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嫁给胭脂虎杨俊,贪图的是杨俊的财势,其实,说开了,十七八个女人共事一个男人,无论情感或肉欲上,她们所分得的,又有几何?
所以,当三名大自在教徒闯入密室时,她们虽然受了一阵惊吓,但如今,时间熬久了,她们立即发觉,这些邪教教徒也是男人,也都有着男人共同的需求,跟杨俊并无多大差异,一个个的情绪也就慢慢稳定下来。
这些女人对酒菜没有兴趣,也并不关心杨俊跟三名教徒的交涉。
她们自从走进了青楼,就注定了这一生要依靠男人生活,她们既然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当然也就不把男人之间的砍砍杀杀放在心上。
她们非常了解自己的价值,只要自己还年轻,面孔还漂亮,身材还美好,无论转到哪个男人手上,遭遇都差不多。
哪一个男人都不会对她们专情,但当对方有了需求时,都会说尽甜言蜜语,千方百计的巴结,光凭这一点,她们就不须为衣食愁。
等到年华老去,魅力消失,那时的景况,当然又自不同。
不过,那一天还远得很,不是吗?等那一天来临了,再另作打算还不迟!
因此,这些女人此刻的眼光,几乎不约而同的都从眼角瞥向密室一角。
她们为什么要望向墙角,自是不问可知。
密室一角,那个放弃了口福享受的“举巴”,已经跟杨俊的第八妾花如玉“厮杀”得进入忘我境界,开始时的小动作,已渐渐变成疯狂的大动作。
这种画面,在这些女人眼中,当然不算新鲜。
但是,在人类原始的本性中,似乎“看”永远比“做”来得刺激,以致这时每个女人的脸孔上,都泛起了鲜艳的酡红,眼光中也都泛起一片水汪汪的烟雾。
她们是不是都在暗羡第八妾的遭遇?
这边的三个男人,都是花丛老手,这时受了墙角那种场面的刺激,再看看身边这些女人的表情,自然不肯错过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颜巴和赤木登首先发难效尤,放倒怀中的女人,扯光全身衣服,再迅速脱光自己的,像墙角那个叫鲁昆仑的举巴一样,爬去女人身上,粗鲁的拨开身底下女人的双腿。
杨俊这些女人都是用银子买来的,除了供其淫乐,毫无感情可言。
这时他自己的欲火也炽热腾升,再也顾不得那些大自在教徒的举动,伸手掀开毛毯,也跟十四妾媚娘重燃战火。
如今就苦了密室中的另外那十三个轮空的女人。
其次,便是那个小伙计杨发。
这个小伙计今年十八岁,正是那种受不了引诱的年龄。眼前这场无遮大会,带给他官能上的刺激,自是想象可知。
可是,他尽管憋得弯下了腰,脸孔胀得通红,但他欠缺胆量,而且此刻屋中也没有他敢亲近的对象。
这些女人,都是主人的小老婆,他又不是大自在教的人,他能沾惹哪一个?
此刻跟这小伙子挨得最近的,是杨俊的第五妾谷海棠。
谷海棠是杨俊十八名小妾中最淫荡也最大胆的一名小妾,她见室内场面大乱,自己又欲火难熬,便把念头转到这个英俊的小伙子身上。
然而,她的媚眼和手势,都对杨发产生不了作用。他毕竟是个下人,就算杨俊允许他便宜行事,他都不一定能鼓得起这股勇气来。
五妾谷海棠情急之余,只好采取主动。
她自己先从桌旁滚过来,双手抱住杨发的双腿,示意杨发躺下去。
她的想法是,有桌子和软榻挡着,大可草草凑合一下,就算被杨俊发现了,以杨俊目前的处境,谅也要不了他们的命。
杨发全身发抖,冲动已达于极顶。
他忽然也有了五妾谷海棠的想法。管它的,先干了再说,大不了,命一条!于是,他咬咬牙根,心肠一横,蹲下身去,一下爬在五妾谷海棠香软的娇躯上。
谷海棠娇喘着道:“傻瓜蛋,先脱衣服……”
杨发手足无措,不止双手发抖,连双腿也在抖个不停,想脱衣服,却不知道先从哪里脱起。
谷海棠是过来了,经历老到。杨发愈是慌张,愈是让她动心。过去她都是听男人摆布,如今倒过头来,她也能摆布一个男人,这在一个风尘中打过滚的人,基于补偿心理,经常都视为一种不世奇遇。
她脱了他的长裤,再伸手去拉他的短裤……就在这时候,墙角那个叫鲁昆仑的举巴,忽然发出低吼:“你这个骚货……我要你死……要你死……要你死……喔,噢!”
