女,亦仅是空口白说,毫无证据。大管事切其轻信,设若她乃冒充身份,藉以成事,大管事岂不招惹天下笑话?”

商忱亦凑至一边,轻声道:“便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果真是那申摩岩的女儿,大管事如俯首顺服,我们的颜面事小,只恐‘彤云山庄’威望扫地!”

屠默山挥挥手,冷着面孔道:“好了,你二人不必多言,我自有计较。”

商忱赔笑道:“我就知道大管事英明睿智,高瞻远瞩……”

重重哼了一声,屠默山脸上的神情已寒似玄冰,硬如岩石。

申翔舞侧首低语:“荆大哥,老家伙模样阴沉古怪,我看他刚刚活络的心思又绕回原处了。这场仗,十有九成免不了。”

荆力疾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能免此一搏!”

端木一苇别有所思,稍显忐忑地道:“申姑娘,老实说,我跟荆力疾再怎么拨弄,也对付不了姓屠的,你,呃,你能行么?”

申翔舞露一口扁贝似的细密牙齿,娇娇嫩嫩地道:“容我尽力而为吧,行不行,还难说!”

端木一苇苦笑道:“似乎连你也抗不过呢?”

瞟了端木一苇一眼,申翔舞道:“你放心,我若治不了他,总有别人能应付,我就不信这屠默山是个大罗金仙,本事玄到上天入地!”

端木一苇手拍胸口,意会地道:“我怎的就这么不开窍?竟没想到申大当家的千金小姐如何会轻易涉险、独闯虎穴?其中必有安排,哈,必有万全的安排……”

串翔舞淡淡笑道:“话可别说满了,安排是有,能否‘万全’,还要看事实的发展。”

端木一苇连连点头:“好,拭目以待,让我们拭目以待。”

荆力疾本能地移目巡顾,但见夜色沉沉,周遭空荡冷寂,何来什么其他光景?所谓“安排”,实不知安排在啥个地方?

此时,屠默山大步迈上,声若洪钟:“大小姐,我老屠主意已决,且请担待了。”

申翔舞笑道:“你噪调激亢,语音奋昂,好像透着金戈之气,我看,不是好预兆。”

屠默山站定,大声道:“不错,我老屠一不做好事,二不背黑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终归要按着本事来。大小姐,你若不趁势抽手,我可要得罪啦!”

申翔舞毫不意外地道:“也罢,屠默山,我已给了你机会,机会可是你自己放弃的!”

屠默山昂头道:“这不是机会,大小姐,这是陷坑。”

申翔舞轻移莲步,两手分开,上下摆动,盈盈袅袅,似若杨柳随风摇曳:“屠默山,天堂路,地狱门,端看你从哪个角度去想了,来吧,且让我领教领教你‘天魔杖’的异能奇功!”

荆力疾一见申翔舞挺身迎战,就兴起一般不自在的感觉——两条须眉男子汉,却庇护于一个姑娘家背后,简直不是滋味。他暗中一挫牙,正待举步往前迈,旁边的端木一苇急忙伸手将他拉住。

猛回头,荆力疾低叱:“你干什么?”

端木一苇压着嗓门道:“我正要问你,你待要干什么?”

荆力疾瞪着眼道:“端木,你没见人家申姑娘已经上阵了?”

端木一苇道:“这又如何?申姑娘早就讲明了要帮我们顶抗的!”

荆力疾形色焦急:“我不管她怎么讲,你我两条狗熊似的汉子,难不成便杵在这里隔山观虎斗?申姑娘不过纤纤弱质,都敢昂然迎战,我们又岂可落于人后?”

摇摇头,端木一苇道:“我们不是杵在这里,更不会落于人后,只是改变个角色见机登场而已。力疾,主戏我们不足担纲,便该由申姑娘去挑。若仅为了颜面硬撑硬挺,到头来不一样弄得脸上抹灰,里子面子尽失?”

收回踏出击的一只脚,荆力疾懊恼地道:“窝囊,真够窝囊的啊……”

端木一苇叹着气道:“窝囊总比丢人现眼强,以前的两次教训创痛犹深,我们即使再来个第三次,你以为在屠默山环杖之下尚能发生什么奇迹?”

荆力疾闷声不响,他当然明白,此刻再怎么鼓勇应战,也断断不会有奇迹出现,出现的必定只有一个结果——与前两次遭遇时相同。

现在,屠默山的四环杖斜举,而形式的摆置并不重要,那仅是一种顺应自然的表相。事实上,一切的千变万化,都会融合在瞬息之间。

申翔舞轻盈地走动着,走动得不徐不缓,静静柔柔,搭配她双手双臂的拂展曲回,有几分近似舞蹈的形态,隐约还带点逗弄般的轻狂。

屠默山全神贯注,双目不瞬,倏忽杖出如电,兜头暴挥。

申翔舞身形随杖飘起,宛似羽絮花绒,浮荡之间毫不承力,屠默山杖首猝翻,石火也似反捣申翔舞胸腹,易招之快,无与伦比?

