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
天晴。
晨雾。
天刚蒙蒙亮,无奇不有楼前的广场上,就集满了各色各样的小贩。
今天,是无名镇上一个月之中的大日子,也是江湖上的一个大日子。今天,它也许会平平淡淡过去,也许会发生一些你连想也想不到的怪事情。
今天,将有很多宝物的名字,会在无奇不有楼被提出来。
这些宝物所代表的,将是一宗令人咋舌的财富。
今天,将会有很多江湖知名人物,会在无奇不有楼的公平大厅出现,成为主人白天灯白大爷的座上佳宾。
这些江湖人物,在江湖上每个人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分量,每一个人都可能因为一时之喜怒,为江湖上带来一股可怕的风暴!
这一天就要开始了。
这一天已经开始了。
公平大厅中,鸦雀无声,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负责传递交易资料的管事们,也都一个个站好方位。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如今就只等那位无奇不有楼的主人,白天灯白大爷出面来进行今天的各项交易了!
无奇不有楼。
公平大厅。
命名新奇,建筑设计,也处处显得突兀罕见。
没有人能估计得出一座无奇不有楼究竟占用了多少土地,但谁也不难看出这座宽敞的公平大厅,无疑只占了整座楼的一小部分。
大厅共有四个出入口,约三百多个座位。
每一个座位都像小包厢似的,以三块高平人头木板,隔开后排及左右的视线,一律面对着进行交易的百宝台。
坐进这种特制的高背椅,每一位参与交易的贵宾,都可以清楚地看到百宝台上,主人白大爷的一举一动。
同样的,站在离地丈余高的百宝台上,主人白大爷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每一位贵宾的面孔。
而台下座位与座位之间,由于木板的阻挡,却谁也看不到隔壁邻座上坐的是何许人。
坐在后一排的人往前看,只能看到前排的椅背,以及椅背上的一个白漆号码。
无奇不有楼并不是一座戏园子,并不是任何人想进来就可以进来。
每个月的初一到初四,想参与交易的江湖人物,必须先向无奇不有楼办理登记,登记获得通过,便可取得一面银牌。
银牌上的号码,便是座椅的号码。
这面银牌是进入无奇不有楼的通行证,也是秘密交易成立后,人账、缴款、交货的惟一凭据。
这次,传说中的一些知名人物,如黄山大侠向晚钟、燕京三凤姐妹、风流娘子岑今珮、玄机道人一尘子、天台鬼婆子赖姥姥、人海钓客铁钧银丝鱼太平、无眉公子张天俊、金陵黑笛公子孙如玉、火种子唐汉、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等数十位男女贵宾,当他们进入公平厅后,他们就只是大厅中的某一个号码。
除了主人白大爷,谁也无法确切的判断出什么人坐在哪一个位置上。
等会儿,当交易开始之后,无奇不有楼的管事们,会分排循序地走过每一位贵宾的座位前,以手语进行比价,你所看到的,只是管事们微构的背影,你永远无法清楚某人对某件宝物所开的价码。
最后,三次比价完毕,主人一槌敲定,除非买主是你自己,你也永远无法获悉以最高价取得宝物的人是谁。
所以,只要你能获准进入无奇不有楼,坐进公平大厅这种形式特殊的座椅,你就可以放心开价,尽你负担得起的财力,争取你想获得的宝物。
无论你到手的是件什么宝物,你都不必担心会引起他人觊觎,而为你惹来无谓的麻烦。
风流娘子岑今珮与火种子唐汉之间发生的事故,只是一个不足为范的特殊例子。
试问,风流娘子如果不以毒酒想毒杀火种子唐汉,或是火种子唐汉不先服下解药再喝毒酒,谁又知道他们就是解毒万应散的“买主”和“卖主”?
日上三竿。
辰正。
无奇不有楼主人,白天灯白大爷按往例准时升登百宝台。
一般说来,江湖上凡是具有特殊成就的人物,其人之师承门派,武功路数,崛起经过,差不多很快的就会被人发掘出来,而成为茶余酒后之谈资。
目前江湖上的知名人物,只有两个人是例外。
第一个是浪子之王,火种子唐汉。
另一个便是如今刚刚升登百宝台的这位无奇不有楼主人,白天灯白大爷!
