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三少爷的剑
5400000018

三少爷

(一)

天上地下,只有这么样一个人。

他不但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也是位才子,自从他生下来,他得到的光荣和宠爱,就没有人能比得上。

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就算恨他的人,也不能不佩服他。

无论谁都知道谢晓峰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可是又有谁能真正了解他?

是不是有人了解他都无妨。

有些人生下来本就不是为了要让人了解的,就像是神一样。

就因为没有人能了解神,所以它才能受到世人的膜拜和尊敬。

在世人心目中,谢晓峰几乎已接近神。

阿吉呢?

阿吉只不过是个落拓江湖的浪子,是个没有用的阿吉。

谢晓峰怎么会变成阿吉这么样一个人?

可是现在他却偏偏要说:“我就是谢晓峰!”

他真的是?

老和尚笑了,大笑:“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阿吉道:“我就是。”

他没有笑。

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痛苦,他本来宁死也不愿说的,可是现在他说了。

因为他不能让小弟死,绝不能。

老和尚的笑声终于停住,冷冷道:“可是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已死了。”

阿吉道:“他没有死。”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也许他的心已死了,可是他的人并没有死。”

老和尚盯着他,道:“就因为他的心已死了,所以才会变成阿吉?”

阿吉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只可惜阿吉的心还没有死,所以谢晓峰也不能不活下去!”

仇二忽然道:“我相信他。”

老和尚道:“为什么相信?”

仇二道:“因为除了谢晓峰之外,没有人能让茅一灵屈膝!”

柳枯竹道:“我也相信。”

老和尚道:“为什么?”

柳枯竹道:“因为除了谢晓峰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能在一招内夺下我的剑!”

老和尚道:“你呢?”

他问的是富贵神仙手。

神仙手没有开口,可是他那双贵妇人的手已慢慢垂下,利剑般的指甲也软了。

这已是最好的答复。

谢晓峰的手一翻,枯竹剑已入鞘,柳枯竹腰带上插着的剑鞘。

小弟已转过身,面对着他,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奇怪表情。

富贵神仙手又用那双贵妇人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你是不是忘了做一件事?忘了去谢谢三少爷的救命之恩?”

小弟垂下头,终于慢慢的走过去,慢慢的跪下。

谢晓峰拉住了他的手,疲倦而憔悴的脸上仿佛有了光。

小弟忽又抬起头,问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谢晓峰没有回答,只笑了笑,笑得仿佛很愉快,又仿佛很悲伤。

他的笑容还在脸上,他的右手的脉门已被扣住。

被小弟扣住,用“七十二小擒拿手”最厉害的一招扣住。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单亦飞的人已飞起,一脚向谢晓峰踢了过去。

只听“铮”的一声响,他的木脚中突然弹出了一柄剑,他的人刚飞起,剑已刺入谢晓峰的肩头。

这就是他的第二柄剑。

这才真正是他成名的杀手!

谢晓峰没有避开这一剑。

因为这一瞬间,他正在看着小弟,他的眼神中并没有惊惧愤怒,只有悲伤,失望和痛苦。

直到剑峰刺入他的肩,鲜血飞溅而出,他的目光还没有离开。

这时仇二和柳枯竹的剑也刺了过来,还有那双贵妇人般的手,雷贵神仙搜魂手。

谢晓峰还是没有动,没有闪避。

他右手的脉门虽然被扣住,可是他还有另外一只手。

他为什么不动?

这位天下无双的剑客,难道真的连一个孩子的擒拿手都解不开?

仇二的剑,比柳枯竹快。

他刺的是谢晓峰左膝。

左膝并不是人身要害,却可以让人不能行动。

他的出手准确而狠毒,如果要伤谢晓峰的要害,绝不会失手。

他们并不想立刻要他的命。

这一剑谢晓峰也没有躲开,剑锋划过,鲜血溅上了小弟的脸。

柳枯竹的剑也跟着刺了过来。

小弟忽然大吼,放开了谢晓峰的手,用力推开了他,却用自己的臂,挡住了枯竹剑,剑锋恰巧嵌入了他的骨节。

“你疯了?”

