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老板高高的坐在一张特地从他公馆搬来的虎皮交椅上,看看他面前的七个人,面带微笑,不住点头,显然觉得很满意。
竹叶青当然也笑容满面,只要大老板高兴,他一定也很高兴。
白木这些人却好像有点笑不出,看见了那和尚的惨死,大家心里都很不舒服。
——究竟是谁杀了他?
——是不是那个女人扮猪吃了老虎?还是这附近另有高手?
竹叶青微笑道:“据说各位一进城,就做了几件惊人的事,真是好极了。”
白木冷冷道:“一点都不好。”
竹叶青道:“可是现在城里的人,已没有一个不知各位的厉害了。”
白木闭上嘴。
他的同伴也全都闭着嘴,虽然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苦水,却连一口都吐不出。
他们本来的确是想显点威风,先给这城市一个下马威的,想不到自己的同伴反而先糊里糊涂的死了一个。
这种事若是说出来,岂非长了他人的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
斧头忽然大吼:“气死我了!”
竹叶青道:“斧头兄为何生气?”
斧头刚想说,看见白木青蛇都在瞪他,立刻改口道:“我自己喜欢生气,一高兴就要生气!”
竹叶青笑道:“那更好极了!”
斧头瞪眼道:“那有什么好?”
竹叶青道:“就凭阁下这一股怒气,就足以令人心寒胆破!”
丁二郎道:“可是我就从来不生气。”
竹叶青道:“那也好!”
丁二郎道:“有什么好?”
竹叶青道:“平时静如处子,动时必如脱免,平时若是不发,一发必定惊人。”
丁二郎笑了:“看来不管我们怎么说,你总有法子称赞我们几句,这倒也是本事。”
竹叶青微笑道:“在下既没有各位这样的功夫,就只有靠这点本事混混饭吃。”
大老板一直带着微笑在听,忽然问道:“各位的人已到齐了么?”
白木道:“到齐了。”
大老板道:“我却记得这次来的好像应该是九位。”
白木道:“嗯。”
大老板道:“还有两位呢?”
白木冷冷道:“那两个人来不来都一样。”
大老板道:“哦?”
白木道:“有我们七个人来了,无论做什么事都已足够。”
大老板道:“对付阿吉也已足够?”
白木道:“不管对付什么人都已足够。”
大老板笑了:“我知道近来道长的剑术又有精进,其余的几位也都是好手,只不过有件事却总是让我放心不下。”
白木道:“什么事?”
大老板微笑着挥了挥手,门外立刻出现了两个人,抬着根精钢禅杖大步走了进来。
白木的脸色变了。
黑杀的兄弟们脸色全都变了。
大老板道:“各位想必是认得这根禅杖的。”
他们当然认得。
这正是土和尚成名的兵器,他们已不知亲眼看过多少人死在这根禅杖下。
大老板道:“据说这根禅杖一向和土和尚寸步不离,却不知怎会到了别人手里?”
白木变色道:“贫道正想请教,这根禅杖是从哪里来的?”
大老板道:“有个人特地送来,要我转交给各位。”
白木道:“他的人还在不在?”
大老板道:“还在。”
白木道:“在哪里?”
大老板道:“就在那里。”
他伸手一指,每个人都随着他手指看了过去,就看见了一个人站在门外,一个体态丰盈,柔若无骨的女人,赫然竟是“瑞德翔”绸布庄的少奶奶。
难道这女人真的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竟能在刹那间将土和尚吊死在树上?
谁也看不出,谁也不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江岛突然狂吼,就地一滚,扑了上去,扬手发出了三枚乌星。
少奶奶的身子一闪,已缩在门后,江岛却又一声狂吼,仰面跌倒,胸膛上并排钉着三枚铁星,正是他刚才自己打出去的。
白木的脸色惨白,他的同伴们手足都已冰冷。
门外又有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赫然又是那刚生过孩子的少奶奶。
佐佐木吃惊的看着她,喃喃道:“这花姑娘果然不是花姑娘,是个女妖怪。”
少奶奶居然对他笑了笑,道:“你喜不喜欢女妖怪?”
