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贯一忿忿地说:“竟有人敢绑架你和我么,我是本地治安当局的首长,而你又是大名鼎鼎的侠盗……”
“你是说你我是黑白两道的首领。”
罗平自嘲地笑着说:“居然有人胆敢同时绑架了我们,是不是?”
“就算是吧!”
胡贯一勉强的点了点头,又问:“那人究竟是谁啊?”
“可想而知,当然是比我们更厉害的人物!”
罗平说着,瞥见那个门神一般持枪挺立门口的大汉,突然弯腰闪过一边,温婉正没声息地进了门,于是他手一伸,向胡署长介绍地说:“喏,就是她,美丽的温婉小姐!”
胡贯一回头望见温婉,微微一怔后,却惊怒地斥问:“温婉,是你……你绑架了我?”
“谁说我绑架了你啊?”
温婉斜睨着罗平,薄嗔地说:“罗平,你可不能向署长说我的坏话呀!”
罗平尴尬地一笑,并未辩白,却见温婉露出了朝霞般地笑容,又向胡贯一说:“署长,我只是诚心诚意地邀请你们来,请你们吃一顿便饭!”
“请我吃饭?当我下班后,派人到我家里,用手枪押了我来!”
“这你可得原谅,不这样,阁下怎么肯光临呢!”
温婉作着手势,却发现自己双手湿漉漉的,于是就在围裙上去擦:“今天我除了亲自下厨,请你们尝几样我的拿手好菜外,饭后还各有赠品!”
“饭后还有赠品!”胡贯一皱起了浓眉。
“对了,我敢打赌,等会你一定会自动地向我称谢的!”
看见了胡署长的眉毛皱紧,温婉不禁“噗哧”一笑,又说:“现在除了几样必须现炒的以外,其余的都已做好啦,两位请先入席吧!”
胡贯一仍在皱眉,罗平却挽着他就走,一面说:“不管怎样,我们先吃她一顿再说吧!我也真是饿了!
走至楼梯上,胡署长却又认真地低声问罗平:“说老实话,今天你不是串通了温婉来作我弄的吧?”
罗平还来不及回答,就已走到了楼梯的尽头,他听到小余的尖嗓子在嚷叫:“喂,老兄,别老是把那讨厌的玩意抵在我背上好吗?你不看你们老板娘都对我们很客气的?”
接着,罗平就见到小余那副窝囊的样子,和石律师的蠢像,他们是坐在门边的两张椅子上。
这客厅的门口和四角,有几条大汉持枪而立,不是垂涎欲滴,而是虎视眈眈地望着中央的一桌酒席。
主人非常客气地延客入座,客人却各怀心事。
胡署长见到这种“弦弓拔箭”形势,战战兢兢地入座后,仍提心吊胆,却听罗平放声朗笑,笑着说:“温婉,你不怕糟蹋你的好菜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婉问后,突然忍俊不住地笑起来:“我没有说你们是乌龟吃大麦啊!”
罗平被她挖苦,不禁皱皱眉,连忙解释:“我是说你用几管枪对着我们,我们一定食不知味……”
“好,我立刻要他们全部撤退!”
温婉说着,只一挥手,果然那几名大汉就纷纷收起枪,向外走去。
石律师和小余身后已没有了枪,就都站起了身,向这边走来。
“这些菜不错啊!”
石律师望着桌上的四色冷盆,讪讪地问:“温小姐,有我们的份吗?”
“当然有!”
温婉盈盈地笑着,端起了一杯酒:“大律师,敬你一杯,表示我对你的歉意!”
矮胖子端起酒后,畏惧而惭疚地睨了罗平一眼,见罗平正笑着,很开心的样子,于是他也就哈哈一笑,对温婉说:“你不必道歉,还是让我敬你,表示我对你的钦佩吧!”
石律师举杯一饮而尽后,又说:“老实说,方才我真是生气,生气的原因是没有见到你,而你的那些部下又像要吃人的样子!”
温婉干杯后,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向罗平问道:“今午光临敝舍的除石律师和小余外,你还有十一个朋友,是不是?”
“十一个?”罗平心想:好,全部报销外,还多加一个,想着,他沮丧地说:“连石律师和小余,我的人总共十二个!”
“啊,那可糟啦!”温婉突兀地叫,接着却秀眉微颦,稚气地说:“我把一个真的自来水收费员也扣押了!”
“自来水收费员?”
“是啊,大概是石律师动的脑筋吧,你那些部下都化装成邮差,修理电灯的工人,花匠,还有什么查户口的警察等等,用尽一切办法想混进来!”