柳枯竹怒喝,拔剑,拔不出。

单亦飞凌空一翻,木脚中的剑与手中的剑合而又分,“燕子双飞”。

仇二长剑斜挂,削谢晓峰的脸。

三把剑,三个方向,都快如闪电,毒如蛇蝎。

只听“夺”的一声,仇二的剑忽然被一股力量打斜,钉入了单亦飞的木脚。

单亦飞重心骤失,身子从半空中落下,“格吱”一声,手臂已被拗断,掌中剑也不见了。

枯竹剑被小弟嵌住,小弟的人也被枯竹剑钉死。

富贵神仙的搜魂手又到了小弟的咽喉眉睫。

忽然间,剑光一闪,这双贵妇的手尖尖十指,已被一根根削断,一根接着一根,血淋淋的落在地上。

剑光再一闪,鲜血又溅出,柳枯竹惨呼倒下时,小弟已飞出门外。

没有人追出去,因为门口有人。

谢晓峰夺剑、挥剑、削指、刺人,反手将小弟送出门外,身子已挡住了门。

现在每个人都已知道他就是谢晓峰,他的掌中有剑。

谢家的三少爷掌中有剑时,谁敢轻举妄动?

就算他受了伤,就算他的伤口还在流血,也没有人敢动!

直到他退出去很久,老和尚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剑法,果然是天下无双的谢晓峰!”

刚才已被击倒,一直僵卧在地上的竹叶青忽然道:“剑法确实是好的,天下无双则未必。”

他居然慢慢的坐了起来,脸上居然又露出了微笑。

老和尚居然也不吃惊,只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叶先生的剑法当然也是好的,刚才为何不拔剑而起,与他一决胜负?”

竹叶青微笑道:“我比不上他。”

老和尚道:“你知道有谁能比得上他?”

竹叶青道:“至少还有一个人。”

老和尚道:“夫人?”

竹叶青微笑不答,却反问道:“你见过夫人出手?”

老和尚道:“没有。”

竹叶青道:“那只因夫人纵然要杀人,也用不着自己出手。”

老和尚道:“有谁能替她出手,将谢晓峰置之于死地?”

竹叶青道:“燕十三!”

老和尚沉默了很久,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燕十三,当然是燕十三。”

竹叶青道:“普天之下,除了夫人外,只有他知道谢晓峰剑法中的破绽。”

老和尚道:“可是他自从在绿水湖上刻舟沉剑后,江湖中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的行踪,他怎么会替夫人去找谢晓峰?”

竹叶青道:“他不会。”

老和尚道:“谢晓峰会去找他?”

竹叶青道:“也不会。”

他微笑,又道:“可是我保证他们一定会在无意中相见。”

老和尚道:“真的无意?”

竹叶青拂衣而起,淡淡道:“是有情?还是无情?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事有谁能分得清?”

(二)

夜。

院子里黑暗而幽静,谢晓峰却走得很快,用不着一点灯光,他也能找到这里的路。

就在这个院子,就在这种同样安静的晚上,他也不知有多少次曾经披衣而起,来静静的体会这中宵的风露和寂寞。

今夜的星辰非昨夜,今日的谢晓峰,也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世事如棋,变幻无常,又有谁能预测到他明日的遭遇?

现在他惟一关心的,只是他身边的这个人。

小弟默默的走在他身边,穿过黑暗的庭院,忽然停下来,道:“你走吧!”

谢晓峰道:“你不走?”

小弟摇摇头,脸色在黑暗中看来惨白如纸,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们走的本就不是同一条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谢晓峰看着他惨白的脸,心里又是一阵剧痛,也过了很久才轻轻的问:“你不能换一条路走?”

小弟握紧双拳,大声道:“不能!”

他忽然转身冲出去,可是他身子刚跃起,就从半空中落下。

他惨白的脸上,冷汗如雨,再想挣扎着跃起,却已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挨得住柳枯竹那一剑的,现在却发觉伤口里的疼痛越来越无法忍受。

他已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斗室中一灯如豆,谢晓峰正在灯下,凝视着一截半寸长的剑尖。

枯竹剑的剑尖。

枯竹剑拔出时,竟留下了这一截剑尖在他的肩胛骨节里。

这种痛苦有谁能忍受?