有经验的男女,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鲁昆仑最后惊叹似的长长吐了口气,墙角便告沉寂下来,接着便是一阵粗浊的喘息。
当墙角那对男女忘情吼叫之声传出,杨发突然紧紧勒住五妾谷海棠双肩,用力抵住后者的下腹,噢噢噢的哼个不停。
谷海棠使劲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道:“猴急什么,脱了裤子,再……”
杨发喘息着,忽然身子一滚,滑了下去,涩涩地道:“不,不,我不行了……”
谷海棠也有点喘,低声道:“为……为什么?”
她翻过身去,伸手一摸,马上明白了小伙子说不行的原因。
原因是小伙子冲动得太厉害,被鲁昆仑那一吼,一时控制不住,就在他顶住谷海棠下腹时,一泄如注,流满了一裤裆。
谷海棠抓起一件衣服擦手,嫌恶的道:“你们这些小家伙,就是这点差劲。”
墙角的鲁昆仑大概肚子饿了,也顾不得先穿上衣服,竟然光着身子,就朝食桌走过来。
颜巴、赤木登和杨俊等人正在玩的把戏,他当然更是见怪不怪。
当他一回过头来,看到一丝不挂的谷海棠正在擦手,以及还穿着短裤的杨发那付窘相,他怔住了。不过,他眼珠子微微一转,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朝谷海棠雪白滑腻的胴体注视了片刻,喉结骨上下滑动,生理上慢慢起了反应,突然抬腿一脚踢向杨发:“不中用的东西,滚远点!”
可怜的杨发,他不会武功,骨架也不怎么硬朗,鲁昆仑这一脚,力道相当不轻,踢中的又是胸腹的大横要穴,只见他在地上滚了两滚,一声哀呼,便告气绝。
鲁昆仑根本不理杨发的死活,踢开杨发之后,立即伏下身去,驾轻就熟的跟五妾谷海棠完成接合。
他一面亲着谷海棠,一面淫猥的笑着道:“干这种事,要找老手,才有意思。一个毛头小伙子,是解不了馋,止不了渴的。小心肝儿,你说是不是?”
同一时候,在金凤酒店一间上房里,海山和尚也在喘息。
垂死前的喘息。
今天中午,在牌九桌上,他输光最后的一笔积蓄,呼吸便开始有点不正常。
他像夺魂镖金用一样,本来也想向邵金凤透支一笔银子,意图翻本。结果,也遭邵金凤婉转拒绝了。
邵金凤说得很明白:“海大爷,咱们现在谁也不用瞒谁,您是少林的正宗佛门弟子,也是武林排行榜上的大名人。我邵金凤经营这种生意,你赏光,是客人,咱们可以推个马虎,装作彼此都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如果要我这种行业请个和尚当伙计,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海山和尚无话可说,默然回到上房,一躺下去,就没能再爬起来,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末日到了。
他孤身一人,没有后事好交代,也没有任何怨尤,只是喘息着不断喃喃自语:“但愿我佛慈悲……但愿我佛慈悲……”
佛家有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像海山和尚这种人,他“回头”和“放下屠刀”是不是太晚了点?
胭脂虎杨俊为了保命,乖乖的献出了广正塭号的全部资产,以及自己的十四个小老婆。他自己留下的二个,是十四妾媚娘和二妾柳药眠。
办妥了一切交割手续,杨俊这才有点彷徨起来。
对方的条件,他全接受了,对方会真的饶过了他?杨俊一点把握没有。江湖黑道上,尊敬的是拳头,傻瓜才讲信义。
洪泽湖总舵的几位老护法马上就要带人进城了,他割掉洪泽湖这样一块大肥肉,平白双手奉送他人,他又如何向那几位老护法解释?
洪泽湖大势已去,以这几位老护法的力量,当然无法跟大自在教公然抗衡,但如果要想依帮规惩处他这位分舵主,还是游刃有余的。
他再三思考,最后终于被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之策——暂时避去金凤酒店,观望一阵再说!
