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地注视着紫千豪,熊无极双目中有着恍悟的光彩,他点头道:“不错,你说得对,不能因为怕烦,怕啰嗦,就不为善行侠了,江湖中人,着重的便是这一条哪……”
说到这里,他双手举杯,道:“以这杯水酒借花献佛,一谢少兄解我困窘,二谢少兄赐我良言,来,我先干为敬了!”
一仰脖子,“咕噜”一声,杯中酒已涓滴不剩地倾入熊无极嘴里,他抹去唇角的酒渍,目注着紫千豪也干了杯,他关怀地道:“少兄,呃,你面色苍白,神态委顿,连说话也有虚疲过度的沙哑,莫不是,有什么不适么?”
紫千豪放下酒杯,笑道:“确是有些不适……”
熊无极颔首道:“我自幼粗通医术,迄今已浸淫此道逾四十余年,少兄,你好似曾经受过极其严重的创伤,而今尚未痊愈?”
旁边,方樱已是有些微微惊慌了,紫千豪却平静地道:“正是如此,熊兄好眼力!”
熊无极得意地笑道:“为医者,着重探、问、切、视,假如连一个人表面的病情也看不出来,还搞什么名堂。”
紫千豪安详地道:“熊兄是怎么看出的呢?”
搓搓手,熊无极道:“少兄,你面色白中泛青,乃失血过多之兆,双目光泽干涩,说明了你因体力的亏损导致元气的中应,而你嘴唇带紫,此是长期劳累及心智耗费太多的结果,你语音喑哑,表示真力有些瘀滞,内腑曾受波震,还有,你目眶带黑,双眉时皱,莫非是,少兄,你近日来更遭过伤心之事而至愁绪郁结在脸?”
紫千豪缓缓地道:“全说对了,熊兄,你非但会看病,更且会看相了……”
朝椅背上一靠,熊无极也笑道:“献丑献丑……”
他端详着紫千豪,又关怀地道:“由你的气色上看来,少兄,你这伤势可还真不轻,需要好好的养息调补上一段时间才行,而且记住,千万不能劳力,不能动怒,不能激心,不能纵欲,最好酒也别喝……”
紫千豪笑道:“多谢熊兄指教。”
熊无极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张大补方子,这就叫过伙计拿纸笔来容我为你将那些味药名开下,照方抓药,合起来煎了,包你病体痊愈增快,强健更过往昔,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说着,熊无极已侧首吆喝:“伙计!”
一个在梯口侍候的堂倌,闻得招呼,立即匆匆奔来,熊无极大剌剌地道:“纸、笔,现在就给我送过来!”
伙计不敢怠慢,答应着出去了,片刻后,已拿着笔砚与一张白纸回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又哈着腰退下。
拿起笔来,熊无极濡饱了墨,便将白纸摊平,开始振腕书写起来,一边写,他一面道:“方子上,一共有十六味药,药材都十分昂贵,但却颇有奇效,煎过饮下,能生肌长肉,祛毒清心,更可补气养颜,明神静脑,端然是份大补方子,受过巨创而尚未痊愈的人服用过后,包管获益至大,进展神速,像少兄这样——”
突然,像猛然被人打了一棒似的全身倏震,熊无极霍地抬起头来,双眼发直地直愣愣盯着坐在对面的紫千豪,这一刹那,他的表情是古怪的,惊疑的,怔愕的,而又迷惘的,宛如,他忽而不认识紫千豪,忽而不明白是在做什么了……
紫千豪心中颖悟有警,他却镇定逾恒地道:“有什么不对?熊兄……”
像咽下了一颗枣核在喉咙里,熊无极的表情尴尬古怪得可笑,他盯视着紫千豪,涨红了脸,讷讷地道:“直到如今……尚未请教……高姓……大名?”
洒脱地一笑,紫千豪轻描淡写地道:“不敢,在下紫千豪!”
宛如一个焦雷巨响在熊无极的脑袋上,震得他浑身猛抖一下,面孔也可笑的顿时歪曲,“呛啷”声中,他已倒翻而出,坐椅也仰摔出去!
神情丝毫不变,紫千豪悠悠举杯,淡然道:“熊兄,难道说,就是方才那三个字的原因,你我就不算朋友,也不算一见如故了吗?”
惊疑不定地站在三步之外,熊无极的双掌早已右掌指天,左掌指地——那是他在强敌相持之际才肯使用的看家武学:“金手三绞式”的开山式:“天地魂”!
熊无极估不到对方在此情此景之下,竟然如此镇定自若,毫不慌乱,而紫千豪又那么平静地开了口,更令熊无极窘迫无已,他有些失措地讪讪收了架势,却紧张而怔忡地愣在那里,一时连讲话都不会讲了。
笑了笑,紫千豪道:“紫千豪三个字,所代表的只是一个人名而已,熊兄,你可以不去想那三个字的意义,更用不着去惮忌紫千豪那个人,让我们仍像方才一样愉快的低斟浅酌,笑谈今昔,好不?你只把我当作是眼前的我——一个你极顺眼的新交初识,而我,也只将你当作是一位气味相投的好朋友,我们不必去寻思,除了现在我们的交往以外之事,而我们依然是极有缘的,嗯?”