若不是因为谢晓峰有一双极稳定的手,又怎么能将这截剑尖取出来?

可是直到现在他的衣服还没有干,手心也还有汗。

直到现在,他的手才开始发抖。

小弟看着他,忽然道:“这一剑本该是刺在你身上的。”

谢晓峰苦笑,道:“我知道。”

小弟道:“所以你虽然替我治了伤,我也用不着感谢你。”

谢晓峰道:“你用不着……”

小弟道:“所以我要走的时候,你也不该留我。”

谢晓峰道:“你几时要走?”

小弟道:“现在。”

可是他没有走,他还没力气站起来。

谢晓峰慢慢的站起来,走到床头,凝视着他,忽然问:“以前你就见过我?”

小弟道:“虽然我没有见过你的人,却见过别人替你画的一幅像。”

谢晓峰并没有问是谁替他画的像,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只问:“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你已认出了我?”

小弟道:“我只告诉过一个人。”

谢晓峰道:“谁?”

小弟道:“天尊。”

谢晓峰道:“所以她就订下这计划来杀我?”

小弟道:“她知道要杀你并不容易。”

谢晓峰道:“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手,和那老和尚都是天尊的人?”

小弟道:“仇二也是。”

谢晓峰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的问:“天尊就是你母亲?”

这句话他显然早就想问了,却一直不敢问。

小弟回答得却很快:“不错,天尊就是我母亲,现在我也用不着瞒你。”

谢晓峰黯然道:“你本来就不必瞒我,我们之间,本就不该有秘密。”

小弟盯着他,道:“为什么?”

谢晓峰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小弟摇头。

谢晓峰道:“那么我问你,既然你母亲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小弟还是在不停的摇头,脸上也露出痛苦迷惘之色,忽然跳起来,用身上盖着的被蒙住了谢晓峰的头,一脚踢开了斗室的门,冲了出去。

谢晓峰若是要追,就算用一千张,一万张被,也一样拦不住他的。

可是他没有追,因为他掀起这张被时,就看见了慕容秋荻。

冷冷清清的星光,冷冷清清的夜色,冷冷清清的小院里,有一棵已枯萎了的白杨树。

她就在树下,清清淡淡的一个人,清清淡淡的一身衣服,眼波朦胧。

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几时来的。

她要来的时候就来了,要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

有人说她是天上的仙子,有人说她是地下的幽灵,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不在乎。

已经有十五年了。

漫长的十五年,在这四千多个长长短短,冷冷热热,有甜有苦的日子里,有多少人生?有多少人死?有多少沧桑?有多少变化?

可是她没有变。

十五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可是他已变了多少?

小院中枯树摇曳,斗室里一灯如豆。

她没有走进来,他也没有走出去,只是静静的互相凝视着。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总是像这么样,若即若离,不可捉摸。

没有人能了解他对她的感情,也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至少他脸上连一点都没有表露。

他早已学会在女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情感,尤其是这个女人。

有风,微风。

她抬起手,轻抚被微风吹乱的头发,忽然笑了笑。

她很少笑。

她的笑容也像是她的人,美丽,高雅,飘忽,就好像春夜中的微风,没有人能捉得住。

她的声音也像是春风般温柔:“已经有多少年了?是十五年?还是十六年?”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她一定比他记得更清楚,也许连每一天发生的事都能记住。

她笑得更温柔:“看样子你还是没有变,还是不喜欢说话。”

他冷冷的看着她,过了很久,才冷冷的问:“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的笑容消失,垂下了头:“没有了……没有了……”

是不是真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

她忽又抬起头,盯着他:“我们之间若是真的已无话可说,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这句话本该是他问她,她自己却先问了出来。

然后她又自己回答:“我来,只因为我要带走那个孩子,你以前既然不要他,现在又何必来惹他,让他痛苦?”