她的声音虽然有点发抖,这一笑却笑得甜极了。
佐佐木看得眼睛发红,双手紧握着刀柄,一步步走过去。
白木低叱道:“小心。”
只可惜他的警告已太迟了。
佐佐木已伸开双臂扑上去,想去搂她的腰。
他扑了个空。
少奶奶的身子又缩到门后,他刚追出去,突然一声惨呼,一步步向后退,别人还没有看见他的脸,已看见一截刀尖从他后背上露出,鲜血也箭一般标出。
等他仰面倒下来时,大家才看见这柄刀。
八尺长的倭刀,从他的前胸刺入,后背穿出,又赫然正是他自己的随身武器。
少奶奶又出现在门口,盯着他们,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悲愤与恐惧。
这次已没有人再敢扑上去,连竹叶青的脸色都变了。
只有大老板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这就是你特地请来保护我的人?”
这句话他是在问竹叶青。
竹叶青垂下了头,不敢开口。
大老板道:“凭他们就能够对付阿吉?”
竹叶青脸色发白,头垂得更低。
大老板叹了口气,道:“我看他们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怎么能……”
白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朋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门外,不敢露面?”
大老板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白木道:“门外的那位朋友。”
大老板道:“门外有你的朋友?”
他自己摇头,替自己回答:“绝没有,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
门外的确寂无回应。
惟一站在门外的,就是那位绸布庄的少奶奶。
她刚才还在片刻间手刃了两个人,现在却又像是怕得要命。
白木冷笑,向他的同伴们打了个眼色。
丁二郎和青蛇立刻飞身而起,一左一右,穿出了窗户。身法轻灵如飞燕。
斧头抡起大斧,虎吼着冲过去,眼前人影一闪,黑鬼已抢在他前面。
少奶奶又不见了。
四个人前后左右包抄,行动配合得准确而严密。
不管门后面是不是躲着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很难再逃得出他们的围扑。
尤其是黑鬼的剑,一剑穿喉,绝少失手。
奇怪的是,四个人出去了很久,外面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木手握剑柄,额上已泌出冷汗。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响,左面的窗户被震开,一个人飞了进来。
右面的窗户几乎也在同一瞬间被震开,也有个人飞了进来。
两个人同时落下,“叭”的一声,就像是两口麻袋被人重重的摔在地上,赫然竟是刚才燕子般飞出去的青蛇和丁二郎。
就在他们倒下去时,斧头和黑鬼也回来了,可是斧头已没有头,黑鬼已真的做了鬼。
斧头的头是被他自己的斧头砍下去的,黑鬼手里已没有剑,咽喉上却多了个血洞。
白木的手还握住剑柄,额上的冷汗却已如雨点般落下。
大老板淡淡道:“我早就说过,门外绝没有你们的朋友,最多只不过有一两个要来向你们催魂索命的厉鬼而已。”
白木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如盘蛇般凸起,忽然道:“好,很好。”
他的声音已嘶哑:“想不到‘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居然也到了。”
门外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你错了!”
白木道:“来的难道是茅大先生?”
门外一个人道:“这次你对了。”
白木冷笑道:“好,好功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果然不愧是江南慕容的亲传嫡系!”
说到“江南慕容”这四个字,门外忽又响起一声野兽般的怒吼。
门内剑光一闪,白木已飞身而出,剑光如流云般护住了全身。
竹叶青不敢跟出去,连动都不敢动,也看不见门外的人,却听见“格”的一声响,一道寒光飞入,钉在墙上,竟是一截剑尖。
接着又是“格格格”三声响,又有三截断剑飞入,钉在墙上。
然后白木就一步步退了回来,脸上全无人色,手里的剑已只剩下一段剑柄。
那柄百炼精钢长剑,竟已被人一截截拗断。
门外一个人冷笑道:“我不用慕容家的功夫,也一样能杀你!”
白木想说话,又忍住,忽然张口喷出了一口鲜血,倒下去时惨白的脸已变成乌黑。
大老板微笑道:“这果然不是慕容家的功夫,这是黑砂掌。”
门外的人道:“好眼力。”
大老板道:“这一次辛苦了茅大先生。”
茅大先生在门外道:“杀这么样几个无名鼠辈,怎么能算辛苦,若换了仇二,这些人死得更快。”
大老板道:“仇二先生是不是也快来了?”
茅大先生道:“他会来的。”
大老板长长吐出口气,道:“仇二先生的剑法天下无双,在下也早已久仰得很!”
茅大先生道:“他的剑法虽然未必一定是天下无敌,能胜过他的人只怕也不多。”
大老板大笑,忽然转脸看着竹叶青。
竹叶青脸如死灰。
大老板道:“你听见了么?”