于是,他悄悄去金亿钱庄提出为数约十余万两的私蓄。以几百两银子,声称自己已无法存身,必须亡命天涯,打发了二妾和十四妾,自己则挟巨资,住进了金凤酒店。
被他遗弃的两个女人,经过一番计议,别无谋生良策,只好再入青楼,重操旧业。
白玉楼料得不差,两天之后,酒肉大师果然指派一名丐帮弟子悄悄捎来消息。
丐帮方面,一切准备就绪,并已确切查明,黑水大自在教已霸占了原属洪泽湖第三水寨财产的广正塭号,现即以该塭号为掩护,作为该教联络处所,该教的真正行宫,则设在塭号后面一座古园中。
另外同时查明,这次黑水大自在教派来扬州打头阵的,全是该教武功高强的高级头目。
计有已由护法晋升“堪布”级的长老三人(即黑衣阎罗老洛巴、摧花叟吐突百残,另一人身份不明)。“举巴”级的护法十三人。
这十三名护法现有八人住在金凤酒店。
这位武林奇人交代爱徒的任务是:设法将这八名大自在教护法赶出酒店,丐帮已在酒店外面布下罗网,出去一个杀一个,出去两个杀一双。
如果消灭这八名护法,便等于去掉该教先锋部队一半的实力。最后并向爱徒特别强调:获讯后立刻着手进行,不可怠忽!
现在,可轮到白玉楼头痛了!
要在酒店里找出那八名大自在教的护法,在他这位风流太保来说,那并不是一件为难事。
可是,在酒店里既然不能杀人闹事,他又能用什么办法将这八名护法赶出酒店去?
然而,师命难违,没有办法也得想出一个办法来。至于办法怎么想,那是他的事,谁也帮不上忙!
这位风流太保碰上难题,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酒。
奶奶的,喝酒去,先喝个痛快再说!
他在这种情况之下喝酒,当然是一个人喝闷酒。
所以,他选择了酒店里的大酒厅,他没有告诉邵金凤,也没有告诉小黑。但等他坐定之后,小黑立即出现。
小黑笑嘻嘻的在他对面坐下:“这里的酒,我小黑喝不起,既然大哥有兴趣,我来陪两杯,还是陪得起的。”
白玉楼板起面孔,故意逗他道:“你就知道喝酒——我交代你的事,办得怎样了?”
小黑嘻嘻一笑道:“当然办得差不多了。否则今天这顿酒,我又怎么喝得下去?”
白玉楼一怔,颇感意外道:“你说——办得差不多了?”
小黑露出得意之色道:“这点小事也办不好,我这‘黑白双侠’之一的‘黑侠’,以后还拿什么在江湖上混?”
白玉楼道:“好小子,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啦!说说看,那八个家伙,如今人在哪里?”
小黑如数家珍似的道:“一人住在福字院,就在你的隔壁,我的斜对面。三人住在寿字院,身份是大木材商,四人住喜字院,身份是东北的皮货商人。”
白玉楼点点头道:“你小子行!果然没有坏了我们‘黑白双侠’的名头。”
小黑在白玉楼面前,挨骂挨惯了,被白玉楼这一捧,反而浑身不自在起来。当下连忙分辩道:“大哥可别这么说,能找出这些人来,根本就不是我小黑的功劳。”
白玉楼道:“那是谁的功劳?”
小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嘻嘻一笑道:“当然是你白大哥!”
白玉楼道:“这话怎么说?”
小黑压低声音道:“大哥不是说大自在教徒来自千山压雪六月飞霜的藏区,人人都有戴帽子的习惯吗?这两天气候冷下来了,我是按最先戴帽子的人,一个个数出来的!”
白玉楼哑然失笑,道:“你小子可真会取巧,这种计数方法,靠得住吗?”
小黑道:“当然靠得住,除了这一点,我再注意他们的饮食习惯——”
他突然轻轻一咳,声音又压低一阶:“现在找伙计点菜的这个家伙,就是住在你隔壁的那一个。我猜这家伙也许早对你我的身份起了疑心,他选住福字七号房,说不定就是为了监察咱们哥儿俩的行动。”
白玉楼藉催伙计上菜,转过身去,朝那名大自在教护法迅速溜了一眼。
那是个年约三十七八岁,皮肤酱红的中年男子。这汉子穿着一件八成新的羊皮袄,脖子上围着一条羊毛巾,戴两片瓦的兔皮帽,护耳的部分,向上翻起,在头顶上打了个活结,以便出门遇上风雪,随时可以拉下来,在下巴底下打结扣紧。
这汉子的气色很好,面孔成长方形,鼻梁很挺,唇角下弯,透着一股坚毅神情。
熟悉蒙藏一带居民脸型和气质的人,只要稍稍留意,便不难看出此人绝非中原人氏,跟南方人的相貌,当然分别更大。
白玉楼等酒菜上桌,吃喝了片刻,悄悄对小黑道:“小黑,你跟人吵架的本领怎么样呢?”
