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个大主顾,是笔大生意。
生意就是生意,你有东西要卖,别人就可以买,别人要买什么?你就得卖什么,别人若要买多少,你就得卖多少。
马如龙看得出铁震天的脸色已经变了,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变了。
只可惜他看不见张老实的脸色,只听见张老实在说:
“我们这家杂货店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店里的货不能算太多,也不能算太少,你一个人能全部搬得走?”
“我可以叫人来搬。”这位大主顾说:“只要你开出价钱,我就付,就去叫人来搬东西。”
叫人来搬,叫什么人来?是真的来搬货?还是来要命的?
马如龙没有冲出去对付这位大主顾。
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外面的那个老实人一定有法子可以对付的。
张老实已经在说:“我只不过是这杂货店里的伙计,这么大的生意,我做不了主。”
“谁能做主?”
“我们的老板。”
“你们的老板在不在?”
“在。”张老实道:“就在里面,你可以进去问他。”
“我不进去,你叫他出来。”
“你为什么不进去?”
“他为什么不出来?”这位大主顾的态度很绝。
张老实的回答也很绝:“因为他是老板,不管是大老板,还是小老板,多多少少都有点架子的。”
大主顾好像不高兴了:“他不出来,我什么都不买。”
张老实忽然说出句更绝的话。
“现在你不买也不行了。”他说:“所以你非进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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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震天一直在很专心的听着他们说话,眼睛里一直带着思索的表情。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在里面每个字都可以听得很清楚,他本来用不着这么专心去听。
他一定是在分辨这位大主顾说话的口音,以前他一定听过这个人说话。
马如龙正想问他,是不是知道这个人的来历,铁震天已经说了出来。
“王万武!”他的声音略带紧张:“小心你那伙计的两条手臂。”
武林中只有一个王万武,他的分筋错骨手,大力鹰爪功,独步江湖,他的心之狠、手之辣,也跟他的武功同样有名。
只要他一出手,就必定是对方的重要关节,跟他交过手的人,不死也得残废。
现在他已经出手。
铁震天的警告已经太迟了,马如龙已经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很轻的声音,但却很刺耳,从耳朵一直刺入心里。一直刺入胃里,一直刺入骨头里。
马如龙只觉得胃部在收缩痉孪,自己的关节仿佛也酸了。
不管张老实是不是个真的老实人,总是他的伙计,已经跟他共同生活了三个月零二十一天。
奇怪的是,他只听见了骨头碎裂声,并没有听见惨呼声。
只有两种人能够忍受这种痛苦而不叫出来。
一种是骨头奇硬的硬汉,另外一种是死人,或者是已经晕过去快要死的人。
马如龙想冲出去,铁震天也想冲出去,但是他们还没有出去,外面已经有个人进来了。
这个人是倒退着进来的。
这个人左臂右肘的关节都已被拧断。
这个人已疼出了满脸冷汗,满身冷汗,却还是忍耐住不肯叫出来。
这个人是条硬汉,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王万武是条硬汉。
这个人居然不是张老实,是王万武!以分筋错骨手,名震武林的淮南第一高手王万武,曾经折断过无数英雄手臂的王万武。
现在他的臂竟已被人拧断,被一个杂货店的伙计拧断。
他死也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铁震天与马如龙也不能相信。
但是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一点每个人都应该牢记在心,那么等到你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忽然发生的时候,你就不会太惊讶痛苦了。
因为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忽然发生时,总是会令人痛苦的。
有时甚至于远比折断一条手臂还痛苦得多。
(二)
王万武脸上的表情不但惊讶痛苦,而且害怕。
他一生从未如此害怕过。
可是这个杂货店伙计的出手却让他害怕了。
分筋错骨手,大力鹰爪功,是淮南鹰爪王的独门绝技。
他是鹰爪王的嫡系子弟,也是淮南门的第一高手。
可是他一出手,就被制住,这个杂货店的伙计竟在一招之间就封死了他的退路,拧断了他的骨节。
他一步步向后退,从挂着破布门帘的小门里退入这屋子。
门帘又落下。
他已经看不见那个平凡老实,猥猥琐琐的伙计,可是,他也没有看见这屋里的人。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痛悲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铁震天忽然站起来,一把拉住他,把他按在那张旧竹椅上。
王万武应该认得铁震天的,他们曾经是朋友,后来又变成了死敌,死敌比朋友更难忘记。
但是他没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铁震天,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有个人站在他面前。
他还在流汗,一颗颗比黄豆还大的冷汗珠子,不停的从他脸上往外冒。
“那个人是谁!”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做噩梦:“那个人是谁?”
这问题也正是铁震天同样想知道的,他转过头去问马如龙:“你那个伙计究竟是什么人?”
马如龙无法回答。
他只知道他的伙计叫张老实,是个胡里胡涂的老实人。
过去既没有辉煌的往事,将来也没有远大的前程,好像已经只有在这个破烂的杂货店里混吃等死。
这么样一个人,怎么能在一招间制住名震武林的王万武?
马如龙也不知道。
这个杂货店的老板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老板了,伙计当然可能不再是以前那个伙计。
马如龙已经想到这一点,但是他也想不出这个伙计是什么人。
他真的想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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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万武脸上还在冒冷汗,嘴里还在喃喃的问刚才他已不知问过多少遍的话。
铁震天忽然一个耳光掴了过去,掴在他脸上。
王万武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都没有挨过别人的耳光。
他本来是在噩梦中,这个耳光使他骇然惊醒。
他终于看见了面前这个人,往日的恩怨和回忆立刻从他心中涌起。
“是你!”王万武道:“你……你在这里。”
“是我。”铁震天无疑也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你本来就应该知道我在这里。”
王万武看着他,眼色忽然变得痛苦而悲伤。
“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想要你的命,因为我对不起你,出卖过你,所以我反而更恨你。”
这句话说得也很绝,却是真话。
如果你也曾经出卖过别人,你一定也会像他一样,反而会恨那个人,想要把那个人置之死地。
因为他活着,你的心就会永远不安,永远会觉得有愧疚在心。
你恨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王万武又道:“十年前,我出卖了你,就因为那时我已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生怕你知道,所以,才想借别人的刀来杀你。”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时为什么不杀了我?王万武的神色痛苦,“我宁愿死在你手里,那时你若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今天了。”
这也是真话。
能死在翻天覆地的大盗铁震天的手里,至少比败在一个杂货店的伙计手下好些。
他败得太惨,太痛苦,铁震天了解这种痛苦。
往日的恩怨都变成过去,“兔死狐悲”的悲伤却是永远存在的。
外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张老实也没有进来,现在一定还像是真的老实人一样,坐在前面的杂货店里,还是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绝顶高手。
——他究竟是谁?为什么陪马如龙躲在这杂货店里?
马如龙忽然冲了出去,他比铁震天更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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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实果然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他平时坐的那张破椅子上。
这个杂货店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可是外面的情况却跟平时不同了,平常在这个时候,巷子里已经很热闹,晾衣服的女人,顽皮的孩子,到处撒尿的猫狗,现在都已经应该出来了。
这条巷子虽然贫穷肮脏,但却永远都是生气勃勃的。
现在这条巷子里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没有动静、没有声音,这条生气勃勃的巷子,现在竟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条死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