温婉不好意思地一笑,继续说:“偏巧碰到我今天火气特别大,早就吩咐下人,无论军民人等,一律准进不准出!所以我把他们全部留下啦!想不到其中两名自来水收费员中,竟有一名是真的!本来我还想你们怎会那样笨,同时派出两名自来水收费员来……”
她诂未说完,罗平就忍不住大笑,胡署长也笑出声来,石律师本来爱笑,此刻似受了传染,也自哈哈大笑。
在一片笑声中,温婉却站起来说:“我真是差点忘了,还有一位客人,还没有请来呢!”
望见温婉向里边走,胡贯一不禁问:“她今天究竟弄什么玄虚,还有什么客人啊?”
“我想一定是萧志清!”石律师抢着回答。
这句话似刺了胡署长的肚子一下,但见他突然地捧着肚皮,跳了起来道:“什么?会是萧志清?”
他叫声未已,却见萧志清已跟在温婉身后缓缓走来,衣冠不整而神情萎顿。
走到圆桌前,萧志清抬起了头,看见官服辉煌的胡署长,不觉一惊,但随后他却露出冷漠的笑容,在温婉的招呼下,坐到了小余的身旁。
“各位佳宾,非常对不起,我还得下厨一下!没有什么好酒好菜,希望大家不要客气,请随便用!”
望着温婉窈窕的身影,罗平正不禁心里叫:“啊,真是行一步,可人怜——”
却听胡署长一声叹息后,说:“我这警察署长也真是可怜,竟让这样一个小女孩玩弄于股掌之上!”
“别闹情绪啦!”
罗平这话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署长,还是重视现实吧!来,为了你将建立大功,我们且干一杯!”
罗平始终未望萧志清一眼,但萧志清当然知道罗平所谓的“建功”是指他,因此,他狠狠地瞪着罗平,又复冷冷一笑。
这冷笑闪进胡贯一的眼里,他正冒火,却见罗平幌着空杯,催他喝酒。
胡署长干杯后,那贪杯好酒的石律师又用各种的借口,向他频频敬酒。
他们喝的是浓烈的“威士忌”,胡贯一几杯下肚后,怒火又告上升,终于愤怒地责怪罗平道:“这种局面都全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就把温婉移送法院,加以判刑,关进监里去了!……”
“温婉关进了监牢,与你并没有好处啊!”罗平说着,瞟了萧志清一眼。
胡贯一却未注意,仍瞪着罗平说:“我只是为国家执法,管它于我个人有没有好处!”
“这就是你迂腐的地方!”
“什么迂腐?”
胡署长举杯喝了一口,这口酒却使头脑冷静了下来,于是他伸筷子夹了一块鸡腿肉,咀嚼着又说:“罗平,你必须了解法律……”
“我当然了解!”罗平也夹起了一根芦笋:“否则你也不会说我是玩法能手!”
“法律,原是人所指定来公平衡量,并处置人底行为的条文,虽然人的境遇各有不同,人的某一项行为,并不能绝对地表现其人的善恶,但复杂的社会却必须仰仗它的执行,而不致崩溃!”
胡署长态度严肃而声音沉郁地这样说,罗平听了也点点头,但点头后,正想开口为自己分辩,却见胡贯一又声色俱厉地说:“侠盗罗平,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存在,而严重的损害了法律,也间接地损害了社会的安宁!”
“我绝对否认,因为我非但守法,而且护法!”
“护法?”
罗平喝尽了一杯酒,仗着酒气说:“我所做的,就是为了弥补那些漏洞了!”
“你明明是在钻漏洞,还说是在弥补的!”
胡贯一愠怒地说:“其实你连漏洞都不能完全钻过,经常还犯点小法!”
“这就是所谓:大义不苟,小节不拘了!”
罗平一阵狂笑,然后又收敛笑容说:“说真的,我总以为,人的善恶原是天生的!好人总是好人,坏人总是坏人,好人做了坏事,不是为了环境所逼,也只是偶而失慎,是值得原谅,值得援救的!坏人就是偶而做下好事,也一定有不良之企图,以掩蔽他的恶行,今天我所从事的,就是专门对付这种恶人,发掘这种不易为人所发现的罪恶,然后加以公平的制裁!你说我这样做,又何曾破坏了社会的安宁了呢。”
罗平的这番话,胡贯一虽然觉得道理很牵强,但一时他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于是一气之下,他只好喝酒。
当石律师替他斟酒时,却听罗平说:“胡署长,一切空话不谈,我们先顾到目前事实吧!我说温婉如进监牢,对你毫无好处,这话是相对的,现在,她既然未进监牢,当然对你有好处啦!”
