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这两句话,是形容四川峨嵋和青城两大名山的。
所用的只是一个“秀”字,和一个“幽”字,但却将两座名山的特点,全都道了出来。
那青城山无论一草一木,一石一室,处处都透现出一个“幽”字来。
旁的不提,就单拿瀑布和溪涧来说吧,是哪一座山都有的,但青城山幽壑处的飞瀑,也与众不同。
青城山中的飞瀑,大都是其细如带,并排三、四十条,自悬崖上飞驰而下,其势虽急,却无汹涌澎湃之声,而是一股“淙淙”、“咚咚”的天籁,宛若有人在调琴鼓瑟一般。
那些细瀑冲了下来之后,便在山中地势低洼之处,形成了小溪。
溪水九曲十弯,向山脚下流去。
水是清澈无比,溪底的鹅卵石上,或者长着丝丝翠绿的水藻,或者成群小鱼出没其间,加上溪水的潺潺声,又是只有一个“幽”字方能形容。
本书就在青城山一道名唤“玉龙散珠”的瀑布之旁开始。
那道瀑布,自“玉龙崖”上飞溅而下,高不过丈许,溅在悬崖下的一个深水潭中,激起无数水珠,“玉龙散珠”之名,也由此得来。
那水潭深不可测,但却有两个缺口,瀑布注下的水,便顺着这两个缺口流了出去,形成两道小溪。
当地猎户将向南而去的一条,名为“金溪”,将向西而去的一条,名为“玉河”。
此时,正是初冬时分,青城三十六峰上,仍是不减苍翠,但溪水却浅了许多。早凋的树叶落在溪水中,翻滚着向下流去,山中幽静到了极点。
但突然在金溪、玉河分开已有数十丈处的地方,传来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两人语音之中,俱都像是欢愉无比。
男的道:“啊!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原来两道溪水,是源出一处的!”
女的道:“是啊!早知这样,我们也不用三天不见面了,多冤枉!”
听语气,这一男一女像是为了要寻找金溪、玉河的源头,因此,才在三天以前分手,各自寻找。
怎知两溪同源,因此女的便感到三天不见,是一个损失了。
说话之间,两条人影已飞驰而至,男的一袭青衫,衣领上斜插一支竹笛,面目清秀,倒像个不第秀才;女的看来尚未到二十,英气勃勃,面目如画,足登鹿皮软靴,衣着朴素,只在襟上插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其色娇艳无比,映着她的脸庞,更显得容颜出众。
两人俱是在溪水的对岸,等来到两溪相隔不过丈许远近的时候,男的才叫道:“跳!蜻蜓点水,别忘了气引九曲,否则便跳不过!”
那溪水足有一丈五六宽,要跳过来,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女的听了,似心中不乐,嗔道:“你老是小看人,我就是不使蜻蜓点水!”
说话之间,那男的已然一跃而过,在溪边等着她。
女的两脚靠在一起,略停一停,道:“我偏要使一鹤冲天!”
一语甫毕,人便凌空而起,拔起五六尺高下,再一个转折,“雁落平沙”,向下斜窜过来。
但只窜至溪中心,便已几乎要触到水面,眼看不能越过溪面了。
这里近乎源头,水流何等湍急,她不禁惊呼起来。
然而男的早有准备,足尖一点,迎了上去,手臂挥处,“呼”地一掌,自下而上拍出,将那女子身形向上抬了一抬,抬开三尺,那女子才得安然过溪。
但男的却向下沉去,但足略一沾水,便施展“登萍度水”绝技,竟在如此湍急的水面上滑过,上了对岸。
那女子面现敬佩之色,叫道:“小师叔,我真的服你了!”
男的微笑不答,道:“要使一鹤冲天转为平沙落雁,原也可以,但你内功未到火候,却是不行。你看我!”
说着,“唰”地一声,人便凌空而起,约莫有一丈二三高下,然后才身子一横,马上窜过了丈许宽的溪面,落在岸上。
女子拍手叫好,道:“小师叔,师祖的本事,你得了几成?”
男的道:“若梅,我不早和你说过了,我们年纪相差不过四岁,何必师叔师侄的,倒把人叫老了。”
说着,突然一本正经,向女的作了一揖,便道:“在下姓卫名桐客,外号人称‘青莲秀士’,其实文武皆不及李青莲的一只手指头。冯姑娘请!”
冯若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小师叔,倒瞧不出你一本正经,还会这样诙谐,在师祖面前,你敢不敢?”
卫桐客一伸舌头,道:“在他老人家面前,我可不敢。人家传说,包公一笑,黄河便清;我看他老人家要是笑一笑,怕天都得坍下来啦。要不然,江湖怎么称他为‘铁面老人’呢?说真的,你再叫小师叔,我真得摆起师叔的威严来,要打了!”
冯若梅生性活泼调皮,闻言“咭”地一笑,不住口地叫道:“小师叔!小师叔!小师叔!”一面叫,一面转身便逃。
卫桐客假装一脸怒气,随后就追。冯若梅逃得上气不接下气,转过了一块大山岩,便已可见到那道“玉龙散珠”的瀑布。
回头一看,卫桐客像是故意让自己跑在前面似地,尚未转过那块两人多高,作为金溪、玉河分水的大石头。
冯若梅大眼珠一转,绕过了水潭,迳扑那股四五尺长的飞瀑而去,来到近前,足尖一点,竟从瀑布之旁窜入,全身立被瀑布遮没,但却能隐隐看见卫桐客正追了过来,东张西望,像在寻找自己。
冯若梅心中大乐,刚想要突然出现,吓他一跳,忽觉脖子上一凉,侧目一看,一柄明晃晃的单刀,刃口如雪,已搁在自己的左肩上。
同时,只听得闷声一喝,道:“别动!”
冯若梅也是学武之人,见刀锋离自己脖子不过两寸,持刀人只要稍一移动,便无幸理,就算武功再好也难逃脱,当真吓得不敢动弹。
“青莲秀士”卫桐客名份上,虽是冯若梅的师叔,但年龄相仿,在长辈面前,不得不装出老少有别的样子来,已认为是一等一的苦事,内心中对冯若梅的聪明活泼,本来就仰慕之极,因此,当只有他们两人时,便逼着要冯若梅改过称呼。
冯若梅芳心之中,却自始至终,只将他当作师叔来尊敬,再加碍于辈分,怎么也不肯改口,仍是叫他“小师叔”。
卫桐客碍于名份,也不便作过分表示。此时为了让她欢喜,故意慢了一慢。
怎知追出一看,除了飞瀑之外,竟不见她的踪影,不由得心中大急起来,叫道:“若梅!若梅!快出来吧!已到了头,赶着办正事要紧,莫要前功尽弃了!”
他气纳丹田,那几声叫唤,足可传出一里开外,冯若梅当然听得清楚,但不等她回答,那柄雪亮的钢刀,又向她脖子移近了寸许。
持刀人又低声喝道:“不许出声!”冯若梅逼于无奈,只得将话生生咽了下去。
卫桐客见叫了两下,无人答应,心中更是焦急,一顿足,道:“若梅,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可真恼了。”
其实,此时冯若梅比他心中更急,只是为人所制,又有什么办法?
卫桐客见冯若梅仍不肯出来,便一跃而上了那块大石,极目四望,正在想寻得冯若梅踪迹的时候,忽闻破空之声,自背后袭来。
他觉出发暗器之人,腕力甚强,急忙回过身来,却不见有人,但倏忽之间,兵刃劈空之声,又从身后袭到。
“青莲秀士”卫桐客此时也已知道事有蹊跷,长啸一声,身形拔起,落在水潭边上,向大石那边仔细一看,石头光秃秃的,除了蔓草之外,别无他物,心中不免大奇,大喝道:“谁?若梅,你究竟在哪里?”
刚叫了一声,又觉足踝一紧,急忙低头看去,一条七色斑斓的锦带,已缠住了自己的足踝。
卫桐客的武功,在江湖上已是一流高手,他乃“铁面老人”姬页的关门弟子,艺成之后,还未遇到过敌手,此次被人连连暗算两下,尚且捉摸不到敌人身形,还算是第一次吃亏;如今悄没声地,足踝已被那七色锦带缠住,心中更是大怒!
但是,不等他两脚分开,去将那缠住脚踝的锦带绷断,已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拉去。
他虽然连忙使“千斤坠”功夫,想要定住身形,气才下沉,人已“噗通”一声,跌入水潭之中,耳际又闻得“啊呀”一声惊呼,像是冯若梅所发,想要答应,口一张,喝了一大口水,连忙闭气阖目,只觉身子不断往下沉去,足踝上七色锦带,仍然紧紧缠住自己。
约莫下沉了丈许,方才止住,卫桐客水性虽然不算最好,但学武之人,闭气乃是等闲之事,刚才他骤然下水,不明情由,心中惊慌,这才喝了一口水,此时定了定神,睁开眼来,只见水光滟潋中,那条将自己拉落水中的七色锦带,突然向前面缩去。
一眼望去,这条带子其长无比,还看不到尽头,卫桐客心中挂念着冯若梅的下落,也无暇去计较那锦带会在水底伸出、持之挥动的,究竟是何方高人。
他双脚一蹬,人便向水面浮去。一声水响,探出头来,划了几划,便上了陆地。
陆地上静悄悄地,一点人声也没有,四面游走一遍,更不见半个人影,叫了几声,也听不到冯若梅的答应声。
他依稀记得刚才那一声惊呼,像是在瀑布之后传出,便纵身斜斜窜入瀑布之中,但见那处有三四尺地方可供容身,因长年为水珠所溅,滑润无比,更无一个人藏身其后。
卫桐客看了一会儿,看不出究竟,刚想退出,忽然,一眼瞥见脚旁边有一朵野花,鲜黄的颜色,娇艳无比。
卫桐客心中一动,俯身捡起,失声道:“这不是若梅襟上的野花么?”
一点也不错,那是冯若梅襟上的野花。
既然被他发现了这朵野花,他更肯定冯若梅是遭了别人暗算──和自己一样,但因自己武功远胜于她,所以才没有事,但她却已不知怎么样了。
他愈想心中愈焦急,一顿足,便从飞瀑中穿过。
卫桐客暗忖──自己在水潭底下,不过一刹那工夫,而冯若梅便不知去向,此时她定然被人挟制。自己如果及时赶到,还可救,否则,真不堪设想了。
他既然对冯若梅心存爱意,一时间,一颗心全放在她的安危身上,大叫数声,四面一看。
见在这么短的时间中,能够将人劫走的地方,只有向瀑布之上的悬崖上逃走,他便绕过了瀑布,施展“壁虎游墙”上乘轻功,以背贴山,腰腿扭动,“唰唰唰”直窜了上去。
玉龙崖高不过两丈许,不消片刻,已上了崖顶,但见水流如银蛇千条,倏无一人,不过,却又给他捡起了一只鹿皮靴子,那是冯若梅在灌县县城时买的。
卫桐客此时心中,真是亦忧亦喜,喜的是,冯若梅果然是向此途而去,忧的是,她连靴子都脱落了,可知身受人制,不由自主!
他在崖顶上只略顿了一顿,便又向唯一可行的一条道路上追了下去。
这一追,直追到夕阳西下,傍晚时分,尚未发现冯若梅的踪影,却已由一道极窄的山缝中,进入了一个大山谷。
谷底全是平地,约莫有两三亩大小,除了一棵盘虬曲折的古松外,几乎全是绿幽幽的细草,地方静谧之极,只有入口,并无出路。
卫桐客不禁心灰意冷,心都凉了,暗想──青城山三十六室,何等之大,这条路上既追不着,还上哪里找她去?眼看天色已渐渐地黑了下来,真不知何去何从!
正在他旁徨犹豫间,忽然竟听得有人声从那棵松树附近传出,其音甚是苍老,呵呵笑道:“这一圈,你那一角便全死了。”
接着,只闻“叮叮叮叮”响声不绝,还是那个声音,道:“你净输十七子,服也不服?”
另一人声音哑哑地道:“服什么,我还可以救哩!”
卫桐客循声看去,不由得暗叫一声:“惭愧!”
原来,在那棵松树的一个横枝上,两个穿着墨绿色长袍的老人盘腿而坐,面前放着一张棋盘,正在下围棋哩。
那横枝细才如臂,但两人却坐得端端稳稳,纹风不动。因那松针极为茂密,所以刚才竟没有看见。
卫桐客心想,青城山自古以来,便为道家名山,看这两人,武功定好,一定是高人隐士在此隐居,自己所遇如此怪异,正不知何去何从,何不向他们问一声?
他忙朗声道:“两位老丈请了!”
此时,谷中已颇为幽暗,他叫了一声,一个老者回过头来,另一个老者却还在托腮苦思。
那回过头来的道:“老弟台别吵,我出名的什么事都不管,这位出了名的好管闲事,但他正想救一角死棋啦,也不会睬你的!”
语气之间,像是全无人间烟火之气,再加配上那一身奇古的服装,童颜鹤发,真使人疑为神仙!
卫桐客本来心中非常焦烦,但听了他这番话后,也觉宁贴了些,又道:“老丈,后学一位同伴,刚才突然不见,想是凶多吉少,相烦指点迷津,感激不尽!”
一语甫毕,那托腮苦思的老头子也回过头来。
卫桐客见他豹头环眼,一蓬虬髯,满面怒气,声若洪钟地叱道:“混帐小子,吵什么?老爷子要输了棋,赖你,你赔得起么?”
卫桐客一愣,暗想自己并无得罪,怎么开口便骂人。自己年纪虽轻,但在武林中辈分颇尊,便抗声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老丈怎地出口伤人?”
