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地幽冥,唯我独尊。”这八个字就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咒,在一瞬间就已令挥舞的刀光全都停顿。
这个人是谁?
几十个人,几十双眼睛,都在吃惊的看着他。
他的脸也像谢晓峰一样,苍白,疲倦,憔悴,却又带着种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是你!”
谢晓峰、铁开诚、曹寒玉、袁氏兄弟五个人同时说出了这两个字,可是口气却不同。
铁开诚的声音里充满惊奇。
曹寒玉和袁氏兄弟不仅惊奇,而且愤怒。
谢晓峰呢?
谁也无法形容他说出这两个字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什么感觉?
因为这个人竟是小弟。
又有谁知道小弟心里是什么滋味?什么感觉?
曹寒玉已经在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小弟道:“来要你们放人。”
曹寒玉道:“放谁?是铁开诚?还是谢晓峰?”
小弟道:“是他们两个人。”
曹寒玉冷笑,道:“你凭什么要我们放人?你知道这是谁的命令?”
小弟也在冷笑,忽然从怀中拿出根五色的丝绦,丝绦上结着块翠绿的玉牌。
曹寒玉的脸色立刻变了。
小弟道:“你认得这是什么?”
曹寒玉当然认得,只要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认得。
别人脸上的表情也跟他一样,惊奇中带着畏惧。
小弟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的往后退,退到谢晓峰身旁:“我们走。”
谢晓峰转过脸,看着铁开诚:“你也走?”
铁开诚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
他只有走。
要在一瞬间断然放弃自己多年奋斗得来的结果,承认自己彻底失败,那不但困难,而且痛苦。
可是他知道自己也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要人眼看着一条已经被钓上钩的大鱼再从自己手里脱走,也是件很痛苦的事。
可是没有人敢阻拦他们,没有人敢动。
那块结在五色丝绦上的玉牌,本身虽然没有追魂夺命的力量,却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权力。
门外有车。
快马,新车。
那当然是小弟早已准备好的,他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事先一定准备得极仔细周密。
车马急行,车厢里却还是很平稳。
谢晓峰斜倚在角落里,苍白的脸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更疲倦,更憔悴。
可是他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他兴奋,并不是因为他能活下来,而是因为他对人忽然又有了信心。
对一个他最关心的人,他已将自己的全身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小弟却在盯着铁开诚,忽然道:“我本来不是来救你的,也并不想救你!”
铁开诚道:“我知道。”
小弟道:“我救了你,只因为我知道他绝不肯让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因为你们不但曾经并肩作战,而且你也曾救过他!”
铁开诚道:“我说过救他的并不是我。”
小弟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你们的事,跟我全无关系。”
铁开诚道:“我明白。”
小弟道:“所以你现在还是随时都可以找我算账。”
铁开诚道:“算什么账?”
小弟道:“镖旗……”
铁开诚打断了他的话,道:“红旗镖局早已被毁了,哪里还有镖旗?”
他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悲痛和感伤:“镖旗早已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账?”
谢晓峰忽然道:“还有一点帐。”
铁开诚道:“什么账?”
谢晓峰道:“一朵珠花。”
他也在盯着铁开诚:“那朵珠花真是你叫人去买的?”
铁开诚毫不考虑的就回答:“是。”
谢晓峰道:“我不信。”
铁开诚道:“我从不说谎。”
谢晓峰道:“铁义呢?他有没有说谎?”
铁开诚闭上了嘴。
谢晓峰又问道:“难道那个女人真是你的女人?难道铁义说的全是真话?”
铁开诚还是拒绝回答。
小弟却忽然插嘴,道:“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谢晓峰道:“哦?”
小弟道:“她找到我,给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给你,而且一定要我亲手交给你,因为信上说的,是件很大的秘密。”
他一字字接着道:“红旗镖局的秘密。”
谢晓峰道:“信呢?”
小弟道:“就在这里。”
信是密封着的,显见得信上说的那件秘密一定很惊人。
可是谢晓峰并没有看到这封信,因为小弟一拿出来,铁开诚就已闪电般出手,一把夺了回去,双掌一揉,一封信立刻就变成了千百碎片,被风吹出了窗外,化作了满天蝴蝶。
谢晓峰沉下脸,道:“这不是君子所应该做的事。”
铁开诚道:“我本来就不是君子。”
小弟道:“我也不是。”
铁开诚道:“你……”
小弟道:“君子绝不会抢别人的信,也不会偷看别人的信,你不是君子,幸好我也不是。”
铁开诚变色道:“那封信你看过?”