火种子唐汉,以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即以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纵横大江南北,放荡形骸,畅所欲为,令两道人物侧目,而成为家喻户晓的浪子之王。
然而,令人迷惑的是,关于这位浪子之王的师承门派和武功路数,竟始终无人知道其底细。
武林五大名公子之一,一向以好奇心特重而知名的多事公子高凌峰,就为了想考究一下这位火种子的武学渊源,而差点送掉一条胳膊!
无奇不有楼主人,白天灯白大爷,也是一样。
敢在无名镇上盖起一座无奇不有楼,经营这种随时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特殊行业,除了这位谜一样的白大爷,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有这份胆量。
这位白天灯白大爷,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人物?
关于这一点,谁也说不上来。
如仅就外表观察,若说这位白大爷是位了不起的江湖人物,似乎还不如说他像个黄酒贩子来得更恰当。
就算当他是个黄酒贩子,他在该行业中,也算不上是个出色人物。
至少杠子头吕炮就要比这位白大爷气派得多。
这位白大爷身材瘦小,脸色淡黄,五官格局,也欠端正。除了一双精光炯炯令人心寒的眼神,实在很难叫人对他的仪表多作恭维。
不过,一个男人,尤其是江湖人物,仪表有时并不一定是受尊敬的重要条件。
武功、才识、财富、名望、气质、谈吐,对一个男人来说往往都比仪表来得更重要。
白大爷便是一个例子。
无论是无名镇的居民,或是在一般江湖人物的心目中,白天灯白大爷都是一位受尊敬的人物。
这位白大爷受人尊敬的原因,除了因为他是充满传奇的无奇不有楼主人之外,就是因为这位白大爷有着一种恂恂如也的儒者风度:谦虚、热忱、慷慨!
他很关心无名镇上穷苦镇民的生活,也很关心镇民们生活的环境。
很多道路,都是他出钱开辟出来的。
严冬施舍衣米、盛暑赠送茶药,已成为无奇不有楼每年的例行事务;镇上无论谁有了无法解决的困难,无奇不有楼的管事们,往往都是第一个到达。
如果你是这样一个男人,仪表又能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白大爷登上百宝台,原就鸦雀无声的大厅,仿佛又肃静了不少。
白大爷面对台下,抱拳微微一拱,然后即示意一名管事于台中央的一根木柱上,悬起一面长两尺宽八寸的木牌。
无奇不有楼每个月初五进行的交易,共分为两部分。
上午是受托“卖出”。
下午是受托“买进”。
如今进行的,是卖出部分。白皮木牌上,以红漆书写着三个鲜明的大字。
“天蚕衣”!
火种子唐汉料得不差,凤阳双龙堡被窃的祖传宝物,果然在无奇不有楼再现了。
大厅中隐约地响起一阵轻微的惊叹之声。
被武林人物视为瑰宝的天蚕衣,窃盗者不留为己用,而会送来无奇不有楼出售,显然事先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预感。
第一次竞价开始。
十八名衣着整齐的管事,同时移步缓缓穿过座位之间的走道。
他们的目光,一律向左下方斜视,观察贵宾们的手语,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走完通道,十八人鱼贯登台。
当他们走过百宝台中央,行近主人白大爷身前时,每个人都是背向着台下,双掌先行合拢,然后十指翻飞,以一霎眼的工夫,比出两个手势。
一个手势是他那一排最高的价码,另一手势就是出价贵宾的代号。
报价完毕,十八名管事顺序下台,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
“第一次,最高价:二万二千五百两。”
白大爷以平和而亲切的声调说出第一次竞价的结果,第二次竞价跟着开始。
“第二次,最高价,三万七千两。”
第二次的竞价结果公布之后,大厅中的气氛,登时显得有点紧张起来。
因为前两次竞价,只等于两颗问路石,其作用不过是藉此反应大家对某件宝物喜爱的程度,以便作为大家最后一次喊价的参考。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才是一桩交易决定性的成败争夺战。
如果你对某件宝物志在必得,第一次和第二次竞价时,无论你出什么价钱都没有关系,但如果第三次出价时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那可就要遗憾终身了。
最后一次竞价,终告结束。
白大爷缓缓起立。
全厅寂然。
“最后,得标价格:五万五千两整。五万五千两整!”
