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再急,雨再狂,焉能逼层层叠叠的茫茫飞雾乱窜?当当当的廿三下金铁交鸣,绵密无隙的刀山,因庞凯刃与雷寒以力相搏,庞凯刃真气运转接济不上,露出了破绽。他匆匆左移,希望调匀内息,发动第二波、第三波的攻势。他的武功、步法着重于纵、跃、腾、趋,窜跳之速,配合猝发突兀,直泻千里的刀招,屡令对手防避多漏,死得不明不白。
“雾漫掩日”步,雷寒仅得其半,暴君刀的怒涛刀法自有追敌的步法,疾跨疾进,速如脱缰野马,快似虎扑豹袭,赶得人无路可逃。殷志鸿即戏称自己的这套步法,叫做“无路可逃”。若没这套步法,敌人设使闻风脚底抹油,他如何追得着?是以为非作歹之徒碰上了他,除非轻功当真了得,能试试奔逃外,其余皆是做困兽之斗,求个侥倖。雷寒虽不想杀人,但想施以薄惩,因为庞凯刃的手段太过阴险。
纵出两丈,转首一看,庞凯刃喉头蹦出个“啊”,回身反刀挑起。雷寒来势汹汹,蓦然虎吼一声,霍地一刀砍在对方的刀背上。他挟忿而发,这一刀何等厉害,震得庞凯刃虎口酸麻,兵刃险些脱手,足底仓惶使劲,朝后退去。雷寒挺刀平举,大步迈进,刀头始终距对方神关穴半尺。
庞凯刃全神退避,无能再分劲使刀,只得拼命拉长距离。可是雷寒如影随形,任他去势再快,刀头不多不少,恰好距他半尺。蓬的一声响,庞凯刃背脊撞着院墙,没路可退。雷寒亦刹住身形伫立,怒目瞪视,兵刃也止住不前。庞凯刃恐怖、绝望的盯着腹部前的那柄无刃尖的刀。
紧毗的双眉疏懈,叹口气,雷寒道:“你我本没仇恨,何必苦苦相逼?”说完,垂刀转身。日光投射,头顶罩下团黑影,他心生警兆,倏忽坐马盘刀,护住头顶,再返身拧腰,查其究竟。阳光刺眼,仅能隐隐约约的见到人的轮廓,和兵刃上的冷芒,墙边不见庞凯刃的踪影,再笨的人也懂是谁在耍花样。雷寒怒不可遏,腾身斜穿而上,,与庞凯刃于半空交错。
两人以快打快,从空中打回地面,庞凯刃占不着丝毫俯攻之利,锐势消挫,此招式所含的成力,因雷寒迎上反击,以致折减近半。庞凯刃不料这招本门凌厉必杀的绝招,给人轻易化解,纷乱错愕,招式破绽百出,教雷寒噗的封了他数处穴道,真气分别截成数段,在经脉里冲翻滚涌,麻痒难当,似有千万只虱子、跳蚤作怪。
仁侯刀不爱伤人性命,乃设计许多古怪的点穴法门,惩治那些人。他教雷寒刀法,这些点穴法门亦一并传了。雷寒牛刀初试,先拿庞凯刃开刀,不过也是被逼得太甚了。雷寒目睹他咬牙忍得脸部肌肉扭曲,心觉不忍,拍开穴道,摇首离去。
那股麻痒的感觉,并未即刻消失,此是雷寒犹欠熟练,运劲不足之故,庞凯刃却误会他有意不给个干脆,要多给些罪受,对他的怨恨再添,盘算着要怎生报复。两度偷袭不果,庞凯刃不敢再轻率尝试,否则雷寒和他还有得打。雷寒老记着他父亲刀宗的悲惨际遇,理智地克制自己,不然他就有十条命,也得躺进棺材。
雷寒前脚方踏进门,瑛瑛含笑趋前说:“大哥,你是否又跟人动刀动枪了?你一定打赢了。只是你为何愁眉苦脸呢?”