小弟笑了笑,道:“不但看过,而且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铁开诚的脸扭曲,就像是忽然被人一拳重重的打在小腹上,打得他整个人都已崩溃。
信上说的究竟是什么秘密?为什么能让铁开诚如此畏惧?
我不是铁开诚的女人。
我本来是想勾引他的,可惜他太强,我根本找不到一点机会。
幸好铁中奇已老了,已没有年轻时的壮志和雄心,已渐渐开始对奢侈的享受和漂亮的女人发生兴趣。
我一向很漂亮,所以我就变成了他的女人。
只要能躲开夏侯星,比他再老再丑的男人我都肯。
天下最让我恶心的男人就是夏侯星。
有红旗镖局的总镖头收容照顾我,夏侯星当然永远都找不到,何况,铁中奇虽然老了,对我却很不错,从来都没有追问过我的来历。
铁开诚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孝子,只要能让他父亲高兴,什么事他都肯做,在我生日的那天,他甚至还送了我一朵珠花和两只镯子。
只可惜这种好日子并不长,夏侯星虽然没有找到我,慕容秋荻却找到了我。
她知道我的秘密,就以此来要挟我,要我替她做事。
我不能不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我替她在暗中收买红旗镖局的镖师,替她刺探镖局的消息,她还嫌不够,还要我挑拨他们父子,替她除掉铁开诚。
铁中奇对我虽然千依百顺,只有这件事,不管我怎么说,他都听不进去。
所以慕容秋荻就要我在酒中下毒。
那天晚上风雨很大,我看着铁中奇喝下了我的毒酒,心里多少也有点难受,可是我知道这秘密一定不会被人发觉的,因为那天晚上在后院当值的人,也都已被天尊收买了。
铁开诚事后纵然怀疑,已连一点证据都抓不到。
为了保全他父亲的一世英名,他当然更不会将这种事说出来的。
可是现在我却说出来了。
因为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天尊的毒辣和可怕,我虽然不是个好女人,可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只要你能永远记住这一点,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这是封很长的信,小弟却一字不漏的念了出来。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听完了这封信,铁开诚固然已满面痛泪,谢晓峰和小弟的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晓峰才轻轻的问道:“她的人呢?”
小弟道:“走了。”
谢晓峰道:“你有没有问她要去哪里?”
小弟道:“没有。”
铁开诚忽然道:“我也要走了,你也不必问我要去哪里,因为你问了我也绝不会说。”
他当然要走的。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不去做的事。
谢晓峰了解他的处境,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么话都没有说。
铁开诚却又问了句很让他意外的话:“你想不想喝酒?”
谢晓峰笑了,是勉强在笑,却又很愉快:“你也喝酒?”
铁开诚道:“我能不能喝酒?”
谢晓峰道:“能。”
铁开诚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喝两杯?”
谢晓峰道:“这时候还能买得到酒?”
铁开诚道:“买不到我们能不能去偷?”
谢晓峰道:“能。”
铁开诚也笑了。
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笑:“君子绝不会偷别人的酒喝,也不会喝偷来的酒,幸好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二)
夜深,人静。
至少大多数人都已静。
在人静夜深的晚上,最不安静的通常只有两种人——赌得变成了赌鬼的人。喝得变成了酒鬼的人。
可是就连这两种人常去的宵夜摊子,现在都已经静了。
所以他们要喝酒只有去偷。
真的去偷。
“你有没有偷过酒?”
“我什么都没有偷过。”
“我偷过。”谢晓峰好像很得意:“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去偷过酒喝。”
“偷谁的?”
“偷我老子的。”谢晓峰在笑:“我们家那位老爷子虽然不常喝酒,藏的却都是好酒,很可能比我们家藏的剑还好。”
“你们家为什么不叫神酒山庄?”铁开诚居然也在笑。
“因为我们家的人除了我之外都是君子,不是酒鬼。”
“幸好你不是。”
“幸好你也不是。”
夜深人静的晚上,夜深人静的道路,这两个人却还未静,因为他们的心都不静。
车马已在远处停下,他们已走了很远。
“我们家的藏酒虽好,只可惜我只偷了两次就被捉住了。”谢晓峰还在笑,就好像某些人在吹嘘他们自己的光荣历史:“所以后来我只好去偷别人的。”
“偷谁的?”
