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人看他倒下不动,互觑一眼,不分先后的一齐举步,十四只瞳眸里仅有那只包袱。
一辆马车驰近,车前车后簇拥着十余名剑士,领头者赫然是“送泪使断肠”冯送泪。他瞧清地上躺着的人后,毫不停滞的长身离鞍,迅疾绝伦的纵到雷寒身旁,长剑平挥,驱退那七人,复语音森冷地道:“全给我杀了。”
紧跟而至的剑士默默拔剑,那七人旋身想溜,却教围了个实。十余支剑齐举,几下子便令那七人毙命。受伤于侧的也被补上一剑。
冯送泪先替雷寒封穴止血,再着令手下谨慎妥当地包扎,另外再派数人将那十余人挖坑埋掉,待诸事料理完毕,他叫人抬雷寒上车,自己也上车,往来路回去。
车中铺着好厚的锦缎软裘,人卧其中舒适得很。
途中雷寒苏醒过来,入目车中人,讶问:“冯兄,是你!你怎么来的?”
冯送泪轻轻拍他肩膀,淡淡一笑:“我找你来的,是裘爷命我来的。奇怪是么?你出事的那天,裘爷即派人寻你,昨儿你一出现,便教我们的眼线发见。裘爷接到急报,半夜三更的即命我们来寻你作应援。适才若稍差须臾,必铸大憾。你感觉如何?伤口还疼不疼?”他面色淡漠,唯关切之情溢于言词。
雷寒含笑道:“伤口不疼了,你用的是何种灵丹妙药,怎灵验如此?请告诉小弟,小弟好也去配一副放在身上,以备不虞之时。”
冯送泪微微一笑,正启唇欲答,忽然马车停住,车外传来纷争嘈杂,他目色倏然转寒,隔着车篷问道:“外头发生什么事,是否有人阻路?”
外面的人禀报说:“有三个武林一流好手拦在路中,说要查问参王,老三正……,老三和他们打起来了,老六、老九赶过去帮忙。”
冯送泪嗯一声,道:“老一,你再派两个。”老一答应说是。
打斗叫喝声持续了好一阵,冯送泪道:“雷兄,我出去瞧瞧。”提剑掀帘下车。
他刚出去,外面连着惨叫闷哼三声,便安静了下来,他掀帘上车,淡然说道:“没事了。”
车子又动了。
他才一会功夫,即结果了三个一流高手,雷寒不由不佩服他的剑法。
继续的行程里,又碰到同样的三起人马,冯送泪每次都亲自出手,雷寒卧在车中,看不见双方的打斗,也不知又有几名江湖好手丧命在冯送泪剑下。他虽想看,无奈穴道受制,移动不得分毫,往好的想,冯送泪是怕他移动影响伤势康复,往坏的想,未尝不是怕他瞧了剑招去。雷寒迭遭变故,已深深体会出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因而他更想找机会尽窥冯送泪的剑法。
车至汉阳城外,时已届午未牌之交,在离城十余里远,车前车后陆陆续续地增添了卅几人。冯送泪没告诉雷寒又来了多少人,这是他自己听马蹄声、步履声估计的。车马劳顿,兼且他身受多处伤,易感疲困,不觉地闭目酣睡。
再醒来时,已是躺卧在床上,床边有三张熟悉的脸庞投入眼帘,他挣扎起身,喜道:“瑛瑛,兰叶,绿丝,是你们?你们近来可好?裘……姓裘的可有欺侮你们?”
兰叶、绿丝喊声:“少爷。”
瑛瑛扶他坐好,强作笑容:“这几天我很好,他对我们还不错。大哥,这几天可苦了你。”说着,语音哽咽,泪珠滑下两腮。
雷寒呵呵笑道:“傻妹妹,你瞧你,没事就好,干嘛哭呢?”抬手替她轻轻抹掉泪水,这才留意到屋内点着烛火,问道:“天黑了么?嘿!我睡了这么久。”
兰叶道:“刚交二鼓。少爷,您饿吗?”