“什么好处了?”胡贯一抬起头来,茫然地问。
“你我都抓不到萧志清,但是她却抓到手后交给你!你破了那十多件轰动社会的血案,对上司对社会都有了交待,这还不是莫大的好处吗?”
胡署长望了萧志清一眼,又急急问:“你怎么相信温婉会把萧志清交给我呢?”
“她不是说,饭后要送你一样东西吗?我想那东西一定就是萧志清!”
萧志清似乎很饿,一直在狼吞虎咽,听到这种刺耳的话,才停着狠狠地瞪着罗平。
这时,温婉却翩然而至。
“失陪太久,真是抱歉!”
她微笑地说着,坐到罗平的身边,又低声说:“罗平,我做了几样你对我说过你最喜欢吃的菜,待会尝尝是否比你从前吃过的差!”
“凡你亲手所做,我都会喜欢吃!”罗平虔诚地说:“只是让你忙累,我心有些不安!”
温婉正微带羞涩地一笑,那菲露已端菜上来了。
菜一道道地上,石律师,小余,罗平和胡贯一都大口地吃着,而且赞不绝口,温婉仍在一旁频频劝酒。
知道大家都已酒醉菜饱时,温婉却看看腕表,站起身来说:“各位请再多饮一杯!我这做主人的,却要先走一步了——”
“先走一步?”胡署长擦着嘴问道。
“嗯,我已订了飞机票!飞机是两点二十分起飞,现在已两点正了!”
温婉缓锾站起身来,又说:“请你们在这儿再逗留一会吧,等我飞机起飞后才准离去!这客厅的周围有十多枝枪杆守着,我关照他们,在二十分钟内,如有人出去,一律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你真凶!”罗平微笑着说。
温婉娇俏地瞄了他一眼,却侧着又对胡贯一说:“署长,过去我给你添的麻烦也真不少,但最后我总算替你办了一件事!”
她伸手指指萧志清,又接道:“我总算替你把萧志清弄来了!他罪恶滔天,交给你依法处理吧!怎么样?你还不该谢谢我吗?”
胡署长正不自禁地称谢着,却听到萧志清一声冷嗤。
“萧志清,难道你事到如今,还不肯俯首认罪吗?”温婉冷冷地问。
“但我又没有犯罪!你要我认什么罪啊!”
萧志清这样说,非常出人意料,胡署长微微一怔后,望见他那倔傲的样子,心里就生气,终于跳了起来,伸手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杀死了你的伯父,还有十三个无辜的人,还有——”
“我一个也没有杀!”萧志清蛮横地叫:“胡署长,无凭无据的,你不能信口雌黄啊!”
被萧志清这一阵喝斥,胡贯一竟瞪目结舌,还是罗平在旁插嘴道:“萧志清,别忘了你最后在圆顶酒店枪杀洪飞,可是有证据的!”
“什么证据啊?先是他要杀我,我开枪反击只是为了自卫,这一点我相信酒店中的那个仆欧可以作证!”
萧志清鼻孔哼了一声,又道:“这场官司我倒是愿意打的!”
正说着,那个菲露提着旅行袋和手提包,匆匆下楼来了。
温婉打开手提包,从中取出一个方方的纸盒递给胡署长,笑盈盈地道:“我不是说过,饭后要赠你一件礼物吗?”
“这是什么啊?”
“录音带!萧志清亲口承认他曾经谋杀过十多人的录音!”
萧志清脸色大变,突然起身,似欲扑过去抢夺,但是却被身边的石胖子伸手抱住后,按回椅子上。
在椅子上,萧志清仍挣扎着,咬牙切齿地叫:“好,温婉,你真毒辣!想不到昨天我和你的谈话,你……你录了音……”
“当然,要不是为了这段录音,一进门,我就把你关起来算了,又何必和你费上那么多唇舌!”
温婉俏佻地一笑,又道:“再告诉你一件事,让你多添点遗憾,方才罗平进来时,那段时期我是完全不设防的,当时只要你制服了我,想要逃出去,并非没有可能,可笑你已被我吓破了胆……”
温婉得意地笑着,笑得萧志清脸色发青,那菲露却在催她该动身了。
她微微颦眉,又从手提包内掏出个粉盒,打开后,拣了一颗龙眼珠,过去交给罗平。
“这颗珠了也曾经一度是你的,现在还给你吧!”