竹叶青道:“听见了。”
大老板道:“有了茅大先生和仇二先生拔刀相助,阿吉想要我的命,只怕还不太容易。”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淡淡道:“你若想要我的命,只怕也不太容易。”
竹叶青道:“我……”
大老板忽然沉下脸,冷冷道:“你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若真的要靠你请来的这几位高手保护,今日岂非就死定了。”
竹叶青不敢再开口。
他跪了下去,笔笔直直的跪了下去,跪在大老板面前。
他已发现这个人远比他想像中更厉害得多。
大老板却连一眼都不再看他,挥手道:“你累了,不妨出去。”
竹叶青不敢动。
就在这道门外,就有个追魂索命的人在等着,他怎么敢出去?
可是他也知道,大老板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违抗了大老板的命令,就只有死!
幸好这时院子里已有人高呼:“阿吉来了!”
(二)
夜,冷夜。
冷风迎面吹过来,阿吉慢慢的走入了窄巷。
就在半个月前,他从这条窄巷走出去时,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该走哪条路。
现在他已知道。
——是什么样的人,就得走什么样的路。
——他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开了大门,就可以看见一条路,蜿蜒曲折,穿入花丛。
一个精悍而斯文的年轻人垂手肃立在门口,态度诚恳而恭敬:“阁下来找什么人?”
阿吉道:“找你们的大老板!”
年轻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垂下:“阁下就是……”
阿吉道:“我就是阿吉,就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年轻人的态度更恭敬:“大老板正在花厅相候,请。”
阿吉盯着他,忽然道:“我以前好像没有看见过你。”
年轻人道:“没有。”
阿吉道:“你叫什么?”
年轻人道:“我叫小弟。”
他忽然笑了笑:“我才真的是个没有用的小弟,一点用都没有。”
小弟在前面带路,阿吉慢慢的在后面跟着。
他不愿让这个年轻人走在他背后。
他已感觉到这个没有用的小弟一定远比大多数人都有用。
走完这条花径,就可以看见花厅左面那扇被撞碎的窗户。
窗户里仿佛有刀光闪起。
刀在竹叶青手里。
(三)
违抗了大老板的命令,就只有死!
竹叶青忽然拔起了钉在佐佐木身上的刀——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他反手横过刀,去割自己的咽喉。
忽然间,“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他手里的刀竟被打得飞了出去,“嘟”的钉在窗框上,一样东西落下来,却是块小石子。
大老板冷笑,道:“好腕力,看来阿吉果然已到了。”
这句话说完,他就看见了阿吉。
虽然已睡了一整天,而且睡得很沉,阿吉还是显得很疲倦。
一种从心底深处生出来的疲倦,就像是一棵已在心里生了根的毒草。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套破旧的粗布衣裳,苍白的脸已长出黑滲渗的胡子,看来非但疲倦,而且憔悴衰老。
他甚至连头发都已有很久未曾梳洗过。
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很干净,指甲也修的很短,很整齐。
大老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手,男人们通常都很少会去注意另一个男人的手。
他盯着阿吉,上上下下打量了很多遍,才问:“你就是阿吉?”
阿吉懒洋洋的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本不必要问的问题,他从不回答。
大老板当然已知道他是谁,却有一点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救这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竹叶青。
阿吉却道:“我救的不是他!”
大老板道:“不是他是谁?”
阿吉道:“娃娃!”
大老板的瞳孔收缩:“因为娃娃在他手里,他一死,娃娃也只有死。”
他收缩的瞳孔钉子般盯着竹叶青:“你当然也早已算准他不会让你死。”
竹叶青没有否认。
骰子已出手,点子已打了出来,这出戏已没有必要再唱下去,他扮演的角色也该下台了。
现在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着看阿吉掷出的是什么点子?
现在他已没有把握赌阿吉一定能赢。
大老板长长叹息,道:“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心腹,想不到你在我面前一直是在演戏。”
竹叶青也承认:“我们演的本就是对手戏。”
大老板道:“所以在落幕之前,我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个人要死。”
竹叶青道:“这出戏若是完全照我的本子唱,死的本该是你。”
大老板道:“现在呢?”
竹叶青苦笑,道:“现在我扮的角色已下台了,重头戏已落在阿吉身上。”
大老板道:“他演的是什么角色?”