她说话间,雷寒的肚子正巧咕噜噜地发出鸣声,绿丝笑道:“少爷,您的肚子说饿啦,婢子去拿吃的来。”
雷寒不好意思地抓耳挠腮:“唉,我这个肚子就是那么贪嘴好馋,只得麻烦姑娘取些好吃的来祭祭它,免得怪我这个作主人的苛待它。”说完,拍拍肚皮,不料欣悦下拍在伤口上,不由“啊哟”呼痛。
三女焦急围拥过来,殷殷询问,雷寒摇首道:“还好,还好。”指着肚子又说:“你的艳福忒也非浅,啧啧,厉害!厉害!”说罢哈哈大笑。
三女俱发娇嗔,六只粉拳全擂在他脑袋上。
用罢晚饭,雷寒品着香茗,和三女围坐一桌说起此行的经过,但将暗中投书的事略去不表,说到要抢夺参王时,门外有人禀报:“雷爷,裘大爷请你过去。”
雷寒面色一沉,冷冷地道:“抱歉,在下不想走动,改天再去。”
门外那人答应称是,快步离去。
雷寒两手握紧成拳再放开,握紧放开,不断的反覆这动作,显然他心中狂涛澎湃,难以自抑,三女体会他的心情,俱静静地陪着。
好半晌,他神色转霁,笑道:“我说到哪儿了?”浅啜口茶。
绿丝道:“少爷,您说到那个叫汤逢的,向卓总镖头拐弯抹角的套话。少爷,后来怎样了?”
一人推门进来,呵呵笑问:“什么后来怎样?”
三女见到来人,惊恐之色溢满室内,热闹欢愉的气氛霎时冰冻霜结。
不必转身,雷寒也知道进来的是谁。
原本坐着的兰叶、绿丝慌慌张张地起身衽福:“小婢见过裘大爷。”
裘金屋自行拉把椅子坐下,笑着摆手:“坐,别拘礼。”捡了颗瓜子嗑。
两婢立也不是,坐也不是,便呆在那儿,似乎连手脚都不晓得怎生安置。
雷寒淡然道:“客人来了,也不献茶,好没礼数。”又笑道:“怪也,我的肚子好像要唱空城计了,瑛瑛,烦扰你去做几样点心好吗?”
一番话,将三女遣出,免得多增不快。
瑛瑛行到门边,回首道:“大哥,你身子犹虚,要多注意休息。”雷寒含笑点头。
兰叶捧上香茗告退,裘金屋忽然抓住她衣袖扯入怀里,哈哈笑道:‘雷老弟,这名婢子肉细骨柔,你却怎么像柳下惠一样哈!”
雷寒尚余的笑容猛地僵住,一字一顿地:“放,开,她。”
裘金屋耸耸肩,松开手。
兰叶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
裘金屋浑不经意地说:“你很恨我是不?我一切都依照当初的约定来,你替我夺得参王,虽仅半支,我仍如约放了瑛瑛姑娘。你师叔那儿我也着人送了一千四百万两的银子去,不然令师叔赔得起?今儿上午,我若叫送泪只取参不救人,你能活命?你眼前吃的、住的、用的、婢仆,哪样不是我的。唉,我对你如此隆情厚意,你却如此对我,你对得自己的良心?”