她幽幽地说:“虽然没有什么用……”
“嗯,但至少可以当作纪念。”
罗平捡过珠子,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进衣袋,等他抬起头来,却接触到温婉脉脉的目光,于是他也不禁深深地望着她,但见她眼波如流,似有泪水满盈。
温婉走后,罗平仍在咀嚼着那句古老的发霉发酸的句子: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半晌,胡署长却把罗平拉到门口,低声商量:“怎么样?我们,不打算冲出去试试吗?”
“我可不愿意冒那种险!”
“那么,我们就困在此地,任温婉远走高飞?”
“又有什么办法!老实说,我比你更不愿她离去呢。”
罗平看了看表,又懒懒地道:“现在还有十分钟了,我想只要温婉所乘的这班飞机一起飞,包围着我们的那些人就会全部散去的!”
胡贯一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然后却又担心地问:“我们手中都没有武器,等会怎么制服萧志清呢?”
“不必用什么武器的,现在我们有四个人,必要时可以把他打昏了,才抬到警署!”
罗平说着望了望石律师和小余,见他们正一个一边地侍候着萧志清。
这十分钟过得很慢,但终于过去了,胡贯一正站起身来,却见萧志清突然推开了石律师和小余,向里面狂奔。
于是,他大叫一声,就和罗平慌忙追去,追进厨房,萧志清已打开窗子,爬上了窗沿。
正打得盘盏乱飞,激烈非常时,突闻萧志清一声暴喝:“谁要是靠近我,我就杀死他!”
萧志清手中居然执着一柄亮晃晃的厨刀!
原来他挨了罗平一记勾拳,身子往后倒时,撞上厨柜后,却瞥见有菜刀一把,因此立刻顺手拿起。
当罗平拿起了一个油瓶,击碎瓶底,仍准备与萧志清决战时,突然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接着,看见潘帮办出现于门口了。
潘帮办手里只捧着两架无线电话器,但他身后的两名警察却执着手枪。
原躲在厨房角的胡署长,接受了部下的敬礼后,立刻命令两名警察道:“叫他把刀子放下来,再替他戴上手铐!如果他打算反抗拒捕,就打他几枪好了!”
萧志清原来是想挣扎,经胡署长这一阵怒吼,才沮丧地放下厨刀,束手就擒。
大家走出厨房,又回到客厅后,胡贯一向潘帮办问:“你们总共来了多少人?”
“因为听说署长遇险,我带来了一百名员警,把这前后左右都包围了。”
“没有遇到人吗?”
“没有!只是我们越墙进来时,在花园中找出了十个人,都被捆绑着,口里还塞了东西!”
胡贯一知道那是罗平的人,就道:“立刻把他们释放。”
胡贯一肯定地点点头,望着潘帮办手中传话器,却道:“你也太小题大做了,怎么会用得到这个玩意!”
“是的!”潘帮办松了口气,那两架传话器是他在大门口拾到的,上面还附着温婉谢函。
“你们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胡贯一又问。
“有人打电话道警署,说署长被歹徙绑架……”
“胡说!我怎会被人绑架!”
胡署长低斥后,又急急地问:“电话是温婉打来的吗?”
“是女人的声音,只不知道是不是温婉!”
“啊,一定是温婉在临上飞机时打的电话!那时候你要是立刻通知机场把她扣押起来,就好了!”