“绿水湖对岸有家酒铺,掌柜的也姓谢,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所以你就去偷他的?”
“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偷好人不偷坏人。”谢晓峰说话的表情就好像老师在教学生:“这是偷王和偷祖宗们留下来的教训,要做小偷的人,就千万不可不记在心里。”
“因为就算被好人抓住也没什么了不得,被坏人抓住可就有点不得了。”
“不是有点不得了,是大大的不得了。”
“可是好人也会抓小偷的。”
“所以我又被抓住了。”谢晓峰在叹息:“虽然没什么了不得,却也让我得到个教训。”
“什么教训?”
“要偷酒喝,最好让别人去偷,自己最多只能在外面望风。”
“好,这次我去偷,你望风!”
铁开诚真的没有偷过酒,什么都没有偷过,可是不管要他去偷什么,都不会太困难。
他的轻功也许不能算是最好的,可是如果你有两百坛酒藏在床底下,他就算把你全偷光了,你也绝不会知道。
很少有人会把酒藏在床底下。
只有大户人家,才藏着有好酒,大户人家通常都有酒窖。
要偷酒窖里的酒,当然比偷床底下的酒容易。
铁开诚偷酒的本事虽然并不比谢晓峰差多少,酒量却差得不少,所以先醉的当然是他。
不管是真醉,还是假醉,是烂醉,还是半醉,话总是说得要比平时多些,而且说的通常都是平时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铁开诚忽然问:“那个小弟,真的就叫做小弟?”
谢晓峰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
小弟真的应该姓什么?叫什么?你让他应该怎么说?
铁开诚道:“不管他是不是叫小弟,他都绝不是个小弟。”
谢晓峰道:“不是?”
铁开诚道:“他已经是个男子汉。”
谢晓峰道:“你认为他是?”
铁开诚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他,很可能就不会把那封信说出来!”
谢晓峰道:“为什么?”
铁开诚道:“因为我也知道他是天尊的人,他的母亲就是慕容秋荻。”
谢晓峰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他的确已是个男子汉。”
铁开诚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谢晓峰道:“什么事?”
铁开诚道:“他来救你,你很高兴,并不是因为他救了你的命,而是因为他来了!”
谢晓峰喝酒,苦笑。
酒虽然是冷的,笑虽然有点苦,心里却又偏偏充满了温暖和感激。
感激一个人的知己。
铁开诚道:“有件事你可以放心,我绝不会再去找薛可人。”
薛可人就是那猫一样的女人。
铁开诚道:“因为她虽然做错了,却是被逼的,而且她已经赎了罪。”
谢晓峰道:“可是……”
铁开诚道:“可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他又强调:“虽然我不去找她,你却一定要去找她。”
谢晓峰明白他的意思。
铁开诚虽然放过了她,慕容秋荻却绝不会放过她的。
连曹寒玉、袁家兄弟、红旗镖局,现在都已在天尊的控制之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到的?”
谢晓峰道:“我一定会去找她。”
铁开诚道:“另外有个人,你却一定不能去找。”
谢晓峰道:“谁?”
“燕十三。”
夜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谢晓峰遥视着远方,燕十三仿佛就站在远方的黑暗中,仿佛已与这寂寞的寒夜融为一体。
他从未见过燕十三,但是他却能够想像出燕十三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
他疲倦,只因为他已杀过太多人,有些甚至是不该杀的人。
他杀人,只因为他从无选择的余地。
谢晓峰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他了解这种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
因为他也杀人,也同样疲倦,他的剑和他的名声,就像是个永远都甩不掉的包袱,重重的压在他肩上,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杀人者通常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是不是必将死于人手?
他忽然又想起刚才在自知必死时,那一瞬间心里的感觉。
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燕十三。
说出了这三个字,本已将醉的铁开诚酒意似又忽然清醒。
他的目光也在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这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是谁?”
谢晓峰道:“是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铁开诚道:“陌生人并不可怕。”
——因为陌生人既不了解你的感情,也不知道你的弱点。
——只有你最亲密的朋友,才知道这些,等到他们出卖你时,才能一击致命。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谢晓峰一定会了解。
谢晓峰道:“但是这个陌生人却和别的人不同。”
铁开诚道:“有什么不同?”