雷寒静静的瞅着他,不言不动,似泥塑木雕的人像,亦像个痴痴呆呆的傻子,楞楞地定在那儿。
见他无反应,裘金屋莫可奈何地叹气摇头,从袍袖取出封信札放在桌上推过去,说道:“这是你朋友给你的。”
雷寒随手拿起拆开,信上写道:
“雷寒老弟钧鉴:
愚兄自不量力,妄逞英雄,妄想分弟重担,为弟救出义妹瑛瑛,却力有不逮,乞弟恕罪。(雷寒看到这里,喉头咕嘟声响,他辨识字迹,认出是金耀的,暗暗呐喊:“金兄,你好糊涂!”热泪盈眶欲坠。)
兄少时不更事,致而赌气贲事,强娶令师意中人,而致令师痛不欲生,乃造成许多遗憾。虽往事已矣,唯静夜思及,愚兄既悔且愧,每欲图报偿而不得法,今愚兄安矣。望贤弟勿念,千万!千万!否则愚兄于九泉之处,亦必又悔己之无能欤。
愚兄金耀敬拜”
眼泪嗒的落在信笺上,使之湿了大半。
充盈室内的仅有泪水滴落的嗒嗒声,及嗑破瓜子壳的咔咔声。雷寒面无表情的眺视窗外,生似流泪感伤的不是他般。屋顶呜呜的传来夜鸟啼鸣,凭添了数分诡异、凄冷、阴森的气息,夜色显得更加深浓,星光也变得黯淡。
雷寒道:“是你杀了他?”
裘金屋淡淡一笑:“不是。即使我不杀他,他也不可能有脸再活着。他教我擒住,我见是你的朋友,本想饶他性命,但他不识好歹,次日又来,等我发现时,他已身负重伤,临死前口述了这封信。他死得倒也轰轰烈烈,只可惜你就因而少了一个慷慨赴死的朋友。”
雷寒冷冷地道:“你没救他,你本可救他的。”
裘金屋霍地站起,愠然道:“大爷没闲功夫去救敌人,救活了来对付自己,我又不是笨蛋!你尚有利用价值,所以大爷命人救你,你明白了么?”
雷寒以揶揄的神情盯着他看,唇角挂着笑意。
他这副模样,激怒了裘金屋。他脸色铁青的瞪着面前的年轻人,心念电转:“仅仅数日不见,他城府变得精细如斯,竟尔能惹我动怒,可恶。等他利用价值已尽,此人非除去不可。”神色登时趋于平和,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前天夜里,宏安镖局遭一批人袭击,几乎全毁,死伤了卅余人。我闻讯后命送泪率人支援,可惜迟了一步,那批人如狂飙倏来倏去。送泪曾跟踪搜寻,发觉公孙先生那里有些可疑。”雷寒目中神光暴起暴隐。
顿了一顿,裘金屋续道:“另外他们还掳走了一个叫吴淼的人,听说他是你的大师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毫无疑问的,他们是要逼你交出参王,你说这该怎么办?”眼带询疑的望着雷寒。
他掩嘴打了个大呵欠,慵懒倦困地说道:“我想休息,改明儿再谈好么?”
裘金屋气冲脑门,但强自压了下去,微笑道:“也好,等哪天你痊愈,咱们再聊。最近几天或许会有人来做不速之客,你要谨慎。”
雷寒知晓他话里意思是说会有人夜袭,颔首道:“多谢,不送。”
突然,远处警钟当当当的急响,无疑守护的卫士已与敌发生交战,而且来者甚强,否则不会鸣警告急。
裘金屋眉峰稍蹙,步出门外,道:“说曹操,曹操便到,真巧。”意态闲适的信步离去。
他刚离开,另一处又报警号,这次距雷寒居处较近,兵刃碰撞、呼叱吆喝声清晰传来。
瑛瑛、兰叶、绿丝抢到他身旁,惧骇地问道:“他们会不会打到这儿?”
雷寒摇首道:“别耽心,他们没这能耐。咱们进屋里去。”
唰的一声,一条黑影跃落院中,雷寒踏前一步,沉声喝问:“什么人!”
那夜行人扯掉面罩,青丝如瀑,喜孜孜地道:“雷大哥,你不认得我啦!”继而高呼:“爷爷,雷大哥在这儿!”
雷寒觉得她身段、语音都很熟悉,不过一时却想不起来,直至她喊“爷爷”,方恍然大悟:“哎呀,是伊姑娘!你怎得变了模样?”
