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杂货店里没有柜台,一张摆着本账簿和一个钱箱的旧书桌,就算是柜台。
马如龙在木桌旁一张板凳上坐下,看着张老实。
张老实一直是个反应迟钝的人,脸上很少有表情。
现在还是这样子,如果有人说他刚才在一招间就击败了淮南第一高手王万武,谁也不会相信。
——他这张脸是不是也被玲珑玉手玉玲珑易容过?
——他本来是准?
——能在一招间击败王万武的人有几个?
马如龙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大婉。”
“大碗?你要大碗?”张老实脸上绝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碗都在厨房里,你是不是要我去拿给你?”
“我说的大婉是一个人。”
“哦?”
“你没有见过她?”
“我见过的大碗都是碗,不是人。”
马如龙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来,忽然出手,用食中二指去抉他的双眼。
张老实的眼睛闭了起来。
这就是他惟一的反应,除了眼睛外,他全身上下都没有动。
马如龙当然也没有真的下毒手。
他忽然发觉自己很笨,张老实就算真的是个老实人,一定也知道他绝不会真下毒手的,用这种法子,当然试不出他的功夫。
问也问不出,试也试不出,应该怎么办呢?
马如龙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又有主顾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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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木杖点地的声音,很远就可以听见。
来的是两个人,两个人都是跛子,都拄着拐杖,只看他们的上半身,就好像是一个人。
两个人的衣着,神态,容貌,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都有一条弯曲扭斜,发育不良的腿,软软的挂在半空中,就好像有人把他们本来一条腿锯断了,把另外一条婴儿的腿接了上去。看来有说不出的丑陋怪异。
可是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而且充满了自尊自信。
两个人惟一不同的地方是,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左腿,另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右腿。
马如龙立刻想到了一个在武林中流传已久的故事,两个已几近神话般的人物。
在极北的星宿海,有一对天生残废的孪生兄弟,一位叫天残,一位叫地缺。
他们的性情偏激怪异,武功也同样怪异,他们所收的门人子弟,也都是跟他们一样的天生残废孪生子。
江湖中人大多都知道他们,却很少有人能见到他们。
星宿海的门徒一向很少过问江湖中的事,几乎从来没有人来到过江南。
跟传说中不同的地方是——
星宿海的子弟装束都非常怪异华丽,有的人身上甚至穿着真是用珍珠缀成的珍珠衫,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使得他们更喜欢炫耀做作卖弄。
这两个人的穿着都很平实,和一般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星宿海的子弟都一定要等到艺成之后才能入江湖,等到他们的师长已经认为他们有把握能不败的时候。
残废练武本来就比正常人困难,他们能入江湖时年纪通常都已不小。
这两个人却都是年轻人,最多只有二十三四。
难道他们在这种年纪就已练成星宿海的独门绝艺?已经有把握能不败?
(二)
这些虽然只不过是传说,但是一种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的传说,往往比真实的事更“真实”,更容易被人接受。
木杖点地的声音已停止,人已在杂货店里。
马如龙转身面对他们,心里虽然已认定他们是星宿海门下,却还是问:“两位来买什么?”
“我们什么都不买。”
缺左足的人先开口,缺右足的人接着说:“我们只不过想来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能把王万武留住,是用什么法子留住的?”
他们说的话既没有虚假也没有一点矫情做作。
“我姓孙,名孙早,”缺左足的人道:“他是我的孪生兄弟,叫孙迟。”
“因为我出世时比他迟了一点。”
他们的名字也很平实,也不像传说中星宿海门人的那么故弄玄虚,故作神秘。
孙早又道:“我们是孪生人,又天生畸形,这种人通常都喜欢冒称为星宿门下。”
孙迟接着说:“所以你一定也认为我们是星宿海门下。”
“但是你错了,”孙早道:“我们和星宿海别无关系。”
“十年前我们曾经到星宿海走过一次,”孙迟接道:“我们也想找到传说中的异人,传给我们一点能够无敌于天下的绝艺。”
“可惜我们失望了。”
“那里只不过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穷荒之地,夏日酷热,冬日苦寒,任何人都很难生存。”
“我们告诉你这些事,只不过要你知道,我们的武功,都是我们自己苦练出来的。”
“所以你如果也想留下我们,不必有任何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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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如龙一直在听,听他们说完了,心里忽然有很多感触。
他们都是年轻人。
他们不做作,不卖弄,不虚伪,不矫情,他们要自己闯出自己的名声,绝不倚赖任何人。
他们虽然残废,但是绝没有一点自卑,并不自暴自弃。
马如龙不想和这样的年轻人为敌。
“我不想留下你们。”他说:“你们随时都可以走。”
他们没有走,兄弟两人都在用同样的眼色看着他,一种很奇怪的眼色。
先开口的还是孙早。
“我们也看得出你没有把我们当作仇敌,”孙早说:“如果你是别人,我们说不定会结个朋友。”
“你实在不是个奸险的小人,”孙迟道:“只可惜你是马如龙。”
兄弟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同时转过身,“笃”的一声,以木杖点地,准备走了。
他们好像也不想跟马如龙为敌。
但是他们也没有走出去。
他们的身子刚移动,肋下的木杖刚刚点在地上,张老实的手已扬起。
马如龙只听见一阵极尖细的急风破空声,两根木杖就忽然从中折断,两样东西随着断折的木杖落下,竟是两颗花生。
张老实喜欢喝酒。
花生是最普通,也是最好的下酒物。
张老实的桌子上总是摆着一堆花生,但是从来也没有人想到他能用花生打断坚实的木杖。用钢刀去砍,都未必能砍断的木杖。
孙早兄弟也没有想到。
他们虽然没有跌倒,他们用一条腿站在地上,还是站得很稳,就像是钉在地上的一样。
可是他们的脸色已变了。
马如龙的脸色也变了。
“你想干什么?”