申翔舞全身骤缩,人已穿过捣来的环杖,悄无声息逼近对手,屠默山杖尾甫始倒扬,申翔舞袖口内红光映辉,那条仿佛赤练蛇般的绞丝索,已急速缠向对方脖颈。

仰头抛肩,屠默山杖截不及,倏然后掠——这一后掠,照比试规矩来说,已然落了下风。

行家一伸手,的确便知有没有。荆力疾看在眼里,不禁感慨万千,武学之事,妥实丝毫取巧不得。他和端木一苇以二对一,犹觉压力沉重,相形见绌,最后更双双落个败局。但见红色绞丝索一闪入袖,申翔舞含笑抿唇,静立不动,非常有风度地候着屠默山卷土重来,同时,也未尝不表现出几分轻蔑。

一顿四环杖,屠默山狂飙似的将十六次旋转合为一次,霎时只见杖影纵横,如云起霄震,飞砂走石,天地之间,似若全被这翻江倒海的杖势充溢,果有天魔之威!

申翔舞镇定逾恒,游移飘旋如幻影、如轻絮、如流鸿、如光掣,倏忽东西,须臾上下。几个回合攻拒下来,屠默山已明显由攻势转成守势!

这当口,不仅荆力疾、端木一苇看得眼花缭乱,百般滋味翻涌心头,就连卜化龙与商忱亦禁不住瞠目结舌,不敢置信——这可是“天魔杖”屠默山、“彤云山庄”的大管事屠默山啊,竟然也有人敲得过他,甚至更将他压制住了?

光炫影幻的一刹,猝见环杖参差竖扬,一抹寒芒猛自申翔舞口中射出。这抹寒芒,来处固然出人意料,去势之疾,尤其难以思议,屠默山在近距离下未及躲闪,整个身子随即被打旋倒翻——

暗淡的夜色中,隐约可见这位“天魔杖”的右胸上插着一只细巧晶亮的银针,针尾的一撮白色丝穗犹在微微飘晃,这只银针,怕有半截入肉了。

卜化龙一声断喝,横向屠默山之前,商忱则冲动过度,对着申翔舞杀去,他的一柄锯齿刀晶莹起光,仿若帛带也似盘旋急落。

申翔舞连正眼也不瞧商忱一下,袖口内赤焰飞挥,艳彩反卷,而颈项微弓,“咄”声轻响,商忱的咽喉已被一只倒勾梭穿透!

捂着喉咙的商忱方自踉跄斜退,申翔舞已到了卜化龙的面前,卜化龙手里的短柄画戟并指齐出,戟尖尚没够上位置,赤芒暴映下,“噼啪”一声闷响传扬,卜化龙活脱挨了一记铁板,一头便滚出四五步远!

被击在地的屠默山仍在挣扎,申翔舞轻轻以舌尖舔唇,然后露齿而笑,齿面瓷光,闪泛着点点莹白:“屠默山,你挣扎也是白饶,这针,叫做‘穿肠索’,入肉见血,即可麻痹肌骨,令人三两个时辰内动弹不得,你中针部位又在胸肺,除开动弹不得,尚有性命之虞,越挣扎就越死得快,要是不信,你尽可试试。”

屠默山吸着气道:“你,你这乳臭未脱的黄毛丫头……却是恁毒……”

申翔舞无所谓地笑笑;

“我还不够毒,若是够毒,早叫你挺尸当场了。”

屠默山的凹盆脸透着青绿,鼻孔不停翕合:“为什么……你不杀我?”

冷哼一声,申翔舞道:“留着你这条老命带个口信回去,告诉‘彤云山庄’鞠家的人,要他们高抬贵手,见好便收,狗逼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人?!”

屠默山默不做声,只吁吁喘息。

滚跌在那边的卜化龙吃力地爬起身来,抚着淤肿乌青似发酵馒头的面颊,茫茫然像还没有回过神来。

端木一苇望了望早已仰倒地下、寂然不动的商忱,再注视卜化龙:“这邪祟,却是命大……”

申翔舞回眸一笑:“二位,我们走吧,以后要朝那条路去,拭看‘彤云山庄’脑筋怎么转了……”

端木一苇靠近荆力疾,欲言又止:“力疾,能不能和申姑娘商议商议……”

荆力疾不解地道:“商议商议?商议什么?”

端木一苇脸色冷晦,瞳底漾着仇恨:“除恶务尽,眼前纵虎归山,日后难保不再反噬!”

荆力疾犹豫着道:“你打算趁机把这两个活口一并干掉?”

端木一苇轻声道:“不,那屠默山不是罪魁祸首,充其量是个帮凶,还是个身不由主的帮凶,害我倾家荡产、亡命潦倒的主儿乃是晁松谷与他的一干爪牙,关于屠默山,因为属性不同,申姑娘留他活口或有另外的考虑,杀不杀我并不坚持,但这卜化龙,却万万不能将他放过,他和晁松谷一样,手上沾着我兄弟的鲜血,兄弟们亡魂不远,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荆力疾寻思顷刻,道:“让我说说看,到底,这场仗是她打赢的。”

来到近前的申翔舞观颜察色,反应精敏地道:“荆大哥,你们是否还有其他打算?”