谢晓峰说不出。
就因为他说不出,所以才可怕。
铁开诚又问:“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谢晓峰道:“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就在那陌生的地方,他看见那可怕的陌生人,和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在一起,在论剑。
论他的剑。
——他最亲近的那个人,是不是慕容秋荻?
铁开诚道:“你想那个陌生人会不会是燕十三?”
谢晓峰道:“很可能。”
铁开诚忽然叹了口气,道:“我这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也是他,不是你。”
谢晓峰道:“不是我?”
铁开诚道:“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
——那也许只因为现在我已改变了。
这句话谢晓峰并没有说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会改变的。
铁开诚道:“燕十三却不是。”
谢晓峰道:“他不是人?”
铁开诚道:“绝不是!”
他沉思着,慢慢的接着道:“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我很好,传授我的剑法,可是却从来不让我亲近他,也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因为要做杀人的剑客,就必定要无情。
这些话铁开诚也没有说出来,他相信谢晓峰一定也会了解。
他们沉默了很久,铁开诚忽然又道:“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四种变化,并不是你创出来的。”
谢晓峰道:“是他?”
铁开诚点点头,道:“他早已知道这第十四剑,而且也早已知道你剑法中有一处破绽。”
谢晓峰道:“可是他没有传授给你?”
铁开诚道:“他没有。”
谢晓峰道:“你认为他是在藏私?”
铁开诚道:“我知道他不是。”
谢晓峰道:“你也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铁开诚道:“因为他生怕我学会这一剑后,会去找你。”
谢晓峰道:“因为他自己对这一剑也没有把握?”
铁开诚道:“可是你也同样没把握能破他的这一剑。”
谢晓峰没有反应。
铁开诚盯着他,道:“我知道你没有把握,因为刚才我使出那一剑时,你若有把握,早已出手,也就不会遭别人的暗算。”
谢晓峰还是没有反应。
铁开诚道:“我劝你不要去找他,就因为你们全都没有把握,我不想看着你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
谢晓峰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事?”
铁开诚道:“是不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往事?”
谢晓峰道:“不是。”
他又补充着道:“本来我也认为应该是的,可是在我自知必死的那一瞬间,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事。”
铁开诚道:“你想的是什么?”
谢晓峰道:“是那一剑,第十四剑。”
铁开诚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在那一瞬间,他想的也是这一剑。
一个人若已将自己的一生全都为剑而牺牲,临死前他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谢晓峰道:“本来我的确没把握能破那一剑,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却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那一剑本来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可是被这道闪电一击,立刻就变了。”
铁开诚道:“变得怎么样?”
谢晓峰道:“变得很可笑。”
本来很可怕的剑法,忽然变得很可笑,这种变化才真的可怕。
铁开诚什么都不再说,又开始喝酒。
谢晓峰喝的更多,更快。
铁开诚道:“好酒。”
谢晓峰道:“偷来的酒,通常都是好酒。”
铁开诚道:“今日一别,不知要等到何时方能再醉?”
谢晓峰道:“只要你真的想醉,何时不能再醉?”
铁开诚忽然大笑,大笑着站起来,一句话都不再说就走了。
谢晓峰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大笑,看着他走。
——铁中奇虽然不是他亲生的父亲,可是为了保全铁中奇的一世英名,他宁可死,宁愿承担一切罪过,因为他们已有了父子的感情。
谢晓峰没有笑。想到这一点,他怎么能笑得出?
他又喝完了最后的酒,却已辨不出酒的滋味是甘?是苦?
无论是甘是苦,总是酒,既不是水,也不是血,绝没有人能反驳。
那岂非也正像是父子间的感情一样?
(三)
天亮了。
车马仍在,小弟也在。
谢晓峰走回去的时候,虽然已将醉了,身上的血腥却比酒意更重。
小弟看着他上车,看着他倒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谢晓峰忽然道:“可惜你没有跟我们一起去喝酒,那真是好酒。”
小弟道:“偷来的酒,通常都是好酒。”
这正是谢晓峰刚说过的话。
谢晓峰大笑。
小弟道:“只可惜不管多好的酒,也治不了你的伤。”
不管是身上的伤,还是心里的伤,都一样治不了。
谢晓峰却还在笑:“幸好有些伤是根本就不必去治的。”
小弟道:“什么伤?”