他的瞳孔收缩,就像是忽然有根针刺入他心里。

她的瞳孔也在收缩:“我来,也因为我要告诉你,我一定要你死!”

她的声音冰冷,仿佛忽然变了个人:“而且这一次我要让你死在我自己的手里。”

谢晓峰冷冷道:“天尊杀人,又何必自己出手?”

慕容秋荻道:“杀别人我从不自己出手,你却是例外。”

又有一阵风,她的头发更乱。

风还没有吹过去,她的人已扑了过来,就像是发了疯一样扑过来,就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现在她已不再是那清淡高雅,春风般飘忽美丽的少女,也不再是那冷酷聪明,傲视天下武林的慕容夫人。

现在她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被情丝纠缠,爱恨交迸,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她没有等谢晓峰先出手,也没有等他先露出那一点致命的破绽。

她根本连一点武功都没有用出来。

因为她爱这个男人,又恨这个男人,爱得要命,又恨得要命,所以她只想跟他拼了这条命,就算拼不过也要拼。

对这么样一个女人,他怎么能施展出他那天下无双的剑法?

他身经百战,对付过各式各样的武林高手,度过了无数次致命的危机。

可是现在他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桌上的灯被踢翻了。

慕容秋荻已泼妇般冲进来。仿佛想用牙齿咬他的耳朵,咬他的鼻子,把他全身的肉都一块块咬下来,又仿佛想用指甲抓他的头发,抓他的脸。

他一拳就可以把她打出去,因为她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可是他不能出手,也不忍出手。

他毕竟是个男人,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女人。

他只有往后退,斗室中可以退的地方本不多,他已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她手里忽然有剑光一闪,毒蛇般向他刺了过来!

这一剑已不是泼妇的剑,而是杀人的剑!

这一剑不但迅速,毒辣,准确,而且是在对方最想不到的时候和方向出手的,刺的正是对方最想不到的部位。

这一剑不但是剑法中的精粹,也已将兵法中的精义完全发挥。

这本是必刺必中的一剑,可是这一剑没有刺中。

(三)

除了谢晓峰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避开这一剑,因为世上也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慕容秋荻。

他能避开这一剑,并不是因为他算准了这一剑出手的时间和部位,而是因为他算准了慕容秋荻这个人。

他了解她的,也许比她自己还多。

他知道她不是泼妇,也知道她绝不会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

剑锋从他肋下划过时,他已擒住她的腕脉,他的出手时间也绝对准确。

短剑落下,她的人也软了,整个人都软软的倒在他怀里。

她的身子轻盈、温暖而柔软。

他的手却冰冷。

长夜已将尽,晨曦正好在这时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

她脸上已有泪光。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又在痴痴迷迷的看着他。

他看不见。

她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也要杀你,你也夺过了我的剑,就像这样抱着我。”

他听不见,可是他忘不了那一天——

是春天。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浓荫遮盖的大树下,站着个清清淡淡的大女孩。

她看见了他,对他笑了笑,笑容就像春风般美丽飘忽。

他也对她笑了笑。

看见她笑得更甜,他就走过去,摘下一朵山茶花送给她。

她却给了他一剑。

剑锋从他咽喉旁划过时,他就抓住了她的手,她吃惊的看着他,问道:“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反问。

“因为除了谢家的三少爷外,没有人能在一招间夺下我的剑。”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已有很多人伤在她剑下,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伤人。

因为那天春正浓,花正艳,她的身子又那么轻,那么软。

因为那时他正少年。

现在呢?

十五年漫长艰辛的岁月,已悄悄的从他们身边溜走。

现在他心里是不是还有那时同样的感觉?

她仍在低语:“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总忘不了那一天,因为就在那一天,我就把我整个人都给了你,迷迷糊糊的给了你,你却一去就没了消息。”

他好像还是听不见。

她又说:“等到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已订了亲,你是来送贺礼的。”

“那时我心里虽然恨你,怨你,可是一见到你,我就没了主意。

“所以就在我订亲的第二天晚上,我又迷迷糊糊的跟着你走了,想不到你又甩下了我,又一去就没有消息。

“现在我心里虽然更恨你,可是……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再骗我一次,把我带走,就算这次你杀了我,我也不怨你。”

她的声音哀怨柔美如乐曲,他真的能不听?真的听不见?

