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方樱所指的方向看去,紫千豪不由恍然大悟为什么没有店伙计出来迎客的原因了,就在楼下靠入门处的角隅,那方红木大柜台边上,正有七八个店伙围成一圈,他们个个衣袖高挽,横眉怒目,露出一副气冲牛斗的形态来,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却是个瘦小枯干、衣衫褴褛的人物。
这人看不出他的确实年纪,但亦不会太年轻了,他蓬乱地披拂着一头花白垂肩的长发,黑炭似的面孔上生着两只青虚虚的眼睛,朝天鼻,一张嘴唇是又黑又厚,衬着一只招风耳朵,就是那两条眉毛还显得有点儿神气,浓密而斜耸入鬓,颇带了三分英武味道,这奇怪的是两只手臂又粗又长,垂直过膝,而臂上肌肉虬结如粟,块块坟起,一双大手有如蒲扇,手指却是根根又粗又短,这两条怪异得强壮过了分的手臂,与他那瘦小枯干的身体比较起来,却委实是不太相衬了……
楼下的食客们之所以并没有大声喧哗,也并非在于他们教养质素,而是每个人全在凝目欣赏着这场闹剧,他们个个神色悠闲,夹菜吃酒,边低声谈论着双方是非,看得出每个人全有点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味道,这场争纷,不正好为这些食客们一助酒兴么?
七八个店伙计气势汹汹地围在那位瘦干仁兄两侧,但却没有人出声,那瘦干仁兄也大马金刀地依在柜台上半阖着眼养神,柜台后,一个胖大秃头、满脸红光的中年汉子正怒形于色地擎着一只黄苍苍的、生有锈斑的三足鼎杯在反复细查着,那只足有半尺来高的三足鼎杯,看不出是用什么金属打造,不过,光瞧那形式,恐怕也是一件年代久远的古物了,如今若用它来盛装饮食,嗯,只怕已不太合适……
柜台后的胖汉是越看越火大,越看越生气,突然间,他两眼一瞪,“嘭”的一声,重重将那只三足鼎杯放在柜台上,因为放得太重,又把台面砸下去三个浅凹,他肉疼地急忙把鼎杯推开,伸出一只胖手连连在浅凹上抹动,希望能抹平这三点痕迹,不过,显然的,他是抹不掉了。
愤怒得脸红脖子粗,两颊的肥肉直在抖动,胖汉一拍柜台,朝那位不惊不动,“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仁兄低吼道:“喂,喂,朋友,你你你,你简直欺人太甚,你叫我仔细查看这只废铜烂铁的值钱处,但我看了半天也找不出它到底值钱在什么地方?你,你大吃大喝了一顿,却想用这种下五门的骗术来搪塞,天下是有这么简单的事?”
四周围着的店伙计有两个已忍不住气了,叱喝着道:“拖他出去狠揍一顿!”
“剥他的衣裳以后再送官,妈的,白吃到醉仙楼头上来了。”
胖汉连忙一挥手,咆哮道:“不要吵,正是上生意的时候,还有客人哪,你们叱呼什么?”
压制住店伙们的激愤之后,胖汉又抑着自己怒火——却真个气得青筋暴起地道:“朋友,我已再三说过了,你这东西不值钱,你想想,你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要了一整桌上好全席,偏偏酒量又大得吓人,再灌下了我们店里最名贵的‘花雕’十二斤,帐一结,是五两八钱银子,你却没钱付账,掏了这么块破铁出来抵押,如若这是块金子呢,价值倒是够了,便算是银子吧,也差不多,但却仅是块又破又旧还生了绿锈的老古董,你叫我们拿着这个东西做什么?我们这里是酒楼,又不是古董店……”
瘦干仁兄忽然嘻嘻一笑,声如破锣般开了金口:“掌柜的,你不要有眼不识金镶玉,这只鼎杯,乃是前朝最末一位皇帝的御用酒器,照现下的时候,要值黄金数十两之巨,我只吃了五两八钱银子的酒食,就忍痛暂且押在你这里,你委屈了,我还不情愿呢,多则三天,少则一日,我就马上拿着银子回来赎取……”
胖大的店掌柜仍然憋着气,一个劲地摇头道:“这东西值钱,朋友你还是留着吧,我们不想占客人的便宜,也不敢代客保管这等贵重的古物,朋友,我们只要你付出五两八钱银子便得,这是你自己吃下的酒席钱……”
用那只粗大的手掌抹抹嘴,那张又黑又厚的嘴巴上敢情还是油光光的呢,这位瘦干仁兄哑生生地道:“你怎么这么个死心眼法?难道我跑了几十年江湖,还会白吃你这破馆子一顿么?留下这只鼎杯,包你吃不了亏,你还是他娘开店的,就连这一点眼光都没有?你再看看我的模样,我会是个吃白食的人么?”