谢晓峰道:“根本就治不好的伤。”
小弟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醉了。”
谢晓峰道:“你也醉了。”
小弟道:“哦?”
谢晓峰道:“你应该知道,天下最容易摆脱的是哪种人?”
小弟道:“当然是死人。”
谢晓峰道:“你若没有醉,那么你既然一心要摆脱我,为什么偏偏又要来救我?”
小弟又闭上了嘴,却忽然出手,点了他身上十一处穴道。
他最后看见的,是小弟的一双眼睛,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
这时阳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他的眼睛。
(四)
谢晓峰醒来时,最先看见的也是眼睛,却不是小弟的眼睛。
有十几双眼睛。
这是间很大的屋子,气派也好像很大,他正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十几个人正围在床边,看着他,有的高瘦,有的肥胖,有的老了,有的年轻,服饰都很考究,脸色都很红润,显出一种生活富裕,营养充足的样子。
十几双眼睛有大有小,目光都很锐利,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群屠夫正在打量着他们正要宰割的牛羊,却又拿不定主意,应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谢晓峰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已完全消失,连站都站不起来。
就算能站起来,这十几个人只要每个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他就又要躺下去。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用这种眼光来看他?
十几个人忽然全都散开了,远远的退到一个角落里去,又聚到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谢晓峰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却看得出他们一定是在商议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一定跟他有很密切的关系。
因为他们一面说,一面还不时转过头来,用眼角偷偷的打量他。
他们是不是在商量,要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他?折磨他?
小弟呢?
小弟终于出现了。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显得很疲倦憔悴,落拓潦倒。
可是现在他却已换上身鲜明华丽的衣服,连发髻都梳得很光洁整齐。
他简直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是什么事让他忽然奋发振作起来的?
——是不是因为他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终于将谢晓峰出卖给天尊,立了大功?
看见他走进来,十几个人立刻全都围了上去,显得巴结而阴沉。
小弟的神情却很严肃,冷冷的问:“怎么样?”
“不行。”十几个人同时回答。
“没有法子?”
“没有。”
小弟的脸沉了下去,眼中现出怒火,忽然出手,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衣襟。
这人年纪最大,气派不小,手里拿着的一个鼻烟壶,至少就已价值千金。
可是在小弟面前,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只被猫捉住的耗子。
小弟道:“你就是简复生?”
这人道:“是。”
小弟道:“听说别人都叫你‘起死复生’简大先生?”
简复生道:“那是别人胡乱吹嘘,老朽实在不敢当。”
小弟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这鼻烟壶很不错呀?”
简复生虽然还是很害怕,眼睛里却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这鼻烟壶是用整块碧玉雕成的,他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就连睡着了的时候,都压在枕头下面。
他听见有人称赞这鼻烟壶,简直比听见别人称赞他的医术还要得意。
小弟微笑道:“这好像还是用整块汉玉雕出来的,只怕最少也得值上千两银子。”
简复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大少爷也是识货的人。”
小弟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简复生道:“都是病人送的诊金。”
小弟道:“看来你收的诊金可真不少呀?”
简复生已渐渐听出话风不太对了,已渐渐笑不出来。
小弟道:“你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简复生虽然满心不情愿,却又不敢不送过去。
小弟手里拿着鼻烟壶,好像真的在欣赏的样子,喃喃道:“好,真是好东西,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还不配用这样的好东西。”
这句话刚说完,“吧”的一响,这价值连城的鼻烟壶竟已被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简复生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比刚死了亲娘的孝子还难看,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小弟冷笑道:“你枉称名医,收的诊金比谁都高,却连这么样一点轻伤都治不好,你究竟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简复生全身发抖,满头冷汗,嘴里结结巴巴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他旁边却有个华服少年挺身而出,抗声道:“这绝不是一点轻伤,那位先生伤势之重,学生至今还没有看见过。”
小弟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
少年道:“学生不是东西,学生是个人,叫简传学。”
小弟道:“你就是简复生的儿子?”
简传学道:“是的。”
小弟道:“你既叫简传学,想必已传了他的医学,学问想必也不小。”
简传学道:“学生虽然才疏学浅,有关刀圭金创这方面的医理,倒也还知道一点。”
他指着后面的人,又道:“这些位叔叔伯伯,也都是此中的斲轮老手,我们这些人治不好的伤,别人想必也治不好。”
小弟怒道:“你怎么知道别人也治不好?”