雷寒惊“咦”,讶问:“你怎么晓得我跟人打架?有人告诉你?”
瑛瑛摆头笑笑:“才不呢!”
伊秋痕手持水烟袋,立在阶前,道:“哪需有人讲,用听的便可啦。”
雷寒更加困惑:“用听的?”
伊诗菡装模作样的娇喝一声,逗得瑛瑛、兰叶、绿丝格格直笑,伊诗菡拍拍胸脯,道:“唉,我不行,我学不来。你那声吼,恐怕全汉阳城的人都听到了。说不定有人说啊:‘奇怪,晴天怎打起雷来了?怪哉,怪哉。’雷大哥,你端的厉害。”
她说话时,仰首作观天状,一付煞有介事的神情。三女笑弯了腰。
伊秋痕不禁莞尔,道:“菡儿,别逗你大哥了。”
伊诗菡答应,瞄雷寒一眼,忍俊不住,“噗哧”一笑,低下头掩饰笑意。
她这么一说,雷寒甫知其然,抓耳挠腮,憨笑道:“哦,原来是这样。嘿嘿,我又不是故意的。好男不与女斗,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伊诗菡“叩”的赏了他脑袋爆栗,悻悻然地道:“你是好男,咱们便是恶女了,哼!”
雷寒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多说。
忽然悻悻之色倏灭,伊诗菡推着雷寒往花厅去,说道:“打完了架,须得填些东西补补体力。你跟谁打还没告诉我们,你可不许憋在肚子里。”
她忽嗔忽喜,教雷寒觉得她好莫名其妙,且是又惜又畏。
硬要雷寒吃了两大碗肉粥,伊诗菡方肯善罢干休,连声催促:“快告诉我们!”
雷寒拗不过她,约略说了个梗概,末了竖拇指赞道:“前辈,您的刀法棒极了!”
伊秋痕抽着水烟,微笑不语,似乎他比武得胜,与自己毫无牵连。
伊诗菡目有疑色,反反覆覆的瞧他,雷寒被她弄得浑身不自在,挺挺脊梁,问道:“你在看什么,是不是我哪里不对劲?”
伊诗菡茫然不解地道:“你是有些不对头。我在想,你素来不说谎,今儿个却撒了谎,为什么?你撒谎的本事太不高明了。”
雷寒隐起庞凯刃暗施偷袭之事不提,讵料让她点破,登时张口结舌,呐呐良久:“你……你怎么,你怎么……,呃,怎么……,怎么……,我……”
伊诗菡示意他不要再说,微笑道:“我怎么知晓是吗?很简单,姓庞的若非欺你过甚,你会封他经穴教训他?爷爷,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伊秋痕道:“你说的一点不假。小伙子,下回你要撒谎,得等我孙女不在才成,切记!切记!”雷寒忙不迭称“是”。
伊诗菡顿足娇嗔:“爷爷,您怎么帮他说话!”冲着雷寒说:“都是你不讲实话,害我给我爷爷取笑,你得赔来!”
雷寒心中大呼“糟糕!”,苦着脸,两手一摊:“你要我怎生赔法?”
伊诗菡以手支颐,喃喃说:“待我想上一想,想到了再向你说。”
熄了水烟,伊秋痕道:“菡儿,我有话跟你雷大哥说。”
伊诗菡见爷爷的神情郑重,起身离座:“爷爷,我去外头练您新教的刀法。”瑛瑛等三女也连快离开。四女顺手带上了厅门。
伊秋痕道:“裘金屋允许你离开么?”
雷寒站起一揖,道:“晚辈谨在此敬谢前辈的厚爱。”
伊秋痕含笑道:“别客气。住在这里,好像整日价受人监视,不舒服得紧,早些搬走是好的,所以老夫才去跟他噜哩啰嗦。你要搬走,他心里可能有个底儿,你住的房子,说不定他已做好了安排。”
雷寒道:“前辈,您说的一点没错。”取出房地契、银票,择要叙述两人间的谈话,末了忿忿言道:“像柯寿声这种衣冠禽兽,晚辈绝不饶他!”