不由自主地打量了这位怪人一眼,一打量之下,肥胖的掌柜更越发没有信心了,他气愤填膺地道:“朋友,我们开店做生意的,是要和气生财,广结人缘,只要是稍微过得去,我们也全认了,但这也需要有个边啊,你吃喝的数目若是小小三两钱银子的话亦就算了,可是,你你……你一下子就吃掉了近六两银子的酒菜,你这样一拖一赖,姑莫论我们如何向东家交代,日后若是再多碰上似你这等的白食客,我们还要混么?我们大伙只好张开大口去喝西北风啦……”
打了个酒嗝,瘦干仁兄露出那口黑牙一笑,道:“西北风并不顶饱,那种日子,我也过过……”
再也忍不住了,店掌柜猛然一拍柜面,瞋目切齿地大吼:“你,谁在和你扯淡?你给是不给?”
两手一摊,瘦干仁兄眯着眼,道:“别生气啊,老兄,我当然是要给的,但你叫我拿什么给呢?我全身上下,除了这只宝贝鼎杯,就只身上这件衣裳啦,还是五年以前买的便宜货……此外,肚皮里倒满装了大鱼大肉,珍馐美酒……”
怒吼如雷,胖掌柜面如出血地叫:“你,你是存心想赖账了?”
搔搔乱发,瘦干仁兄无奈地道:“不是我想赖账,只是我无银可付,那只价值巨万的前朝鼎杯,押给你又不要……”
双臂高举,胖掌柜双目圆瞪,气急交加地怪嚷:“众位客官,众位乡亲,众位大爷兄弟们,你们各位可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这个无赖老小子的蛮横霸道了,他不但想白吃白喝,还敢诈骗欺瞒,强词夺理,我们再是委屈也无法求全,我斗胆请各位做见证,要好好收拾一番这个无法无天的老混蛋,也不用叫人家说我们浣丰镇好被人欺!”
他两眼一扫,已看出座上的食客们对他有了支持与同情,于是,这位胖掌柜大吼一声,吼叫道:“伙计们,给我将此人拖出去打!”
瘦干汉子轻声呵斥道:“反了反了,你们不顾王法了么?”
七八个横眉竖眼、腰粗膀阔的店伙计往上便围,在一干食客们的群情鼓噪里,其中一个大麻子店伙怒骂道:“浑小子,你还知道王法么?”
这位瘦干仁兄胡乱一退,就那么恰巧地一下子躲过了那大麻子的店伙的扑抓,其他店伏叱吼连声,跟着便要一齐冲上——
“住手!”一声清朗中隐含喑哑的叱声突然在此时响起,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音里,却蕴含了无可言喻的威慑力量,掺和了令人心颤的雍容韵味!
霎时之间,非但那正欲动粗的七八个店伙全惊得怔住不动,就是满座食客也人人愕然,纷纷侧过头脸,将目光投注在那出声之人的身上!
不错,他正是紫千豪!
引着方樱,紫千豪徐徐步入里面,他威棱四露的尖锐目光炯然地四周扫视,而凡是与他目光相接的人,无不悚然战栗,不期而然地匆匆低下头去,没有一个人胆敢正眼相视!
瘦干汉子一拍双手,笑呵呵地道:“路不平有人踩啊,你们众人欺负我一个孤单的外乡客,终究还有那招子亮的好朋友仗义执言呢……”
柜台后,那胖掌柜气急败坏地转绕了出来,他颤巍巍地奔到紫千豪面前,打躬作揖地惶然道:“这位公子,贵客,你方才是有所不知了,小店再是无礼,也不敢殴打客人,是因为——”
一挥手,紫千豪冷冷地道:“事情我全看到了,不用再啰嗦,掌柜的,这位仁兄一共欠你多少酒食钱?”