小黑摇摇头道:“不行,以我们‘黑白双侠’的身份,怎么可以随便跟别人吵架。大哥难道看不出来,我小黑气质大有变化,早已成了彬彬有礼规规矩矩的一个好青年?”
白玉楼笑骂道:“别肉麻了好不好?我问你这个,是有事要你去办。”
小黑眼中一亮道:“哦?那就又当别论了!”
白玉楼道:“行不行?”
小黑道:“一等好手,随时都可以试给你看。”
白玉楼道:“吵架的好手,有几个条件,你必须牢牢记住:第一,骂人不许带脏字眼。第二,惹得对方火冒三丈,自己却能保持心平气和。第三,要能拿捏分寸,千万不能吵到动手的程度。”
小黑笑道:“这正是我小黑看家的本领。”
他眨眨眼皮,带着笑意又道:“大哥恐怕还忘了一个最要紧的条件。”
白玉楼道:“一个什么最要紧的条件?”
小黑低声笑着道:“要让别人听起来,惹麻烦的虽是我们,理亏的却是对方!”
白玉楼笑道:“好,去吧!去找住我隔壁福字七号房的那个家伙。但愿你小子知行合一,圆满达成任务。”
小黑道:“要吵到什么程度,才算圆满?”
白玉楼道:“以能把那家伙逗离这座酒店为原则。”
那位皮肤呈酱红色的大自在教护法,面前放着一碗清炖牛肉,一碗红烧蹄筋,一盘炒素什锦,一盘细面烙饼,以及一大壶洋河高粱,正在吃喝得津津有味。
小黑慢慢的朝他的座头走过去,走近之后,含笑招呼道:“这位大爷,喝酒啊?”
那汉子信口漫应道:“天气太冷,喝两盅,驱驱寒气。”
小黑停下脚步,露出诧异之色道:“这位大爷好面熟,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汉子道:“我就住在你老弟的斜对面,福字七号房。”
小黑道:“噢,怪不得——大爷贵姓?”
那汉子道:“敝姓章。”
小黑道:“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那汉子道:“立早章。”
小黑道:“噢,章大爷!请问章大爷身上有没有带草纸?”
那汉子一怔道:“干什么?”
小黑道:“上茅房。”
那汉子脸色一变道:“喂,老弟,你懂不懂规矩?”
小黑露出一脸茫然之色道:“我说的是老实话啊!大概是吃多了,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响,刚才出来得慌张,忘了带草纸,上茅房如果……”
那汉子气得两眼直翻,不待他话完,急急挥手道:“滚,滚,快滚!”
小黑听如不闻,皱起鼻翼,嗖嗖的吸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咦,真怪,这是什么气味,如此难闻?”
他在自己屁股上抹了两把,送上鼻尖,闻了又闻,然后摇摇头,表示这种臭味绝不是自己身体里面发放出来的。
接着,他四下张望,显然想找出这阵怪气味的来源。
大厅中,桌位排列整齐,一切都井然有序。就连脚底下的拼花地板,都擦得闪光雪亮,一尘不染,哪会有什么怪气味散发出来?
小黑歪着脑袋,想了又想,好像在责问自己,究竟是自己的鼻子有毛病?还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
他站在那里,折腾了片刻,突然转过身去,似有所悟的捧起章姓汉子面前的那碗清炖牛肉,狂嗅猛闻。
闻了一阵,没有结果,又捧起那碗红烧羊肉,依样葫芦一番,当然也没有什么结果。
他问完了牛羊肉,显然还不死心,又接着把那盘炒素什锦和那盘烙饼也闻了一个够,才摊开双手,轻轻一叹,表示自己已经尽了本分,实在无能为力,只好作罢了。
那名自称姓章的大自在教护法,眼睁睁的望着小黑这些怪异举动,显然在克制自己,忍着没有发作。
如今,小黑的怪异行径告一段落,他开口了:“老弟,你的表演完了没有?如果你老弟再没有什么新花样好耍,能不能回答我章某人一个问题:你老弟今天如此卖力表演,到底目的何在?”