胡署长一声叹息,石律师像是受了感染,也一声叹息,只有罗平却正微笑着,颇为自得的样子。
有从炮艇上下来的美国水兵,有日本人,中国人,头颅特大的马来人,颜面广阔的多拉查人,戴奇形怪状帽子的菲律宾人,各种肤色的人都有。而更多的是混血种。他们都像压制着甚么,各自喝着闷酒,默默无言,因而留声机里响着的过时日本流行歌曲,分外显得凄凉。
这儿是岛上唯一的社交场所,也是岛上唯一木造楼房,他们也管它叫“沙龙”。据说原来还是二次大战,日本军阀以该岛作为侵略东南亚的跳板时,所建的临时俱乐部,后来转移到了一个荷兰血统的混血儿上,才开始经营酒吧和旅社的生意。
温婉是中午到达此地的。她很累,极想午睡片刻,但房间里这闷热得使她喘不过气来,因此她下了楼,进入这间兼做旅社大厅的“沙龙”。
她穿着黄卡其长裤,白色麻纱的上衫,秀发用一绺丝带系在脑后,脸上脂粉未施,还架着一副阔边眼镜,但她的出现仍非常令人注目,因为这儿除了胸脯全裸,围着仅掩住下体腰布土女外,极少看见外地的女人,而且她翩然光临后,既不像找人,又不像等人,以致更为撩人。
一进门,就有数十道目光射到她清丽绝俗的脸儿上,和耸然欲出的胸脯上。
她似也感觉有甚么不对,只是并未十分介意,要了一杯放了大量冰块的马丁尼,就和这儿其他的客人一样,慢慢啜饮。
她的座位正好临窗,伸头出窗外,可以看到那银色如带的海滩,和太平洋上起伏的绿波,而扭回头来,从阔叶树丛中,也看得见土人住的茅屋。
她想,已经到达这个火山性的岛,而我的目的地是珊瑚岛,正确说应该只是一个珊瑚小岛,但我相信距离已不太远,明天早晨,我得划一条独木舟前往找寻。
想着,她怡然地干了杯,抬起头来,却接触到一双锐利的目光。
那是一个穿白帆布西服的中年汉子,虽然皮肤晒得很黑,但仍令人一望而知是白种人。
两人目光相遇后,他立刻举杯示敬,于是温婉皱皱眉头,也无可奈何地举了举空杯。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手提竹篮子的土人,一阵东张西望后,就大步走到温婉面前。
“小姐,买一点东西吗?”
那土人一面用生硬的日语问话,一面从竹篮中拿出了一些鲨鱼骨镶做的项链,木碗,和独木舟的模型。
温婉却只望了望他身上画的鲸纹,就摇头用马来族的土语说:“不要,我已经买过了。”
土人似因温婉会说当地的土语,而颇惊讶,但随后他却也用土语道:“你一定没有买过,你没有来过这里,来过我会记得的……”
他话未说完,肩头却被人在后面用力打了一下,同时一种沙哑嗓音向他喝道:“滚开去,蒲卡!这位女子不买你的臭东西!”
蒲卡被斥后,转身望了那白人一眼,就缩着脖子走开了。
“小姐,这儿的土人都是些奸滑卑劣的东西,你最好少跟他们接触!”
那个穿西服的白种人用英语说着,坐到了温婉对面笑道:“你是初次来到这里吗?”
温婉点点头,却听对方又问道:“你是中国人吧?怎么会讲他们的土话呢?”
“我生长在南方,他们马来族的十多种土话中,有一半我是能勉强应付的!”
听温婉也能说流利的英语,那白人不禁高兴地说:“看来你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女性,能够认识你,我会感到荣幸!”他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我的名字叫佛烈·韩列区,爱尔兰人!”
“哦,韩列区先生……你在这岛上耽得很久了吧?”
温婉淡淡一笑:“看起来,这儿的土人都对你很敬畏呢。”
“不会的,他们那种人,连上帝都不敬畏。”
佛烈说着,目光瞟向那土人蒲卡,见蒲卡已在靠近门处坐下,要了酒在喝,于是他皱起棕色的浓眉又道:“你是指方才向你兜售土产的那个土人吗?他怕我,是因为他曾骗过我,教我上了一个大当!”
“你上了他的当?”
“他骗我说,在战争末期时,他曾经被日军拉去服役,搬运一些珠宝黄金,埋藏于本岛以北的一组珊瑚礁上,当他表示愿意和我合作去发掘那笔宝藏时,他正欠了这家沙龙的钱,被老板押着做工。”
佛然吸了一口气,才又气愤地道:“于是我替他还清了债,我们就每天划着小船到处找寻,结果找遍了这一带大大小小的所有珊瑚岛,每上一个岛,他都说很像,可是最后却甚么也找不到——”
温婉倾听着,心神不禁有点激动,但她唇角仍挂着那付慵懒的笑容,随后她淡淡地道:“虽然所谓宝藏,往往只是空中楼阁,但还是很能吸引人的!”
“我当时也并非被那梦想中的财富弄昏了头,而是他的谎话说得太逼真,他说他们一起有六个人被日军拉去作那次搬运和埋藏的工作,工作完毕后,日军却立刻把他们都当场枪决了……”
“都枪毙了……”
“只有他一个是死里逃生!你不见他那画有鲸纹的胸部,右边有两个疤痕吗?他说那就是他那次所受的伤,当时他倒于血泊中,日本人以为他死了,等日军离去后,他从昏迷中醒来,勉强从洞穴爬出,而幸运地找到一种他们认为是治伤灵药的草根,放进口里咀嚼后,涂抹在伤口上,便这样奇迹一般地,使他居然没有死。……”佛烈说。
“啊,那他为甚么不顺便把那些珠宝搬运一些回来呢?”