那虬髯老者咕哝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算帮了你的忙,也解不开那角死棋了!”
卫桐客的师父“铁面老人”,在未学武之前,三甲出身,乃是皇命的官儿,后来因故闯荡江湖,才练就了一身绝技。
本来便是个文武皆能的全才,他最钟爱这个小徒弟,因此文武兼授,尤其是棋艺一项,卫桐客已远胜乃师,闻言嗔道:“若解开了呢?”
那虬髯老者抬起头来,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也不看看对手是谁,会下几着,便吹大气!”
卫桐客到底年轻,被他一激,便沉不住气,足尖一点,飞身而上。
他功力本就不错,这次又特别小心,身子落在横枝上时,便提一口气,使得横枝不致晃得太厉害。
站定之后,便向棋盘看去,一看,便已知那面目如神仙一般的老者所布的棋阵,唤作“七星斗”,虬髯老者不知着法,以致几乎被他围死,略想一想,已有了破法,伸手便向棋罐中去取棋子。
一取棋子,又吃了一惊。原来两人所用的围棋,不过指甲般大小,但拿在手中,却沉甸甸地,异常沉重。心中一动,猛地省起一人来,装着沉吟不决,翻过棋子一看,果然棋子背后,镌有小小一只葫芦。
卫桐客不动声色,将棋子放下盘去。
常言道:“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卫桐客一子放下,两个老人齐声惊呼,一个又下了一子,虬髯老者下子如飞,不消片刻,便欢呼道:“赢了!赢了!”手舞足蹈。
卫桐客觉得他手挥处,有一股潜力撞来,他既已知那两人来历,哪里还敢硬挡这股力量?斜刺里窜了出去,落在地上,朗声道:“两位前辈,家师乃铁面老人,晚辈这厢有礼了!”
虬髯老者听了,“啊呀”一声叫了起来,道:“糟糕,看来又要管闲事了。小子起来,有什么事,说吧!”
卫桐客心中欢喜,原来这两位老者,江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他们练有一种无形罡气,纯是内家气功,厉害之极,一个唤作“棋翁”,一个唤作“醉翁”,极少在江湖上露面,然而一露面,必定有什么巨愍大恶伏诛,武功已高至不可思议的地步。
那虬髯的一个,棋子下既镌有大葫芦,自然是醉翁了。卫桐客见他问自己有什么事,便道:“晚辈奉家师之命,和师侄冯若梅来此觅一柄宝剑……”
才讲到这里,醉翁便面有得意之色,对棋翁道:“老大,我说,我说如何?下棋本领不如你,这几日玉笼崖上,剑气上腾,中有七彩光华,便知有宝剑不日出世,你还不信。如今怎样?”
棋翁淡然道:“你别高兴,人家帮你下了一着棋,你当事情就那么轻松么?”
醉翁抓了抓头皮,道:“你说,后来怎样?”
卫桐客便将一路来至青城,并无事发生,才到了一座悬崖底下,两人取笑,一逃一遁,但忽然失了冯若梅的踪影,而自己则连受了两次偷袭,结果还为一条七彩锦带拖下水潭中去之事,一一说了,只将自己要冯若梅改唤称呼一事瞒起。
醉翁在听到七彩锦带出现之时,便已面色微变,卫桐客刚讲完,他已连声呼叫道:“这个人我可惹不起!这个人惹不起,老大,咱们走吧!”
也不等棋翁答应,人仍是盘腿而坐,手在松枝上一按,便“霍”地腾空而起,疾坠入地下,一眨眼间,卫桐客只觉身边一阵清风过处,人已不见。
卫桐客只当事情和他讲完,他便能帮自己将冯若梅救出,怎知他竟逃走了,不由得大失所望,叫道:“前辈留步!”
但哪里还有醉翁的影子?
卫桐客大急之余,忽然想起自己真是笨了,眼见棋翁在此,不是一样么?怎知回头一看,棋翁也早已不知去向,横枝上只有一张棋盘而已!
卫桐客满腔希望霎时间化为乌有,心下不禁大恨,一跃而上,待要将棋子连棋盘踢了下地,出胸中一口恶气,但上了树枝,不禁一呆。
原来棋盘之上,以松针排出十几个字道:“携此棋盘棋子,置玉龙崖下巨石上,隐身以待,当有所得。”
卫桐客虽不知有何可得,但心想:两人在武林中辈分既长,本领又大,总是事有扎手之处,否则断不会如此闪闪缩缩,不愿公开出面。
想了一会儿,只得将那棋盘和两盒棋子取了下来。
刚才他取一枚棋子在手,已觉得沉重,这两盒棋子,至少也有五、六十斤,再加那块棋盘,厚约半寸,看来像是铁铸的,但比铁更重,三件东西加在一起,怕不有百余斤上下。
幸而卫桐客这些力气还有,便循着原路,映着月光,走向日间那两条溪流的发源处“玉龙散珠”瀑布之下。
月华如水,月下看来,那大水潭更是深得发黑,而瀑布所溅起的都像是银子打成的一般。
卫桐客将棋子和棋盘放在石上,观看四周,只有一株枯树,灵机一动,暗想:或者有什么凶险事发生,棋翁特嘱隐身,这株枯树中间空心,自己躲在其中,可保万无一失,又能看清四周围的情形。
主意打定,便藏身其中,在树裂缝中向外张望之时,只见月亮照在那水潭上。水潭上反映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来。
那光彩变幻无穷,但却异常黯淡,不是用心,根本就看不到。
卫桐客想起师父曾对自己说,听青城山来人言道,有一柄稀世利剑,近月来连日光华外露,看来是前世藏剑之人,包在剑外的东西已经烂完,若不捷足先取,此类利器落在坏人手中,江湖从此不宁;而自己恰好未有称手兵刃,因此便兼程赶来寻取,而师侄冯若梅也到了艺成出道之时,因此便跟自己前来。
本来,能与冯若梅同路,他心中已高兴不尽,至于传说中的利剑是否到手,这种武林至宝,大都得失有定,就算强弄到自己手中,往往引起更多人的觊觎,追踪抢夺,引来杀身大祸也是有的,因此,卫桐客也根本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怎知一路上虽然无事发生,刚一到此,便遇上了奇事,连冯若梅都走失了,不要说回去难以向大师兄交代,就算江湖上传说出去,以后还用做人么?
水潭中光华隐隐,连醉翁都是如此说法,可知传言不虚,然而,卫桐客的心中,此时但求冯若梅安然回来,也不想什么利剑了。
正在胡思乱想,焦急不可名状的时候,忽听远远传来一声像枭鸟一般的叫唤,叫人毛发直竖。接着,前后左右也都传出了同样的叫声,但一叫就寂然。
卫桐客一听那种声音,便知道是人所发,其中第一声,其音悠悠,传出老远去,发声人的内功远在自己之上,因此便屏声静息以待。
果然,不消多久,便见四五团黑影向水潭旁滚到。
说是“滚”到,其实一点也不错,因为那四、五个人行动起来,个个像只火球在打滚一般。
但直到滚到眼前,奇事便出现了,那四、五个人,原来既不矮也不肥,身子直立之后,与常人无异,而行动之时,却将身子缩成一团,而且真的是滚动前进的!
四、五人到了之后,便互相询问道:“师父到了么?”
有的道:“刚才那一声叫唤,不是师父所发么?”
又有的道:“那个女子,师父准备如何处置?”
有人“咭”地笑道:“还怕什么,那女子和师叔情意绵绵,眼看就成了好朋友哩,还用你担心?”
卫桐客听在耳中,疑云顿起,心想:“那女子”不知是不是指冯若梅?若是指她,那么,难道“师叔”是指自己?
不对啊!他们怎知自己是冯若梅的师叔?
冯若梅虽未和自己表示过爱意,但她也应该知道自己心意的,而且,她虽然生性活泼好动,但却绝不是淫荡的女子。
不会的,他们口中所言的,一定不是冯若梅,自己还是不要瞎疑心才好!
又留心去看那几个怪人,只见其中一人道:“咦?怎么师父还不来?”
另一个道:“待我跳上大石去看一看!”一言甫毕,身子突然缩成一团,“霍”地一声,便凌空而起,跃上石去。
才一上去,便怪叫起来,其余数人,忙也缩了身子跟上,不一刻便纷纷跃下,交头接耳。
卫桐客知道,他们定是看到了石头上的围棋,所以在议论,心中暗想不知结果如何。
他从树缝中向外望去,一切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不知怎地,才眨了一眨眼,一个眼花,原来是眼前的四个人,突然变成了五个人。
那突然多出来的一个,身子比那几人还要高,尖声问道:“吵什么?”
那些人争着道:“师父,此处有人,石上有两盒围棋!”
那后来的人“噢”了一声,道:“有这等事?”放声叫道:“杨师弟,快来,不要躲起来了!”
一声甫毕,便听“哈哈”一笑,月色下金光闪闪,在飞瀑之后,跃出一个人来。
那人轻身功夫好到了极点,穿瀑而出,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同时一脚还在水潭上点了一点,再跃落岸上。
卫桐客认出那是轻功中极上乘的功夫,“渡水如夷”,再进一步,便可到传说中的“凌空步虚”境地。
卫桐客见了,心下不禁骇然,暗想:原来这干人武功如此了得,难怪连棋翁、醉翁两人,都不想正面出面了。
细细打量那人时,见他一身衣服华丽无比,好像是金丝编出的。刚才因从水中窜出,身上还沾了不少水珠,但却一点也未湿。那些水珠,全都一颗一颗地滑到了地上。
看那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丰神俊朗,卫桐客一向自负翩翩美少年,见了他,也自叹弗如。
那人手中还抱着一只月琴,一出来,闲闲走了几步,调琴“咚咚”,意态美妙之极,道:“师哥,照我说,若有人来争,就给了他吧!这种东西,要来是祸不是福,何必强求?”
听口气,那人胸怀倒是与他外貌相合,极为豁达。
但那个被他称作“师哥”的人,却大不以为然,道:“师弟,偶然求你一事,你便不答应么?若不是我徒弟擒了那女子,你哪里去找这等佳偶去?”
那金衣人中指“铮”地一声,在琴弦上弹了一下,弦音之中,大有怒音。
那人“桀桀”笑道:“算了!算了!做师哥的武功不如你,是以要寻一件好兵刃用,肯帮忙么?”
金衣人道:“这还有点像话!你叫我出来做什么?”
那人道:“等一等!”身子一缩。
卫桐客见他在这许多人中,身量最高,但一缩之下,却变得只有高才两尺的一个圆球,快疾无伦,向石上跳去。
这一下,卫桐客才猛地想起这师兄弟两人的来历,不由得瞠目结舌,作声不得,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那人上石之后,身形才展开,语气中像是吃了一惊,道:“杨师弟,快来看!”
金衣人腰不塌,腿不弯,便已向石上激射而去,金光一闪,人已到了石上,低头一看,便道:“师哥,如何?你自问可惹得起这两个人。”
那人顿了一顿,突然抱拳作了一个罗圈揖,尖声道:“醉翁、棋翁两位请了!在下人称‘缩骨鬼仙’,这位乃是师弟‘玉面金仙’杨立,今晚在此有事,两位若要月下博奕,请换一换地方如何?”
卫桐客见他报出名头,暗想自己所料,果然不虚,那“缩骨鬼仙”,为人阴险无比,手段也毒,独门“缩骨功”,将身子缩成一团之时,其坚逾铁,刀剑难入,肉掌砍了上去,非但不能令他受伤,被他内劲反击回来,更是不得了。
久闲他所使兵刃,乃是一条长有好几丈的七彩锦带,以各种金属丝编结而成,虽是奇软无比,但却刀剑难断,则日间将自己拖下水潭的,定是他了!
他师弟人称“玉面金仙”,一张月琴弹奏起来,令人如痴如醉,更是厉害。虽不知他为人如何,但想来也和他师兄差不多,如果冯若梅落在他们的手中,可如何是好?
“缩骨鬼仙”叫了几声,不见有人回答,勃然大怒,叫道:“两个老鬼听着,在下岂是怕你们?念在武林一脉,不便破脸罢了,若是怕你,还敢上青城山来么?”
卫桐客正弄不明白何以棋翁、醉翁两人不露面,却叫自己在这里看“缩骨鬼仙”发狂,忽然又听得瀑布之中,有女子声音叫道:“玉面金仙!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不等了!”
卫桐客一听那声音,心神大震。刹那之间,胸口又向被铁锤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眼前金星乱冒,再也忍受不住,力透足底,笔也似直,从枯树根中直窜了出来,叫道:“若梅!若梅!你怎么和他们认识的?”
他脑中同时又掠过刚才鬼仙的徒弟所说的那些话,什么“好朋友”,什么“师叔”,也全都明白了!心中犹如给万千根毒针在刺扎一般,哪里还顾得什么大敌当前!
看官!卫桐客对冯若梅恋慕已非一日,再加她离奇失踪之后,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当然不会听错,但冯若梅不是在瀑布之后,为人所挟制么?怎地又会和“玉面金仙”相识呢?
作书人非有一番交代不可。
日间,卫桐客站在水潭边上之时,冯若梅几次三番待要想出言呼唤,无奈一柄明晃晃的单刀,搁在离自己脖子不过寸许的地方,想叫也不敢叫了。
心中正在焦急的时候,忽然见玉龙崖上面,飞下一条七色锦带来。那锦带宽才三寸,无声无息,便已将卫桐客足踝缠住。
一缠住之后,锦带向后一移,卫桐客便被拖入了水中,冯若梅一时忘了自身惊险,“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一声,便是卫桐客落水以前所听到的。
她叫了一声之后,身后那人当然不会和她客气,喝道:“再叫,便斩了你!”