竹叶青道:“是个杀人的角色,杀的人就是你。”
大老板转向阿吉,冷冷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将这角色演下去?”
阿吉没有开口。
他忽然感觉到有股逼人的杀气,针尖般刺入他的背脊。
只有真正想杀人,而且有把握能杀人的高手,才会带来这种杀气。
现在无疑已有这么样一个人到了他背后,他甚至已可感觉到自己脖子后有根肌肉突然僵硬。
可是他没有回头。
现在他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的站着,他的手足四肢,和全身肌肉却是完全平衡协调的,绝没有一点缺陷和破绽。
只要他一回头,就绝对无法再保持这种状况,纵然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疏忽,也足以致命。
他绝对不能给对方这种机会。
对方却一直在等着这种机会,花厅里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逼人的杀机,每个人呼吸都已几乎停顿,额上都冒出了汗。
阿吉连指尖都没有动。
一个人若是明知背后有人要杀他,还能不闻不动,这个人身上每根神经,都必定已练得像钢丝般坚韧。
阿吉居然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要杀他的人,在他背后,他不必用眼睛去看,也看不见。
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心保持一片空灵。
他身后的人居然也没有动。
这个人当然也是高手,只有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高手,才能这样的忍耐和镇定,等不到机会就绝不出手。
所有的一切都完全静止,甚至连风都已停顿。
一粒黄豆般大的汗珠,沿着鼻梁,从大老板脸上流落。
他没有伸手去擦。
他整个人都已如弓弦般绷紧,他想不通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如此沉得住气。
他自己已沉不住气,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你背后有人要杀你?”
阿吉不听,不闻,不动。
大老板道:“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阿吉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这个人是谁,现在都绝不敢出手的。
大老板道:“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他究竟是谁?”
阿吉没有回头,却张开了眼,因为他忽然又感觉到一股杀气。
这次杀气竟是从他面前来的。
他张开眼,就看见一个人远远的站在对面,道装玄冠,长身玉立,背负长剑,苍白的脸上眼角上挑,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两条几乎接连在一起的浓眉间,又仿佛充满了仇恨。
阿吉一张开眼,他就停住脚。
他看得出这少年精气劲力都已集聚,一触即发,一发就不可收拾。
他也不敢动,却在盯着阿吉的一双手,忽然问:“阁下为什么不带你的剑来?”
阿吉沉默。
大老板却忍不住问:“你看得出他是用剑的?”
道人点点头,道:“他有双很好的手。”
大老板从未注意到阿吉的手,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手和他的人很不相配。
他的手太干净。
道人道:“这是我们的习惯。”
大老板道:“什么习惯?”
道人道:“我们绝不玷污自己的剑。”
大老板道:“所以你们的手一定总是很干净。”
道人道:“我们的指甲也一定剪得很短。”
大老板道:“为什么?”
道人道:“指甲长了,妨碍握剑,只要我们一剑在手,绝不容任何事妨害碍!”
大老板道:“这是种好习惯。”
道人道:“有这种习惯的人并不多。”
大老板道:“哦?”
道人道:“若不是身经百战的剑客,绝不会将这种习惯保持长久!”
大老板道:“能够被仇二先生称为剑客的人,当然是用剑的高手。”
仇二先生道:“绝对是。”
大老板道:“可是在仇二先生的剑下,又有几个人能逃得了活口?”
仇二先生傲然道:“不多。”
他骄傲,当然有他的理由。
这半年来,他走遍江南,掌中一柄长剑,已会过了江南十大剑客中的七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走过三十招的。
他的剑法不但奇诡辛辣,反应和速度之快,更令人不可思议。
死在他剑下的七大剑客,每个人本都有一招致命的杀着,尤其是“闪电追风剑”梅子仪的“风雷三刺”,更是江湖少见的绝技。
他杀梅子仪时,用的就是这一招。
梅子仪的“风雷三刺”出手,他竟以同样的招式反击。
一个人的剑术能够被称为“闪电追风”,速度之快,可想而知。
可是梅子仪的剑距离他咽喉还有三寸时,他的剑已后发先至,洞穿了梅子仪的咽喉。
大老板的属下,有人亲眼看见过他们那一战,根据他回来报告:
“仇二先生那一剑刺出,在场的四十多位武林高手,竟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是怎么出手的,只看见剑光一闪,鲜血已染红了梅子仪的衣服。”
所以大老板对这个人早已有了信心。
何况现在还有江南慕容世家惟一的外姓弟子茅一灵和他互相呼应!