小黑像是委屈似的道:“我楼小黑可以发誓,我……我……的确闻了一种怪味道!不,不……慢一点……我知道了!”
他像忽然触动了灵机一般,走去那汉子身侧,弯下腰去,鼻翼吸两下,哈哈大笑道:“哈哈,我猜得一点不错,问题果然出在这里!”
那汉子头一扬,冷冷道:“问题处在什么地方?”
小黑道:“出在你章大爷身上!章大爷你已经多久没洗澡了?”
那汉子道:“大爷多久没洗澡了,关你什么事?”
小黑道:“你章大爷洗不洗澡,当然跟我没关系,只不过一个人如果太久不洗澡,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在别人闻起来,可实在不好受。”
那位大自在教护法上身一挺,一只右手扬起半空中,本想重重往桌面上拍下去。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只见他脸上诡异之色一闪而逝,忽然化作一股和悦之色,缓缓放下右掌。
他堆起满脸笑容,望着小黑道:“你老弟自从来到这座酒店,洗过几次澡?”
小黑道:“一次也没有。”
那汉子微笑道:“这就对了,你老弟一次也没洗过,我章某人倒是洗过一次。只不过洗过一次之后,我章某人就再也没有兴趣洗第二次了。”
小黑道:“为什么?”
那汉子笑着道:“人人都说在扬州上澡堂子,是人生一大乐事。所谓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便是指上茶楼、泡澡堂子而言。”
小黑道:“你嫌这里的澡堂子,洗得不过瘾?”
那汉子叹了口气道:“不(是)不过瘾,而是洗不出那种泡澡堂子的乐趣来。”
小黑道:“这话怎么说?”
那汉子道:“扬州城里的澡堂子,我也泡过。欢喜泡澡堂子的人,其实泡的只是一种气氛。进去之后,一壶好茶,伙计过来,拿捏捶打一番,然后进大池。温、暖、热、烫,水池分隔清楚,要洗什么水,就洗什么水。在蒸气氤氲之下,泡个痛快,或是烫个痛快。然后,裹着大毛巾出池,修脚、捏脚、捶腿、捶背、盖大毛巾,奉茶、点烟,服侍得无微不至,周周到到。倦了,睡一大觉,醒过来,热毛巾,擦脸、擦背,穿衣服,出得门来,神清气爽,上酒楼,喝花酒,就是搂起姑娘来,也另有一番情调!”
小黑竖起大拇指道:“好!大行家,没有话说!”
那汉子道:“在这里洗澡,你可知道是一种什么情况?”
小黑道:“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那汉子道:“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要你多花银子。所以,你进了这里的澡堂子,他们第一件事便是向你推销花姑娘,说什么洗个鸳鸯澡,快活如神仙。他奶奶的,其实——”
小黑道:“其实怎样?”
那汉子道:“洗澡的用意,除了清洁身体之外,最大的目的,便是消除疲劳。而在这里,洗一个澡,花了冤枉银子不说,却是愈洗愈疲劳!”
小黑抚掌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章爷不但是个行家,而且也是个大玩家,我楼小黑佩服万分!”
那汉子道:“你老弟台的直爽、风趣,我章某人也很佩服。怎么样,老弟台,咱们进城去洗个澡如何?我章某人做东,包括洗过澡之后的有趣节目。”
小黑欣然道:“恭敬不如从命,行!”
那汉子道:“要不要跟你同桌的那位大哥交代一下?”
小黑道:“不用了,他跟我不过是普通朋友,咱们谁也管不了谁。他喜欢的是美酒、女人和赌博。我有我的嗜好,咱们玩不到一条路上去。”
那汉子道:“既然这么说,咱们就走吧!”
小黑道:“行,走!”
由金凤酒店进城,必须经过一条二三十级的下坡石磴道,磴道两旁是稀稀疏疏的苍松和古梅,下了几天大雪之后,雪盖梅枝,红白相映,参差有致,美得令人心碎。
走在后面的章护法,眼珠子骨碌碌转,不断向两旁林木溜瞄,显然在打量适当的下手地方。
走在前面的楼小黑,仿佛一点警觉没有,一路稀里哗啦,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个不停。
先说他喜欢吃扬州的姜丝汤包,又说金凤酒店里的酒菜虽然不错,只是价钱贵得吓人。
章护法一边漫应,一边冷笑,那神情好像在说:“你这小子,就是一张嘴巴坏事,你高兴唠叨,就索性唠叨个痛快吧!”