冯若梅只见从崖上跌下一个圆球来,落地乃是一个人,手持七彩锦带,那锦带的另一端,却没入水中。
冯若梅看出他是将内力贯在锦带之上,将锦带伸直,向水底下沉去。
想起卫桐客要被拖至潭底,不禁又惊呼了一声。这一声,卫桐客却没有听到。
她不顾身后那人的警告,连叫两声,身后那人大怒,手腕一翻,一刀就要砍下,但倏忽之间,金光一闪,一人穿瀑而入,中指疾向刀身弹去,那人把握不住,“呛啷”一声,一柄刀便掉了下来。
那人怒道:“怎地动不动便想伤人,是你们师父教你们的么?”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玉面金仙”杨立。
他虽和“缩骨鬼仙”同师学艺,但后来另有奇遇,得到了一部奇书,唤作“岣嵝神书”,神书中所载内功,高超之极,而且还有仗内功调乐器,使人精神受制之法,因此,武功已高过“缩骨鬼仙”,而且他为人也与“缩骨鬼仙”大不相同,虽非大仁大勇,但胡乱杀人,他总是不肯的。
瀑布之中,地方本就甚小,挤上了三个人,每人之间相隔不过尺许,冯若梅抬起头来一看,不禁呆了半晌,暗想:世上竟然有如此气度轩昂的男子!
尚未容得她多想,“缩骨鬼仙”已然高叫道:“师弟!快走!”
“玉面金仙”也未看清冯若梅是何等样人,一翻手,抓住了她的脉门,便将她带了出去。
冯若梅只见“缩骨鬼仙”和他几个徒弟,个个缩成一团,滚动起来,快疾无比,一闪不见。
“玉面金仙”则带着她,足尖一点,便窜到玉龙崖上面。
冯若梅挣扎了一下,将一只鹿皮靴子挣脱,“玉面金仙”也发觉她虽被自己抓住了脉门,却还在挣扎,喝道:“且忍一忍,愈想逃,愈没有好处。”
说着话,自然要向她看上几眼,一看,“玉面金仙”也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冯若梅俏脸挣得通红,更是娇艳无比。
但“玉面金仙”就只呆了一呆,便又挟起了冯若梅,疾驰而去。
冯若梅此时虽然仍受人挟制,但却不知怎地,心中毫无恐惧之感。
冯若梅虽然也想到卫桐客,不知他生死如何,但和卫桐客自水潭中跃出,不见她时的心情来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绕过了一座山头,来到一处静僻所在,“玉面金仙”方将冯若梅放下。
冯若梅不知不觉地急急整了整衣服,掠了掠头发,觉得一足颇凉,低头一看,一只脚上的鹿皮靴子已然失去,不由得脸一红,嗔道:“你这人,将人家靴子都弄掉了!”
讲了一句,方想起身在人手,性命如何尚且不知,为何还记挂一只靴子?但又不知怎地,觉得在这人面前,总想整洁一点,更美一些,心中才安乐。
她自然不知道,当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有这种心情的时候,便等于已经产生了爱慕之意。
“玉面金仙”艺成之后,迭遇强敌,也不知经过了几许风险,但对着一个天真未凿,容颜俏丽的姑娘,责问为何失了她一只靴子这等尴尬事,倒也未曾碰到过,只得不好意思道:“姑娘莫怪,等会叫人去寻回便是了!”
冯若梅想不到他讲话如此客气,不禁又看了他一眼,道:“你们将我捉来此处,是什么意思?”
“玉面金仙”杨立一揖到地,道:“姑娘莫怪,在下姓杨名立,江湖人称‘玉面金仙’的便是……”
讲到这里,冯若梅想起刚才卫桐客也曾一本正经,如此对她说名道姓,要她改口称呼一事来,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下倒将“玉面金仙”弄得莫名其妙,道:“姑娘笑什么?”
冯若梅道:“没什么,你说下去吧!”
杨立续道:“我师兄‘缩骨鬼仙’……”
冯若梅道:“你是‘缩骨鬼仙’的师弟?”
杨立讶道:“怎么?”
冯若梅道:“我是说,‘缩骨鬼仙’乃江湖上人言人恶的东西,怎么你会是他的师弟?”
杨立仰天一笑,意态潇洒,冯若梅看在眼中,更起了三分敬仰之意。
杨立笑罢,道:“亲兄弟也有志趣不同的哩,何况师兄弟?他因想在此得一柄利剑,约了我来帮忙,不想别人骚扰,是以暂时委屈姑娘一下!”
冯若梅听了,失声道:“原来你们也是来求剑的?我和小师叔也是!小师叔如今怎样了?”
杨立道:“放心,我曾和师哥约定,他若伤一人性命,我便不顾他去。他为人再坏,还要用我,自然不敢伤你师叔。姑娘是何人门下?”
冯若梅道:“家师人称‘半天云’……”
“玉面金仙”道:“原来是‘铁面老人’之徒,强师无弱徒,姑娘年纪虽轻,也已有了根底了!”
冯若梅暗想,你自己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已在江湖上名头如此之响,武功深不可测,我算得什么,便谦虚一番,两人有说有笑,哪里还像是仇敌?
说话之间,“缩骨鬼仙”也已赶到,一到便叫道:“师弟,这一男一女,是否‘铁面老人’门下?断断乎容不得!”一面说,一面手扬处,七彩锦带已向冯若梅扬到。
阳光下,只见光华闪动,出手奇怪无比。
但“玉面金仙”却一步拦在冯若梅的前面,轻舒猿臂,已将那如灵蛇般的锦带抓在手中,正色道:“师哥,你求剑要我帮忙可以,想要因此伤人,我可不答应!”讲完,手一松,将锦带向上抛去。
“缩骨鬼仙”开始面有怒色,接着,一看杨立与冯若梅的情形,便奸笑一声,道:“师弟说得不错,你也该成家立业了!”
一语讲得冯若梅粉脸通红。
“玉面金仙”叱道:“你胡说什么?”
“缩骨鬼仙”奸笑道:“算了,如今非得夜晚再去不可,暂时无事了!”便走过一边,去和他徒弟商量事儿,还扬起头来叫道:“师弟,你要是放那女子走了,咱们师兄弟就立即翻脸!”
冯若梅听说师叔无碍,实在倒不想离开。
杨立也不和“缩骨鬼仙”走在一起,捡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自怀中取出一只月琴,调了调弦,便“叮咚”、“叮咚”地弹奏起来。
冯若梅坐在一旁,怔怔地听着,但觉美妙无比,不禁听出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一曲戛然而止,情不自禁赞道:“好琴!”
“玉面金仙”一笑,道:“知音难求,今日能得姑娘一赞,杨某幸甚!”
冯若梅红着脸,倒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列位看官,男女之间的爱情,本来就是最微妙的,甚至不可理喻之事。
照理说,冯若梅和师叔一起来此寻剑,却为他们挟持,应该设法逃走才是;但她却不,反而对着“玉面金仙”杨立,生出了爱慕之心。
也就是因为这一念之爱,将来搞出了轩然大波,岂又是她始料所及的?
这是后话,表过就算!
时间易过,不一会儿便红日西沉,杨立与冯若梅两人益发熟悉了。
谈起武功,冯若梅和杨立相比,简直不可以道里计,愈谈,心中愈是钦佩。
“玉面金仙”杨立活到那么大,但小时是孤儿,十二岁学艺,十八岁得了“岣嵝神书”,到今年二十八岁,一直勤练武功,从来也未曾和女子娓娓细谈过。
和冯若梅一讲,也不知时间竟会过得那么快,到“缩骨鬼仙”来叫他们时,才站立起来,道:“冯姑娘,你要找师叔,可跟我们一起前去,说不定他会在玉龙崖等你的,只要你们不碍我师兄行事,便可无事。”
冯若梅就是这样,才和他们一起来到玉龙崖,躲在瀑布之中的。
但见杨立一跃而出之后,久久不回,是以心急起来,叫了几声,怎知卫桐客正藏身枯树干中,立即跃了出来。
他一跃出,一面大叫“若梅”,一面挥起竹笛,一招“天女散花”,竹笛迎风,带起“呜呜”之声,已将身边“缩骨鬼仙”的徒弟点倒在地。
“缩骨鬼仙”一见有人突然跃出,一出手便伤了自己徒弟,怪叫一声,七彩锦带贴地向卫桐客疾游而至。
衡桐客此时早已红了眼,虽然耳际听到冯若梅喜呼“小师叔”之声,也气得不暇回答,明知不敌,也要拼一拼命,手中竹笛“呜呜”连声,跃过贴地而来的锦带,便向“缩骨鬼仙”点去。
“缩骨鬼仙”乃江湖上邪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江湖上有言道:“二仙六魅,碰着倒楣”。
“二仙”,指的便是“缩骨鬼仙”和“玉面金仙”──其实,“玉面金仙”为人和“缩骨鬼仙”大不相同,不过,因为他们乃是师兄弟,所以江湖上便拿来相提并论了。
那“六魅”,便是雪山六魅,是兄弟六人,自数年前为武林中大怪杰“七索剑”林百新所败之后,听说正在雪山绝顶苦练武功,准备寻林百新报仇。
卫桐客之师“铁面老人”,虽也是武功奇绝的人物,但若和“缩骨鬼仙”动起手来,至多也不过是个平手罢了,卫桐客如何能敌?
他这里尚未窜到,“缩骨鬼仙”手臂一振,原来紧贴地上迅速移动的七彩锦带,突然“唰”地离地半尺,一拉一绊,卫桐客足踝已被缠住,身不由主,“啪”地一声摔倒在地。
这一跤,直将他摔得发昏,胸中怒火愈炽,一骨碌爬了起来,眼中冒火,竹笛轻摇,“童子献桃”,又奔“缩骨鬼仙”而去。
但他这里只不过奔出两步,“缩骨鬼仙”怪叫一声,锦带又绕了上来,“啪”地一声,又是结结实实地一跤。
别看卫桐客平时为人和和气气,实则心中刚毅之极,什么都不怕,如今,他这股性子已被激发,虽然明知再打下去,只有吃亏,没有好处,但将心一横,爬起之后,气呼呼地,又准备再上。
这时,冯若梅见他三番两次吃了大亏,到底师门一脉,总是关心的,已经跑了过来,叫道:“小师叔,别打了!都是自己人!”
她因为对“玉面金仙”杨立已大有好感,是以才如此说法,想叫卫桐客住手。怎知这话听在卫桐客耳中,不啻是火上加油。
他江湖阅历比冯若梅丰富得多,虽不知“玉面金仙”杨立之为人,但“缩骨鬼仙”无恶不作,早年曾派出爪牙,大肆搜罗“紫河车”,激动武林公愤,群起而攻之,几乎丧生,那么,他的师弟,当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所以,冯若梅如此一叫,无疑是自己已承认与他们作了一伙,无论在私在公,卫桐客都将她恨之切骨了!
因此,冯若梅叫毕,向他跑了过来之时,卫桐客纳气丹田,暴叱一声,道:“贱人领死!”
手中竹笛连点三点,点的乃是冯若梅胸腹间“期门”、“水分”、“天枢”三穴。
冯若梅正是一个前扑之势,她并不明白自己就算将“玉面金仙”看作朋友,又有什么不对,因为在她和杨立相处的半天中,发现他和他师兄“缩骨鬼仙”完全不同,绝不是江湖上所传说的“二仙”那样。
所以,她更料不到师叔卫桐客会因此大怒。待听到了“贱人领死”四字,更是一愣,但卫桐客一支竹笛已然点到。
冯若梅花容失色,惊呼一声,“玉面金仙”在一旁看得清楚,见卫桐客一言甫毕,便出手伤人,大大的不以为然,中指一弹,一枚暗器激射而出,径向卫桐客射去,打的乃是卫桐客手腕上的“阳关穴”。
杨立年纪虽轻,武功已臻绝顶,他站立之处,和卫桐客相距,足有一二丈远,但暗器一发即至,卫桐客只觉手腕微麻,五指齐松,那支竹笛本来眼看已要点在冯若梅的“水分穴”上,却跌了下去。
卫桐客竹笛落地,心仍不死,左掌一翻,“呼”地一掌,正是“铁面老人”亲传“伏虎掌法”中的精妙招数──“棒打虎颈”。
冯若梅直到此时,还是莫名其妙,非但不还手,连避都不避,叫道:“小师叔,你怎么……”一句话未讲完,便接着一声惨叫,倒向前去。
原来卫桐客出手快绝,笛子一落,一掌便出,那“伏虎掌法”又是“铁面老人”生平绝学之一,何等厉害,连“玉面金仙”杨立都来不及打救,冯若梅已被一掌结结实实印在胸口之上,立即昏死过去。
这一来,“玉面金仙”杨立勃然大怒,“铮铮”两声,手指在弦琴上拨了两拨,其声直到耳鼓,惊心动魄,一步跨过,将冯若梅扶起。
只见她面如纸金,呼吸微弱,一探脉息,显然已受了极重的内伤,不禁对“青莲秀士”卫桐客怒目而视,道:“朋友,你也是堂堂一条汉子,怎对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
卫桐客余怒未息,道:“小贱人交游匪人,难道就不应管教么?若按本派戒律,不死算她命大哩!”
杨立冷笑连声,道:“我就不信‘铁面老人’有这个本事!”话一讲完,五指齐向琴弦拂去。刹时间,琴声犹如万马奔腾,将瀑布声全都盖了过去。
拂完之后,手掌又在琴弦上一按,声响又立即静绝,叱道:“我要代江湖上来管教管教你!”