伊诗菡似雪的肌肤变成蜡黄色,挺消的琼鼻也歪向一边,两颧又高又肿,柳眉又粗又乱,实在是丑得可以,昔日的美丽消失得不留痕迹。
伊诗菡跺脚道:“人家不来了!一见面就取笑人家,不理你了啦。”
一道人影翩然落地,慈祥地抚摩她秀发,笑问:“菡儿,你又跟谁闹蹩扭啦。”
伊诗菡嘟着樱唇:“除了他,还会有谁。”
来人若不开口说话,雷寒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鬓发乌黑,美髯三尺,面似冠玉的男子便是那须发花白,满脸皱纹的伊秋痕。瞧他长身挺立,哪有半点老态龙钟的样子。
雷寒兀自难以置信,吞吞吐吐地道:“你,你……真的,真的是伊前辈?”
伊秋痕笑道:“就算你瞧不出,总不会连老夫孙女也错认罢?”
伊诗菡格格娇笑:“雷大哥,你看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多英俊潇洒,比你强得多了。”
雷寒呐呐地道:“是,是。”心想:“兰叶也懂易容之术,但和他俩相较,不啻是小巫见大巫。”
身后的兰叶也颇有同感:“少爷,他们的易容术好高明欸。”雷寒点点头。
伊秋痕肃容道:“有人来了。”
两处的杀伐仍未歇。
果然,八名雄纠纠、气昂昂的剑士鱼贯而来,一瞥见伊氏爷孙俩,立即撤剑出鞘,杀气沛然,雷寒急忙说道:“别动手,他们是在下的朋友!”
那八人嚓的收剑归鞘,身手矫健俐落。一人越众趋前躬身禀告:“属下八人是奉裘大爷之命,特来保护雷爷的。”
雷寒闻言不禁自嘲:“嘿!我竟要他遣人保护,嘿嘿!”暗暗叹气摇首,说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各位了。”说罢,拱手一揖。
八名剑士连忙还礼。
雷寒请伊氏爷孙入屋落坐,兰叶奉上香茗,绿丝奉上点心,伊诗菡欠身道谢。
伊秋痕道:“你这小伙子很没意思,怎地不吭不响的便跑了?”
伊诗菡道:“就是嘛!你实在很没意思,害爷爷带我在城里乱钻。”
雷寒赧然道:“这……,我,我……,晚辈是……,唉,抱歉!抱歉!”
瑛瑛道:“老伯,我大哥是不想烦扰您,是以才不告而别。”
雷寒虽未提到此事,她却仍料到十之五六,且因她了解雷寒性情,故代他回答得正合其意。
绿丝道:“是啊,我们少爷就这个脾气。”
伊诗菡格格娇笑:“早知他有这脾气,我便先拿绳子拴着,瞧他往哪跑。”
众人不由莞尔,绿丝道:“这样一来,往后我家少爷见着小姐,岂不是要急急如丧家之犬,逃之夭夭。”
伊诗菡笑道:“说得也是,我不用绳子绑他便是。”顿了一顿,幽怨地道:“雷大哥,你脸色苍白,今早恶战受伤,于你元气大大有害,你太不小心了。设使我爷爷护着,你又怎会再受伤?你好糊涂。”
她的少女柔情,在徽州时,即细细的牵在雷寒身上,近两日见他豪迈任侠的气概,更是殷殷念兹。她偶尔爽朗,实则她生性腼腆,这几句话是拼尽生平勇气说的,话未说完,已羞得抬不起头来。
她一篇言语,教雷寒既觉尴尬,又感惭愧,苍白的脸色因发热而现红润,只觉得四双眼睛全盯着自己,候着他作何答覆,尤其三女的目光似皆在责备:“你看你,害得别人好苦,尽图自己的心安,好自私。”
雷寒启齿欲言,唯不知当说些什么才妥。
