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白玉楼没有回来。
为了那个奇怪的邋遢老头,小黑也一直没有离开赌厅。
他起初怀疑这个老头也许是八名黑水大自在教的教徒化身之一,但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的疑念就完全消除了。
白玉楼不是说藏人都有一种不爱吃鱼的习惯吗?这老头走进餐厅,点的第一道菜,就是红烧鱼!
更妙的是,这老头吃饱喝足,抹抹嘴巴就跑,仿佛在自己家里受儿孙供养似的,根本就没有想过吃喝完了还有付账的问题。
而金凤酒店各部门的员工,都已接获邵金凤的指示,只要这怪老头的行为不太离谱,金钱方面的损失,可以暂放一边,不予计较。
怪老头吃饱喝足,仍然回到赌厅,守着那只“积德箱”。有人出入大厅,他就拍着箱子连喊“积德,积德!”
大部份的赌徒,为怕老头嘴巴不干净,都多多少少的施舍一点碎银子,也有一些不信邪的,昂首而过,不予理睬,怪老头也只是翻翻眼皮,并无进一步举动。
将近三更了,赌厅中正赌得热闹,怪老头连打几个呵欠,似乎已有倦意。
他朝鬼影子杨西河招招手,杨西河得罪不起,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老头捧起木箱道:“带老夫去香字院走走!”
杨西河一呆,有点意外道:“老先生的意思……”
怪老头水泡眼一翻道:“我是不是说得不够明白?你们这座金凤酒店什么买卖,你估量老夫不清楚?嫌我老头人老,还是嫌我老头穷?”
杨西河知道老家伙难缠,连忙陪笑道:“哪里,哪里,老先生说笑话了。”
小黑好奇心重,他已在老头身上耗去了一天又半夜的时光,如今又碰上这等怪事,当然不肯白白错过。
于是,他落后几步,一路遥遥的一直跟到香字院。
香字院是国、色、天、香四院中等级最低,收费最廉的一院。不过,它跟扬州城里一般妓院比较起来,姑娘虽不见得个个出色,收费却高得惊人。
香字院的夜渡资,是一夜白银一百两整。这个价钱,在扬州城里,正好是高等妓院的四倍。
最叫小黑感到纳罕的是,老家伙年纪一大把,辛苦了整整一天又半夜,最后为何会把银子花到这种地方来?
他那口木箱里,全是零碎银子,够不够百两之数,还是个问题。就算凑足了这个数字一夜花光了,明天怎么办?
金凤酒店里这种消息是掩瞒不住的,如果大家都知道了老家伙口口声声要别人“积德”,自己却干出这种“缺德”事,明天是不是还有人肯“捐献”?
如果老家伙脸皮够厚,明天居然还照干老营生不误,当别人都不理他时,老家伙会不会老羞成怒,使出什么野蛮的手段来?
万一真有这种事情发生,邵金凤为了顾全酒店声誉,又能以什么方法对这个怪老头加以克制?
时间太晚了,香字院里,除了堂屋里尚亮着一灯如豆,两箱黑沉沉一片,显然都已进入黑甜梦乡。
怪老头进入堂屋,杨西河抢前一步,吆喝道:“李大娘,接客,现在才不过三更天,怎么啦,一个个吃饱了嫌撑着,都他妈的抱着枕头躺下去啦?”
他这一吼,还真有效。只听唏里呼噜一阵忙乱,堂屋中登时灯火通明。
怪老头抱着木箱,往堂屋中一站,昂然道“叫个姑娘!”
主持这间香字院的娘姨,叫香花四娘,她的床铺就在堂屋的一角,她的卧铺前面,是一张长方形木桌,桌上只有一件摆饰,天秤。
香花四娘翻身坐起,揉着眼皮道:“要姑娘么?有。对不起,请先秤银子。来,这里,把银子搁上去,一百两一夜,过了秤再说!”
怪老头把木箱往天秤上一搁,大声道:“一百两,只多不少!”
香花四娘扬臂一挡道:“秤银子,不是秤木箱。”
怪老头道:“行!”
他把木箱从天秤上搬下,伸开双手,打投银口一掰,一大堆碎银子,花啦啦的滚了一桌子。
他不厌其烦,将碎银一把又一把的堆上天秤。
等碎银子通统堆上去了,他问道:“一百两,够不够?”
香花四娘冷冷道:“九十四两五钱三,还差五两四钱七!”