将琴在怀中一扬,身子微侧,身上金衣“唰唰”有声,五指如钩,便来拿卫桐客脉门。
卫桐客见他如此行径,分明已将冯若梅认作自己人,如今要替冯若梅报仇来了,身一塌,避过了他一抓,反使“伏虎掌法”,掌风呼呼,如狂风骤雨一般,向“玉面金仙”杨立袭到,口中还夹七夹八的乱骂。
“玉面金仙”杨立在这半日中,对冯若梅也大起亲切之感。
他艺成之后,轻易不肯与人为敌,也不肯随便伤人,本来还只打着羞辱他一番便算数的主意,三四招一过,见卫桐客招数狠辣,招招俱攻要害,也不禁动了气,双掌飘忽,左盘右旋,金色的人影围住了卫桐客滴溜溜乱转,不出十招,卫桐客已显处下风,掌风愈聚愈小,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功。
此时,明月已然升到当空,月影刚好投在那大水潭之中。
寻常水潭,即便有月影反映,也仍然是银辉皓然的;但是如今,月亮的影子在水中,却呈现出七彩光华来。
“缩骨鬼仙”自从冯若梅前来打架之后,一直便在水潭之旁注视,这时候见了七彩月影,便喜得手舞足蹈,问道:“师弟!水潭中月影呈七色光华,你可知是何异宝?”
“玉面金仙”已以掌风将卫桐客逼住,一任卫桐客如何反扑,但身影已愈来愈凝滞,因此,“玉面金仙”实在是游刃有余,闻言沉吟一会儿,道:“七色光华?久闻剑谱中,载有昔年汉高祖拔剑斩蛇,那剑上镶有七色明珠,难道便是……”
讲到这里,“缩骨鬼仙”已是欢喜不尽,刚想要听他讲明那剑的名称,忽听玉龙崖上,“噗”地一声,一蓬酒气中,泼下不少水珠来,竟然也带起破空之声,不禁大吃一惊,疾将身子缩成一圃,运起“缩骨功”。
他缩骨功一运,寻常刀剑也难以损他分毫,但那些水珠子溅在身上,竟然也感到一阵微痛,同时听得岸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不错,那剑唤作七珠银剑,当年汉高祖持剑斩蛇,荡平天下,何等英雄!想不到如今一个缩头刺猬,也敢觊觎!”话讲得难听之极。
“缩骨鬼仙”又惊又怒,滚出丈许,仰头一看,只见崖上站着一个矮胖老头,满脸虬髯,所站之处,就在“玉龙散珠”瀑布的中心,水势飞泻而下,何等劲力,但他站在当中,却是稳稳当当,还捧着一只其色深红的葫芦,在“咕嘟咕嘟”地喝酒哩!
“缩骨鬼仙”定了定神,已认出来人是谁。
但不等他开口,那老者已飞身而下,手一指,连珠炮也似地发问道:“老刺猬,你我河水不犯井水,既知我要在此和老大下棋,就该让开些,为何还等在这里,想我赏你两巴掌么?”
讲话的时候,一面不断指手划脚,一面还大口喝酒,神态滑稽之极,简直将面前驰名江湖的“缩骨鬼仙”当作二岁小孩一般。
“缩骨鬼仙”好不容易等他讲完,立即道:“醉翁,我们日间便已到了此处,你若要下棋,请换一处地方可好?”
话刚将完,醉翁“呸”地一声,竟喷出一大口酒来。
两人相隔不远,“缩骨鬼仙”避得极为狼狈,又来不及运“缩骨功”相抵抗,肩头上被喷到了几点,其痛彻骨,知道醉翁早将内家罡气运上,乃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的,勃然大怒,挥起七彩锦带,“唰唰”有声,便去卷拿醉翁手中的葫芦。
醉翁醉态狂佯,向外一侧,两手捧着葫芦向前一送,道:“难得你看中了我这破家伙,送与你吧!”
半瓶葫芦酒,便随着他向前一送之势,形成其径寸许的一股酒柱,看来犹如实质物体,直向“缩骨鬼仙”射去。
“缩骨鬼仙”知道他的厉害,刚才自他口中喷出一口酒来,沾着些尚且如此疼痛,这一柱酒,其力定可裂石开山,怎敢硬接?身子一踢,锦带“唰”地一声,疾伸了出去。
那一柱酒被他避过不算,还将醉翁绊了一跤,“啪”地一声跌倒,手中葫芦也“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缩骨鬼仙”见一招得手,心中大喜,身子一直,正拟施第二招,将醉翁卷出丈许开外去,那只滚过来的葫芦突然跳起,迳向他胸口撞到。
“缩骨鬼仙”这才知道醉翁、棋翁两人所练的内家罡气,真的不可思议,刚才他这一跤,分明是戏弄自己,却暗中用了巧劲,将葫芦贴地丢出。
他丢出之时,早已算好了距离,待葫芦滚到自己近前,才带着他所发的内力突然跳起,向自己击到!
说时迟,那时快,“缩骨鬼仙”一想及此,想避已是不能,只有运起“缩骨功”,硬拼一拼。
他这里内力才生,葫芦也已撞到,饶是他已将“缩骨功”运起,仍不免被这一撞之力,撞跌出七、八步去,虽未受伤,却极为狼狈!
醉翁拍手叫道:“好哇!一跤还一跤,大家不吃亏!专偷西瓜吃的老刺猬,还要上么?”
因“缩骨鬼仙”运起“缩骨功”时,身子缩成一团,宛若刺猬,是以醉翁才以“老刺猬”三字来取笑他。
“缩骨鬼仙”啼笑皆非,叫道:“师弟,这老儿扎手!”
那时候,杨立两掌团团搓个不已,卫桐客已经不由自主,身子随着他的掌力,像陀螺般地乱转。
他自己心中也明白,只要杨立掌力一推,自己夹在他两掌之中,定要被他搓得骨折筋裂,只有认输方可解围。
可是,他性子倔强已极,此时宁愿粉身碎骨,若要在他口中逼出一个讨饶的字来,真是休想。
杨立见他闷不出声,只是一味抵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心中倒也着实佩服他是一条汉子,再加上醉翁一到,他冷眼旁观,已看出师兄吃了亏,心想久仰他的大名,倒要向他领教一番,左掌突停,右掌一翻,衣袖拂起,喝道:“狂小子,去吧!”
卫桐客只觉旋转之力,在一刹那间突然消失,本当立即站住,但他为杨立掌力所牵,已转了这许多时候,力道虽失,还是身不由主地转了一转。
刚想站定,杨立衣袖一拂之力又到,立即如断线风筝也似翻跌出去,刚好跌入水潭之中,“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直沉了下去。
“玉面金仙”既将卫桐客掷出,身子微侧,意气逍遥,已向醉翁走来,深深一揖,将双掌藏在衣袖之中,向外翻去,口中却言道:“久仰青城双翁之名,棋翁为何不见?”
醉翁眼一翻,道:“老大岂肯和你们这些东西见面!只有我不怕脏罢了!”
“玉面金仙”杨立并不以他之言为忤,只觉自己双掌翻出所发出的力道,突然被对方消弭于无形,但又不见他如何出手,心中佩服之极,道:“醉翁好身手!”
醉翁笑道:“不敢,还没有学会暗中伤人那一招。”
杨立仰天大笑,道:“醉翁尚有酒么?在下弹奏一曲,为醉翁助兴如何?”
说罢,便从怀中取出那只月琴来,“叮叮咚咚”拨了几拨,虽然音不成律,但已觉其声铿锵,震人心魄。
醉翁知道“玉面金仙”杨立在“岣嵝神书”中,学到一种极为怪异高超的内功,能以本身功力调奏音律,震人心神,断人经脉,致人死命于不知不觉之间,厉害无比,自己能否经受得住,绝无把握,摇手叫道:“不要听,不要听,难听极了!看你样子也不像会弹琴的人,附庸风雅作甚?”竟来一个假装不懂。
杨立想不到醉翁在武林中享有如此盛名,但出言却如此滑稽,笑道:“醉翁,不弹也罢,但我有事,你可别以无形罡气暗中伤人!”
醉翁心想:此人心地倒还耿直,可以不动手便不动手,还是去寻“缩骨鬼仙”的晦气好!
但是四面一看,却不见“缩骨鬼仙”的踪迹,奇道:“咦?大刺猬,你到哪里去了?”
此时,“玉面金仙”杨立已俯身在察看冯若梅的伤势。
冯若梅中了卫桐客的“伏虎掌”,伤势着实不轻,虽经杨立立即封住了穴道,也昏晕了半晌,到杨立去看她时,才微微地呻吟出来。
“玉面金仙”杨立将她扶了起来,自己又曲一腿蹲在地上,让她坐得舒服些,叹道:“这柄七珠银剑尚未出世,已是一人受伤了,可知是祸不是福。冯姑娘,你如今如何打算?”
冯若梅呻吟道:“小师叔误会我和‘缩骨鬼仙’师兄弟一路,一定不肯原谅我了。若是回师父处,本派戒律至严,逐出门墙之前,定要废了一身武功,我不跟他回去。”
看官,冯若梅究竟是女孩儿家,她心中明明愿意和杨立在一起,不想和他分开,但口中怎么好意思讲出来?是以,只好迂回曲折地将自己心事讲了出来。
“玉面金仙”杨立为人何等聪明,焉有不解她弦外之音之理?见冯若梅虽然伤重,眼中仍然露出一片深情,不由得心中大受感动。
他一生沉迷武学,此时才尝到了情爱的滋味,慨然道:“冯姑娘,杨某人至少也得服侍你伤好之后,才离开你!”
冯若梅凄然道:“伤好之后呢?”
“玉面金仙”杨立微微一笑,长吟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吟的竟是苏学士所填的“水调歌头”,咏中秋一词。
此情此景,冯若梅听了,当然知道“玉面金仙”杨立已愿与自己长相厮守,心中大慰,一双眼睛,更是澄如秋水。
杨立心中高兴,长啸数声,背起冯若梅,起步就走,急得“缩骨鬼仙”的几个徒弟大叫道:“师叔,你走了么?”
“玉面金仙”头也不回,道:“走了!”
那几人心中害怕,想追了过去时,面前人影一闪,连看都没有看清,各自脸上已然“啪”地一声,挨了一个满脸花。
那人出手快疾之极,下手又重,半边脸顿时肿起老高。
四人定睛一看,拦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满面虬髯的醉翁,吓得掉头就逃,却又被醉翁拦住,喝道:“快扮刺猬,让老爷子当皮球踢着玩儿!”
那四人无奈,为怕再吃苦头,只得缩成一团。
醉翁当真一点也不客气,举足便踢,踢的全是他们身上厚实的部位,不易受内伤,而且四人也运起了“缩骨功”,多少能抵挡得一阵,只不过疼痛难忍,连声嚎叫,哀求乞命。
醉翁哪里肯听?正踢得高兴,玉龙崖上一人激射而下,道:“老二,和小辈后生有什么好闹的,‘铁面老人’幼徒呢?”
醉翁这才住脚,道:“还说呢!这小子要我们帮他找师侄,见了面又将他师侄打伤,那小女娃儿也不愿跟他回去,和‘玉面金仙’杨立私奔了!”
来的正是棋翁,笑道:“如此,则我们已没事了,还在这里作甚?”顺势飞身取了围棋棋盘,和醉翁迳自去了。
那四人惊魂甫定,倚石而坐,不住喘息不提。却说“缩骨鬼仙”去了何处。
“缩骨鬼仙”一直注视着水潭中月影色彩的变幻,到后来,见月影中的七色光芒愈来愈浓,心中又喜又急。
喜的是,眼看传说中的七珠宝剑就要出世,自己老远地从苗疆赶了来,总算不虚此行,但急的是,眼看宝物可以到手,却有醉翁这等强敌在侧,还有一个棋翁,一定隐身在旁,若是给他们抢了去,便是前功尽弃。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卫桐客已然被“玉面金仙”杨立捧起,“噗通”一声,跌入潭中。
“缩骨鬼仙”从身形中认出入潭的正是卫桐客。卫桐客来此目的,也为求剑,他是知道的。刚才他一心一意只在注意水潭中的变化,却未看到卫桐客是被杨立甩出手来。只当是他发现了已可取剑,占了先筹。
这一惊非同小可,“啊”地一声,将七彩锦带伸入水中,一阵扰动,但并未碰到卫桐客的身子,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纵身跳了下去。
先说卫桐客入水之后,直往下沉去,心里还是七荤八素的。他这次落水,已是第二次了,直沉了两丈许,忽又被一股大力涌了上来。原来水潭底下,有一股涌泉,此时刚好喷水。
卫桐客这时候心中已清醒许多,一眼瞥见水光有异,在那股老粗的涌泉之中,似乎有一条全身闪闪生光的小蛇。再上下腾挪,看得仔细了些,敢情不是小蛇,而是一柄利剑!被夹在水中,不时随着水势上下翻腾!