瑛瑛起身行至伊诗菡身旁,说道:“伊姊姊,你必定生得很漂亮好看,为啥装扮成如此模样。”执起她的手,续道:“到我房里去聊聊好么?兰叶、绿丝,你们也来。”四女相携而去。
长长吸口水烟吐掉,伊秋痕道:“小伙子,老夫比你痴长些岁数,明白感情的事勉强不得,需得瞧彼此是否有缘。菡儿她年纪还小,脑筋还很单纯,你只要对她凶,对她冷淡,过阵子,她便会忘了。小伙子,快刀斩乱麻,这样对彼此都好,拖得愈久伤害愈大,伤痕愈难平复。”抽了口烟,又道:“隔些日子,待你伤势痊愈,老夫带她回乡下去,绝不教你俩再见。唉,老夫在这世上仅剩她一个亲人,我可不愿见她痛苦。老夫每回带她出门游历,都会遇着几个登徒子觊觎她的美貌,要她改扮掩饰,她和她祖母及她娘般的爱惜自己的容貌,再怎样也舍不得变的更丑,教老夫平添许多麻烦。”眉宇眼梢俱是温馨慈祥的笑意,殊无半分怪责生气的神情。
他呷口茶,继续说道:“那日游罢黄山归来,她说她想白吃白喝一次,且说顺便要做好事,老夫当然不信天下有白吃白喝了人家,又算做好事的道理,老夫便跟她打赌,本以为必赢无疑,岂料老夫再次失算。她赖在客栈里大吃大喝,要老夫装病,告诉掌柜的说身上缺了盘缠,还编了一番言语,果然人家信以为真,立时有个家伙自告奋勇的慷慨解囊,愿代我们付房饭钱、找大夫,原来这家伙没安着好心,存心不善。当时老夫瞧着就不顺眼,菡儿却说戏未唱完,还不到该走的时候。过了几天,那家伙露出本性,逼我们还钱,菡儿正想整治他,来了个峨嵋派的尼姑与他们起了争执,后来就是你这小伙子赶来凑热闹,乒乒乓乓地把他们修理了一顿。菡儿还曾因而怪你多管闲事,哈哈哈!”
雷寒摇头苦笑:“早知是前辈您,晚辈说什么也不敢在您面前滥逞英雄。”
伊秋痕道:“话不能这么说,你看当时咱爷孙俩装得多像,那位尼姑任他们那般凶蛮强横,也不敢出手,多半是耽心惹事,有理讲不清的时候,动动手脚,教训教训他们又有何妨。”发觉话里有语病,补充道:“这是对坏蛋而言,倘若是寻常百姓黎民,自然不可如此,否则有污侠名,并有恃技凌人之恶状,那便可耻得很了。”
雷寒连连颔首,深表赞同。
稍停,伊秋痕道:“今儿为了寻你,老夫告诉菡儿须乔装改扮后才便利,因武林中有许多人欲得参王,我们同你一处,形状容貌必然也传了开去,她觉得有理,即刻将自己弄成这副丑像,却又怕你看了讨厌,做了面罩戴上,唉!难呀。”
雷寒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好生歉疚,无奈心底已深植卓梦烟的倩影,再容不进别人。
静默良久,他长声一叹:“晚辈自当谨慎,只恐将有负令孙了。”
伊秋痕黯然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吸着水烟默思沉吟,突然目光一亮,低声道:“有客来访。”
雷寒登即会意,问道:“有几名?”
伊秋痕道:“三个,身手不弱,是江湖一流高手。”
外面仅闻虫鸣,及报更的梆子响,打斗厮杀声止息了有半天。
左近屋顶有人洪声道:“雷寒,你在哪儿?别学王八缩在王八壳里,有种的站出来!”
雷寒开门走了出去,伊秋痕伴在其侧,伊诗菡、瑛瑛也跑到二人身旁,伊诗菡问道:“爷爷,是否有人来找雷大哥麻烦?咱们去揪他下来!”