伊秋痕听了峨嵋派的惨事,亦深恶痛绝,道:“此子人人得而诛之,留着是个大祸害!”
两人气愤难抑,久久方敛。
伊秋痕切齿道:“小伙子,咱们谁遇上他们,谁就要宰了他们!倘若你师祖闻知此事,山西第一堡必然会被他捣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嗯,对了,老夫料你午后会出发,履行你对法慈师太的承诺,故而老夫想麻烦你领我去瞧瞧令师祖,不知可否?记得你与令师祖从未谋面,你怎会晓得他的去处?”
殷志鸿、郭振祖师徒为了个女子形同陌路,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伊秋痕自然是不例外。他不欲直触此事,因而撇开不问。但雷寒还是心怀伤感,惟道伤感涵盖多面,叹义父不幸,叹义父之死,叹义父不能亲自闻悉得师父谅恕,叹萧绿波妹姊被人视为淫荡女子。
诸事引致的哀思,令他不由得摇首叹息,戚然道:“是裘金屋告诉晚辈的,他是怎么查得的,晚辈便不知了。前辈,晚辈想这就去,因晚辈如您所言,确实是打算用罢午饭即北上办此事。”
伊秋痕道:“好,咱们这就去。”
两人向裘金屋的管事借了马匹,策骑出城。
来到慈德寺,知客僧看是雷寒,作个问讯:“雷施主是找人来的?这位施主是……”目露疑色。
雷寒拱手道:“这位前辈是在下师祖故交,特地来拜访故友的,请大师代为通报。”
知客僧道:“既是故交,那便无妨了。殷老施主在禅房休息,请两位施主自便。”
雷寒道声谢,朝寺后来。
在正殿附近的僻静无人处,伊秋痕道:“小伙子,你有没有留意到适才进门时,院子里那两个晒经书的僧人?”
雷寒道:“那两个中年僧人眼神犀利,似乎是武僧,且身手不凡。”
伊秋痕道:“正是如此,这座寺庙纵然环境清幽,位置隐秘,寺里有功夫高明的僧人,武林上不可能没半点讯息,其中或许另有蹊跷。先找你师祖再谈。”
两人步履加快,雷寒急行至殷志鸿房门口,还未叩门,屋内的殷志鸿已说道:“是寒儿吗?你是不是带了朋友来?门没栓着,自个儿进来。”
雷寒恭敬答应,推门进去。伊秋痕走在前头。
闭目盘坐床上的殷志鸿倏然睁眼,眸光锋锐异常,沉喝:“你是何人?”身形暴长如矫龙翔空,掌发刀招,劲势强猛之极,迎面劈落。其势之疾,其势之速,令雷寒怔立当地,不及伸手阻拦。伊秋痕右掌抬起,斜身出掌,所发也是刀招,架势则圆融飘逸,不见剽猛。蓬的声闷响,两人双掌交实,雷寒受劲气所迫,登登退了两步。
凌空翻个觔斗落地,殷志鸿喜呼:“‘圆月孤悬’,伊秋痕,是你吗?”
伊秋痕笑道:“设非是我,天下有几人挡得你?多年未聚,你的功力精纯如斯,我差点接不下呵!”
殷志鸿尴尬的说道:“我以为来了个武功厉害的家伙,嘿嘿,抱歉之至,抱歉之至!幸好你的武功倍胜曩昔,否则真个糟糕透顶。也该怪你,年纪老大不小了,竟妆扮得像个小白脸,成何体统嘛。”
伊秋痕过去推他一把,叫道:“好哇,我还没怪你一照面,不容分说的就来一下,你倒先发制人哈!岂有此理!”
殷志鸿抱拳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你请多多包涵。”
两人分宾主坐下。雷寒斟上茶,陪侍在侧。
闲聊一阵,殷志鸿道:“伊兄,咱们难得相逢,我想再和你比比刀法,切磋切磋。”
伊秋痕道:“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没改多少。我不跟你比,要比,你跟你徒孙比去。”
殷志鸿指指雷寒,问道:“你的看家本领全传了他?”