卫桐客心中又惊又喜,立即双手一并,两脚一蹬,运起功力,冲进那股涌泉中去。
他只觉水力牵引,甚是有劲,好几次身不由主,不是被水向上涌去,便是为水向下拉沉,好不容易才游近那柄利剑,伸手一捞,抓在手中。
但觉轻若无物,微一挥动,水中七彩光华大炽,剑锋过处,竟然能将那股涌泉所发牵引之力破去。
卫桐客在未得剑以前,因为未曾确知此剑的神妙之处,也就抱着“得失由天”的心情;但当这柄宝剑在握之时,心情便大不相同了。
学武之人,个个都想出类拔萃,勤练固然要紧,但若有一柄稀世利剑在手,也可事半功倍。
每个人都爱之若命,是以江湖上一有这种奇珍异宝出现,争夺之人也就出现,此追彼逐,往往得主会惹来杀身之祸。
但这种情形,如果不是能看得透彻的人,是不容易体验到的。
卫桐客一剑在手,便想起适才连番挫折来,心中更升起复仇之念,便立即向上浮去。
浮没几尺,只见“缩骨鬼仙”的七彩锦带,在水中犹如怪蟒也似的来回翻滚。卫桐客手起两剑,剑锋过处,分水划波,那以各种金属编成的锦带,便断了两截下来,端的是锋利无比。
卫桐客心中更是欢喜,但不等他游出水潭去,“缩骨鬼仙”已经跳了下来。
他一下水,便已见卫桐客手持宝剑,疾向上冲去。
“缩骨鬼仙”心中大惊,看情形,卫桐客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便不勤声色,反向潭底沉去。然后,对准了卫桐客,七彩锦带舞成了七八个圆圈,直向上迎去。
这一招,唤作“乾坤七圈”,若一被他套中了,一经收缩,手足便皆为他所缚,动弹不得,最是厉害。“缩骨鬼仙”功力深湛,不但陆地上可使这一招,在水中使来,也是同样厉害。
卫桐客一点也不知道“缩骨鬼仙”已然下了水潭,更不知道他会沉下潭去,自下而上地暗算自己。
“缩骨鬼仙”那一招“乾坤七圈”,眼看就可使上,但在水中,到底和陆地上大不相同。
以“缩骨鬼仙”的功力来说,若他存心在陆地上背后暗算于人,当真可以做到毫无声息。可是在水中,却不免搅起无数水花来。
水花一动,卫桐客也自觉察,俯头一看,水光灔潋中,一条人影正舞动七个圈箍,向自己套来,已认出是“缩骨鬼仙”。
他刚才曾试过以剑断带,当下便胸有成竹,也是不动声色,以逸待劳,一等锦带来到自己足底,忙使一个“千斤坠”,向下沉去,就势一剑,直劈而下。
人在水中,本来已有天然的下沉之势,卫桐客再一使“千斤坠”,下沉之势更快,是以一剑过处,将七彩锦带所绕成的七个圆圈尽皆劈开。
“缩骨鬼仙”持以横行江湖,仗之成名的七彩锦带,就被卫桐客一剑之力,削成了数十段,从此成为废物。
卫桐客见一剑奏功,更不怠慢,手腕一翻,七珠银剑带起阵阵光华,又向“缩骨鬼仙”刺到。
“缩骨鬼仙”一见锦带全断,早已有了戒备,一见剑到,怎敢硬接?身子一缩,似虾一般,向外弹去。
卫桐客怎肯轻舍,两脚一蹬,便追了过去。
卫桐客虽然利剑在手,但“缩骨鬼仙”也不是泛泛之辈,避开之后,不等卫桐客再赶到,便双掌向前一推,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夹着翻滚不已的水花,直向卫桐客推到。
卫桐客心知在这水潭之中,他内功虽好,却不是自己的对手,而且他无处可逃,若给他上了陆地,弄到不好,便会给他逃去。
此时,卫桐客因心恨冯若梅和“玉面金仙”交往,早将他们师兄弟两人全都恨上,利剑在手,第一件事想的,便不是如何仗剑行侠,而是想杀敌泄恨。
一见他掌力催到,足一蹬,升高数尺,一则避过了“缩骨鬼仙”两掌之力,二则身在“缩骨鬼仙”之上,向下刺击,容易许多,又可以不给他逃走。
身子才一腾上,剑光连连伸缩,向“缩骨鬼仙”一连刺了三剑,“缩骨鬼仙”夺剑心切,竟冒险迎了上来,看来宛若一只黑球,但却有两条长臂来回飞舞,形状谲怪之极。
在他长臂挥舞得快疾之时,简直就像是一只只有两只腿的大蜘蛛;所使的“空手夺白刃”功夫,也极为神妙,手臂时长时短,叫人难以捉摸。
然而,不论如何,卫桐客手中七珠银剑实在太过锋利,“缩骨鬼仙”不能尽展所长,三、四十招之后,卫桐客看穿了他这个弱点,剑花如雨,一味抢攻,“缩骨鬼仙”心愈来愈急,卫桐客却愈杀愈稳。
晃眼之间,水花乱滚处,又是二十余招。
只见清水之中,冒起一溜血柱,一个人影疾冲而上,正是“缩骨鬼仙”一条右臂已为卫桐客砍落,向峰上逃去。
卫桐客心中高兴之极,杀念大起,跟着上去。
只见“缩骨鬼仙”四个徒弟,正围住了他在看顾伤口,卫桐客宝剑起处,一招“狮子大摇头”,连刺四人,四声惨叫过处,四人全都倒地不起。
“缩骨鬼仙”一臂虽断,余威犹在,又与卫桐客周旋了二十余招,终于因为流血过多由外伤转为内伤,动作渐慢,被卫桐客觎空一脚,踢起一丈高下,再赶了过去,一剑直劈,连叫都未叫出,一溜异样的光彩过处,“缩骨鬼仙”便被劈倒在地。
“缩骨鬼仙”生平作恶多端,横行数十年,终于死在卫桐客剑下,也算是果报不爽了!
卫桐客一剑劈死了“缩骨鬼仙”之后,举着七珠银剑,仰天狂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叫道:“‘玉面金仙’!杨立!你躲在哪里?为何不出来见个高下?”
他心中几乎有一种发狂也似的感觉,只希望杨立和冯若梅两人,就在此刻,在自己面前出现,而且愈亲热愈好,好让自己一剑一个,将两人砍为肉泥,以出胸中恶气。
这时候,“玉面金仙”杨立,早已带着冯若梅走远了,哪里能听得到卫桐客的叫声!
卫桐客不见有人出来,舞起七珠银剑,来回飞驰,剑锋所过之处,无论是草木石竹,挨着便断,碰着便碎。
卫桐客不过舞了一盏茶时分,四周围树木尽皆遭殃,连那块大石上,也平添了无数纵横倒竖的深痕,倒像是此地曾经为千军万马鏖战方罢的战场一般。
卫桐客发了一回狂,方收剑站定,顿了一顿,持剑向月,咬牙切齿地立誓道:“我若不能令‘玉面金仙’杨立死在这柄剑下,万箭攒心而亡!”
立罢毒誓,方才气愤地上路去了。
经这样一闹,天色已然渐明,他走出没有多远,已然旭日高升,晨雾一丝丝地绕身而过;那些苍翠的山峰半隐半现,景色更是幽静无比。
虽然到了白天,七珠剑上的光华不减,仍是那样地光彩夺目。
卫桐客得剑以来,只顾发狂杀人,尚未细细观赏过,此时映着朝阳,提起剑一看,只见剑身比寻常剑窄些,刃白如雪,剑背上镶着七颗彩色变幻无穷的照夜明珠,轻若无物,微一挥动,便带起一溜光芒,端的是古时遗下的第一利剑。
他看了又看,用手指扣了几下,觉得扬名显世,报仇雪恨,全在这柄剑上,便除下了淋湿的外衣,将剑仔细包了,又赶起路来。
看官!卫桐客如此想法,实在已经入了邪魔歪道。宝剑虽利,不过是身外之物,而他却当作扬名立业不可或缺之物,不将真正的本领放在练功之上,足以一误再误,终于意气用事,遗恨终生。这是后话不提。
卫桐客上路之后,到中午时分,才来到灌县县城之中。
那县城周围八里,是川西南一个大县,来往行人极为热闹,见卫桐客书生打扮,但却除了长衫不着,不知包着什么东西,不免都心中奇怪,多看几眼。
旁人看了原不打紧,但却给一个黑道上的小人物看到了。
那人恰从一家药铺子里出来,手中拿着一大包药,一眼望见卫桐客如此怪模怪样,不禁向他多瞧了几眼。
卫桐客根本没有在意,寻着了客店,便用膳投宿,准备回师父“铁面老人”处,恳求师父再授精妙剑法。
但他怎知,那个人原来曾和“缩骨鬼仙”手下人物有过来往,“玉面金仙”背了受伤的冯若梅一来到县城之中,便碰到他,那人也曾见过杨立一面,便立即上前讨好。
杨立因冯若梅伤势甚重,不能再急急赶路,在此休息,也正要人帮手,便许了他一点好处,供奔走之用。
他刚从药店出来,手中所捧的药,便是“玉面金仙”为冯若梅所开的方子,令他来买的。
他因听杨、冯两人在闲谈中讲起过卫桐客,因此直跟到卫桐客入客店,方才兴冲冲回到杨立住处,和杨立说了。这半日来,杨立又和冯若梅感情增了几分,哪里还将剑放在心中?
听那人说卫桐客手中拿着一个狭长形的包袱,是以长衫匆匆包就的,心知定是传说中的利剑,也责了那人几句,道:“多事!药再迟些到,便误事了!”
那人唯唯而退之后,冯若梅道:“立哥,我倒很想看看那柄剑,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东西!”
杨立笑道:“这个再容易也没有,天交三更,我便将剑取了来观看一番,有何难事?”
冯若梅连声叫好。
卫桐客不分青红皂白,便将她打成重伤,她心中也着实嗔怨于他,所以对杨立借剑一事,大表同意,并还打定了到时不让他将剑送回卫桐客的主意。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半天工夫,晃眼就过。
卫桐客在客店中用过饭之后,将剑枕在头下,一直睡到了黄昏,方才醒转。吃过了晚饭,重又睡去,准备睡到半夜,起来赶路。
天交二更,他便醒转,便又懒洋洋地,不想起身点灯,心中只是盘算着如何日夜勤练,要仗剑成一番大事业。
正在想的得意之时,忽然听得隔壁房中有人讲话之声。一个道:“你们全都不可大意,我们人虽多,但那姓林的也不是好惹的,当年重伤,犹在眼前。这次崆峒派在泰山广邀武林人物与他算帐,但听说不知怎地,倒令得几个厉害人物,如‘金莲子’李代行、‘霹雳手’殷龙、嵩山了尘大师、少林寺鹰爪王等人,全未和他动手,反倒叫他将崆峒派一干人等,打得落花流水,我们所倚仗的,乃是彼明我暗,一大意,还得了么?”
讲完之后,寂然半晌。
卫桐客心中一凛,已知道他们讲的,是当代武林怪杰:“七索剑”林百新。崆峒派大撒武林帖,要与“七索剑”林百新算帐,“铁面老人”也曾接到帖子,但因憎厌崆峒派行事,所以并未去参加。
照邻房这人说来,分明是“七索剑”林百新的宿仇,要趁林百新泰山一会之后,暗中去害他了?
因为“七索剑”林百新在江湖上的名头极大,是以卫桐客在倾听时,不免关心,便将身子欠了起来。待邻室又半晌无声,方才再睡下去,准备养一养神,便起身启程。
怎知才一躺下,便觉有异。一看,一扇窗无风自开,头一放下,比刚才低了许多,伸手一摸,七珠银剑已然不翼而飞了!
卫桐客猛地一惊,几乎不信所发生的乃是事实,伸手将枕头抓起甩出,只见一张纸条,平平整整压在枕头底下,上书“借剑一观,请恕未明言之罪”;字迹挺拔,墨汁淋漓,尚未干去,一望而知写这张字条之时,离现在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而已。
卫桐客一呆之后,首先想到的,便是邻室中的那些人。
他千辛万苦得了此剑,正要持之去和“玉面金仙”杨立对敌,以泄杨立夺爱之愤,如今陡然不见,叫他如何不愁?
既然已经怀疑是隔壁房中,商议着要去暗害“七索剑”林百新的那几个人所为,顿时怒气勃发,退后几步,潜运内力,两手抱头,足尖一点,便以肩头向墙撞去。
“砰”地一下,墙已给他撞得颤动不已,卫桐客怒火如焚,向后退开,第二下又已撞到,一声轰然巨响过处,砖石纷飞,墙上已然出现了一个大洞。
卫桐客一见墙被自己撞穿,顺手抓了两块大砖在手,力透五指,将之捏成数十块碎砖,两手连扬,“嗤嗤”射出。
这两把碎砖,用的乃是他全部功力,志在趁敌无备,将剑夺回,因此,人也立即在墙上破洞中穿过,不分青红皂白,就是“呼呼”两掌,掌风到处,窗户“兵兵”乱响,几乎掉了下来。
两掌使出,方才有空停睛一看,原来室中空无一人,乃是一间空室!
抬头一看对面屋顶,却见六条人影疾驰而去,最后一个人还停了一停,像是发觉室中异声大作,想回来看视一般。但也只有一停工夫,便立即在黑暗中隐没不见。
这样一来,卫桐客心中益发认定剑是那些人所盗,刚好他拆墙的巨响,将客店中人尽皆惊醒,两间房的房门,都被人拍得震天价响,若被人撞进斗来,虽然不怕,到底要多费一番唇舌去解释,因此趁机一式“柳莺穿梭”,自窗中穿出,向那六条黑影直追过去。
卫桐客在“铁面老人”门下习武有年,且是“铁面老人”的关门弟子,在武林中辈分也颇尊,武功自然不弱,若非是“玉面金仙”这类劲敌,才处于下风,寻常江湖人物,还真不是他的手脚。
试观他得了七珠银剑之后,连“缩骨鬼仙”这等厉害人物,都不免丧生在他的剑下,便可见一斑了。当下展开轻身功夫,自然奔走如飞,隔丈许远的屋顶,一纵即过。
但前面六人,功夫竟也不弱,卫桐客追了半个多时辰,非但没有追上,反倒显得落后了些,心中更是发急,暗想,对方功力如此,又是六个人,自己若追了上去,能不能将七珠银剑讨了回来,尚是大问题。但总不成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失了剑去。
提一口气,流星也似赶过,只见六人一路向南,到天色微明之时,已离灌县县城有三、四十里,那处乃是一个乱石岗子,疏疏落落地长着几棵树,石头高大的,比人还高,简直一点平地也没有。六人一到那乱石岗子,立即停步。
卫桐客心中奇怪,暗想:他们难道知道自己追到,在此设阵以待么?倒不要吃亏才好!