怪老头转向鬼影子杨西河道:“还差多少,听到没有?”
杨西河道:“还差五两四钱七!”
怪老头道:“奶奶的,你听到了,还等什么劲儿?凑足一百两啊!”
杨西河一愣,但随即陪笑道:“是的,还差五两四钱七,小人理当凑足一百两!”
第二天,不出小黑所料,怪老头昨天留宿香字院的消息,果然很快的便传遍了整座金凤酒店。
而那个怪老头,不知又去哪里弄来一口相同的木箱,依然占着昨天的位置,拦在赌厅门口,见人便喊积德,照旧募捐不误。
因为大家都知道怪老头把募得的银子作了何种用途,虽然仍有人零星捐献,但已不像昨天那样踊跃了。
可以断定的是,今天不论怪老头如何努力,将绝不可能还有昨天的成绩。不管心肠多软的人,也不会资助一个没出息的老家伙,拿别人凑集的银子,去嫖女人的。
邵金凤表面虽然镇定沉着,其实比谁都来得紧张。
她悄悄传来香花四娘,查问怪老头昨夜叫的那个姑娘,怪老头在那方面,是不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或怪癖?
她获得的答复,令人啼笑皆非。
据那个陪宿的姑娘说,怪老头上了床,拉过一条棉被,一句话不说,蒙头便睡,连衣服也没脱,一觉到天亮。
天亮之后,爬起来就跑了,连看也没多看她一眼!
邵金凤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心头反而更为惴惴不安。她益发肯定:这老家伙来意不善,不为钱财不为色,必然是来找茬的!
就在邵金凤感觉处理为难的当口,救星来了。
白玉楼回到了酒店。
邵金凤不动声色,一路跟到后院福字五号上房。
小黑听到消息,也从对门赶过来。
邵金凤毫不避讳,将酒店中出现一名怪老头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最后并问白玉楼知不知道这个老家伙的来历?
白玉楼很仔细的听完邵金凤有关怪老头长相的描述,听完双眉微蹙,一语不发。
邵金凤催促他,要他回答,白玉楼犹豫了片刻,起身道:“待我过去看看!”
在赌厅门口,白玉楼停下脚步,他上下打量着那个怪老头,怪老头也在仔细的打量着他。
慢慢的,白玉楼唇角往上弯,目光中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他是不是已经猜想到了这怪老头的真正身份?可是,怪老头却脸平如板,一点表情也没有。
有些早已清楚白玉楼就是目前江湖上天字第一号风云人物风流太保的赌徒眼见这位风流太保跟怪老头对峙的局面,立即挤眼呶嘴,通知其他赌徒注意,以为将有好戏登场。可是,结果却令人失望得很。
尽管风流太保首先化解了敌意,怪老头却毫不领情。
他两眼往上一翻,拍着木箱老调新唱:“积德,积德,积德,不修今生修来世,种善因,结善果,抬头三尺有神明……”
一名赌徒低声笑着道:“对,捐点银子让他嫖女人,来世包你讨个好老婆!”
白玉楼点点头,自言自语似的道:“这话有道理,我白玉楼道些年来,缺徳事做得太多了,照说也该积积阴德,弥补弥补才是。”
他向那怪老头走近两步,含笑道:“请问老先生,在下白某人,想做件大功德,应该捐献多少?”
怪老头道:“万两不算多,半钱不嫌少。”
白玉楼笑着道:“如果在下愿意捐献白银一万两,请问老先生打算拿去完成那方面的功德事业?”
怪老头道:“捐献全凭一念之诚,若想留名后世,便属徒劳。”
白玉楼笑道:“如果老先生拿了在下的银子换个地方喝花酒,玩姑娘,是不是也算一项功德?”
满厅赌徒,哄堂大笑。
原先那名以为白玉楼对怪老头有妥协之意的赌徒,到现在才晓得道位风流太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他的态度,虽然温和,但言词却咄咄逼人,他显然并没有放这个怪老头轻易过关的意思。
白玉楼最后这几句话,含沙射影,全系针对怪老头昨夜到香字院找姑娘陪宿的行为所发。
大家以为怪老头听了,一定会老羞成怒,谁知他们又猜错了。
怪老头水泡子眼一眨,理直气壮的道:“捐献是你的事,如何运用是我的事。你以为积德像做买卖,花多少银子,就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回报,才算花得值得?”