他真的骗了她两次,她还这么样对他。

他真的如此薄情,如此无情?

“我知道你以为我已变了!”她已泪流满面:“可是不管我在别人面前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对你,我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谢晓峰忽然推开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她还不放弃,还跟着他。

斗室外阳光已照遍大地,远处山坡上又是一片绿草如茵。

他忽然回头,冷冷的看着她:“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杀了你?”

她脸上泪犹未干,却勉强作出笑脸:“只要你高兴,你就杀了我吧。”

他再转身往前走,她还在跟着:“可是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至少也该让我先替你包好。”

他不理。

她又说:“虽然这是我叫人去伤了你的,可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只要你开口,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杀了那些人。”

他的脚步又慢了,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冷酷的眼睛里已有了感情。

不管那是爱?还是恨?都是种深入骨髓,永难忘怀的感情。

堤防崩溃了,冰山融化了。

纵然明知道堤防一崩,就有灾祸,可是堤防要崩时,有谁能阻止?

她又倒入他怀里。

又是一年春季,又是一片绿草如茵。

(四)

谢晓峰慢慢的从山坡上坐起来,看着躺在他身畔的这个人。

他心里在问自己:“究竟是我负了她?还是她负了我?”

没有人能答复这问题,他自己也不能。

他只知道,无论她是好是坏,无论是谁负了谁,他只有和这个人在一起时,才能忘记那些苦难和悲伤,心里才能安宁。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只知道人与人之间,若是有了这种感情,就算受苦受骗,也是心甘情愿的。

就算死都没关系。

她又抬起头,痴痴迷迷的看着他:“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知道?”

“你想要我解散天尊,带回那个孩子,安安静静的过几年。”

她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就算他天生是个浪子,就算他血管里流着的都是浪子的血,可是他也有厌倦的时候。

尤其是每当大醉初醒,夜深人静时,又有谁不想身畔能有个知心的人,能诉说自己的痛苦和寂寞?

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忽又问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

女人的心事,本就难测,何况是她这样的女人。

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我在想,你真是个呆子。”

“呆子?”他不懂。

“你知不知道天尊是我花了多少苦心才建立的?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将它毁了?你既然已不要那个孩子,我为什么要带来给你?”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全身都已冰冷,从足底直冷到心底。

慕容秋荻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笑得更疯狂:“你至少也该想想,我现在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难道还会去替你煮饭洗衣裳?”

她不停的笑:“现在你居然要我做这些事,你不是呆子谁是呆子?”

谢晓峰真的是呆子?

他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时已可将唐诗读得朗朗上口,大多数像他那种年纪的孩子,还在穿开裆裤。

可是他在慕容秋荻面前,却好像真的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无论谁在某一个人面前都会变成呆子的,就好像上辈子欠了这个人的债。

他慢慢的站起来,看着她,道:“你说完了没有?”

慕容秋荻道:“说完了又怎么样?难道你想杀了我?”

她的笑声忽然变成悲哭,大哭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这么样对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她哭得伤心极了,脸上却连一点悲伤之色都没有,忽又压低声音,道:“喜欢你的女人太多,我知道你渐渐就会忘了我的,所以我每隔几年就要修理你一次,好让你永远忘不了我。”

这句话说完,她哭的声音更大,忽然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掴了两巴掌,打得脸都紫了,又大叫道:“你为什么不索性痛痛快快的杀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打我?折磨我?”

她捂着脸,痛哭着奔下山坡,就好像他真在后面追着要痛打她。

谢晓峰连指尖都没有动,山坡下却忽然出现了几个人。

一个满头珠翠的华服贵妇,第一个迎上来,将她搂在怀里。

后面跟着的三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但却步履雄健,腰肢也还是笔直的,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袋。

另一个人虽然才过中年,却已显得老态龙钟,满脸都是风尘之色,仿佛刚赶过远路。

走在最后面的,却是个身材纤弱的小姑娘,一面走,一面偷偷的擦眼泪。

谢晓峰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娃娃!”