他身子一侧,藉着早上雾浓,不致被六人发觉,将身子隐在石后,用心观看。
只见浓雾之中,六人离自己不过三丈远近,正在俯身将脚下的石头一一搬开。
卫桐客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正待现身向六人追回七珠银剑之时,忽见六人各自抓了几柄小刀在手,刀尖向上,刀柄向下,埋在地上,露出三四寸长一截刀尖,又将石块将刀尖遮没。
不一刻工夫,卫桐客默念被他们埋在地上的尖刀,不下六、七十柄之多,而且,还是接着八卦方位排列的。
卫桐客看了,再想起自己听到的他们的计谋,不禁恍然大悟,自己乃是追错了人,偷剑的另有其人!
卫桐客一想及此,便转身想走。但见前面六人面向自己,排成一列,“锵锵”的数声,已然各持兵刃,抽在手中。
这时候,雾已将退尽,卫桐客放眼看去,六人各着一袭雪也似白的轻纱,微风吹来,便摆动不已,意态颇为高雅,但再一看那六人颜面,却又大有“尊范不堪就教”之叹。
原来那六人容貌之丑陋,直非言语所能形容,有三个人,颈上还生着老大的一个赘疣,其色通红。
卫桐客见了六人这等形象,心中一动,暗想:这六人样子,好像听说过的,但急切间,又想不起来他们是谁?接着,不禁暗骂自己多事,追寻失剑要紧,理会别人的闲事作甚!一个转身起脚待跑,却又将身形立即隐起。
原来来路上,蹄声“的的”,一个瘦长身量的人,腰悬长剑,骑着一头浑身油光水滑,全是黑毛的驴子,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那六个人立即神色大为紧张,四下里散开。
那头驴子看来很慢,但一晃眼,便已来到近前。
卫桐客将身子隐好,细心看那人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再也不想走了。
原来那人一身黑色密扣英雄袄,瘦长的脸上,神情极为严肃。
这些原不出奇,令卫桐客吃惊的,乃是那只黑驴鬃上,插着一面小旗,上面绣着七条绳索!
这时一瞥之间,那人已然踏上了石岗上。
倏然之间,但见银光满空乱飞,“嗤嗤”之声不绝,一大蓬银光闪闪的暗器,齐向那人罩下。
照理说,六人埋伏在侧,那人刚到,暗器便突飞而出,又是如此之多,一望而知是集六人之力,每人俱使“满天洒金钱”手法所致,那人应万万躲不过才是。
但那人出手之快,真令人难以想像,银光才闪,那人已然直跃起来,长剑也已出手,人在空中,竟能舞起剑花。
剑花舞成一团,连人影也看不出来,剑花之中,竟能清清楚楚,看到有七柄长剑,像是一个人,一只手,同时使七柄宝剑一般。
剑花过处,“叮叮叮叮”响个不绝,那蓬银色暗器全被砸飞,但因为暗器太多,他人虽无碍,那头驴子却逃不过去,惨叫数声,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便自死去。
暗器打在乱石上面,火花四溅,那人将暗器击落,人也落地。
卫桐客见他手中,实则只有一柄长剑,而且,还只是普通的青钢剑,寻常兵器铺子便有得卖,但提在他手中,手腕微微一抖,便有一蓬剑花涌起,七柄长剑的影子突现,其神妙之处,简直不可思议!
那人一落地,四面一看,冷笑叱道:“何方高朋贵友,在此暗算!”
一语甫毕,六人突然现身,“桀桀”怪笑,道:“不敢,称不上是什么高朋贵友,只是六个旧相识!想寻林大侠算一笔旧帐而已!”
那人仰天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三年前的伤,已养好了么?报仇雪耻,原是学武之士理所应当之事,不必客气,上吧!”
六人相互看了一眼,倏地分开,身法之快,难以形容。
但他们快,那人更快,只见他猛地挺剑一刺,一声怪叫过去,六人仍将他围在中心,他人也仍站在原地,但是六人中,已有一个,肩头上鲜血涔涔,被他刚才一剑刺中。
卫桐客看得心中骇然,心知接下来,定是一场鏖战。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场大战,不但关系他的一生,也造成了武林中的一个大谜!
当下,那人仗剑昂然而立,冷笑道:“八位一别数年,听说在大雪山阴魂谷中苦练,怎地丝毫没有长进?‘七索剑’林百新手下不毙无能之辈,六位请便!”
卫桐客见那骑黑驴而至的人自报姓名,果然是名霞江湖的大侠:“七索剑”林百新,由此可知那六人,一定是数年前在大雪山顶,为他所败的邪魔歪道,人称“雪山六魅”的六兄弟了。
那“七索剑”林百新,自创一套“七索剑法”,神妙无匹,乃他穷十余年之力,在北天竺阿萨密地方匿居所创。
北天竺阿萨密其地多雨,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一半以上日子,下那倾盆大雨,雨势飙急,粗豪之极,再加狂风四起之时,变化腾挪无穷。
林百新便在其中悟出变化,创下这套“七索剑法”,使将起来,端的是剑如雨下,又密又疾,不同凡响。
因此,“雪山六魅”虽已称霸川、藏,数年前仍不免败在他的手下,而发奋练功。此时趁他在泰山与崆峒派大战之后不久,便专在此等候。
当下,“雪山六魅”呼哨一声,又掣出了那个奇异兵刃,卫桐客这才看清,敢情六人手中所持,乃是精钢打就,粗逾人臂的金刚伏魔杵。
那金刚伏魔杵,在兵刃之中,乃是至刚之物。“宝华经”释金刚两字道:“不坏之身,坚固之身”;又曰:“能坏物而物不能坏”。
就武学而言,若非本身的功力有了根底,不要说持杵打人,一个不好,被自己的力道反震回来,也难讨好,因此这种兵刃,招式简单,威力至猛,寻常人也用它不得。
能用它的人,则本身功力已到了一定程度,虽然招式简单,内劲发足,杀敌退仇于片刻之间。
而今“雪山六魅”手上,人人使的都是伏魔杵,而林百新手上,只不过是一柄青钢剑,若照常理度之,万无取胜之理。
卫桐客素仰“七索剑”林百新之为人,暗想自己如果不曾将七珠银剑失去,此时借他一用,这六人定然不是他的对手了。
转念之间,只见林百新那身形飘动,滴溜溜地跑了一个圈子。“雪山六魅”急忙举杵来迎,林百新剑出如风,“铮铮铮铮铮铮”六声过处,以长剑和金刚伏魔杵互击,竟将“雪山六魅”每人俱都逼开三步。
这一个回合,招数极为简单,旁观者更是看得明明白白,林百新不过是出手快,使的却不似什么精妙剑法,只是以剑去硬碰。
剑乃轻灵之物,与金刚伏魔杵相碰,而能将“雪山六魅”每人逼开三步,可见林百新的功力远在“雪山六魅”之上。
卫桐客本来着实为他担心,此时却放心观看起来。
好武之人,遇有名家出手,若细心观察,可占不少便宜,因此一时间,卫桐客也顾不得去寻七珠银剑了。
“雪山六魅”经此一招之后,也知道自己虽然苦练数年,论功力和仇敌还差得远,若是一个对一个,不出三招便要落败。
幸而仗着人多,退开之后,怪叫连连,六根金刚伏魔杵带起极为凌厉的“呼呼”之声,此起彼落,如狂风骤雨一般,向“七索剑”林百新攻到,势子之猛恶,见所未见。
林百新从容之极,展开一身小巧功力,在伏魔杵交织而成的晶光闪闪一片光网之中,穿来插去,长剑矫如游龙,吞吐刺击,招招不离六人要害,只是将六人逼在四、五尺开外,令他们无法将圈子收拢。
而他们的身形,既不如“七索剑”林百新灵活,自然不能奈林百新如何。
晃眼之间,身形飘忽,兵刃交接声中,已然拆了三、四十招,“雪山六魅”见如此难以取胜,大喝一声,骤然收住了攻势,六人右手执杵,左手搭在另一人肩上,将杵的一端,直指“七索剑”林百新。
“七索剑”林百新以一敌六,毫无惧色,见六人骤然将势子收住,一个“金鸡独立”之势,长剑圆抡,突然间也停了下来,剑尖对准了“雪山六魅”老大手中的金刚伏魔杵尖端,刺了过去,发出极为轻微的一声响,冷冷地道:“我早知你们六人,已练成了内力相通之法,不让你们试一试,想来也不肯死心,来吧!”
那句话愈讲到后来,声音愈响,“来吧”两字一出口,右腿向前提起,双手抱剑,不向前攻,反倒往回一扯,扯过半尺。
大魅身不由主,竟然向他怀中倒去,其余五人神色大为紧张,齐提一口气,将本身的内力传至大魅身上。
林百新顿觉对方劲力陡增,一拖没有拖动,僵持了不过一霎时工夫,心中已生妙计,突然内力一松,本来将大魅向里拖来的那股大力,便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六人正在合力相抗,身子后仰,林百新这一松,他们几乎吃了大亏。
但六人也是久经大敌,此次拦击,志在必得。
林百新劲力一松,他们狼狈的时间极短,他身后三人,已将伏魔杵挥起,声势之凌厉,无以匹敌,而面对林百新之三人,仍以内力与他相拼。
这一来,林百新变成了首尾不能兼顾。但他也真个了得,左手向后一挥,“呼”地一掌,“青龙摆尾”,五指箕张,向三支金刚伏魔杵捞去,掌风到处,第一柄伏魔杵首被击歪,“铮”地一声,碰在第二柄伏魔杵上。
林百新内力已达上乘境地,“隔山打牛”,掌力一催,第二柄伏魔杵又向第三支打去。
林百新以一掌之力,不但化开了三柄威力极大的伏魔杵,而且令得“雪山六魅”中的三人,向旁一步跌出。而同时,他仍以剑尖与大魅的杵尖相抗,在比拼内力。
这种惊心动魄的争斗,就算武林多事,亦属罕见,卫桐客全神贯注,不禁呆了。
卫桐客虽然全神贯注林百新与“雪山六魅”的剧斗,但学武之人,讲究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其他地方有动静,还是觉察得到。
就当林百新一掌荡开三柄伏魔杵之际,恍惚中,他似乎听到背后有人“咯”地一笑,还像是女子的声音,一怔之后,急忙回头看时,只见一溜金影,和一条纤细的人影,向乱石岗后疾驰而去,身形快绝。
卫桐客一见便认出,正是“玉面金仙”杨立,和自己的师侄冯若梅。
冯若梅轻功绝无如此之好,看这情形,定是杨立挟着她飞驰。
自己苦恋她有年,如今却眼见她和“玉面金仙”相携而行,如此亲热,怒火又升,也不理会“七索剑”林百新和“雪山六魅”争斗,转身便想追去。
但身子才一转过,便见地上一堆异样的光华,仔细一看,那光华正是自己得而复失的七珠银剑所发!
那柄几乎人见人爱的稀世宝剑,正好端端地放在一块方石之上,离他刚才隐身观战之处,不过三、四尺远近!
卫桐客呆了一呆之后,一步窜过,将剑抓在手中,再仔细看了一看,一点也不错,正是七珠银剑。同时,也发现了剑身上放着小小的一张字条,因为剑身所发出的光华实在太强烈了,是以一开始竟没有看到。
字条上所写的,乃是寥寥八个字,其笔迹,与失剑时枕下的字一模一样,两句俱是“确是好剑”。
卫桐客持着剑,不由得呆呆地想道:“难道借剑去一观的,正是‘玉面金仙’杨立这个贼子?他怎么肯将剑送回?刚才他有本事将剑送到我身子三尺附近,而我却丝毫不觉,此人武功真是深不可测。若要害我,易如反掌,他为什么又不害我?”
卫桐客因将“玉面金仙”恨之切骨,是以也只当“玉面金仙”一样地恨他,所以想不通杨立何以仍将剑拿来还他。
却不知,杨立虽然一样心爱此剑,冯若梅更是爱不释手,不过,杨立乃是说一句是一句的好汉,说明是“借”,哪能据为己有?
若不是冯若梅真的深深爱他,为此一事,两人就几乎吵了起来。
冯若梅最后为杨立说服,这才将剑悄没人知地送来此处,两人则自顾自去了。
卫桐客做梦也想不到力主还剑的,竟会是“玉面金仙”杨立,想了一想,竟钻了牛角尖,心头暗叫:“是了!必是冯若梅惧他武艺高强,为他挟制,是以不得不对自己作出冷淡之状,实则内心痛苦之极。她既然对自己仍有情分,当然不许‘玉面金仙’将剑吞没,也不许他暗算自己,因此自己能幸免于难,可知她仍是爱自己的!自己若不能将她从‘玉面金仙’的手中拯救出来,还算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这样一想,更是将“玉面金仙”杨立恨之切骨。
卫桐客一人在胡思乱想,想到怒处,毛发皆竖,恨不得在“玉面金仙”身上刺上三百个通明窟窿。直到一声惨叫,方将他在迷惘中惊醒。
只见一个老大身躯直飞了出来,“啪”地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乱石岗上,伸了伸腿,便自没有了声气,正是“雪山六魅”中的一人,被“七索剑”林百新以绝顶内功摔了出手,手中伏魔杵也被林百新夺了过去!