白玉楼笑着点头道:“说的也是道理,目前很多信徒,向寺庙捐香油钱,多半都是这种情形,和尚尼姑们拿了信徒的香油钱,真的去买香油才怪!”
尽管白玉楼态度再度软化,怪老头似乎仍不满意,喃喃道:“你这小子当初也不知道是哪个师父调教出来的,小气巴啦的,捐个万把两银子,偏有那么多废话。”
白玉楼一怔道:“我说过要捐一万两银子吗?”
怪老头冒火了:“你没有说过?你想赖账是不是?”
白玉楼道:“我刚才只是打个比方,说我如果愿意捐出一万两银子,你老先生打算拿云完成什么功德?我并没有答应你决定要捐这个数目啊!”
怪老头道:“这个我不管,捐你是捐定了。我已经说过,如何运用,那是我的事。”
白玉楼忽又露出笑意道:“一万两银子,其实也不算什么,现在我提一个人,老先生认识不认识?”
怪老头道:“谁?”
白玉楼道:“这个人姓吴。”
怪老头道:“吴什么名字?”
白玉楼道:“老先生一共认识多少姓吴的人?”
怪老头道:“不多,只有两位。”
白玉楼道:“哪两位?”
怪老头道:“一个叫吴刚,汉西河人,如今正在月宫中伐桂,是个苦力,不值一提。另一个叫吴用,是梁山泊宋江手下的军师,足智多谋,很有点才华,但结果下场却很惨。”
众赌徒听了,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但大家却因此对这怪老头渐渐有了一丝好感,觉得这老家伙虽然行为怪异滑稽,倒也蛮风趣的。
白玉楼笑了一下,又道:“这两位姓吴的,也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可以暂时不谈。目前活在人世间的,老先生可否提供一二位?”
怪老头道:“只有一位。”
白玉楼头一点道:“好了,就是这一位,这位姓吴的,托我白某人带个口信,他目前也在扬州,想请你老先生去他那里,下几盘棋,喝两杯。”
怪老头摇头道:“我不去!”
白玉楼道:“为什么?”
怪老头道:“他太穷了,知道我老头有办法,经常可以弄到大笔银子,一定是想打我老头银子上的主意。”
白玉楼笑道:“如果你们是朋友,你有办法,帮他一点小忙;也是应该的。”
怪老头道:“替你小子积功德?”
白玉楼道:“银子我出,功德你做,有好处一人一半,你老先生也不吃亏。”
怪老头偏头想了一下道:“有道理,我干了,银子拿来!”
白玉楼朝鬼影子杨西河大声道:“能不能替我去向柜上透支一万两银子?”
杨西河道:“小的过去问问。”
白玉楼道:“如果可以,就拿一张金亿钱庄的票子过来。”
杨西河应了一声是,如飞而去!
大厅中的赌徒,一个个都听呆了!
以风流太保的声望,在金凤酒店预支一万两银子,当然不成问题。不过,这位老弟一向精明过人,却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情?
这怪老头就算是武林中一位招惹不起的人物,那也是金凤酒店的麻烦。
他风流太保只是店中一名住客,如果兴致好,捐个十两八两的,已是了不起的大手笔,干嘛一捐就是一万两?
一万两银子交割清楚,白玉楼回到福字五号上房。
邵金凤和小黑都在等他的消息。
鬼影子杨西河过来请示透支事宜,邵金凤已从鬼影子口中约略知悉白玉楼在赌厅中跟老头对峙的经过。只是其中好多疑点,鬼影子根本无法解释,邵金凤只好等白玉楼本人回来说明。
白玉楼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好了,打发走了!”
邵金凤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道:“你花的一万两银子,该由本店支付。不过,打发这样一个老家伙,花一万两银子是不是太贵了一点?”
白玉楼笑道:“别说一万两,就是花十万两,也不算贵。”
邵金凤道:“你已看出这老家伙招惹不起?”
白玉楼笑道:“放眼当今武林,敢招惹这位老先生的,恐怕没有几个。”
邵金凤道:“包括你这位风流太保在内?”
白玉楼笑道:“不要提我了,我风流太保第一个就招惹不起。”
邵金凤又皱了一下眉头道:“别打哑谜了,这老家伙究竟是谁?”
白玉楼道:“家师。”
邵金凤一呆道:“酒肉大师胡品清胡老前辈?”