就算茅一灵不出手,至少也可以分散阿吉的注意力。
这一战的胜负,几乎已成了定局。
大老板高坐在他的虎皮交椅上,心里已稳如泰山,微笑道:“自从谢三少暴毙于神剑山庄,燕十三刻舟沉剑后,江湖中的剑客,还有谁能比得上仇二先生的?仇二先生若想要谢家那一块‘天下第一剑’的金字招牌,已不过是迟早间的事。”
他心情愉快时,总不会忘记赞美别人几句,只可惜这些话仇二先生竟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他一直在盯着阿吉——不是盯着阿吉的手,是阿吉的眼睛。
一听见“仇二先生”这四个字,阿吉的瞳孔就突然收缩,就好像突然被一根针刺了进去,一根已被鲜血和仇恨染红了的毒针。
仇二先生并不认得这个落拓憔悴的年轻人,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他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对他的名字有这种反应。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的机会已经来了!
无论多坚强镇定的人,若是突然受到某种出乎意外的刺激,反应都会变得迟疑些。
现在这年轻人无疑已受到这种刺激。
仇恨有时也是种力量,很可怕的力量,可是现在阿吉眼睛里的表情并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痛苦和悲伤。
这种情感只能令人软弱崩溃。
仇二先生并不想等到阿吉完全崩溃,他知道良机一失,就永不再来。
佐佐木那柄八尺长的倭刀,还钉在窗框上,仇二先生突然反手拔出,抛给了阿吉。
他还有另一只手。
他背后的长剑也已出鞘!
无论阿吉会不会接住这把刀,他都已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已有绝对的把握!
阿吉接住了这把刀。
他用的本来是剑,从剑柄至剑尖,长不过三尺九寸。
这把刀的柄就有一尺五寸。
扶桑的武士们,通常都是双手握刀的,他们的刀法和中土完全不同,而剑法更不同。
他手里有了这把刀,就像是要铁匠用画笔打铁,书生用铁锤作画,有了还不如没有的好。
可是他接住了这把刀。
他竟似已完全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已无法判断这举动是否正确。
就在他的手触及刀柄的那一刹那间,剑光已闪电般破空飞来。
三尺七寸长的剑,已抢入了空门,八尺长的倭刀,根本无法施展。
剑光一闪,已到了阿吉咽喉。
阿吉的手突然一抖,“格”的一声响,倭刀突然断成了两截。
从刚才被石子打中的地方断成了两截。
石子打在刀身中间。三尺多长的刀锋落下,还有三尺长的刀锋突然挑起。
仇二先生的剑锋毒蛇般刺来,距离咽喉已不及三寸,这一剑本来绝对准确而致命。
拔刀,抛出,拔剑,出手,每一个步骤,他都已算得很准。
可惜他没有算到这一着。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断刀已迎上了他的剑——不是剑锋,是剑尖。
没有人能在这一刹那间迎击上闪电般刺来的那一点剑尖。
没有人的出手能有这么快,这么准。
——也许并不是绝对没有人,也许还有一个人。
但是仇二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阿吉就是这个人。
剑尖一震,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震动从剑身传入他的手,他的臂,他的肩。
然后他仿佛又觉得有阵风吹起。
阿吉手里的断刀,竟似已化成一阵风,轻轻的向他吹了过来。
他看得见刀光,也能感觉到这阵风,但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闪避招架。
——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躲得开?又有谁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可是他并没有绝望,因为他还有个朋友在阿吉后面等着。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认为仇二先生的剑法比茅大先生高,武功比茅大先生更可怕。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看法错得多么愚蠢可笑,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茅大先生若想要他的命,只要一招就已足够。
那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招,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剑法,没有人能想像那一招的速度,力量和变化,因为根本没有人看见过。
他和茅大先生出生入死,患难相共了多年,连他也只看过一次。
他相信只要茅大先生这一招出手,阿吉纵然能避开,也绝对没有余力伤人了。
他相信茅大先生现在必定已出手!
因为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听见了一声低叱:“刀下留人!”
叱声响起,风声立刻停顿,刀光也同时消失,茅大先生掌中的剑,已到了阿吉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