“我想留下他们。”张老实仍然面无表情:“你不想,我想。”
马如龙没有再说为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脚尖,嘴角,眼角,每一个感觉最灵敏的地方,都同时起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忽然同时变得僵硬麻木。
也就在这一瞬间,孙早兄弟的身子已凌空跃起,向外面窜了出去。
他们虽然是残废,可是他们的身子掠起时,不但姿态优美,而且快如鹰隼。
他们虽然是残废,可是他们的轻功之高,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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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说中,近三百年来江湖中耳朵最灵的一个人是个聋子。
是个真的聋子,却能在三十丈外,听见别人说的悄悄话。
因为他不是用耳朵去听的,而是用眼睛去“听”的。
只要能看见一个人嘴唇的动作,嘴型的变化,他就能“听”得出那个人在说什么。
这是他的独门绝技,也是他苦练出来的。
就因为他是个真的聋子,所以才会苦练这种绝技。
一个人身体上纵然有某种缺陷,如果他能善加利用,往往反而会造成另一种辉煌的成就。
孙早兄弟能练成这么高的轻功,也正因为他们自知是残废,所以他们苦练,练得比任何人都认真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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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身子忽然间就已掠起,他们的动作迅速优美标准正确。
但是他们落下来时,还是在这个杂货店里,一落下来,就无法再跃起。
因为他们兄弟两个人身上,都至少已有四处穴道被封死。
八九个花生随着他们的身子一起落在地上。
真正的内家高手,飞花摘叶都可以伤人,当然也同样可以用花生隔空打穴。
只不过从来也没有人能看出张老实是这样的高手,从来也没有人能想得到。
(三)
张老实是怎么出手的,孙早兄弟是怎么倒下去的?
马如龙都没有看见。
他的视觉已模糊,整个人都已变得麻木迟钝。
他也没有看见张老实站起来走过去,从孙早兄弟身上搜出了一瓶药。
直到张老实把这瓶药灌入他嘴里,他才渐渐恢复清醒。
张老实仍然别无表情,只淡淡的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他们?”
马如龙已经知道。有些事他虽然没有看见,却已经知道,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用不着亲眼看见也一样会知道的。
他知道他已经中了孙早兄弟的毒,一种看不见,也感觉不出的无形无影的毒。
他们说的也许确实是真话,只有真话才能使别人变得大意疏忽。
就在他对他们已经没有敌意时,他们放出了这种无形无影的毒,就正如有些人已经把某些人当作朋友时,才会被出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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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如龙并不是完全不了解这些事,可是他能开口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他们走。”
他说:“现在就放他们走。”
张老实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马如龙,因为他们做的只不过是他们自觉应该做的事。”
因为他们还年轻。
年轻人做事往往都是这样子的,因为他们要成名,要做一个成功的人。
这不是他们的错。
一个年轻人想要成功,想要成名,绝不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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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早兄弟走的时候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看马如龙一眼。
马如龙也没有再去看他们,他不愿再增加他们心中的愧疚。
他只问张老实:“你真的没有见过大婉,也不知道她是谁?”
马如龙问:“你一直都只是这家杂货店的伙计?”
张老实没有回答。
他已经把地上的花生一颗颗的捡起来,一颗颗的剥开,一颗颗放进嘴里。
等他开始咀嚼的时候,才叹息着喃喃的说:“该问的事他不问,该问的人他也不去问,却偏偏来问我这些废话。”
马如龙道:“我知道我应该去问王万武,这次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你为什么不去问?”
马如龙道:“因为我现在问的这件事更重要。”
“重要,有什么重要?”张老实又在叹气,“我见过大婉又如何?没见过大婉又如何?你为什么一定要问?”