走完石磴道,拐过弯去,便是进城的马车路。
路旁有座石亭。
在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这座石亭是行人歇脚,小贩兜售瓜果零食的好地方。如今由于天气寒冷,再加冰雪塞途,石亭里冷冷清清的,连人影子也没半个。
章护法停下脚步,望望已消失在梅林背后的金凤酒店,再望望大路两旁一片银白的麦田,目光中突然泛起一片杀机。
他朝已走出四五步的小黑含笑扬声道:“嗨,老弟,慢点走。”
小黑止步转身道:“干什么?”
章护法指指那座石亭道:“我们且去亭中坐坐,我要跟你老弟商量一件事。”
小黑瞪大眼睛道:“你疯啦?这种天气,你要我坐去亭子里吹凉风?”
章护法又朝四下溜了一眼,然后向他走了过来,语涉玄机地道:“如果你不想去亭子里坐,就在这外边也可以,横竖……”
他不待语毕,双目凶光暴闪,疾上一步,拳出如风,猛然击向小黑面门!
小黑大喜。
他暗忖道:“好家伙,动起手来啦!你家黑爷最近正闷得慌,正好拿你这个佛门孽障,松松筋骨,出口闷气!”
他自从一举战胜夺魂镖金用,再加上近日来的一段苦练,对自己在拳脚功夫上的成就,已经信心倍增。
当然,他也知道这批黑水大自在教的护法们,一个个均非易与之辈。不过,在他楼小黑的心目中,他认为今天武林中扳不倒的天神,只有一位,那便是他的白大哥!
除了他这位神圣不可侵犯的白大哥,不论对方来自哪一帮哪一派,他楼小黑都有跟对方一决雌雄的勇气。而且,他也绝不相信自己会落下风。
因此,当章姓护法一拳向他面门击来之际,他几乎未经思考,立即运气右臂,横肘迎架过去,想以硬碰硬的方式,试试对方的功力。
就在双方臂肘相接之际,石亭后面,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黑孙子,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章姓护法一怔。
小黑也是一怔。
章姓护法惊奇的是,一座空亭子,明明查无人迹,怎会有人藏在亭后?他现在喊的小黑孙子是谁?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又是什么意思?
小黑发怔,情形则迥然不同。
小黑耳目灵敏过人,他已从声音中听出发话之人,正是昨日在金凤酒店装疯卖傻的那个邋遢老头——酒肉大师胡品清。
对方喊他“小黑孙子”,当然很刺耳。
不过,他细细一想,对方是白大哥的师父,他的武功,又得自白大哥的传授,从武功渊源上来说,对方本来就是他的师祖,喊他一声孙子,名正言顺,又算什么?
紧接着,他又回味“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这两句话的含义。
他念书不多,当然不知道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送友人(五律诗中的一句)。不过,他很快的想起白大哥平时对他说的一段话。
白大哥说,最近武林中的纷争,多半起于一些藏宝图。得到一幅藏宝图,第一步,便是对藏宝图的认识。否则,对藏宝图都看不清楚,又如何去争那笔宝藏?
所以,白大哥告诉他,绘图的原则,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先认清了图中的方位,才有资格去跟别人争夺宝藏的位置,取得宝藏!
现在,他这位师祖念出这(一)句唐诗,是否就是指示他迎敌的方位和位置?
他是聪明人,反应灵敏,一想到这一方面,立即付诸行动!
对方一拳击来,出的是右拳,他为了出拳方便,迎架的也是右拳。
若照师祖指示,他错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立即抽回右臂,改以左臂迎架。
青山横北郭,北方在上面,左臂迎出,向上架挡,岂非正合诗句之意?
那么,白水绕东城呢?
他也想到了,空下来的“右臂”,不是正合“右东”么?他心想,好吧,绕东城。
右臂抽回,立即以弧形向上击出,击向章姓护法左边的太阳穴!
这一招是否有效,他当然不知道,但照师祖意旨去做,应该不会吃亏才对。
但说也奇怪,他右拳对准对方太阳穴击出,章姓护法竟然大为慌乱,一边迎格,一边大骂道:“好小子,你放冷箭!”