林百新一手持剑,一手持杵,右手挽起剑花,剑尖乱吐,招招连刺七下,疾逾电光石火,左手金刚杵猛打猛砸,竟是两种不同的招数,将“雪山六魅”五人,逼得连连后退,已退至两丈开外的一处地方。
卫桐客此时猛地想起,早晨雾浓时,曾见他们在地上埋了为数不下六、七十柄的尖刀,此时若不提醒,只怕林百新要吃亏。
口一张,还不待他发出声来,大魅身形一矮,一腿着地横扫,地上石子乱滚,沙尘飞舞。
卫桐客旁观者清,已可看出那些刀尖全已露了出来,但“七索剑”林百新求胜心切,左手伏魔杵向前一送,正中一魅的胸口,“剥”然有声,鲜血狂喷,右手长剑摆处,唰唰两剑,又是两人肩头流血。
林百新得势不让人,奋起神威,大喝一声,斜跨七星步,一剑斜刺。但是,这一剑只刺到一半,脚底已被一柄小刀刺了进去。
武功好的人,遇敌之时,下盘稳沉最是要紧,林百新当然不例外,但因此,也吃了大亏:三、四寸的尖刀,被他用力踏下,一下子便刺透了脚背!
林百新只觉得脚心一阵剧痛,武功再好,仓猝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脚步一滑想要避开,怎知“雪山六魅”所埋的刀,两面是刃,锋利无比,林百新脚一移,刀锋过处,一道极大的伤口便已出现,几乎将半只脚削去。
六魅中一个已死,一个胸口中了一杵,死多活少,另四个中,虽有两人受了剑伤,但并不重,林百新腿一曲,四人便疾攻而上。
此时,林百新也已看出地上小刀密布,乃是中了“雪山六魅”的暗算,心中怒极,长剑横架,用尽生平之力迎了上去。
日光之下,只见两溜疋练也似的银光,直向天上飞去,原来两人因禁受不住他向上架来的那股大力,伏魔杵被击,脱手飞出。
林百新将这两人的伏魔杵砸飞之后,立即手腕一沉,一剑横扫,两声惨嗥,两人顿时了帐。但他一腿跪地,转动不灵,虽然两招之间杀了两人,但腿上和左肩,却各中了一杵。
剩下的两个,乃是大魅和二魅。在六人中,也以他们两人的功力为最高,这两杵,每一杵怕不有数百斤之力,就算林百新练就了佛门“金刚不坏身法”,也难禁受,只觉胸口一甜,“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左臂一震,伏魔杵迳奔大魅飞去。
大魅只当他中了两杵,已然身受重伤,竟然不知厉害,举杵来迎。
待到“铮”地一声,两杵相遇,才觉得经林百新奋力丢出的那柄金刚杵,不知有多重,宛若一座泰山压了上来一般,“喀嚓”一大声,一条右臂顿时折断,同时也受了极重的内伤,跌坐在地,站不起来。
这一切,全是一眨眼间的事。卫桐客一见情形不好,舞起七珠银剑,大声吆喝,飞跃而出之时,林百新又中了二魅一杵,只是勉力应敌而已,卫桐客一到,手腕微摆,银剑“嗡”然有声,“狮子大摇头”,连刺三剑,二魅抵挡不住,逼开一步,再挺杵来迎时,卫桐客第二招“迎风弹尘”又已刺到,剑锋过处,“铮”地一声,二魅手中伏魔杵,已被削下一截来。
卫桐客趁胜进招,左手捏成剑诀,打横一步跨过,先左后右,“左右车轮”,“唰唰”连刺两剑,将二魅逼得手忙脚乱,已无还手之力。
卫桐客正要一剑将他了结,忽听身后林百新叫道:“朋友请让开!”
卫桐客不知何故,向旁一让,只见林百新奋起余力,一剑丢出,疾逾闪电。卫桐客只觉一溜寒风,自身旁擦过,长剑已然在二魅胸前穿过,死于非命。
这才知道林百新叫自己让开,为的是手刃仇敌!
林百新虽然一剑将二魅刺死,“雪山六魅”全都死在他的手下,但他身中三杵,伤也重极,再加伤后又奋力连伤二人,实在一条腿已进了鬼门关。只见他脸如金纸,喘息不已,几次要站起来,全都半途栽倒。
卫桐客见了,急忙赶过去将他扶住。
“七索剑”林百新只当“雪山六魅”还有同党躲在旁边,趁两败俱伤的时候,来暗害自己,再加重伤之余,头昏目眩,也没有看清来人目的,卫桐客一走近身,他便突然伸手,抓住了卫桐客的手臂,一伸一拉,“格”地一声,卫桐客肘骨关节便被拉脱。
幸而林百新已然力气大减,卫桐容忍住剧痛,将关节推上,道:“前辈勿猜疑,我全无恶意!”
“七索剑”林百新这才知道,来人是好意来扶自己的,苦笑一声,望到了他手上的七珠银剑,眼中又射出一阵光芒来,但也是一闪即逝,重重地叹道:“老弟台,好一口利剑啊,唉!”
言下之意,大有见剑恨晚之叹。
卫桐客道:“是啊,以前辈七索剑法之神妙,若得此剑相助,‘雪山六魅’定然早已伏诛了!”
林百新一怔,道:“你原来早已在旁,将一切情形看到了么?”
卫桐客叹了一口气,道:“不错!但这一口剑回到我手上,却不过一盏茶时而已!”便将自己失剑得剑的经过说了。
一说到冯若梅为“玉面金仙”杨立挟制之时,他因为一心认定冯若梅爱的一定是自己,因此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激愤得脸都红了。
“七索剑”林百新默默听着,等他讲完,方叹道:“老弟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得放手处且放手,认命了吧!”
卫桐客想不到一代豪杰,竟会讲出如此丧气的话来。想是人之将死,其言亦善,虽然他一生横行江湖,临死之时,还手刃了六个强敌,但到头来,仍不免心灰意懒。
只不过卫桐客血气方刚,听了林百新的话,虽然心中一动,但却随即放过。待到最后大错铸成,方悔之已晚。这是后话,且表过不提。
当时,卫桐客非但不能领悟林百新将死的哀语,反倒想起他七索剑法,天下无敌,何不趁他临死之前,求他传给自己?
主意打定,便道:“林大侠,后辈心上人为人挟制,过一日犹如过一年,时时刻刻心痛如绞,望林大侠成全!”
林百新也是聪明人,焉有不知卫桐客弦外之音的道理?
林百新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伤势愈来愈重,仗着内力深湛,勉强支持,也不过三、五天的命了,若没有万载空青、七色灵芝这等灵药的帮助,怕难以起死回生。
他又见卫桐客满面哀恳之状,想起自己一生,纵横江湖,争强斗胜,到头来为敌所算,悄没声气地死在这个乱石岗子上,好胜心又强了起来,便道:“老弟台,我生前强仇大敌,不可以数计,死后必有人来毁我尸体。好在我生前,在五台山秘魔崖下,发现一处极为隐蔽的所在,可作为埋骨之所。你若能从我两件事,我便将七索剑法传了与你,也好叫世人不敢小觑我姓林的。”
武林中人,坏便坏在此处,像林百新那样,虽然刚才自分必死,心灰意冷之时,也会劝人放手,但到事关本身命誉的时候,争强之心又起,这种心理,便是江湖上恩怨纠缠不休的缘由了!
卫桐客听了大喜过望,忙道:“林大侠请言,在下冒万死之险,也要为林大侠做到这两件事!”
林百新喘了一口气,道:“第一件,我死之后,将我的尸体运至五台山秘魔崖下,并设法寻着了拙荆,‘铁臂仙姑’丁怡,将我所葬的地方说与她知。这件容易;第二件……”
说至此处,顿了一顿,两眼望住了卫桐客。
卫桐客知他心意,忙道:“林大侠请说!”
林百新道:“今日此地之事,以及我葬在秘魔崖等情节,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卫桐客慨然道:“林大侠请放心!”
林百新松了一口气,想起这样安排,生前虽然奔波江湖,无一日宁静,死后总算可以不再受干扰了,心头倒平静之极,当下便将七索剑法七七四十九招,一招一招,向卫桐客解释起来。
卫桐客虽然武功极有根底,人也聪明,悟性极高,但那七索剑法变化无穷,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
一讲讲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十七招时,林百新已全然不能支持,面颊泛红,回光反照,勉强将四十七招讲完,长叹一声,道:“我再也不能了!”便自瞑目死去。
这三天三夜中,卫桐客虽然未将七索剑法学全,但也悟到了其中大部分奥妙,真是如痴如醉,欣喜若狂。见林百新死去,伏在他身上大哭了一场,一则悼念良师之亡,二则藉此以抒自己胸头郁闷之气。
哭毕,泪也不抹,便将林百新尸体负起,来到临近的镇上,备好棺木,雇了船只,直向五台山进发。
果然在秘魔崖下,寻到了一处隐蔽之极的洞穴,将棺木缒下放好,又去寻找林百新之妻──女侠“铁臂仙姑”丁怡,将事情经过,详详细细说明了。
这样一来一去,已耽搁了二个多月。然后再觅地勤练七索剑法。
他果然遵守诺言,绝未将林百新已身死一事,在江湖上说与人知,是以一代豪杰“七索剑”林百新之死,在江湖上一直是个谜,以致十年后,生出无数事来。
※※※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韶光易过,眨眼便是一年。卫桐客在深山习艺,欲罢不能,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冯若梅。
一年之后,自觉不但剑法已成,兼且功力精进,与一年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手执利剑,就算“玉面金仙”武功再好,杀他已无疑问。
这一年来,卫桐客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因此再也不能忍耐,便仗剑出山,欲寻找“玉面金仙”与冯若梅的下落。
实际上,卫桐客的想法完全不对,冯若梅伤养好后,和“玉面金仙”两情相悦,早已成了恩爱夫妻,此时,已然生下了肥肥胖胖的一个男孩子。
“玉面金仙”杨立为人本就宽宏豁达,不过,吃了他师兄“缩骨鬼仙”的亏,以致人们认为他们师兄弟两人,必定是蛇鼠一窝,不是好东西。
而且,杨立也确实因为推却不过师兄弟的情面,曾和“缩骨鬼仙”一齐出手,败过不少江湖上的高手,因此人们才会如此以为。
自从他和冯若梅成为夫妻以来,他便在江湖绝迹,不再露面,只是在四川长江附近的一个村上隐居,日间打理几亩农田,闲来弹琴鼓瑟,夜间与爱妻挑灯夜话,逗小孩子玩。同村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他们两人,也怡然自得,觉得其乐无穷。
这一日,天色已黑,新秋时分,江水澄澈,枫叶渐红,杨立挖出了一瓮新酒,备了些嫩菜野味,和冯若梅在草堂之中对酌,孩子则早已睡了,那情景,真和普通村民一般无异。
冯若梅望着杨立,欲笑不笑半晌,才道:“立哥,我就喜欢这样的日子,平平安安的,多舒服。”
“玉面金仙”杨立拨了拨放在身旁的七弦琴,“叮咚”数声,虽然不成曲调,也觉其音悦耳无比,笑道:“是啊!至今我方知武林中人。日日争相残杀,实则不如一个普通的乡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夹了一箸嫩塌的棵菜,隔桌送到冯若梅的嘴中去。
他们俩夫妻恩爱无比,这种情形习以为常,冯若梅张开口来,准备将菜咬去,后堂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之声。
两人一呆,杨立伸出去的手,也停在半途。
冯若梅站了起来,道:“咦?孩子一向夜间不哭的,怎么一回事?”
杨立虽然弃武不用,但却并未将武功搁下,他们所住的,不过是三间茅屋,相隔极近,如果有动静的话,他绝不会听不到,因此料到不会有什么事,便道:“若梅,你也太疼孩子了,将来不给你纵坏才怪呢!”