“他说他当时虽然未死,但受伤很重,而且惊惧过度,神智陷于半昏迷中,他爬到海边,爬上了一条独木船后,人又晕厥了。在海上飘流了很久,最后还是美国军舰救了他。”
故事说完了,佛然苦笑一下,掏出手帕来擦擦汗,却又向温婉问道:“温小姐,像你这样高贵的女士,又怎么会有兴趣来到这种荒岛上?”
“我的兴趣在研究鸟类的生活,和采集几种标本。”
“哦,那你是一位鸟类学家啦!”
温婉谦逊地笑了笑,道:“我任教于日惹的卡查玛达大学。”
正说着,她突然瞥见外面进来了一个穿夏威夷衫的中国青年,于是她就皱起眉,伸手扶着眼镜眶子,向佛烈道声失陪后,起身从后门出去,走上了楼梯。
晚餐她是在房间吃的,太阳西沉后,这间狭小的楼房,也较为凉快了,因此她胃口颇佳地吃完了一客牛肉饼。
然而,这却是一个不眠之夜。
温婉一向相信自己神经坚定而自制力强,她知道明天将运用她全部的心智和体力,应该尽早入睡。
但当她吹熄蜡烛,钻进纱帐后,蚊子却在帐子周围带怒地嗡个不停。
不知是蚊子嗡嗡声使她睡不着,抑是纷至沓来的杂念使她失眠,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总之她想起了因贫病交迫而逝世的父母,想起了那对她宠爱而极思染指的义父,又想起了罗平。
她先是想起罗平的翩翩风度,但接着那个穿夏威夷衫的青年,却浮现于脑海中了。
她不知道为甚么会有这种联想的,也许她怀疑那家伙是罗平遣派来追踪她的人吧?
但她这种怀疑也毫无根据——她不相信罗平会设计如此周密,算到万一她脱围而出后,会到新加坡,而事先派人守在那儿等她。
可是,如那青年并非罗平的人,为甚么今天在船上,他对她那样注意呢?她甚至怀疑他是跟着她上船的。
而傍晚,他果然又跑到这楼下的“沙龙”来了。
想了一阵,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于是她又想起了罗平,想起他对她的各种诡计,想起他冒死救她的情形,又想起他对她的一些挑逗的话语。
想着,她心里嗔怒地叫:“我讨厌他那种以拯救天下贫苦者为己任的仁慈面孔。如果他真爱我,就应该牺牲他的抱负啊,不管那抱负是多么的伟大——”
如此叫喊后,她的愤怒似已发泄了,却又不禁反躬自问:“如我真的爱他,也该先消除自己那种虚荣心啊!他答应跟我合作,分我‘佣金’一半的,如我爱他,得到他,也许就会将以往所受的那些委曲都忘掉的,我真可以连那一半佣金都不要啊!”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当她烦恼万分地又翻了一个身,决心不再想,而开始去数绵羊时,却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
这房间的门是破烂得无法上锁的,临寝前温婉曾用一把椅子将它抵住,现在这响动,却正是椅子被推开的声音。
温婉翻身后,正是面向房门,因此藉着窗外照进的月色,她清晰地看到一个人影,从门隙中钻了进来。
他先是轻手轻脚地摸到温婉挂在墙上的衣服,伸手拿起卡其裤,从裤袋中掏出一些零碎的钞票,捏在手中,然后又换索到桌边,找着温婉的旅行袋。
当他提起那个旅行袋,正转身似打算溜走时,温婉终于忍不住了。因为她所有的钱财,包括那四粒龙眼珠,和一幅亲手描绘的的宝藏图,都在里面。
“不许动!动一动,我就开枪!”她掀开蚊帐,用广东话,声音低沉地喝斥。
那个小偷果然站着不动了,手中提着的旅行袋也似因惊惧过度,而跌落于地板上。
“桌上有火柴,把蜡烛点燃。”温婉命令地说。
于是,在烛光摇曳中,她又看到那件米色夏威夷衫了。
“果然是你——你——是打算抢劫我吗?”
温婉气愤地叫着,跳下了床:“你说,你是甚么人派来的?”
“甚么人派来的?”那青年茫然地说:“我……”
“你说啊!”温婉叉着腰,向他进逼喝着。
“我……”他神情惶急地瞅着温婉,却见她似体质纤弱,又空着双手,而激起了自己的勇气。他从裤袋中掏出一把匕首,脱去刀鞘后,幌动着,向她叫:“把你的钱全都给我,否则我就杀死你!”