伊秋痕道:“尚未倾囊,亦不远矣。”
殷志鸿霍地扭头问雷寒:“此话当真?”
雷寒额首道:“真的,不过徒孙没拜伊前辈为师。”
武林中人于门派之分甚严,门人弟子擅自拜他师习艺,轻则逐出门墙,重则废掉武功,或是处以极刑。雷寒惶偟不安,耽心师祖会怫然不悦,施予处罚,本要在见到师祖时,即说明清楚,可是始终插不进口,心里频频念说:“只怕师祖要生气了,怎办才好?”
段志鸿咄咄问道:“当真?”
雷寒道:“徒孙绝无只字虚假。”
伊秋痕捻须道:“他叫你师祖,若拜了我叫师父,我可不是要吃亏?这我可不干。”
殷志鸿道:“吃点小亏,却得了个好徒弟,本小利厚,何尝不可?”
伊秋痕笑呵呵地道:“哦,如此说来,你是不在意的啰?我有个孙女,仰慕殷兄的侠名久矣,殷兄肯否收她为徒?”
殷志鸿击掌道:“成啊!本门从未收过女弟子,这回可开了先例,哈哈哈!但他两人在称呼上,却有些麻烦了。明儿你带她来行拜师礼罢。”
伊秋痕仅是一时兴起,做此提议,不料他满口答应,大出意料之外,要待反悔,已是迟了,思忖:“菡儿她这回被我牵累了,如何是好?”他了解孙女对雷寒一往情深,乃代她筹谋,把雷寒收为门下,让两人得能长相共处,培养感情,得个孙女婿。现今反而弄巧成拙,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今而后,雷寒要称呼他孙女“师姑”,他孙女则要称呼雷寒“师叔”,夹七缠八,乱成一团。
殷志鸿催促道:“徒孙,他要收你为徒,还不快磕头?”
雷寒不敢违拗,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八个响头,口呼:“师父。”
他上次在汉水舟中磕头,是拜谢传艺之恩,与这次磕头拜师不同。伊秋痕年逾七十,生平未曾收过徒弟,算得是桩大喜事,只是一念及孙女,他哪里还喜得起来?勉强笑道:“好徒儿,快请起。”
旧友相逢,并得了个女徒弟,尚且帮徒孙寻个明师,殷志鸿喜悦欢愉,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望见老友面有难色,皱眉询问:“伊兄,你是否遇着了困难?可否说出来听听?”
那件难题岂易启齿?伊秋痕决意顺其自然,展眉道:“没什么,不过是想到我这个大弟子。我的刀法和五式‘星射千山雾飘濛’,已尽传予他,他差的仅是火候罢了。而殷兄的七杀斩,他熟谙前四式,后三式就不行了,盼殷兄点拨传授。武林豪杰设使知悉他是你我的弟子,而他会老夫所有的功夫,却不会殷兄所有的功夫,人家岂不认定‘仁侯刀’比不上‘暴君刀’?我又怎敢再与殷兄并列‘刀中三绝’?这记闷亏我可吃大了。”
殷志鸿深有同感,颔首道:“伊兄说得甚是,我这便教会他,免得有人胡言乱语。对了,我有一事不明,恳请指教。”
伊秋痕谦道:“不敢,殷兄请说。”
殷志鸿道:“记得伊兄精通医酱术,他的内力较之月前更深厚,必是伊兄之功。伊兄的医术,我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没得话说。”说完,为表钦佩,举起茶杯,续道:“我谨以茶代酒,敬伊兄一杯。”仰脖子一饮而尽。
伊秋痕陪他喝了一杯。
敬完“酒”,伊秋痕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内力突飞猛进,不全是我的功劳。”
当下将雷寒受伤,裘金屋赠少许参王疗伤,雷寒内力乃能骤增,概略说了,也论及救人,遇黄白骨魔等事。
殷志鸿静,静听罢,正容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以为万年参王云云纯属无稽,讵料竟是不然,天下还真的有这东西。听我二徒弟卓振宗说,那裘金屋是汉阳的土豪劣绅,而他能借物传功,功力之高,绝不在你我之下,伊况你认为呢?”