胖掌柜阅人多了,也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角色,他甫始看见紫千豪,便不由自主的为人家那种风范气度所慑,他心里有数,这位看上去衣衫颇污,面色苍白的年轻公子,虽然形态憔悴,却必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紫千豪问话之后,他如何敢怠慢?诚惶诚恐的,他忙道:“回禀公子爷,这位……呃,客人,欠小店的酒食钱,不多不少,一共是五两八钱银子……”
点点头,紫千豪道:“一起算在我的账上便了,此外还有门外我的坐骑,也要加意照拂!”
胖掌柜如释重负,赔上笑脸,一迭声地哈着腰道:“是,是,全遵公子爷吩咐……”
说着,他一回头,怒目叱喝那些还呆在一旁发愣的伙计:“混账!你们还呆在这里干啥?看戏么?尚不快替贵客引路入座?”
紫千豪不再理会店中多少人,他朝那站在柜台前面,正向自己龇牙微笑的瘦干汉子一拱手,道:“兄台请了,可有雅兴再进水酒几杯?”
瘦干汉子呵呵一笑,重重抱拳,道:“多谢,多谢,刚刚麻烦你少兄替我承担了欠账,此情未报,又怎能厚颜再行叨扰?”
淡然一哂,紫千豪道:“同属江湖飘零,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若是兄台身无急务,何妨小坐片刻,也好交个朋友?”
连连点头,瘦干汉子笑道:“如此一说,倒是正中我的下怀,行,我打扰了!”
紫千豪侧身肃容道:“兄台请。”
回手自柜台上拿起他的三足鼎杯,瘦干汉子略一推让,便与紫千豪、方樱三人同时拾级登楼。
楼上的陈设,比诸楼下确实高尚得多了,他们挑了一副座头坐下,紫千豪交代了堂倌所点的酒菜之后,面对那瘦干汉子道:“尚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瘦干汉子沉吟着,面上颇有难色,他尴尬地直搓着一双大手朝紫千豪干笑。
淡淡的,紫千豪道:“或许淡泊人生,或许另有隐衷,有很多江湖同道往往不愿说名道姓,此亦并非奇事,兄台,免了也罢。”
一拍手,瘦干汉子爽快地道:“不管他了,对别人可以鬼鬼祟祟,对少兄你,如此做就太也显得我不够大方,我便老实说了吧,我姓熊,叫无极——”
心头倏震,紫千豪脱口道:“‘金手煞’熊无极?”
豁然大笑,熊无极连连拱手:“惭愧惭愧,陋名残号,料不到少兄也有耳闻,这西陲边地,我还道是无人知我呢……”
不待紫千豪回答,他又道:“尤其是在方才那等羞人的场面结识少兄,呵呵,更是岂有此理,贻笑大方了……”
紫千豪微笑道:“好说,熊兄尚请不要挂怀……”
这时堂倌已把酒菜送上来,摆置舒齐后,又毕恭毕敬地哈着腰杆子退下,在各人酒杯中斟满了酒,紫千豪举杯道:“我与方姑娘合敬熊兄,神交已久,异地相逢,也是有缘了。”
熊无极向方樱欠欠身,一口干了,酒下肚,他才变得更为豪迈磊落地道:“这一趟,我从中原道上万里迢迢赶来这里,实在是迫于三分无奈,两分勉强,又加上五分身不由主,娘的,提起来,便是一肚子火!”
又敬了熊无极三杯,紫千豪夹着一块芙蓉鸡吃下了,才微笑地问:“此话怎说?”
自己又喝干了一杯,熊无极抹了把油嘴,滔滔打开了话匣子:“少兄,我们虽是陌路相逢,萍水初交,但我看你却十分顺眼,想你对我也不会太讨厌,这叫什么……呃,一见如故吧?是的,也叫有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见,是么?”
点点头,紫千豪道:“一见兄台,在下便知道必是性情中人。”
哈哈大笑,熊无极又喝尽了一杯酒,他接着道:“过奖了,过奖了,这次我之所以餐风饮露,风尘仆仆,自中原赶命一样地赶到了这里,说起来却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进一步说,也是为了一件使我异常提心吊胆的事——少兄,咱们一见如故,是以我说话便直来直去,用不着拐弯抹角替自己装他娘的门面了!”
紫千豪诧异地道:“怪了,以‘金手煞’熊兄之赫赫威名,会有什么事情使你提心吊胆呢?”
叹了口气,熊无极先夹了一大块冰糖肘子塞进嘴里嚼着吞咽下肚,才放低了声音,道:“少兄,初次相见,我便信得过你,尚请少兄在听我述完之后代守秘密为要!”