温婉仍冷冷地望着他,却见他又惊惶地弯腰拾起了那旅行袋,问道:“你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吗?”
听见他抖颤的声音,温婉正觉得有点好笑,而伸手到睡袍口袋中去摸着那把小巧的华德手枪时,突然那半开的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在椅子砰然倒地声中,伸进了一个脑袋。
“发生了甚么事情么?温小姐!”
是那爱尔兰人佛烈的问话,他见到温婉正秀眉微蹙,和门角那右手举着匕首,左手提着旅行袋的青年,于是惊怒地问:“你是谁?要做甚么?”
那青年惊骇地瞪着佛烈,退后一步,却听到温婉冷冷地说:“他是个贼,跑来偷我东西,被我发觉了,但是,我还是想释放他算了!”
“他向你偷东西,你要放了他?”佛烈讶异地问。
“嗯,因为他是我的同胞!”
温婉妩媚地睨着佛烈:“我想你会懂得的,是吗?”
“是的,我懂!”
佛烈回答着,但仍困惑而戒备地望了望那青年手中的匕首。
温婉却缓缓地走了过去,右手仍插在衣袋里,伸出左手,柔和地用粤语对那青年说:“把这给我吧!”
那小偷微微一怔,终于顺从地把匕首递给了温婉。
这个时候,温婉绝对占有优势的时候,她真是不愿有外人插足,因此她接过匕首后,又向佛烈歉然一笑,说:“佛烈先生,你大约也住在这楼上吧?真抱歉把你吵醒!”
佛烈似仍不愿离去,但见温婉这种态度,只好向室内扫视一周,勉强地说:“晚安,温小姐!”
见佛烈离去后,温婉怜悯地一笑,然后顺手掷出了匕首。
那小偷正倚立于房门左侧的墙壁边,这一刀飞去,正从他颈旁划过,把他的衣领钉在板壁上。
“啊!”他一声惊呼后,却见温婉手上已幌着一把手枪,枪管对准了他的心窝,于是他全身抖颤更厉害了。
“你说,你是甚么人?”
“我……我姓林,名叫凤翔!”
他嗫嚅地回答。
“好,林凤翔!你为甚么要来偷我的东西?”
温婉厉声问后,立刻感觉自己问得很笨,但却见对方怯生生地说:“我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是的,我要在这儿生活下去,可是身上一文钱都没……”
温婉摇摇头,表示不相信,但却吩咐他坐下,要他把一切情形都老实说出来。
“一切情形?就是这样啊?”林凤翔坐下后,仍似羞愧不胜地垂着头低声说:“我是要逃……我是要到这岛上来,在船上看见你单身一人,看来像个富家小姐,去岛上渡假……”
“胡说!富家小姐怎么到这种蛮荒的小岛上渡假?”
“是的,现在我才知道我看错了!可是,我也真没有其他办法!这里根本找不到工作,本来我想在这种荒岛上,捕鱼捉鸟,也可以过活的,没想到土人根本不让我捕鱼捉鸟……”
虽然他有点语无伦次,而说话的态度却惶恐而诚恳,温婉看出他脸上带有书卷气,而觉得他谈吐,也像是受过相当教育的,因而不禁更为疑惑地追问。
“为甚么你要到这荒岛上来呢?在都市里,你也可以谋生啊!”
“我……”他望了温婉一眼,又黯然地垂下了头。
“我说过,你必须坦白地告诉我!否则……”
听到温婉逼人的话语,林凤翔终于挣扎着抬起了头,咬牙说:“我在椰城杀了人,被警方通缉,所以……”
“为甚么杀人?”温婉仍冷冷地问。
林凤翔抗议地瞪了她一眼,却一声低喟,回答说:“我任职于茂物植物化学实验室,正在撰写一篇论文,有希望获得博士学位的,但我的未婚妻……我青梅竹马的爱人,却突然变了心……”
他似努力压制着心头的激动,但声音仍有些颤抖:“她突然嫁给了一个旅馆大亨的儿子,接到她的喜帖,我才知道这回事,可以和她打官司的,可是我不愿,我太气愤了,就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天,我跑去杀死了她和她的丈夫……”
“于是,你就开始逃亡,是吗?”