伊秋痕道:“我以为可用四个字形容:高深莫测。”
雷寒道:“那他说不会武功是骗人的?”他觉得裘金屋深沉可怖,油然自心底生出寒意,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凝神须臾,伊秋痕道:“据为师的观察,他显然极欲笼络你作心腹,是以短期内不会对你有不利之举。他谋算深远,救你大师兄大兴人马,不无乘机消灭对手实力的嫌疑。他详细告诉你峨嵋派的惨事,也有可能是企图借你之手除掉他的障碍,而达其称雄天下的野心。你身兼两家武功,在武林里堪称难逢敌手,能利用着你,必能去除不少他的阻滞。你有些像是军旅中的先锋骁骑。”
他的比喻颇贴切,雷寒自嘲的摇首苦笑,道:“师父,您说他有称雄天下的野心,弟子疑惑不解,还请师父教诲。”
伊秋痕淡淡一笑:“昨夜你曾亲见他那数百名剑士,为师的以为他的实力不只那些,因他是个很爱惜部属的人。他命属下焚毁敌人的尸体,自己的人不管是死是伤,一律迁走,假设是灭迹,仅须带伤者,死去的朝火海一抛即可,而他却不顾麻烦的这么做,于部属的关切是很罕见得很。故他断然不会要这批血战之师,再投入防御火患的行列,帮助黎民百姓。凭他的实力,足可开宗立派,在武林占得一席之地,他没有,其心昭然。既然一派、一帮之主不能满足他,唯有武林盟主,方是他心之所寄。你缺江湖历练,许多事不能见微知著,你北上送令符,须多几分谨慎,万勿让令牌落入歹人之手。”
他诚恳殷切的叮咛,倍增雷寒心头重担,凛然道:“弟子紧记师父教诲。”伊秋痕含笑点头。
殷志鸿叹道:“江湖波澜不兴多年,看来风浪是起定了。”顿了一顿,复道:“你是老夫第三代弟子中,单单习得怒啸狂吼七杀斩的,冀望你莫堕了本派,及你师父的威名。你也得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忍即忍,不该逞的匹夫之勇,万万不可逞,明白么?废话少说,走,咱们练功夫去。”从壁上摘下两柄木刀。
伊秋痕道:“殷兄,你在此寺住了许久,近日有否察觉不对的地方?”
殷志鸿迷惑的道:“不对的地方?”继而恍然大悟:“你指的是那些武僧?他们是少林寺的僧侣,至于为何来此,我就不得而知了。你是否瞧出了什么?”
伊秋痕道:“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你的徒孙吴淼元气受损甚重,我以药物令他安睡,我得赶回去用金针疏通他的气血,故而要先失陪了,过两天我再来。徒儿,好生听你师祖的话,把七杀斩学全,替师父争点面子,莫教人小觑了你师父。”
雷寒唯唯应诺。
殷志鸿哈哈大笑:“伊兄,尽管放心,敲也得把那三式刀法敲成形,再怎样,我也绝不会令你吃亏。寒儿,走,咱们练功夫去。”
午时六刻,雷寒才归转汉阳城,收拾行囊。
他顾盼间流露出的神采,较数个时辰前多了份刚正威猛。瑛瑛、兰叶、绿丝默默的帮他整理行囊,离别的凄凉,满布在雷寒卧室的每处角落。伊秋痕唿噜唿噜的抽着水烟袋,模样有些烦燥。
雷寒自瑛瑛手上接过包袱,微笑点头,关怀之情尽在不言中。
雷寒慢慢的磕了三个头,说道:“师父,弟子去了。”他拜托师父留下照拂瑛瑛她们,并将关洛八雄甘世豪赠的五十万两银票,及金耀留下的银票,仅带八佰两在身上,其余的连同房地契,全交给师父伊秋痕。