简传学道:“那位先生身上的伤,一共有五处,两处是旧创,三处是这两天才被人用利剑刺伤的,虽然不在要害上,可是每一剑都刺得很深,已伤及了关节处的筋骨。”
他歇了口气,又接着道:“病人受了伤之后,若是立刻求医静养,也许还不致残废,可惜他受伤后又劳动过度,而且还喝了酒,喝的又太多,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了。”
他说的话确实句句都切中要处,小弟也只有在旁边听着。
简传学道:“可是最严重的,还是那两处旧创,就算我们能把新创治好,他也只能再活七天。”
他又补充道:“最多七天。”
小弟道:“可是那两处旧创看起来岂非早已收了口?”
简传学道:“就因为创痕已经收了口,所以才最多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道:“我不懂!”
简传学道:“你当然不会懂,懂得这种事的人本就不多,不幸他却偏偏认得一个,而且恰巧是他的朋友。”
小弟更不懂:“是他的朋友?”
简传学道:“他受伤之后,就恰巧遇见了这位朋友,这位朋友身上,恰巧带着最好的金创药,又恰巧带着最毒的化骨散。”
他叹了口气:“金创药生肌,化骨散蚀骨,创痕收口时,剧毒已入骨,七天之内,他的全身上下一百卅七根骨骼,都必将化为脓血。”
小弟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没有药可以解这种毒?”
简传学道:“没有。”
小弟道:“也没有人可以解这种毒?”
简传学道:“没有。”
他的回答简单、明确、肯定,令人不能怀疑,更不能不信。
但是一定要小弟相信这种事,又是多么痛苦,多么残酷。
只有他知道简传学说的这位朋友是谁,就因为他知道,所以痛苦更深。
只有痛苦,没有别的,因为他甚至连恨都不能去恨。
应该爱的不能去爱,应该恨的不能去恨,对一个血还没有冷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痛苦如何能忍受?
他忽然听见谢晓峰在问:“最多七天,最少几天?”
他不敢回头面对谢晓峰,也不想听见简传学的答复。
但是他已听见。
“三天。”
简传学的回答虽然还是同样明确肯定,声音里却也有了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最少很可能只有三天。”
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已只剩下短短三天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谢晓峰的反应很奇特。他笑了。
死,并不是件可笑的事,绝不是。
他为什么要笑?
是因为对生命的轻蔑和讥诮?还是因为那种已看破一切的洒脱?
小弟忽然转身冲过去,大声道:“你为什么还要笑?你怎么还笑得出?”
谢晓峰不回答,却反问:“大家远路而来,主人难道连酒都不招待?”
简复生的手一直在抖,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想这里每个人现在都需要喝一杯。”
“喝一杯”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只喝一杯。
三杯下肚,简复生的手才恢复稳定。
酒,本就能使人的神经松弛,情绪稳定。
可是终年执刀圭的外伤大夫,却不该有一双常常会颤抖的手。
谢晓峰一直在盯着他的手,忽然问:“你常喝酒?”
简复生迟疑着,终于承认:“常喝,可是喝得不多。”
谢晓峰道:“如果一个人常喝酒,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喝?”
简复生道:“大概是的。”
谢晓峰道:“既然喜欢喝,为什么不多喝些?”
简复生道:“因为喝多了总是对身体有损,所以……”
谢晓峰道:“所以你心里虽然想喝,却不得不勉强控制自己。”
简复生承认。
谢晓峰道:“因为你还想活下去,还想多活几年,活得越长越好。”
简复生更不能否认——生命如此可贵,又有谁不珍惜?
谢晓峰举杯,饮尽,道:“每个人活着时,都一定有很多心里很想去做,却不敢去做的事,因为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难免会有很多拘束,很多顾忌。”
简复生又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芸芸众生中,又有谁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谢晓峰道:“有一种人。”
简复生道:“哪种?”
谢晓峰微笑道:“知道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几天的人。”
他在笑,可是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忍心笑?谁能笑得出?
在人类所有的悲剧中,还有哪种比死更悲哀?
一种永恒的悲哀。
酒已将足,仍未足。
谢晓峰忽然问:“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几天,在这几天里,你会做些什么事?如何安排这短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