她脸上易容药除净,恢复了本来模样,那八名遣派来的剑士望得目瞪口呆,雷寒干咳一声,他们才迟迟钝钝地转过头。
兰叶、绿丝没见出来。
屋顶上立着三人,因立在暗处,瞧不清面目。
八名剑士领头者高声道:“大胆鼠辈,竟敢到本府撒野,你活得不耐烦了!”
屋顶先前说话那人喝道:“你当你这是什么地方?老子爱来便来,爱去便去,你管得着!”话声甫落,周围冒出十余个人,不言不语,手中青锋闪着寒芒,那人喃喃道:“妈的,这些人从那蹦出来的。”
三人中站得最末一人道:“师弟,别闹了,找人要紧。”
那位师弟点头说“是”,洪声道:“喂,雷寒那小子在哪儿?你真个是王八吗?”
他口出秽言,伊诗菡想去教训他,身形乍动,伊秋痕伸手拦住,缓缓摆手。
雷寒踏前数步,伫立院中,朝上拱手道:“在下便是雷某人,不知尊驾有何指教?”
那个师弟嘿嘿冷笑:“姓雷的,你好坏的记性,几个月前干的事这么快便忘了,端的厉害!你该不会连生你的娘也不记得了罢。”
雷寒道:“请尊驾言词间勿辱及先母,不然雷某人可也要无礼了。”
那人还想出言讥讽,他身后的师兄制止,甩手掷下一物,说道:“这是拜帖,请收下。”
那张大红熨金帖子挟锐啸奔向雷寒面门,劲热甚巨,纵使他未曾受伤,亦不能从容接下,更何况是这时?一道黑影自廊下掠近,轻描淡写地以左手食中两指夹住帖子,笑呵呵地道:“雷公子,拜帖。”
伊秋痕露了一手深厚的内力,令场中诸人尽感凛骇。
屋上掷帖那人寻思:“此人是谁?怎地武林中未闻有这号人物?”
雷寒恭敬地以双手接过帖子,先道谢一声,才展开帖子,只见帖子上写着:
“山西第一堡堡主柯寿声拜上”
他心中一懔:“终于来了。”拱手道:“原来是柯堡主,晚辈有失远迎,尚祈恕罪。不知前辈此番前来,可是兴师问罪来的?”
柯寿声冷冷地哼道:“好胆气,莫怪你敢招惹我们。听说你刀法神妙,且是伤魂刀郭振祖的嫡传弟子,本堡主久仰怒涛刀法,遗憾福缘浅薄,总不得机会见识贵派刀法的威风,故而今宵特来投帖拜会,还望你不吝指教本堡主一二,但据说你身负重伤,可是真的?传言不假的话,你纵然有刀在手,威风神妙的怒涛刀法恐怕仅剩细波碎浪了。本堡主失此洪福一见,真教人扼腕叹息。”伤感的晃脑叹气。
他说话文绉绉的,语词却尖酸刻薄,直是要激怒对方,令其忍不住而出手,如此才不会给人说欺负伤者,授人话柄,用心之歹毒阴狠,教人侧目切齿。
雷寒抑住胸臆的忿懑,说道:“晚辈教前辈空手而返,由衷感到歉仄,唯晚辈有伤在身,为免武林中的豪杰英侠说前辈乘人之危,只得容图日后再向前辈切磋请益。”他也不着形迹的顶了回去。
伊秋痕微微颔首,意示嘉许。
终日打雁,今儿个倒反给雁啄了眼睛,奸谋未逞,反给后生晚辈讥笑他意欲“乘人之危”,柯寿声差些恼羞成怒,隔了半晌,方说道:“瞧不出你外表憨傻,却藏了个玲珑剔透的心肝,诚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本堡主可看走眼了。”
伊诗菡见他连番冷嘲热讽,再也按接不住,箭步冲前,叱道:“喂,你这人怎这般诡诈,有话直说就是,干麻兜着圈子骂人!人家敬你是长辈,你却没完没了,你算什么嘛你!”