众人送到裘府大门,裘金屋没遣人来送,场面省却了拘束、尴尬。
雷寒拱手作揖:“师父,瑛瑛、兰叶、绿丝,送到这里就好。”
瑛瑛道:“伊姊姊说她心情不好,不能来送你。”
雷寒道:“无妨。”心里则说:“如此最好。”
他要称伊诗菡“师姑”,她虽尚未拜师,但不过迟早耳;伊诗菡亦要称他声“师叔”,能不碰面,彼此皆无须为怎生称呼伤脑筋,自是再好没有了。不见伊诗菡,雷寒即免掉带她前往少林寺的麻烦,这是她自己不随行,不能算雷寒食言。他耽心伊诗菡突然改变主意,再次恳请师父、瑛瑛照料毕,踏蹬上马,控骑驰去。
他走后,伊秋痕道:“菡儿这孩子给老夫宠坏,也不懂得来送送人,瞧瞧她搞什么鬼。”大步去看孙女。
绿丝待他去远,悄声问:“小姐,少爷是不是怕伊姑娘?听说她不来,竟然有些高兴似的。”
瑛瑛淡淡说道:“或许吧。”她为义兄此行挂虑,绿丝的话听得似懂非懂。多日前,她误以为浑身浴血、晕睡的义兄已死,吓得魂飞魄散。前事犹历历在目,她真怕义兄归返时,又是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清秀的脸庞因此罩上一片愁云。
伊秋痕拍门叫唤,不闻孙女应声,料是她心伤雷寒不携她共往,呕气哭得睡着了,不自禁叹个长气。
出城渡过汉水,循着走过的旧路,雷寒令坐骑以小跑步而行。
晌午他拜别师祖后,至师叔镖局附近远眺数眼,很想进去看个清楚,但总觉愧对师叔,只得作罢。
官道南下北上的商旅不少,也有武林豪客,唯俱是陌生的面孔。路途缓流过眼底,雷寒胸膺升起缕缕孤单寂寞。
蹄声疾起疾落,有人在官道上催骑急赶。徒步的商旅慌忙避让,边避边骂。那名骑者匆匆奔去,是个年轻英俊的书生,马蹄踢扬的黄尘漫滚。
雷寒皱眉忖道:“是贵介子弟,莫怪这般的肆无忌惮。”
那书生在坐骑驰过他身边时,回头瞄了他一眼。雷寒恼他不顾旁人,瞪了他一眼。
天色近暮,雷寒赶到萧家港,打算投店休息,明儿一早好赶路,忽然觉得有人招手,原来是那名年轻英俊的书生。
两人相距不远,看得较为分明,雷寒见那书生眉目间依稀是伊诗菡的模样,心中突的一跳,险些“菡妹妹”三字要喊出口,定定神,他暗里自嘲:“不希望她来,却又念着她,反反覆覆,太可笑嘿!”摇头走开。
那书生看他不理,急忙叫说:“雷大哥,你别走啊!”
娇脆的语音入耳,雷寒陡地一惊:“菡妹妹,是你!”
伊诗菡喜孜孜的道:“是我啊,我说好要跟你去的。”满心欢喜猛然僵住,她瞧雷寒的神色饱含无奈、勉强,一股凉意从脚底直透脑门,顿足道:“你不希望看见我,我走!”飞身跃上马鞍,皮鞭乱挥,马匹吃痛悲嘶,撒开四蹄,直窜而出。
雷寒怔愕间,那马已在十余丈,他怎敢怠慢,松缰紧追,边追边自责:“我是怎么了,竟又惹她不快?”
双骑一前一后,奔离萧家港,在北上官道互竞快慢。伊诗菡清泪流得满颊满腮,怨忿下马鞭抽个不停,那马后股给打得鞭痕斑斑,没命价地驮着她狂奔。雷寒坐骑的脚力虽佳,他不忍驱逼,故而追之不上。跑出廿里远,伊诗菡的坐骑脚力不济,往前仆倒,伊诗菡应变迅捷,振臂力提,那马仆跌之势立时化解。
这么一缓,雷寒追了上来,急急问道:“有没有伤到?你还好罢?”