紫千豪颔首道:“这个当然……”
抹了抹嘴,熊无极压着嗓子道:“不久之前——大约一个多月左右,‘南剑’关心玉在傲节山与西陲霸主‘魔刃鬼剑’紫千豪有过一场生死之斗,这件大事你可曾听说?”
又是心头一跳,紫千豪却丝毫不动声色地道:“曾有所闻,方姑娘,你可也听说过了?”
后面一句话,是紫千豪深恐一侧的方樱突然失态而给她的暗示,当然,方樱是明白的,虽则她在闻及熊无极言谈之下当时便大吃一惊,好在她的表请恢复得十分迅速,对他们颇为信任,又加上正在大吃大喝的熊无极并未曾注意到,仍旧继续说道:“你们知道这件事?我想你们也应该知道的,那一战,真可谓是惊天动地,鬼哭狼嚎,而比斗的结果,‘南剑’关心玉却栽了觔斗,弄了个又残又废,姓紫的也带了重伤,老关呢,几十年的名头,也就在那一仗全搞垮了!”
口中“啧啧”了两声,紫千豪摇头道:“真可惜……”
两只大手在油污发亮的裤管上一抹,熊无极道:“说得是哪,老关在折羽归去之后,成了个残废人不说,以他那等高傲要强的性子又如何咽得下这一口怨气?身上的伤重,又加上急怒攻心,他的老毛病——就又犯啦,这一犯可是严重,简直就像瘫了一样,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你们知道,在中原南面,老关是一代宗师的身份,他的亲友同侪可不少,这一吃瘪,他的一帮至交好友们怎肯善罢甘休,当下便紧集商议,更决定大量散发‘侠义帖’给同道各门,齐声讨伐,如今,侠义帖已在半个月之前完全派发出去了!”
紫千豪没有作声,这个消息,正和他们早先所获的密报相符,关心玉已在广邀帮手,准备复仇雪恨了呢……
呷了口酒,熊无极又道:“娘的,本来呢,这桩事和我八竿子也捞不上边,我和紫千豪无冤无仇,河井水互不相犯,根本就毫不发生牵连,至于关心玉,我和他也只是互相慕名,谈不上什么交情,他们打打杀杀,是他们的事,只要不犯上我,我落得逍遥自在,轻松愉快,但是——”
又叹了口气,熊无极喝干了杯中酒,接着道:“千不该万不该,我有一个生平好友——我这大半辈子也只有那么一个生平好友,他亦接到了老关的帖子,更可恨的,是他竟代我做了主张,邀我蹚了这趟浑水,这还不说,更令我啼笑皆非的,是他们在集议之后,又公推我为第一个先锋,先行赶来西陲布置探询,此外,他们又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姓紫的重伤未愈,即带着创伤兼程赶往‘宁’境‘三道桥’的‘白蛇山’问心宫去对付‘攀鹰瞎道’去了,因此,他们认为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在他们集齐人手、大举赶来西陲之前,我便又加上了一个担子,这个担子便是星夜追索紫千豪的来路,觅机予以截杀!”
一边,方樱蓦地激灵灵一颤,她花容惨变,脱口惊呼:“好狠啊……”
薇怔之下,熊无极连忙致歉道:“对不住,我忘了姑娘家最怕这些血淋淋的事,方,呃,方姑娘,还请你包涵则个!”
方樱的失常,本来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幸亏熊无极会错了意才堪堪掩饰过去,紫千豪怕她再露破绽,低声笑道:“这有什么狠的?江湖中事,原来便是如此,牙眼相还,冤冤相报,绵绵延延难以尽绝,方姑娘,你是少见多怪了!”
方樱知道紫千豪在暗示自己需要“镇定”,她惭愧又窘迫地一笑,讪讪垂下头去……
“呼”的朝自己脑袋上一拍,熊无极道:“少兄,请莫责怪令友,呵呵,全是我失言,说话说得太过火了,太过火了,该罚,该罚!”
举杯再敬熊无极,紫千豪道:“且请熊兄续接,不要紧的。”
干了杯中酒,熊无极又牢骚满腹地道:“好,呃,方才我说到哪儿啦?——对了,说到要我追索至紫千豪的返回路途上,伺机加以截杀,但是,这却使我为难了,其一,姓紫的与我素昧平生,本就不认识,其二,西陲的地面我又不熟,还是第一遭来,先是打听路线走法,只怕就要大费周章,其三,能不能恰巧碰上颇难逆料,而且就算碰上了,斗不斗得过人家更成问题,所以说,我这次老远地赶来西陲,实在是大大的不上算,确确实实地提心吊着胆!”