白玉楼道:“不错,正是他老人家!”
邵金凤道:“既是令师,你们见面时,一为什么还要装做互不相识的样子?”
白玉楼道:“家师他老人家,一向行为怪异,他见面时既然视我如同陌路,我猜想其中必有缘故,自然不便冒昧相认。”
邵金凤道:“听说他还故意骂你是什么师父调教出来的,显得这么小气巴啦的?”
白玉楼笑道:“他老人家的趣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比这更滑稽的,还多着哩!”
邵金凤道:“你说他有个姓吴的朋友,那是指谁?”
白玉楼笑道:“当今武林中,有资格跟他老人家交在的吴姓人物并不多,妳想想就该知道了。”
邵金凤想了一下,愕然道:“丐帮帮主,神拐吴中原?”
白玉楼笑道:“一点不错,正是那位吴老帮主。”
邵金凤道:“那位吴老帮主目前也来了扬州?”
白玉楼道:“扬州丐帮分舵被毁,丧了九十多条人命,他怎能不来?”
邵金凤道:“令师前来酒店,可知用意何在?”
白玉楼道:“小杨看到的,他根本就不想让别人看出我们之间的师徒关系,我想问也无从开口。依我猜想,他老人家忽然前来扬州,很可能也为了那个什么黑水大自在教吧?”
邵金凤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怪我邵金凤见识浅薄,要早知道他老人家就是武林名人排行榜上的第三奇人酒肉大师,我们就不会这样对他无礼了。”
白玉楼笑道:“你们这样接待他,可说恰到好处。他老人家最厌烦的,便是世俗礼节,如果你们把他当着上宾款待,他老人家可能一刻也待不住,早就溜之大吉了。”
邵金凤道:“那你现在要不要再赶去神拐吴中原那边,跟他老人家私下叙叙?”
白玉楼摇摇头,笑道:“不必了,有事要办,他老人家自会派人传信过来。平常他只跟年纪和辈分相当的人谈得来。我赶去凑热闹,只有挨训挨骂的份儿。”
杨园烧光了,那只是胭脂虎杨俊私人财产的一部份。对洪泽湖第三水寨来说,只要城里的广正盐号未遭波及,就谈不上什么损失。
同样的这次杨园的一场血战,对野狼帮和洪泽湖十三水寨来说,虽属一场浩刼。然而,对于两派的残余者,则显然又是另一回事。
第一个因而激发起一片雄心壮志的,是胭脂虎杨俊。
这些年来,他对担任洪泽湖第三水寨扬州分舵主这个职位,始终觉得有点丈材小用。现在,十三水寨的总瓢把子归了天,各水寨主也都落花飘零,扫数殒灭。除了总舵几名老护法,整个一座洪泽湖,几已成为有兵无将状态。
以他在洪泽湖的资历和功绩,不在这个时候玩点风云雷雨,以后哪里再找这种好机会呢?
于是,他派专人赶往洪泽湖,邀请硕果仅存的几位老护法,以及各水寨一些中下级头目,前来扬州共商全帮存亡大计。
他相信,以他个人的财力,以及他在扬州商场上练成的笼络手段,在这次集议之后,他纵然不够声望当上洪泽湖的总瓢把子,一名总舵护法兼领第三水寨主的职位,无疑是十拿九稳的了。
这位胭脂虎目前只为一件事感到遗憾,他遗憾未能留下七绝魔女薛三娘师徒三人!
以七绝魔女薛三娘的一身武功,和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如果对方师徒三人留下来,他一定会全力支持薛三娘取代双桧一条龙吴公义总瓢把子的地位,而同时提留她长期居留扬州的。
至于小花狐和小金狐那一对姐妹花,他早晚当然要设法收为偏房。
所以,他已暗暗定下计划,等到跟众护法会议过了,他一定会不惜代价再派人去子午谷,将这魔女请来,好作为自己武力的后盾。
这位胭脂虎是个懂得享乐,也精于算计的人,只可惜他跟当初的丐帮弟子一样,也不知道扬州这座水草茂密的森林中,已悄悄侵入一群可怕的猛兽——黑水大自在教!