伊诗菡扭顿侧过脸,冷冷地道:“摔死最好,免得逼你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的履践诺言,搅得一肚子不舒服。”
雷寒张眼见到她颊上的泪痕,惶惑愧疚,柔声说:“菡妹妹,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话没说完,伊诗菡冷冷的截口道:“你哪儿不好?又会哄人,又会安慰人,又会逗人,又木讷忠厚,哪里会不好。”她表情鄙夷,语调硬梆梆,任谁也听得出她是在说反话。雷寒的确有几分心盼她不要同行,纵然是耽心她安危而生此念,终究是有了口是心非的念头,为此万分懊悔惭愧,没胆再作解释。
伊诗菡瞄见他低首不语,默声不响,怨憎再起,兜转马头,寻思:“我回去跟爷爷说我要出家。”
那马走出几步,口吐白沫,向侧躺倒。伊时菡跃落地,知马儿已累得脱力毙命。
斯时天色早黑,周遭漆黑一片,阴森可怖,她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个冷颤,心说:“这附近不知可有地方投宿?在这荒郊野外,往哪儿走好?”她生雷寒的气,恨不得永生永世不再见他,岂肯委屈自己去依恃他?
她正没个理会处,彷徨无主之际,蓦然警觉身侧有人移近,拔刀娇叱:“什么人!”
雷寒伫足道:“是我。”
伊诗菡回身不瞧他,挥手道:“你不高兴我来,还理我作甚?你走你的,别来管我。”茫无目标的藉着星光辉映,沿路回走。
雷寒几番踌躇,牵马追近,手指前方,道:“那座树林里有个破庙可以歇脚。”
伊诗菡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不用你讲!”实则她根本不知道。
复行数十丈,雷寒吞吞吐吐的道:“庙在这边,那里没路,路在这儿。”
伊诗菡狠狠白他一眼:“我爱多走些路,不成吗?”雷寒闭口缄默,眼望路径暗示她。她受雷寒暗示,望见了路径,也望见了树林里黑幢幢的庙宇,她赌气不走雷寒跟前的路口,迳自踏进草丛,强行接上路径。雷寒苦笑摇头,倍感歉负。
林中星光难入,伊诗菡不像雷寒久居山林,练了双好眼力,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得好生辛苦。雷寒把心一横,纵身抢近,封了她软麻穴,道声“得罪”,将她抱上马鞍坐稳,牵马而行。来到破庙,再解开她的穴道,伊诗菡既羞且怒,闪身钻入庙里。雷寒甫系好坐骑,刚想进庙,庙里骤然一声惊叫,他毫不停滞,迅如弩矢,刀隐风雷,冲进庙去。
只见伊诗菡瑟瑟发抖,却没敌人影踪,急持刀护在她身边,游目巡逡,问道:“敌人在哪?”
他在旁一站,伊诗菡悚栗之感大减,讶然反问:“什么敌人?”
雷寒一楞:“适才你惊叫,不是碰上了敌人?”
伊诗菡道:“谁说有敌人?若有敌人,我叫也不叫,让他宰了,好顺了你的心。”
雷寒苦笑道:“是我不好。你是被谁吓着了?”
伊诗菡惧骇的退了两步,指指暗处。她丢在地上的火摺子兀自燃着,火光明灭不定,隐隐约约能望见暗影有物蠢蠢,发出沙沙声。
雷寒笑道:“晚饭有着落了。”俯身拾起火摺子点着供桌上的残烛,纵身扑去,嚓的一刀斩实。
伊诗菡目睹斯景,又“啊”的惊叫一声。原来她进庙踩着一团柔韧的物事,晃亮火折,赫然是条碗口粗细的大锦蛇,吓得她花容失色,躲得老远。她一向怕蛇,而雷寒却要拿那恶心的东西做晚餐,大大反胃,柳眉紧蹙,道:“谁要吃?快甩出去,恶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