一搔乱发,熊无极无可奈何地道:“这一次,我是他娘的,赶着鸭子上架——硬挺啦,为了好友的颜面,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那劳什子的公愤,也只好含着一肚子鸟气委屈这一遭,十天前我即到了西陲,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姓紫的尚未回到傲节山,而有一个消息却更叫我泄气,姓紫的小子竟然在那等身负重伤的情形下还把‘问心宫’的‘攀鹰’瞎牛鼻子宰啦,这一来,我对自己这几下子把式能否对付人家就有疑问了……”
紫千豪微微一笑,道:“其实熊兄也不必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熊兄号称‘金煞手’,功力盖世,艺业精湛,威名之盛,在两湖一代,更是首屈一指,姓紫的虽然不弱,到底是旧伤缠身,不如平昔,更何况他在连连奔战之下,只怕早已精疲力竭、不堪一击了呢……”
大大地摇头了,熊无极坦率地道:“少兄之言,老实说,我不敢苟同,虽然我对自己的把式颇有自信,但姓紫的更非省油之灯。‘南剑’关心玉,瞎道‘攀鹰’诸人皆是何等厉害角色?犹自不能取胜,我熊某何人?又岂敢如此狂言?再说,姓紫的重创未愈,我若与他较量,不论输赢,皆是一件丢人失颜之事,这岂不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此等行为,实在有欠光明,因此,我私心早有决定,突然凑巧遇上紫千豪,他如果真重创未愈,我宁愿日后背个臭名,受中原武林同道指责,也不能乘隙而攻,做出那卑鄙龌龊之事!”
紫千豪微微动容道:“此言当真?”
重重一哼,熊无极不悦道:“少兄以为我熊无极只是说着好听么?”
一举杯,紫千豪赞道:“佩服!”
豁然一笑,熊无极抚掌道:“不敢当,不敢当,老实说,我这人粗鲁不文,狂放浪荡,可谓毫无是处,但是,我却还有着那么一丁点好处,就是,呃,不做违背天良的事!”
紫千豪低沉地道:“熊兄,假如那个紫千豪听到了你这一番话,定然也会另眼相视了……”
无奈地笑笑,熊无极道:“只怕他不会有这样好的度量,现怎么说,我来西陲,对他总是有害无益,他若是知道了我此来目的,我就算有心斟酌,他也必不领情,换句话说,除非我先行避让,这场麻烦怕也难免……少兄,我心里颇多犹豫,如果遇上了姓紫的,光缀着他吧,又能缀出什么名堂?上去拦截吧,胜负倒在其次,人家如真的带了伤,我势必不能动手,不能动手,那拦截也就失去意义了。”
喝了口酒,他摇着头道:“这一次来办此鸟事,我好有一比,就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弄来弄去,两头全讨不了好……”
同情地点点头,紫千豪道:“你的处境我明白,熊兄,不能背朋友,又无法昧天良,不能失公义,又无法乘人危,这,倒真难了……”
又吃了一口菜,紫千豪意味深长地道:“为今之计,熊兄,你有什么打算呢?”
熊无极低低地道:“我这次打先锋,本来便有双重责任,第一是打探孤竹帮的虚实动态,预做布置,第二则是截杀紫千豪,如今第一项仍然照原来策略去做,至于紫千豪那边,却也不能放弃,我依旧想等到他,看看他是否如外传的重创在身,若是,我就不找他动手了,只管探访消息需做接引就得了,假设他并没有什么重伤,或者那些伤并不足影响他的武功,那么,就只好与他一决生死……”
紫千豪一笑道:“也真难为你了,熊兄。”
感喟的,熊无极道:“有什么法子,谁叫我们混进江湖道里来,明明和自己并不相干的事,到了节骨眼上,却非得硬着头皮去顶……哎!”
换了一个较为舒服地坐姿,紫千豪又笑吟吟地道:“对于那姓紫的,熊兄,你个人的印象如何?”