杨园毁了,杨俊的妻妾,并未受到多大损失,他的十八房小老婆,只损失了一个绿珠,一个苏美仪,剩下的十六房,依然够他受用的。
同时,属于广正盐号名下的产业,仍然极为可观。
在等候洪泽湖人马前来扬州的这几天中,胭脂虎杨俊的行动积为谨慎,他把盐号交给几名干练的老伙计全权经营,自己则带着十六名小老婆和一些仆妇,躲在离盐号不远的一座古园中。
他将园门上锁,另开便门出入,宴乐均在园内密室中,这段期间,他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交往。
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终于漫天盖地的悠悠然飘降人间。每年只有到了这个季节,有钱的大爷们,才会深深感觉到有钱的好处。
冰雪封途,年关转瞬即屈,添衣办货,处处需要金钱支应,而一般靠蝇头小利维生的小商人,旅途受阻,钱更难赚,只空落心焦如焚,一筹莫展。
再看像胭脂虎杨俊这一类有钱的大爷们,密室中炉火熊熊,酒浓肉香,美女在抱,天气愈是寒冷,愈能体会出在温柔乡中的酒食争逐之乐。
南方人,尤其是在扬州,饮食之讲究,往往令人叹为观止。
只有在冬天吃羊肉这一项,尽管扬州人不欣赏北方人的口味,但所宰之羊,却必须北方大草原上放牧的大耳肥羊,方称上品。
南方常见的翘角黄须老山羊,是上不了台盘的。
胭脂虎杨俊对羊肉有偏嗜,每屈秋末,他就会指派专人北上,挑选肉质细嫩的绵羊,整船载运回来,以供一冬之用。
他吃羊肉,一定要吃“全羊席”。他的第九名小老婆,便是庖制这种全羊席的妙手。
腿肉精瘦,冷冻切片,和姜醮酱吃,下酒。
肚肉嫩软,带皮红烧,膄美粘牙,下饭。羊脑、羊腿、加香菇冬笋,煮清汤,开胃提神。
羊头、羊蹄、羊杂碎,熬浓汤,泡细面馒头;羊肚炒药芹,羊心炒韮黄,香脆味美,宜饭宜酒!
如今,户外大雪纷飞,杨俊就在古园密室中,跟众姬妾,左拥右抱,享受这种全羊席。
密室中升了两座小火炉,一室温暖如春,火炉上架着铁丝网,密放着温酒锡壶。
杨俊喝了两壶酒,已有几分醉意,八妾和十四妾的胸衣都被他扯开了,这些小妾都知道他的脾气,只要兴致来了,下一个节目,随时都会登场,在场的每一个女人,都有被选中的机会,他是一向不忌讳有人在旁欣赏的。
杨俊自己,这时全身也只剩下一条短裤,正紧搂几乎一丝不挂的十四妾连连亲吻,众妾心中明白,杨俊第一个要下手的,无疑就是这位在青楼中艺名叫“小叫驴”的十四妾“媚娘”了。
两人紧搂在一起,已经在软榻上倒下了,八妾正在帮杨俊拉掉那条短裤。
其他诸妾,格格浪笑,都在你推我挤,分批扭扯,滚成好几堆。
十四妾小叫驴媚娘已经发出被屠宰似的浪哼……
值此紧要关头,暗门上忽然轻轻暗起一阵剥啄之声,杨俊正在得趣之际,以为是伺候汤水的小丫环,便头也不抬的吩咐道:“让她进来。”
他各房用的丫环,都在十二、三岁左右,尽管尚未成年,但杨俊只要看对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样加以摧折。所以,很多丫环都被他破了身子,他跟诸妾行乐,也从不回避这些丫环。
暗门打开,诸妾目光所及,不期然齐齐发出了声惊呼。
叩门的那里是什么小丫环。
一脚跨进门来的,竟是个十七八岁,面目俊秀的小伙子。
这小伙子,大家都认识,他名叫杨发,原是杨俊身边捧匣的小跟班,这两年因为年事渐长,杨俊派他在盐号当见习生,要他学点手艺,也是一种提拔的意思。
杨发进门时,神情慌张,脸色本来就很苍白,如今看到室内这种活色生香的场面,益发惊惶得不知所措。
杨俊滚身坐起,匆忙拉起一条毛毯,一半盖住肉虫的十四妾。另一半则遮住自己不雅的部份。‘
他朝杨发沉脸道:“过来!”
杨发像喝醉酒似的,跌跌绊绊的走向软榻,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小人……该……该死……”
“谁叫你来的?”
“马二爷。”
“钱大爷呢?”