荆力疾苦笑道:“申姑娘,本来你既已做了决定,有些问题,我们实不宜再节外生枝!”

申翔舞凝注荆力疾,言词十分真挚:“有话尽管说,荆大哥,我并没有做任何决定,就算做了,你也可以随时更改,仗虽是我打的,我却是为你打的啊。”

话说得直率、说得坦诚,更说得那么柔顺依从,这不像申翔舞平日的个性,但她确然这样了,是什么原因至使如此?荆力疾脸孔热热的,竟有几分难为情:“多谢申姑娘体谅,呃,我就直话直说。端木的意思,屠默山因出身不同,为免日后争端扩大,应可预留余地,那卜化龙,是晁松谷的得力手下,对‘苇记’买卖连串烧杀之事,必然有份,这个人不该留下命来……”

申翔舞点头:“悉听尊便,荆大哥。”

双方说话的音量并未特意抑压,夜深人静之际,就在近处的卜化龙听得一清二楚,他蓦地情绪激动,厉声呼叫起来:“你们竟敢加害于我?你们敢,你们若敢动我一根汗毛,晁当家的定不轻饶!”

端木一苇“呸”地吐了口唾沫:“晁松谷算个鸟!”

荆力疾也不禁叹喟:“有些人只要到了紧迫关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都说得出来。姓卜的竟拿他头儿来吓唬我们,他难道尚不明白,我们下一个要开刀的便是晁松谷?”

卜化龙艰辛地挪动身子,仍在干嚎:“我如今重创在身,无力抗拒,再怎么说,你们也不该向一个失去抵抗力的人下手,这不合江湖道义,完全是种卑鄙做法……”

端木一苇声声冷笑:“卜化龙,当你们夜袭‘苇记’店头,一家一家烧,逐个逐个杀,那时节,你们可曾想到合不合江湖规矩、是不是做法卑鄙?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有什么不对?”

清纯的脸庞上挂一抹盈盈浅笑,申翔舞宛如在观赏一幕无聊闹剧:“端木大哥,其实你用不着和他多言,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要一个人的命,可简单来着。”

卜化龙神色惊惧,转过头凄惶哀号:“大管事、大管事,这些人伤天害理,心狠手辣,要赶尽杀绝啊,大管事,你得救救我,说什么也得救救我!”

坐在地下的屠默山混身麻痹,四肢僵硬,连呼吸都觉得颇为滞重,光景好有一比——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种情形下,又如何救得了卜化龙?他垂落头脸,不声不响,亦算是给卜化龙的哀求做过回应了。

荆力疾催促着端木一苇:“事不宜迟,端木,你还在等什么?”

端木一苇形态冷酷:“我是想叫他多受点罪——人死不难,难的是等死之前那阵阵恐惧,这种恐惧,可揪心揪得紧!”

荆力疾沉声道:“别闹了,端木,该下手啦,否则,我替你代劳如何?”

端木一苇没有表情地道:“不,我自己来。”

卜化龙眼瞪着端木一苇步步逼近,脸上肌肉开始抽紧,额头青筋暴浮,唇角亦不断痉颤。就在端木一苇“天长刀”将出来出的俄顷,他猛然一头撞去,不知何时握在手上的一柄锋利匕首也闪电般插向敌人心口!

困兽反噬的动作最是凶险,端木一苇深具经验,也早有防范,卜化龙身形甫起,他已猝然仰翻,天长刀蓝彩映寒,由下往上挑划,执意要给对方来个“大开膛”!

一刺落空的卜化龙狂吼半声,匕首回截,铿锵撞击声中,端木一苇滚身侧旋,右足足尖弹飞,“吭”声闷响,已将卜化龙踢跌三步!

卜化龙身子刚刚沾地,刀芒如影随至,森森刃气,透肌砭骨,刀口切落的位置,正是卜化龙的颈项!

人们看在眼里,预料的结果全是等候人头滚地的刹那,然而,实际的情状,却大出意料!

没有鲜血溅,不见人头滚落,骤现的是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无形劲力,这股劲力刚锐强猛,有如怒矢流星,激撞端木一苇的天长刀,来势之狠厉,直撞得端木一苇打旋翻腾,差一点便摔扑尘埃!

躺在地下的卜化龙正愣呵呵的挣扎坐起,他摸着自家脖颈,又茫然抬目四顾,竟搞不清楚,这条性命是如何捡回来的?

荆力疾侧耳聆听,形色凝重:“莫不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申翔舞冷静地道:“怎么来怎么挡,无非就是那么回事。”

荆力疾环视左右,极为戒慎地道:“照情形看,不仅端木功亏一篑,我们恐怕还会有麻烦!”

哼了哼,申翔舞毫不在乎:“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我没见过?搬弄这一套,简直就是笑话。”

荆力疾小声道:“不可轻敌,申姑娘,来人身法隐秘莫测,似乎功力极高!”

申翔舞眉梢挑起,不以为意:“你宽念,荆大哥,我亦不是等用之辈。”

于是,黑暗里突然传出一阵夜枭般的刺耳怪笑,笑声飘忽回移,倏远倏近,就在难以思议的疾速游荡间,猛而逼近前来,气氛妖异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