金额重复两遍,通的一声,一槌敲落。
三次竞价。
一槌敲定。
又一件宝物自此易主!
天蚕衣,柔软贴身,刀剑不入,纹银五万五千两,数目虽然惊人,但货卖方家,谁也没话说。
大家只是觉得奇怪,凤阳双龙堡,财雄一方,双龙兄弟应该不会不知道江湖上有座无奇不有楼,也不会不知道天蚕衣极可能会送来无奇不有楼待价而沽,何以双龙堡的人,这几个月来,始终连人影子也见不到一个?
百宝台上,第二次悬出的木牌,是四个红漆大字。
“百宝刀囊”!
这第二件宝物,结果又在火种子店汉的意料之中。
但由于飞刀帮四大堂主亲自赶抵无名镇,大家不知道是碍于情面,还是对这副刀囊不感兴趣,三次竞价结果,最后竟仅以纹银三千两成交。
这是无奇不有楼的一个新记录!
低价记录。
百宝台上,第三面木牌悬出,整座公平大厅几乎为一片惊噫之声所淹没。
无奇不有楼,不负众望,这终于推了一件无人能够想象得到的“宝物”:“浪子之王,火种子唐汉武功师承的秘密!”
一个江湖浪子的武功师承,也算得上是个“秘密”?
也值得当宝物般公开“拍卖”?
这种事若是传扬开去,会不会被人当成一个“笑话”?
事实上,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这不是个笑话!
这不仅是值得拍卖的秘密,而且相信它还是个相当抢手的大秘密!
武林中很多成名人物,武功怪异,所向无敌,战无不胜,其中最大的关键,便是在于无人清楚他们的武功路数,师承门派!
火种子唐汉正式出道不及三年,到处惹是生非,先后已不知道遇过多少名人高手,而始终没落过下风,这位浪子之王仗传的是什么?
仗传的是没有人摸得清他的根底!
如果有人将这位浪子之王武功方面秘密摸得清清楚楚,然后对症下药,谋求克制之道,试问这位火种子还有什么可怕的?
刻下公平大厅中,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火种子唐汉本人今天也参加了这场盛会,只可惜受了高背圈椅的阻挡,否则大家一定很希望瞧瞧这位浪子之王此刻脸上是副什么表情!?
第一次竞价开始。
十八名管事,依样画葫芦;分别通过贵宾座位,察记贵宾手语,然后鱼贯登台,报告价码,顺序返位。
台上的白大爷,循例宣布第一次竞价结果。
“第一次,最高价:十万两。”
大厅中不约而同的响起一片惊讶之声,这无疑又是无奇不有楼的一个新记录。
高价记录!
接着开始第二次竞价。
当十八名管事报完第二次竞价的结果,相继走下百宝台后,台上的白大爷,不知为了什么,脸上忽然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是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形。
这位无奇不有楼的主人,平时虽然和蔼可亲,笑口常开,但每月初五这一天,则一反常态,端庄持重,表情极为刻板。
因为当交易进行之际,他的神色如果变化不定,很可能会因而泄露买主或卖主的身份。
譬如说:十八名报价管事,每人搜集手语的范围,都是固定的;如果当某一管事报出最高价时,他脸上的神情发生变化,大家就不难从那一排贵宾加以过滤,而大致猜出成交的对象是谁。
虽然交易进行时,大家都看不到邻座的情形,但在进场或出场时,并无特别安排。遇上有心人,想记住某一排都坐的是哪些人和哪些人,也并不是一件为难事。
这位修养过人的白大爷,先前发现了破记录的十万两高价,都能保持声色不露,何以如今看到第二次的竞价结果,脸上反而情不自禁的浮起了笑容?
就算第二次的价码高得离谱,也该是意料中事,何故发笑?