“死了。”
“什么?”杨俊一呆:“你说钱大爷死了?”
广正盐号共用了三位可以当家作主的掌柜先生,依年资和地位,分别被尊称为钱大爷、马二爷、和蔡三爷。
钱大爷虽说是广正的老人,但也才不过五十出头,一向体格健壮,生活起居正常,怎会说死就死了呢?
杨发脸白如纸,结结巴巴的道:“今晚……黄昏时分,号子里来了三位客人……他们问……老爷您在不在……钱大爷说不在,有什么吩咐,他可以做得了主。”
“三个什么样子的人?”
“三人个子不高,脸孔红红的,都留了浓密的黑胡子。”
“三人都喝醉了酒?”
“没有。”
“你说他们脸孔红红的?”
“天生就是那种样子。”
“好,你说下去,后来呢?”
“后来——”杨发打了个寒噤,才强持镇定的说下去道:“为首的那人要钱大爷拿出帐簿来,盘点了号子里的房产、生财、现金、存货、以及应收应付帐款,说要接收我们这片广正盐号。”
“奶奶的,他们是什么来路?凭什么要接收我的盐号子?”
“钱大爷也是这个意思,不过钱大爷的口气可缓和得多。”
“钱大爷当时怎么说?”
“他请三人坐下,并叫小人点烟奉茶,他声称跟对方不相识,而自己也不是真正的东家,对方刚才说要接收盐号子,他实在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想请对方仔细说个明白,也好等东家回来了,有个交代。”
“钱大爷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这番话应对得很好。对方怎么说?”
“对方什么也没有说,只骂了一声混蛋,一拳便朝钱大爷脑袋打了过去!”
“我操他奶奶的!”
“那人拳头好重,钱大爷一声哎唷,被打得直往后退,一头撞上柱子,轰通一声,当场栽倒,满头满脸都是血,只喊了几声我的妈,便直挺挺不动了。”
“然后三个家伙就拍拍屁股跑掉了?”
“是的。”
“然后马二爷就吩咐你向我报告?”
“是的。”
“完啦!完啦!”杨梭脸色一黯,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个糊涂的马二爷,唉,你们,通通上当啦!”
杨发骇然瞪大眼睛道:“老爷——您的意思……”
杨俊又叹了口气道:“对方一拳打死钱大爷,只是一种手段,他们的目的,是故意制造事端,好借你们派人报讯,追踪到我这里来……”
他话尚未完,门外已有人大笑接口道:“胭脂虎杨俊,尽管整日在女人圈子打滚,到底不愧为一舵之主,果然头脑精明,有点见识。”
语音甫歇,砰的一声,暗门被踢开,三名红脸黑胡大汉,手执解腕尖刀,从容不迫地自暗门中鱼贯而入。
胭脂虎杨俊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伸手去捞那条短裤。
为首的红脸大汉大喝道:“不许动,谁动便是一刀!”
杨俊不敢再动,那些本想尖叫的女人,也都像浇了水的泥人一样,瘫成一堆,噤不能言。
三名红脸黑胡汉子,年纪都在四十上下,正如杨发所形容,身材却不算高大,但个个体格结实,双目炯炯有神,谁都不难一眼看出,他们每人都有一副卓绝的好身手,以及一副杀人不眨眼的狠心肠!
为首的那名红脸汉子在火炉烤烤手背,吸了口气道:“哇呀呀,好暖和,真他妈的是个好地方!”
第二名红脸汉子朝火炉上的锡壶扫了一眼,又瞄瞄桌上的菜肴,啧啧称羡道:“奶奶的,清燉、红烧、爆炒,全是羊肉,还有十二壶酒,这是那辈子修来的福份的啊?”
只有第三名红脸汉子,志趣跟两名同伙迥然有别,他自从进得门来,眼光便一直在那些燕瘦环肥的娘儿们身上打转。
这时一边走向衣衫不整的第八妾,一边目露淫邪之光,嘻嘻涎笑道:“你们尽情吃喝吧,咱家还是先解解馋瘾再说。”
他一把揽起那个名叫花如玉的第八妾,抱去密室一角,当场宽衣解带,挺枪上马,直捣黄龙,极尽丑形丑状之能事,一些顾忌也没有,竟比胭脂虎杨俊的作风还要大胆。
杨俊双目喷火,但却无能为力。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三名红脸汉子,都是招惹不起的恶魔王,他只要稍有敌对的表示,或是说错了一句话,随时都可能身首分家。
所以,他这时尽管怒火如焚,却仍不得不扮出一忖笑容,语音柔和地道:“我说,三位老大,你们看中杨某人的广正盐号,这事好商量。杨某人也是道儿上混的人物,钱财、女人、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三位看中了意,无妨共同分享。不过,为了长久之计,咱们哥儿,是否可以摊开来好好谈一谈?”