她还想再说,雷寒道:“伊妹妹,算了。”她才悻悻然的不说。
她罕有的美,教柯寿声怦然心动,虽她直叱无讳,满腔的怒气劈头盖脸的打来,柯寿声也不与她计较,嘿嘿笑道:“小姑娘,你这般刁蛮,可不好找婆家喔!”
伊诗菡冷笑道:“本姑娘再刁蛮,也不会像某个第一堡主同只疯狗般,乱咬乱吠。”
蓦地暴起声:“放肆!”冷芒如流星飞堕,直扑伊诗菡。
她没料到对方说打就打,竟慌了方寸。
雷寒离她最近,急忙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背向来敌。伊秋痕的手指触着袍中的刀柄,即退出袍外,因为有人不比他慢。
叮叮叮声如骤雨掩至,青芒翻搅,令人气息为之窒涩,劲势散荡,激得地上落英枯叶飘舞。冯送泪截住山西第一堡那位始终不发半语的来袭者,两人以快打快,双足则钉住不动。手中长剑缠斗方酣,冯送泪被格开的剑倏忽抖个剑花,剑尖疾刺那人小腹,去势狠恶绝伦。那人未及封架,忙纵身跃回屋顶,他双足离地移位,已是输了。
他显然不服,长剑一振,想要重新比过,柯寿声拉住他,低声道:“三师弟,你不是他的对手。”继而提高声浪:“久闻‘送泪使断肠’的大名,盛名之下无虚士,好剑法。”
手中剑缓缓归鞘,冯送泪淡淡地道:“在下也久慕贵堡第二高手‘一剑落七松’阮涛声的大名,闻名不如见面。”说罢,轻蔑的摇摇头。
阮涛声一剑刺去,可刺落七支松针,故得了“一剑落七松”的外号,冯送泪这么一说,这么一摇头,不正是笑他浪得虚名,不过尔尔?只气得他浑身颤抖,忿然道:“堡主,让我再去会会他。”
柯寿声道:“你远非其敌,去了,再受辱罢了。”
伊诗菡给雷寒搂在怀里,心头小鹿乱窜乱撞,再嗅到他身上的男子气味,周身百脉都慌得使不出力道,软瘫难立。雷寒本想松手,但警觉她软弱无力,似乎害了大病般,随时会跌倒,唯有再使动抱住,深恐她真个跌坐地上,柔声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伊诗菡抬头想回说“没有”,瞥见爷爷似笑非笑的望来,不由大窘,急忙挣脱,跑到廊下背倚廊柱遮掩,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幸好大伙儿注意力在冯送泪那边,不然她会窘得无地自容。
雷寒莫名其所以,怔在当地。他猛然旋转身,戟指道:“要报仇,便找正主儿,干嘛对个不相干的姑娘下此辣手!这就是贵堡的行迳?难怪在下遇到的贵堡弟子,没个好东西!”
柯寿声不怒反笑:“嘿嘿,骂得好,待会你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师弟,告诉他我们的来意。”
另一个六师弟贺山声恭应答“是”,说道:“你师兄吴淼刻下在本堡手里,你要他性命无损的话,速拿参王交换。”
柯寿声道:“师弟,这你可不对了。你看他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如何能拿参王换人,更何况参王已落在他人手里,难,难,难。雷寒,限你十日内取参王换人,迟得半刻,便准备给你师兄送终罢。”
表面上他故示大方,给雷寒时日调养休息,骨子里则是逼他取得参王来换人。
雷寒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忿怒至极。
某人负手踱来,笑道:“柯大堡主光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在下未曾备宴迎迓,还请恕罪则个。上面霜结露重,柯大堡主何不降尊纡贵,待裘某吩咐厨下整备小菜,再温两壶酒驱驱寒气,柯大堡主以为如何?送泪,还不快请客人下来,平常我怎么教你的。”说完,微笑颔首向雷寒、瑛瑛、伊氏爷孙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