不过大家马上就明白了白大爷面露笑意的原因。
“第二次,最高价:五万两。”
经过一阵短暂的茫然,很多座位都忍不住发出了哄笑之声。
大家显然是笑这个出价的朋友真有趣。
第一次竞价,也许有人出过三万五万、七万八万不等,而第二次出这个五万的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他无疑就是先前出十万的那位仁兄。
道理十分简单,同一样东西,既有人出过十万,就绝不会有人再出一个五万去跟对方竞争。
所以,进一步可以想象得到,第二次竞价,全场无疑只有这一标!
这也许就是白大爷想想忍不住好笑的原因。
如今,令人感到好笑而又纳罕的是:这位对火种子唐汉武学秘密有兴趣的朋友,他为什么忽然自动减价?
他是因为第一次出价过高,感到后悔,想把机会让给别人?
还是想藉此试探一下,是否尚有其他的人,也对火种子唐汉的武学秘密感到兴趣,以作为最后喊价的参考?
第三次竞价继续进行。
“最后,得标价格:十五万两整。十五万两整!”
三次竞价。
一槌敲定。
全厅贵宾,为之目瞪口呆!
由十万降到五万,由五万又突然暴升十五万,这是搞的什么把戏?
不过,万般有假,白花花的银子,可假不了。
这是谁玩的把戏,白大爷一定清楚。
只要白大爷一人心里清楚就够了!白大爷从没有开过别人的玩笑,但谁也别想拿这位无奇不有楼的主人开玩笑。
十五万两银子,相信这位白大爷决不会只收十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九!
三桩交易完成,时近午正,卖出部分结束。
未正。
第二部分,买入竞价开始。
第一块悬挂出的木牌,就为整座公平大厅带来一时大震撼:“风流娘子岑今珮一名,活口,无伤,十五天内交人。”
这就是无奇不有楼的期货交易。
所谓期货交易,实际上也就是以竞价方式,限期征求某种货品的意思。
“卖出现货”与“买进期货”,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卖出”系以最高价得标,“买进”则以最低价得标。
其次,便是后者得标后,须缴文标得金额一成的保证金。
如期交货,保证金于领取货价时发还,不能如期交货,保证金全部没收!
无奇不有楼,这一类的交易,显然还是第一次。
竞价开始之前,大厅中疑啧之声不绝,大家似乎都在猜测一个共同的谜底。
想收买风流娘子岑今珮的这位买主是谁?
这位老兄的脑袋瓜子是不是有毛病?
风流娘子岑今珮,不是个乡下大丫头,如果有仇家想买她的人头,那可一点也不稀奇。但如果买一个行动自如的风流娘子回去,试问他老哥能派什么用场?
想享风流艳福?
哼哼。
嘿嘿!
要是他仁兄对虐待自己有兴趣,又为什么不以少许代价,买条毒蛇玩玩?!
无奇不有楼就是无奇不有楼!
交易开始。
大厅中恢复沉寂。
十八名管事,循例通过贵宾席位,收集价码,转报百宝台。
第一次竞价结果。
零。
第二次竞价结果。
零。
大厅中又响起一阵噫啊之声,这是正常现象。
这证明刻下大厅中的贵宾们,都是正常的人;没有人会为金钱的诱惑,肯去干一件近乎笑话的买卖!
但是,交易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法定程序,仍得照常进行。
最后一次竞价,接着开始。
然后,每一双眼光,都望向百宝台,希望白大爷尽快宣布第一宗交易流产,尽快悬挂出第二块木牌。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白大爷竟然抓起了木槌。
“最后,得标价格:十万两整,十万两整!”
三次竞价。
一槌敲定。
又一件奇异的交易完成!
大厅中没有一点声音。
每个人都呆住了。
每个人都似乎难以相信,竟然真有人想发这笔横财?
想收买一个活风流娘子的那位老兄,脑袋瓜子固然有毛病,这位出价得标的老兄,脑袋瓜子是不是也有点毛病?
不错,风流娘子岑今珮,目前就在无名镇,今天正是也来到了这座公平大厅,试问他老兄能凭什么本领,可以在毫发无损的状况下,叫这位武林中的大美人儿乖乖就范?
如果他老哥办不到,一成保证金,白花花的一万两银子,他就赔定了。
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他老哥有没有好好地算过这笔账?
另一件出人意外的事情是,这个月无奇不有楼买进部分,居然只有这一件,这件交易完成,买卖便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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