抹抹嘴唇,紫千豪又道:“熊兄,你座位之前,为我亲书的药方黑迹犹新,淋漓未干,难道说,就此一瞬前后,恩仇即已这般分明?不是太冷酷了么?”
怔呵呵地呆立良久,熊无极才尴尬地道:“你,果真就是紫千豪?‘魔刃鬼剑’紫千豪?”
为了隐秘行踪,免得惹人注目,紫千豪早将他那柄名震遐迩,招牌也似的“四眩剑”用撕下的长条衬里裹住,现在,他自椅下拿起,抖开一现,又包卷好了置回椅下:“不敢当,熊兄,看见这柄剑,相信你更明白了。”
长长地吸了口冷气,熊无极心惊地道:“你瞒得我好苦啊……”
紫千豪忙道:“抱歉之至,熊兄。”
抹去额上冷汗,熊无极又余悸犹存地道:“紫千豪,你实在够镇定,够深沉了,我一直未曾察觉有异,直到方才我为你写下那张药方之时,才忽然想到你的一切形状和紫千豪如今的情形太为相似了,无论是外传的容貌、体态、风范、气质,几乎完全一样,而你,也是受了伤,那旧伤又未痊愈,天下竟有这般巧事,未免也巧得太玄虚了,何况,你也刚好正在这条紫千豪回来的路上……我才想起这种种疑点,果然,果然紫千豪就是你!”
深沉的,紫千豪道:“未曾明言身份,实有苦衷,熊兄,如若言明,你我如今岂会仍是朋友?仍会这般投缘?”
不寒而栗的,熊无极道:“紫千豪,你早就明白了我是何人,如果你方才趁我不备之时猝下杀手,以你的功力来说,只怕我难以防范,但是,你为何不下?”
紫千豪微微一笑,肃穆地道:“熊兄,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观念相同,我,也不肯去做违背良心、违背仁义之事,何况,你我又这般一见如故?”
双手捧着头,熊无极苦恼地呻吟:“老天爷,我,我该怎么办啊……”
站起来,紫千豪走过去亲自将椅子扶起,又坐回原位后,他一摊手道:“熊兄,且请落座。”
恨恨地跺脚,熊无极猛古丁朝自己脸上掴了几个大耳光,他低吼道:“混账,我自己混账,糊涂,疏忽,大意,怎么没想到紫千豪就是他?那一切征候,外貌,细节,可以说太清楚太清楚了,我却端端没有想到……早晚得‘为人只说三分话’啊,我却又一股脑的把底子都掏了出来……我又和人家结成了朋友,受人家的帮助、招待……天爷,弄成这种场面,我……我又如何去了结,去断处……”
诚挚的,紫千豪道:“何苦自怨自艾至此?熊兄,难道说,我们就不能交成朋友么?或者,交成比你中原道上那批朋友更坚定、更真挚的朋友?”
苦着脸,而脸上指痕宛然,熊无极痛苦地道:“我惨了,我这一下子可自己砸了自己的锅了……”
严肃的,紫千豪:“不然,熊兄,真正的手足情,朋友爱,并非是单纯从表面上的原因来分判,它要自忠诚、道义、谅解、容让上来断测,要在急困艰难的时候才能分深浅、知厚薄,真正的友谊,并非只是交身,更需连心,熊兄,你在中原道上的那批朋友,并非就全是真正的朋友,而你我虽是初识,却也并非就不能在未来时日中结成为生死之好,问题是,要从你的智慧与情感之中,去决定谁才会是你真正的、永世不渝的朋友,谁才值得你交,谁才不值得你交!”
干巴巴地咽着唾沫,熊无极困难地道:“老实说……我对你一直很欣赏,很佩服……我确实有心交你……但……但我也不能背弃好友啊……”
紧迫的,紫千豪道:“你不需背弃,熊兄,只需抉择,我们无冤无仇,反而投缘投性,我们何苦互相残杀争斗?何苦为了旁人唆诱而饮恨吞声?在江湖上闯,熊兄,也有自己可以决定自己主意与善恶的时候,只要能拿出勇气,拿出毅力!”
额上青筋暴起,冷汗如注,熊无极艰辛地道:“我……我……唉,娘的……叫我怎么办?我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缓缓站起,紫千豪坚定地伸出双手——他的双手是修长的,白皙的,也是有力的,他低缓而沉重地道:“熊兄,我伸出友谊的双手给你,你愿交我这个朋友,就握住它,否则,你便砍掉它!我决无怨言,我只会悲叹于自己的有眼无珠,不能识人,太也高估了你恩义之气!”
大吼一声,熊无极咆哮道:“什么?你你你,你把我看成这样一个畏首畏尾、不识道义、不知好歹的人?好,老子就做给你看!”
话未说完,熊无极已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他那两只蒲扇似的巨灵之掌猛然伸出,紧紧的,紧紧的和紫千豪握在一起!
于是,二人相视良久,一丝友善的笑意,缓缓地浮上他们的眸瞳深处……
于是,四双手紧握不分,一股真挚的热力,徐徐地透入彼此的心田肺腑……
就这样,他们明白,他们是连身连意了,友谊的丝帛已然将他们束紧,就这样,他们晓得,多少的了解,多少的情爱,全已从对方的血液中贯入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