怔了怔,熊无极呵呵笑道:“这一问,少兄可还真是问到我心里去了,说真的,听说紫千豪生得俊俏儒雅,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却是机智绝伦,才学俱佳,非但如此,他为人更是忠肝义胆,豪迈磊落,双肩荷着上下几千人的孤竹帮存亡大任,处事治帮,更是精明强干,有条不紊,这人,是个超群拔萃的角色!”
呷了口酒,他又低沉地道:“若是以我个人的想法来说,我佩服姓紫的,我也愿意交他这么个朋友,可是,如今却他娘的完全事与愿违,一心交友,却反而成仇了……这就叫混江湖,混到头来,连自己做主做自己的事都不行……”
紫千豪缓缓地道:“真可惜……”
夹了一颗油炸丸子送进嘴里,熊无极摇头道:“可不是么……”
坐在旁边,好久没有开口的方樱,这时心里却是忐忑的,忧虑的,她不知紫千豪在打着什么主意,竟能如此镇定而悠闲的与他的“仇敌”面对面低饮浅斟,谈笑家常,虽然,对方并不晓得他历尽风霜之下所要寻找的目标就正在眼前,但这却早晚要拆穿啊,那时,又该怎么办呢?或者,如果在对策未定之前便万一吃他识破,又如何是好?这种场合,表面看去轻松自在,骨子里,却的确叫人捏着一把冷汗……
笑了笑,紫千豪又道:“那么,熊兄为何又囊中难涩至此呢?莫不是所携银钱半途遗失了?”
黑脸一红,熊无极尴尬地打着哈哈道:“提起此事,也真够窝囊,够现眼的了,而且,还怨不得别人,全是我自己给自己的难堪!”
紫千豪十分有趣地道:“这话怎么讲?”
搓搓手,熊无极发窘地道:“西来之际,我带的盘缠倒是足够有余,一路上,也花费不了多少。就是今天早晨,在我到达这个什么‘浣丰’镇之前所经过的一个小村子上,却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老农的儿子和些赌棍赌钱,输个精光,又回家偷了家里仅有的三亩半地契押上台面打算翻本,庄稼汉子和江湖郎中赌钱,还想到哪里去赢?一眨眼,地契也到了人家手里,那个输得两眼发直的憨小子这才知道不妙,回到家里,呼天抢地便待等死,他一家老小也都慌了脚,男男女女六七口人全哭成了一团,我呢,就恰好经过看见,问明了原因,本想带那浑小子前往找着那几个骗徒论理,可是,浑小子告诉我人家早就就跑了,连赢的地契也是在当场就出手卖脱了的,我一愣之下,想要抽腿也抽不得了啊,没有法子,只好硬着头皮问他们一共输了多少钱?乖乖,却竟有八十多两纹银之多!”
舐舐唇,熊无极又干了一杯酒,涨红着脸道:“当时,我就想,他娘的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吧,一咬牙,一横心,一跺脚,我把身上的全部家当,九十两白花银锭,通通给了他们,这一赠给了他们,哎,我自己可就一文不名了,但我忖思,宁愿自己受点罪,也不能叫这一大家人绝了生路,断了嚼粮的老根哪,离开那家人,我到了这里,肚皮已是饿扁了,无奈之下,我想起囊中还有一只前朝鼎杯,这只鼎杯乃是我在上个月路过‘盐城’时,自一家古董店里以二十两银子的代价买来,闻说乃是前朝皇上御用之物——其实真的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买这只鼎杯的时候,只因它形式古雅,铸模不俗,一时见猎心喜买下来的……进了这家酒楼,我一思量,二十两银子买的古董,少说押他十两八两银子总成吧?因而我就放开胆子,开怀大吃大喝起来,不瞒你说,少兄,我的食量酒量特大,别看我这么瘦,一个人却可以吃上四五个人份,哪知道一吃下来却出了娄子子,那混账的店掌柜偏生不识货,竟然说什么也不肯抵押,闹得我简直灰头土脸下不了台,这种事,又动不得武……幸亏遇见了少兄,仗义过来,慨然替我解围,要不,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紫千豪一伸拇指赞道:“原来竟是这么回事,熊兄,你助贫济困,扶弱拯难,已乃侠士本色,为了行善举而遭此窘境,说起来,还是一件颇值自傲之事呢……”
熊无极苦笑道:“善举固然是善举了,在我来说,却和惹了一身麻烦毫无两样,这种闲事,以后还是少伸手为妙……”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怕烦窘而不行善,熊兄,这不是有些因噎废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