一语甫毕,冯若梅想笑还没有笑出,便听得“砰”地一大声响,正是起自后堂的。
这一下,连杨立也不由得不大吃一惊,手在椅把上一按,人便凌空跃起,直扑后室而去。
入室便觉凉风扑面,窗户洞开,床上被褥凌乱,孩子已然不见了。
杨立大吃一惊,怔在原地。
冯若梅也已赶到,一见这情形,便扑上床去,大哭起来。杨立也来不及劝慰她,身形展开,窜出窗去。
窗外便是后院,只见篱笆也已塌了,一块菜地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看足印,不像是人,倒像是犬。
极目望去,前面黑影幢幢,似有不少黑影疾驰而去,同时又可以闻得一二声儿啼。
杨立心知时届秋凉,山中狼群蠢然欲动,孩子定是被狼衔去,若是人,一定不能动作寂然,而且身法如是之快。再不犹豫,展开无上轻功身法,腰一塌,“唰唰”地追了下去。
“玉面金仙”杨立轻功绝顶,这会儿因爱儿性命交关的事飞驰起来,自然更为快绝。不消片刻,一阵清风过处,吹开乌云,露出一弯新月,已可看见前面一群约有十二、三只,马驹子也似大小的青狼,鬓毛起伏,在向前疾驰。最后一只,离自己不过一丈来远。
杨立提一口气,一步窜过,手臂伸处,已将最后一头青狼的尾巴抓住。
那狼尾巴被抓,杨立用的又是重手法,凶性大发,狂吠一声,竟然硬生生地想转过身来,力量也是大极,但和武林一流高手“玉面金仙”杨立相比,自然力有不逮。
不等它转过身,杨立一声断喝,手臂横抡,同时内劲发出,霎时之间,那头身长四尺有余的大青狼,不但被他的内力震死,而且向前直抛而去,“啪”地一声巨响,落在两丈开外,将跑在最前面的一头青狼阻了一阻。
这一阻,杨立的目的已达,狼群突然停止,杨立只见自己的亲骨肉,正在被一头大狼的口中衔着,看这样子还未死去,涌身便扑。
但十头青狼,也在那个时候白牙森森,狂吠狺狺,一齐向他扑到。
杨立无可奈何,一面眼望着那头老狼远去,一面拳脚齐施,但四川山中的青狼,出名的狡狯凶狠,杨立一出手,便连毙四头,还抓了两只死狼在手,当作兵刃,连连挥舞,当者立毙。
眼看只剩下五、六只的时候,那些狼突然长起来,不远处也传来阵阵狼嚎之声,惊心动魄,瞬即自远而近。
百忙中偷眼一看,为数不下数十头之多,不由暗叫一声:“苦也!”奋力再杀了两头,又有十余头窜到,还有二、三十头,离自己已不过二十来丈远。
杨立暗忖今日之局,不是急躁能够解决得来的,沉胯坐马,弃了手中死狼,一头青狼疾扑上来,被他觑得真切,迎面一掌,内家真力到处,那狼连叫都没有叫出,便坠地而死。
一狼方死,背后重又风生,杨立反手一抄,五指如钩,直插入来犯的青狼肚中,鲜血四溅,又了结了一只。
但狼数实在太多,后来的那一群,又堪堪奔到。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一人疾奔而至,一团七色光华自那人身上发出,拦在那青狼之前。只见七彩光华一闪,两只青狼已自身首异处。
狼嚎声中,只听得那人叫道:“朋友莫惊,在下当助一臂之力!”
“玉面金仙”杨立听得分明,来者正是卫桐客。
原来卫桐客因遍寻“玉面金仙”不着,辗转来至四川,就宿在就近林中。夜来听得狼嚎之声,知道群狼为犯,便赶了过来,做梦也想不到,那一边被狼群所围的,乃是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玉面金仙”杨立!
只见他身手灵活,武功非凡,只当是江湖的高手,因此一到,便使出“七索剑法”中的招数,仗着七珠银剑锋利无比,剑光到处,两狼已死,便和杨立招呼了一声。
杨立觉得自己行事光明正大,不但和冯若梅乃是两情相悦,而且借剑还剑,当然想不到卫桐客会将他当作一世大仇,一年来,无时无刻不想将自己碎尸万断,因此虽已认出是卫桐客声音,也于心无亏,高叫道:“多谢阁下!”
他这里四个字一出口,卫桐客便大吃一惊,手上一慢,四条狼一齐扑上,几乎措手不及,犹幸见机得早,一招“七弦齐鸣”,七珠银剑挥出一道七色光华,那四条狼张牙舞爪扑来,全都被削死。
卫桐客既然知道了自己寻遍天下无觅处的大仇人就在眼前,一剑斩了四头青狼之后,便足尖一点,倒纵出两丈远近,一脚将一条拦路的青狼踢出。
银剑起处,剑花霍霍,一大片七色剑光中,似有七柄长剑,剑尖在吞吐不定,疾向“玉面金仙”杨立刺去。
杨立只当来了帮手,心中一宽,见卫桐客赶了过来,心中已然大异,突然见他一剑刺到,认出乃是威震江湖的“七索剑法”;而且剑未到,已然觉得凉气飕飕,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凌空拔起,足在一条青狼背上一点,向侧直跃出二三丈去,叫道:“你疯了么?”
卫桐客此时心中激动,虽不至于疯,但离疯也不远,狠狠地赶了过去,喝道:“若梅呢?”第二剑又已刺出,一大群二、三十只狼,也赶了过来。
杨立见他无可理喻,一矮身,“砰”地一掌,将一条青狼击毙,掌风余力,还将死狼托起,向卫桐客飞去,刚好迎上卫桐客那一招“落叶萧萧”。
只见剑光乱闪,鲜血四溅,已然碎成了七、八块,狼血洒了他一头一脸,看来更似凶神恶煞。
这一耽搁,狼群重又扑上,两人暂时被狼群所阻,不及对手。
卫桐客又厉声问道:“若梅呢?你将她怎样了?”
杨立心中,此时也好生恼怒,喝道:“若梅是我的人,干你什么事?”
杨立讲的乃是实情,但听在卫桐客耳中,便觉得他语焉不详,可能冯若梅已被他害死,怒火更灼,大喝一声,一连两招向杨立疾刺而至。
若他手中所持,不是削金断玉的七珠银剑,杨立或者还不至于太落下风,但七珠银剑太过锋利,除了退避而外,别无他法,足尖一点,又向后退出五六丈去。
他乡居已久,不要说兵刃不在身边,就是连暗器也没有带,退出之后,顺手一掌,砍了手臂粗细,五尺长短的一截树枝来。
刚好卫桐客和狼群一齐赶到,先发制人,连枝带叶,“唰”地一声,向卫桐客当头罩下。
那树枝既粗且长,枝叶茂密,顶梢怕不有直径四、五尺的一大团,且经杨立将内劲用上,这当头一招,其势也是凌厉无比。
卫桐客因后走一步,刚站定,不但杨立一招已到,而且狼群也已衔尾追到,跑在最前头的两只,张开大口,露出一寸来长的尖牙,向他腿上便咬。
这一来,卫桐客变作了上下前后受敌,匆忙中“唰”地一剑,将杨立所持的树枝削去半截,同时两腿向前一滑,滑出尺许。但却未能避过其中一狼的一口,腿肚子一阵剧痛,已被撕下一片肉来,鲜血涔涔。
狼群一闲到人的血腥味,齐嚎一声,凶性猛发,向人猛扑不已。
杨立手中树枝经卫桐客一削,成了一个丫叉,其长三尺,顶端向两旁分开,反倒趁手,趁卫桐客长剑贴地一剑,削去七、八条狼足之际,身形晃动,飘然而至,向前一送,一招而点两穴,点的乃是“带脉”、“大横”。
卫桐客本来已将杨立恨之切骨,腿上被狼撕了一块皮肉,更是怒极,见杨立竟然趁机杀狼之际,加以偷袭,使的又是极为辛辣的招数,不啻火上加油,怒不可遏,一侧身避过,银剑重又扬起,撕心裂肺地喝道:“比畜牲还不如的东西!”
剑如雨下,刺向杨立。
杨立好不容易才有了一枝树枝在手,哪里肯给他轻易削断?
他手臂一沉,避开剑锋,本来想趁机再进招,但卫桐客七索剑法展开,将使剑人全身尽皆包没,绝无虚隙,再加上还要应付狼群。
畜牲眼中,哪知人间恩怨,得隙便扑,因此不得不向旁“蹬蹬蹬”退出三步,手中树枝本来便是下沉之势,趁势向下,一招“探驴得珠”,直插入一狼的脑壳之中,将死狼提起,向卫桐客丢去。
他一退,卫桐客也忙于赶狠,杨立出手快疾,死狼扑到,卫桐客小腿受伤,血流未止,动作不免滞缓,差点儿被死狼打中,语音尖利冷笑道:“杨立!今日卫桐客不叫你在剑下变为肉泥,誓不为人!”
杨立一方面关心被狼衔走的孩子,二方面被卫桐客连连进逼,而且这许多时候,冯若梅也应该闻声而至,但却还没有来,他们恩爱如漆,心中又不免挂念,怕又有意外发生,因此也是怒不可遏,闻言冷冷地道:“那就走着瞧!”
人随声到,“分手拂花”,左手“呼”地一掌,向卫桐客袭到。
论两人内力,杨立自然胜过卫桐客,这一掌掌缘如刃,掌风如排山倒海压到,卫桐客身子向后微仰,剑尖吞吐不定,向杨立掌心刺来。
这一剑要是刺中了,自然透掌心而过,而且,杨立此时正将内家真气运在掌上,不要说被刺上一个透明窟窿,即使受了伤,真气一散,不死也受重伤。
剑光霍霍中,卫桐客堪堪便可刺中,突见杨立手臂向怀中一缩,敢情这一掌来得看似猛恶,却是虚招,手臂刚缩回去,右手树枝已经平平伸出,枝梢叉头,点向卫桐客胸前左右“膺窗穴”。
那“膺窗穴”在乳上一寸六分,又称“上血海穴”,属厥阴肝经,中者立亡,无可救治,最是紧要;卫桐客急忙横剑来格,总算仗着宝剑锋利,杨立缩手不迭,树枝上丫叉已被削去。
两人本来一定要再打成一团的,但又要分出精神来对付狼群,是以又不得不暂时分开。
此时,洒在卫桐客脸上的狼血已经凝结,血污东一搭、西一搭地,再加上剑光一映,愈发显得如追命厉鬼一般,将狼群杀退之后,剑招绵绵,向杨立攻到。
幸而三、四十条青狼,经两人连连杀毙之后,所剩已经不多,而且也已受伤,因此杨立得以展开一身小巧功夫,腾挪跳跃,和卫桐客周旋。
两人翻翻滚滚,真打得天昏地暗,比诸“七索剑”林百新和“雪山六魅”之斗,毫不逊色。
月色明时,还可以分出是两个人在动手,月色为云所遮之时,便只见一团旋转翻跃不定的七色光华,在那里疾若流星地倏东倏西。
卫桐客吃亏在小腿受伤,要不然,早已将杨立杀得无招架之力。
晃眼之间,又是四十余招,卫桐客也感到剩下的几头狼太过碍事,向后退出两步,“唰唰”两剑,杀了两条,杨立也以掌力将余下两条震死。
动手到那时,两人也已觉得内力大耗,尤其是“玉面金仙”杨立,自始至终,便不断在消耗内力。隔着丈许远近,两人都怪眼圆睁,望定了对方。
杨立的性子也颇为偏激,此时也已不愿开口问他,因何缘故要寻自己晦气,卫桐客更是无话可说。他内功较差,此时胸脯起伏,大口喘气。
杨立心知再打下去,只有自己倒楣,机不可失,腰不塌,身不动,人突然向前疾滑而出,掌夹风声,劈面便砍,同时右手树枝尖端向下,向卫桐客下盘“曲泉穴”点到。
他这里才发难,卫桐客剑也扬起。
杨立志在必得,两招俱施,那一掌也并非虚招,剑光过处,退避不及,两只手指已被削下。
但卫桐客只顾伤敌,腿弯处也被点中,只觉左腿一麻,人已站立不稳,急运真气冲穴,连冲两冲,方将穴道冲开,但人也一腿跪在地上。
杨立身形飘动,滴溜溜一转,转到他的背后,手起处,疾点他背后的“天台穴”。
眼看便可得手,然而就在此时,忽听一声尖叫,听得令人伤心欲绝,乃是:“立哥,我们的孩子!”
“玉面金仙”杨立一听,即知是爱妻冯若梅的呼声。她的孩子,也就是自己的亲骨肉,心中一阵剧痛,手上一慢,被卫桐客反手一剑刺到,刺个正着,且是要害,手一软,树枝“啪”地掉落地上,人也向后仰去,再也没有出声。
卫桐客勉力站起,见杨立已死,冯若梅也疾驰而至,心中大慰,迎了上去,叫道:“若梅!”
冯若梅却一眼瞥见杨立倒于就地,哪里还理会得他的一叫,扑上去一看,杨立已然死去,而且俨然剑伤。
霎时之间,失子丧夫,冯若梅狂叫数声,道:“是你么?”
卫桐客见此情形,已知不妙,忙向前走了几步。
冯若梅大叫道:“离远些!他一定要将剑还你,你就用这柄剑来杀他么?”
卫桐客一怔,道:“若梅,你说什么?”人早已呆了。
冯若梅哀哀哭道:“立哥,我们恩爱夫妻一场,你既然死了,我岂能独活?我岂能独活?”大叫数声,便即寂然。
卫桐客赶过去一看,只见她双睛怒凸,已然自断经脉而亡!
这时候,卫桐客已然明白实情远非自己所想像的那样,心中后悔莫及;然而,又有什么用呢?已经迟了!
他一直呆呆地站着,直到天色微明,方才将两人尸体掩埋停当,带着无限的内疚,无限的后悔,默默地离开去。
从此之后,谁也没有在江湖上见到卫桐客其人,也见不到那柄削金断玉的七珠银剑了。
他在寻找杨立之际,仗着七珠银剑,在江湖上,也干了不少行侠仗义之事,正在声名大噪之际突然失踪,自然不免有种种傅说,但却没有一个人能猜到他究竟去了何处。
原来卫桐客离开之后,心中难过之极。他本性不是坏人,此次因误会而连害两人,其中一个,虽然不爱他,但总是他所爱的,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在沿长江的百丈悬崖之中,找到了一个岸头,隐居其中,钓鱼为活,再也不出来。而且发誓不再说话,不再用手。
他更发了誓言,要直到有人从悬崖之上,不是失足,不为自杀而跃下时,方才能够死去。
就这样,他在山洞中寂寞凄凉地度过了六十年之久,并自创了一套比“七索剑法”更为神妙的“天一剑法”,方才有人应了他的誓言,使他能带着愧疚之心死去。自裁之严,也可说前所未有的了。
至于为狼衔去的婴孩,另有际遇,但因不在本书范围之内,因此也毋须赘言。本书至此,已告结束。正是:
剑锋无情,
人却有意。
大错铸成,
终身遗恨!
(倪匡《银剑恨》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