最后走上山坡的这个小姑娘,竟然就是他一直在担心着的娃娃。

他没有叫,只因为另外三个人他也认得,而且认得了很久。

那老当益壮的白发人,是他的姑丈华少坤。

二十年前,“游龙剑客”华少坤力战点苍和武当的八大弟子,未曾一败,又娶了神剑山庄主人谢王孙的堂房妹妹“飞凤女剑客”谢凤凰,龙凤双剑,珠联璧合,江湖中人都认为是最理想的一对璧人。

那时正是华少坤如日中天,平生最得意的时候,想不到就在这时候,他竟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十来岁的童子剑下。

击败他的那个小孩,就是谢晓峰。

正将慕容秋荻抱在怀里,替她擦眼泪的贵妇人,就是他的姑姑谢凤凰。

那个身材已渐臃肿的中年胖子也姓谢,也是他的远房亲戚,而且还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溜到对岸湖畔的小酒店去要酒喝。

这中年胖子,就是那小酒店的谢掌柜。

他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怎么会和娃娃在一起?

谢晓峰猜不透,也不想猜,他只想赶快走得远远的,不要让这些人看见他。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看见了他,华少坤正在看着他冷笑,娃娃正在看着他流泪。

谢掌柜已喘息着爬上山坡,弯下腰,陪笑招呼:“三少爷,好久不见了,你好。”

谢晓峰很不好,心情不好,脸色也不好,可是对这个在他八九岁时就偷偷给他酒喝的老好人,他却不能不笑笑,才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谢掌柜不会说谎,只有说老实话:“我们都是慕容姑娘请来的。”

谢晓峰道:“她请你们来干什么?”

谢掌柜迟疑着,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还应该说老实话。

谢凤凰已冷笑道:“来看你做的好事!”

谢晓峰闭上了嘴。

他知道他这位姑姑非但脾气不好,对他的印象也不好,世上本就没有任何女人会喜欢一个把自己老公打败了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她的侄子都一样。

可惜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对你的印象好不好,都一样是你的姑姑。

他虽然闭上了嘴,谢凤凰却不肯放过他:“想不到我们谢家竟出了你这样的人才,不但会欺负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

她指着慕容秋荻脸上的指痕:“你已经骗了她两次,甩了她两次,她还是全心全意的对你,你为什么还要把她打成这样子?”

慕容秋荻流着泪道:“他……他没有……”

谢凤凰怒道:“你少开口,刚才你们在那小客栈里说的话,我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自己既然一句都不敢否认,你为什么还要替他洗脱?”

她又问:“那些话谢掌柜是不是也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掌柜道:“是。”

谢凤凰道:“你玩别的女人,我们管不着,也懒得管。可是姑苏慕容跟我们谢家的关系却不同,就算你不要你的儿子,我们谢家却不能不认这个孙子,更不能不认这个媳妇!”

谢晓峰没有开口,他的嘴唇在发抖,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慕容秋荻的企图。

她故意将这些人找来,安排他们躲在那小客栈附近,故意说那些话,让他们听见,好让他以后想辩白也没法子辩白。

现在她已是江南慕容和天尊的主人,可是她还不满足。她还在打神剑山庄的主意。

谢家若是承认了她们母子,她当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下神剑山庄的霸业。

谢凤凰又在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晓峰没有话说。

这些事他虽然已想到,却连一句都说不出。

谢凤凰道:“谢家的家法第一条是什么?”

谢晓峰的脸色还没有变,谢掌柜的脸色已变了。

他也知道谢家的家法,第一条就是戒淫——淫人妻女,斩其双足。

谢凤凰冷笑道:“你既已犯了这一戒,就算我大哥护着你,我也容不得你!”

她的手一招,山坡下立刻就有个垂髻童子送上了一柄剑。

剑一出鞘,寒气就已沁人肌肤。

谢凤凰厉声道:“现在我就要替我们谢家清理门户,你还不跪下来听命受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