第一名红脸汉子和第二名红脸汉子,早已反客为主,一人搂着一个女人,占着那张檀木方桌,又是肉呀又是酒的猛啖狂喝起来。
这时,第一名红脸汉子停下筷子,朝第二名红脸汉子道:“赤木登,你听到没有,这个姓杨的,果然有点光棍气派!”
赤木登连皮带肉的挟起一大块红烧肉,匆匆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混的道:“唔,光棍不吃眼前亏!”
他骨都一声吞下那块肥美的红烧肉,又喝了口酒,咂着舌尖道:“我衣死你亲姐姐的,南方这种红烧肉,的确比生吃起来,味道好得多。颜巴,你也来一块试试看!”
被喊作颜巴的第一名红脸汉子点头道:“我已经吃过两块了,味道确实不错,只不过总不及冻硬的牦牛肉有咬劲儿。”
杨俊一怔,脱口道:“三们来自……”
颜巴望也不望他一眼:“雅鲁藏布江。”
赤木登道:“古称黑水。”
杨俊木楞楞的道:“哦!”
颜巴道:“现在你清楚了咱们几位大爷的身份没有?”
杨俊嗫嚅道:“还没有。”
赤木登道:“咱们都是黑水大自在教的‘举巴’,你懂不懂‘举巴’的意思?”
杨俊道:“不懂。”
赤木登道:“‘举巴’就相当于你们中原帮派中的‘护法’!再升上去,就是‘堪布’,则相当于‘长老’,这样一说,懂了没有?”
杨俊道:“这样我就懂了。”
赤木登道:“我们的教主,因为仰慕你们南方的气候和繁华,决定在扬州设立一座行宫,现在你只要献出洪泽湖扬州分舵的全部财产,我们可以在未来的行宫中封你为荣誉‘夺然巴’”
杨俊道:“什么叫做荣誉‘夺然巴’?”
赤木登道:“在喇嘛教中,必须修习‘因明’、‘般若’、‘中观’、‘俱舍’、‘戒律’多种佛学,及格后,才能成为‘噶然巴’,然后再循‘拉然巴’、‘磋然巴’、‘噶卜巴’,一级一级升上去,方能成为‘夺然巴’。你不是喇嘛教徒,再学佛法,也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封你一个荣誉‘夺然巴’,懂不懂?”
杨俊点点头,表示懂了。
其实他什么也不懂。
他最弄不清楚的一点是:喇嘛教也是佛教的一支,教徒必须经过多年的苦修,有时甚至要修一辈子,才能达到刚才这人所说的境界和阶级。
这三个家伙,从他们的地位看来,应该都是喇嘛教中的高僧才对。为什么一个已得道的高僧,竟然也要组帮立派?
还要吃肉、喝酒、杀人、奸淫?
另一位护法,叫颜巴的那位举巴,大概吃喝够了,这时拿衣袖抹抹嘴巴道:“如果你不习惯我们的生活,我们同意你仍然掌管洪泽湖的地盘,双方结为盟友,若遭他帮侵扰,互以武力支援。”
杨俊急忙道:“好!这样最好。等会我就带三位去广正号点交盐号的财产。”
颜巴指指周围那些女人道:“你的女人实在太多了,你为了应付这些女人,不但耽误了公事,对个人健康,也大有妨碍。所以我们三人决定,一人替你带走两个。你自己也不妨选两个留下。其余的八个,我们另外几位举巴,过两天会自己过来挑选。你老弟同意不同意?”
杨俊连忙道:“同意,同意,当然同意!”
他能不同意吗?
他自己现在等于提脑袋走路,连一颗碎石子都误踩不得,他那还有心情照顾得了这些女人?
再说,扬州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只要留得命在,还愁没地方补充?
这些女人,看起来都很标致,但其中一大半他都玩厌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趁这机会分发出去,他也可以说正是求之不得。
如今屋子里这些女人,多半出身青楼,她们年纪虽轻,却个个见多识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