对方化解他这一招的方式是,左臂挥挡,同时飞右腿,踢向他的下档。
下档是人身的“长强”要穴,一脚踢中了,非死即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又听石亭后传来一声断喝:“五陵贵公子,双双鸣玉珂!”
小黑当然更不清楚这是唐人储光义的一首五言绝句。
可是,他听白大哥跟他提过这一首诗。
他知道玉珂是古人骑马,马身上的一种饰物。双双鸣玉珂,便是一骑骤来,马身上饰物叮当作响的意思。
他不是马,身上没有饰物。不过,他想,他的双手,至少可以作饰物震动之状。愈是,他毫不犹豫,双掌一夹,向对方踢来之足尖猛然合击。
章姓护法一面惊噫,迅速收回足尖,全身腾起空中,双腿一曲一蹬,暴踢他的面门!
石屏后面,又传来酒肉大师的指点:“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
小黑福至心灵,一悟百了,听得这一声呼喝,几乎想也没想,左臂一扬,带起一片劲气,护住面门,右手五指碴开,如抓似钩,猛朝对方双腿搭去。
以他目前在指掌上的功力,这五指只要搭实,一定可以拉下对方大片皮肉来!
对方见了他的化解招式,一声闷吼,人在半空中一个翻滚,蓦地挫落,双腿曲蹲,双掌暴翻,带着一股呼呼劲气,漫天盖地,罩向他的全身!
小黑胸口一窒,顿感呼吸困难,别说无法发招,就近在原地稳住身形,都有力不从心之感。
小黑大吃一惊,一时弄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武功,几乎转身便想奔逃。
但听石亭后酒肉大师大喝道:“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喝声入耳,小黑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
对方这双掌发出的,是全身功力所聚的一股罡气,他在内功修为方面,不及对方甚远。如果逞强硬挡,无疑非死即伤。
关于这一点,白大哥也曾告诫过他: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一个人武功无论到了何种境界,都不能自诩天下第一,碰到某种不可力敌的场合,唯一的办法,便是凭巧取胜!
如今酒肉大师说的“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岂不正是告诉他不可力敌,应以巧取胜的道理?
小黑想着,立即全身放松,真气一提,身躯轻如无物。
对方罡气击至,他藉劲使力,全身向上飘起如兜风风筝般,悠然上升。
等他双腿下阻力消失,他知道自己已脱出对方掌力范围之内,可以自由施为了。
已经完成了“明月隐高树”,底下该是“长河没晓天”了吧?
什么叫做“长河没晓天”?他不清楚。
他想到的,只是“尽己所长,全力施为”!
他楼小黑目前在武功方面的长处是什么?他非常了解自己。
他所知道的是,自己别无所长,唯一值得骄傲的是,他可以做到舍死忘生,奋力一击!
因此,当他知道自己已经脱出困境,可以采取主动之后,立即凝聚全身真气于双臂,俯身而下,如星河倒泄,双掌如钳,猛拍对方上半身!
如果他今天遭遇的是一般江湖人物,他这一招居高临下施展开来,相信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
只可惜眼前这位黑水大自在教的章姓护法,乃该教护法群中的佼佼者,一身功力,浑厚无比。
他在招式上的花巧也许不够繁俏,若是要以真力相拼,可正合了他的心意。
只听蓬的一声巨响,章姓护法承受重击,蹲势不稳,屁股落地,一跤栽坐下去。
而小黑可就惨了,他在双方掌劲接实之际,有如撞上一道厚墙,全身被震得倒弹而起,半空中一连几个翻滚,方才叭的一声,摔落雪地上!
石亭后酒肉大师悠然长叹道:“这小孙子样样都好,只可惜管教太松,功力方面,还差得远,玉楼在他这种年纪,就比他强多了!”
章姓护法听了这声长叹,才知道自己占了上风。当下不肯错过机会,一跃腾身而起,飞扑卧在雪地上的小黑,双掌如刀,猛然砍落,想一招置小黑于死地。
但是,他就没有多想一下,人家既然有个高明的爷爷在旁指招,又怎会容他白捡这个便宜?
就在他双掌砍落之际,一道黑影,突然从旁横冲伸至,他双掌不偏不倚,正好砍在那道黑影上。
他砍中的,是根造型奇特的拐棍。
这根拐棍,头如鹤嘴,身似灰蟒,非钢非铁,却比钢铁来得更为坚韧耐用。刀剑水火,皆不能伤,它是产自黄山的一种千年老藤,乃可遇而不可求的一种奇珍。
它的主人,便是目前武林名人排行榜上,排名第六的丐帮帮主吴中原!