“因为我想知道她在哪里,”马如龙说得很坚决:“我一定要知道。”
“她在哪里,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马如龙直视着张老实,说道:“如果你也曾想念过一个人,你就会明白的。”
张老实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手里的花生却忽然全部掉落在地上!
他又弯下腰去捡,仿佛特地要避开马如龙那双炽热的眼睛。
就在这时,里面一间屋子里的谢玉仑忽然大声说:“你若想知道大婉的事,为什么不进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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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如龙立刻就进去了。
就在他转身走入那道挂着旧布门帘的窄门时,忽然有一行人用碎步奔入了这条小巷。
(四)
一行二十八个人,年轻,健壮,动作矫健灵敏,行动整齐划一。
二十八个人身上,都穿着质料剪裁都完全一样的黑色紧身衣,打着倒赶千层浪的裹腿,手里都提着个形状大小都完全一样的黑色帆布袋。
布袋里装的是什么?
这二十八条大汉是来干什么的?
大多数人都有好奇心,大多数人都会留下来看看他们的来意。
马如龙没有留下来,他只看了一眼,就掀起门帘,走了进去。
除了大婉外,别的人,别的事,好像都已引不起他的兴趣。
(五)
谢玉仑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睛里的表情复杂而奇怪,也不知是痛苦?是愤怒?还是悲伤?也许这几种感情每样都有一点。
她盯着马如龙。
“你认得大婉?这件事就是你们两个串通好来害我的?”
马如龙没有否认。
他不想否认,现在也不能再否认,不必再否认。
谢玉仑一双干瘦的手虽然用力握住棉被的角,却还是在不停的抖。
“你一直都在想念她?”她的声音忽然嘶哑:“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可是你天天都想念她?”
马如龙也没否认,这一点他更不想否认。
谢玉仑的手抖得更厉害。
“你为什么要想念她?难道你喜欢那个丑八怪?”
这一点也正是马如龙时常都在问自己的。
——我为什么会如此想念她?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真的喜欢她?
不是喜欢,是爱。
只有爱才会如此持久,如此强烈。
但是这一点他连想都不敢去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谢玉仑忽又冷笑。
“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谁?”
“我想。”
“如果你知道她谁,说不定会很失望的。”
“我不会,绝不会。”马如龙的回答坚定明确:“不管她是谁都一样。”
“好,我告诉你,”谢玉仑仿佛在喊叫:“她只不过是我的一个丫头而已。”
马如龙的态度却很平静。
“你是大小姐,她是丫头,你是美人,她是丑八怪,不管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我还是一样可以想念她。”
说完了这句话,他又走了出去。
谢玉仑大喊:“你回来,我还有话告诉你。”
马如龙没有回来,连头都没有回过来,不管她要说什么,他都不想听。
谢玉仑忽然倒在床上,钻入枕头下,她真是位大小姐,也许比公主更骄傲,更尊贵,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流过泪。
难道她现在已在流泪?
“张荣发”只不过是家杂货店的老板,“马如龙”只不过是一个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恶贼,不管是为了谁,她都不该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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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震天与王万武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们,铁震天忽然叹了口气。
“我是个好色的人,我一辈子,最少已经有过几百个女人。”
“我也差不多。”王万武说。
“但是我始终不了解女人,”铁震天叹着气:“我这一辈子都无法了解。”
王万武也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一样。”
(六)
马如龙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
他一走出门,就立刻被外面的变化所震惊,他从未想到在这条陋巷中,这个陋店里,会看到如此惊人的变化。
张老实没有变。
他仿佛又醉了,他的破桌上有个空樽,樽中的劣酒,已入了他的肠。
他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醒?是睡?是愁?是醉?
他时常都是这样子的,这已不是第一次。
惊人的变化,发生在这条穷苦平凡的陋巷中。
外面本来已看不见人,那些居住在陋巷破屋中的人,本来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现在连他们栖身的破屋都已看不见。
就在这片刻间,所有的屋子都已被拆除,被那二十八条年轻健壮,动作矫健的黑衣大汉所拆除。
他们的帆布袋里,装的就是拆房屋最有效的工具。
他们的动作更确实有效。
屋顶上的砖瓦一块块被掀下,木板一块块被撬开,钉子一根根被拔起,很快的被运走。
破旧的家具,还没有清洗和已经清洗了的衣服碗筷,孩子们破碎的玩器,妇女们陪嫁时就已带来的廉价首饰,男人们私下藏着的拙劣春宫和酸淡的浊酒……也都已同样被运走。
这条陋巷,虽然穷苦平凡,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却是惟一可以躲避风雨的安乐窝。
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
可是现在他们的家已不见了,所有的房屋也都已不见了。
这条巷子已经不再是一条巷子,除了这家杂货店外,所有的一切已被拆除移走。
这条巷子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一片泥泞、丑陋的空地。
空地,死地,空空荡荡,空无所有的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