“我到处逃亡,到处都有警察想抓我!最后,我身边的钱也花完了,才想起这个警力所不及的小岛……”
对于一个因爱而杀死爱人和情敌的男人,温婉倒是不讨厌的,但她仍不很相信他的话,因此又冷冷地说:“我以为你对我所说的这番话,只是想博取我的同情而已!”
“博取你的同情?”他沮丧万分说:“算了,你把我交给警察吧!我本来也不想活,也曾经自杀过一次!”
“你曾经自杀过?”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他突然一反畏惧的神态,激愤地叫着,从衣衫口袋中掏出了几张剪报,扔到了桌上:“你看吧!报纸上登得很详细……”
在烛光下,温婉读着那一卷剪报,报上真的登得很详细,刊出了林凤翔的照片,叙述他杀人的经过,并且报导他杀人服毒自杀,经警方送医急救,在医院中越窗逃亡的情形。
温婉颇感惊讶,但仍不得不相信那是事实。
阅完报纸,温婉望着林凤翔,却发现他是个眉清目秀而带着柔弱气质的青年,于是她又想起罗平的小余和高健飞了。虽然他们总是和她作对,但不知为甚么,她并不憎恨他们,反而有点好感。
“假如我现在放了你,你打算怎么样呢?”
“不知道!”
林凤翔痛苦地想了想,又说:“也许我想会再抢别人,也许我饿极了就会去采椰子,或者到海边捕鱼,他们要是阻止我,我就和他们拼命……”
“如果今夜你偷到了我的钱呢?”
“你的钱要是很多,我可以暂时在这旅馆住下,如果钱少,再少我想也可以买一条独木舟……”
温婉听他说“独木舟”,不觉敏感地心中一动,抢着问:“你要买独木舟作甚么用呀?”
“听说这附近有许多无人的小岛,我想到那小岛上,就是作鲁宾逊,也总能活下去的……”
温婉略经思索后,随即过去打开旅行袋,找出钱包,数了一束当地通用的印度尼西亚币,递给林凤翔,说:“我身边带的钱也不够多,你先拿这五百盾去吧!算来也够你在这旅馆里,住上一个时期了,就是打算长期居住此地,不是没有办法,据我所知,就有好几个中国人在这岛上娶妻生子!”
林凤翔怔了半晌,才伸出抖颤的手接过钞票,用含泪而感激的目光,望了温婉一眼,就转身夺门而出。
划着独木舟,温婉正有沧海一粟的感觉。
但这种空虚消极的念头,也只是一瞬即过,随后她就想到前面正有价值亿万的宝藏,在等着她。
那土人蒲卡所说的都是真话,我绝对相信——可是我也相信:他在半昏迷中死里逃生,根本忘记了宝藏的位置……
而我是确切知道的,我有详细的宝藏图,而且还有精密的航海仪器。
她想着,开始默念图上所特别注明埋藏那笔宝藏的珊瑚岛的位置。
“在东经一零九度二十二分十一秒,北纬四点三一度。”
念着,她心里立刻充满了兴奋和喜悦,而更用力地向前划。
划着,划着,她开始流汗,她想非阳光灼热,而是昨夜失眠,身体虚弱的缘故。
日正当中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宝藏图上用红点指出的小珊瑚岛。
对着仪器,她计算了一下,认为正确无误,于是立刻靠岸。
一走上岛,她就感觉已进入了鸟的世界,各种色泽美丽的大小海鸟,有的飞翔于她头顶的上空,有的低旋于她身畔,有的争栖于她的肩头,有的仍闲逸正产卵于海滩上……
温婉张望着,心里非常震惊,但使她震惊的却不是这遮天盖日的鸟群,而是她想不到这个珊瑚小礁,居然名不符实,面积不算太小。
海鸟成群的情形,是她早熟悉的。而且这些海鸟看来还很温顺,并未有向她袭击。
只是宝藏上仅只有指明“宝藏”藏于这小岛,而这小岛居然这么大,她又将如何找寻?
况且她看到这海滩外,岛上全为灌木和杂草所盖,深入不易。
但既然费了那么大的劲,来到这里了,难道她还肯功亏一篑地怅然而返吗?
当然不!因此她背着水壶,振起勇气,心里响着进行曲,开始向前挺进。
真是披荆斩棘,她虽不断地挥着小刀,而裸出的手臂和足踝仍被划破了。
从树叶隙中透进的日光似愈来愈强烈,她身上的汗流得像河水,非但衬衣已全湿,并且连那长裤都湿透了。
她吃力地走着,一块珊瑚化石绊了她一下,她扑倒下来,喘息着,直到火热的石头迫使她再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