章姓护法来自边陲藏区,当然不知道这件兵刃的来历。
由于事出突然,一时收招不及,这位章大护法可吃足了这根神拐的苦头。
只听“托”的一声,神拐分毫无损,而他双手十指连同掌骨,几乎全被敲碎。
他先看到了这根拐棍,然后才看到拐杖的主人。那是一名衣衫破旧的白发老人,正是武林名人排行榜上,高踞第六位的神拐吴中原。
神拐吴中原拐尾一升一沉,迅速点中章姓护法的气户、天枢、环跳三大穴,然后转向小黑道:“小子,伤得重不重?”
小黑筋骨无损,受的只是一点外伤,闻言一跃而起,挺着胸脯道:“咱家乃风流太保白玉楼嫡传弟子,凭他,嘿嘿,伤得了我楼小黑?”
神拐吴中原微微一笑道:“没有受伤最好,快回酒店去,跟你师父继续想办法,把另外那几个大自在教的孽障,一个个赶出金凤酒店!”
小黑回到大酒厅,白玉楼仍在原来的位置上自斟自酌,神态悠闲从容,好像这酒厅中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小黑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后,兴奋地低声道:“真想不到,赌厅中那位怪老头,原来就是师祖他老人家。”
白玉楼微微一笑,截住他的话头道:“能见到师祖,算你小子有福气,他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小黑道:“师祖他始终没有露面,出面收拾刚才那个章姓护法的,是一位身穿破衣的白须老人,使的兵刃,是根拐杖……”
白玉楼微笑道:“这位白须老人,就是丐帮帮主,神拐吴中原!”
小黑一怔道:“神拐吴中原?丐帮帮主?”
白玉楼笑道:“不错,算你运气好,一下子让你碰上了武林名人排行榜上的两位大名人。”
小黑哦了一下,旋即皱眉道:“可是,这位大帮主最后可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
白玉楼道:“什么难题?”
小黑道:“他要我回来,跟白大哥继续想办法赶出另外几名大自在教的护法。”
白玉楼道:“那你就得快点吃,我们好换个地方,另外几名大自在教的护法,不在这里。”
小黑道:“在哪里?”
白玉楼道:“等你吃饱,我带你去。”
小黑吃饱了,白玉楼带他去的地方,是小黑上次想进去,结果又改了主意的茶厅。
小黑颇感意外,他悄声道:“那些家伙会对喝茶有兴趣?”
白玉楼笑笑道:“西藏人喝茶,是日常生活中,相当重要的项目之一,只可惜这里是扬州,扬州人虽然也喜欢喝茶,却没有他们要喝的那种茶。”
小黑道:“西藏人喜欢喝的是什么茶?”
白玉楼道:“酥油茶。”
小黑道:“那是种什么茶?”
白玉楼道:“把茶砖敲一块下来,掺和了酥油一起煮。酥油是牛奶制成的,很浓、很香,可以当食品,也可以当点灯的燃料。”
小黑道:“茶叶跟这种东西煮起来,那是一种什么味道?”
白玉楼道:“我没有吃过,不知道,但在想象之中,一定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小黑道:“西藏人为什么要吃这种怪东西?”
白玉楼道:“这是一种习惯问题,也是供应上的一个问题。他们那边,牛羊成群,取奶极易,再加上气候酷寒,光喝茶是会伤肠胃的,加酥油,可以中和一下,日子一久,就变成一种风尚。”
小黑道:“这里既没有他们喜欢喝的那种茶,你想他们会到这里来?”
白玉楼道:“不一定,这里虽然没有酥油茶,但滚水泡的茶叶,对他们仍有一份莫大的诱惑力,我们进去坐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
茶厅里的客人很多,有的喝茶下棋,有的喝茶聊天。可是,几十名茶客中,硬是没有他们要找的那几名大自在教徒。
小黑皱眉道:“这怎么办?他们不喜欢喝酒,不喜欢赌钱,也不敢公开玩女人,在这座金凤酒店里,还有哪里是他们喜欢去的地方?”
白玉楼思索了一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有了——如果我的预感正确,他们也许已经全部离开了这座金凤酒楼。”
小黑一怔道:“你说他们全部离开了?”
白玉楼道:“不一定,我只是如此猜想——我们可以去外面柜上打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