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高悬,寒辉遍地,登封县城屹立在嵩山南麓,沐浴在月色中,寂静异常,居民早已酣然入睡。
城郊十余里一座农庄,四周遍植玉米高粱,将近成熟,青黄相间,随风摇曳,像一张无比巨大的花毡,一眼望不到边。
三更左右,几十个劲装疾服大汉,突自青粿中窜出,分据墙角屋顶,四周通路,也被封死,月光下,但见一个个横眉怒目,杀气腾腾。
布置一定,立由一个疤面老者亮声发话道:“姓陆的,你太不够朋友了,兄弟们抛头浴血,你却抢了易筋经开溜,妄想独吞,还不出来受死!”
敢情这批江湖恶客,竟是在少林寺漏网的匪徒,又到这里来惹事来了。
疤面老者喝声虽大,但,回答他的却是一阵犬吠。
庄里的人似乎全睡得很死,喝声、犬吠,居然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出来答话。
难道这姓陆的竟只是妄想独吞易筋经?
等了片刻,不见反应,疤面老者脸色更见狞厉,再次震喝道:“姓陆的,赶快交出易筋经,事情还有商量,否则……”
“穆老大,用不着白费唇舌了。”
一个环眼虬髯大汉,截断了疤面老者的话,接着又再说道:“事实非常明显,这叫作贼心虚,你纵然喊破喉咙,他也未必答理你,说不定他连家都没回,就远走高飞了?”
疤面老者怒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搜!”
一声搜,全都行动了,幢幢人影,各选有利的地方,扑了下去。
本是乌合之众,谁也管不了谁,再加上易筋经的诱惑,唯恐别人捷足先登,秩序顿时大乱。
这种现象,无疑乃是必然的。
犬吠声有如疯狂,从东到西,由远而近,显然是在追逐。
义犬护主,惹起了这批恶客的厌烦与愤怒,足踢拳打之下,带着一声声的绝命惨号,首先遭了殃。
接着,便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骂道:“奶奶的,姓陆的果然早有预谋,家里的人完全走光了!”
另一个愤怒的声音接口道:“烧他娘的!”
群众的心理是盲目的,只要有一个起头,便会有人跟着学样。
一个火头起来了,接着又是一个。
不消多久,一座很大的农庄,完全笼罩在火海之中,付诸一炬。
幸亏主人有先见之明,早作了安全的准备,财产虽然损失不赀,侥倖还没酿成人命,甚至连个长工仆妇也没有连累,看来这个姓陆的倒还有点仁者之心!
疤面老者道:
“他跑不了的,想要易筋经的跟我走!”
当先举步,飞掠而去。
易筋经只有一部,哪能满足这多人的欲望,但很奇怪,竟没有一个人落后,全都跟下去了。
利益薰心,灵智尽泯,竖堪浩叹!
群贼去得不见踪影,忽又自高粱地里钻出一个青年人,虎目剑眉,劲装佩剑,看了一眼火场,恨恨的说道:“恩师说的不错,这群人果然无一善类,尤其那穆成老贼,果真恩师得到易筋经,老贼怎会知道的?”
顿了一顿,恍然若有所悟,又喃喃自语道:“慌乱之中,恩师纵有所得,老贼何能一口断定即是易筋经?分明东西已落入老贼之手,却移祸本庄,穆成啊!老贼!咱们走着瞧,终有一天教你知道少爷的厉害!”
点足腾身,亦飞离火场,反向嵩山奔去,霎眼无踪!
鲁山深处,一座古刹,殿柱虽已斑剥,规模却是很大。
午夜时分,一条纤细人影,轻如燕雀,掠落庙中一间禅房门口,点尘不惊,现出一个女人背影。
她轻功虽高,依然未能瞒过房中人双耳,一声沉喝,传了出来:“甚么人?”
夜行女悄声道:“志杰,是我,朱文娟,快开门!”
听她呼唤得这等亲切,似乎与房中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哦,原来是朱施主,志杰已死,老衲元净,深夜不便接待,请火速离去吧!”
这自称“元净”之人,显然无意开门。
朱文娟急道:“志杰也罢,元净也罢,快开门,我有大事告诉你。”
敢情元净就是志杰,却不知他与朱文娟究有何种关系?
“任何大事,也得等待天明,施主应为老衲设身处地,想一想。”
元净仍不开门。
朱文娟似乎光火了,道:“张口老衲,闭口老衲,你大表哥已经落在敌人手中,儿时情景,难道你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了么?”
这就难说了,表亲嘛,不论是父系的姑表亲,或是母系的姨表亲,关系都非常密切,何况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无怪朱文娟敢赖着不走,而元净亦不忍强制逐客了!
宣了一声佛号,元净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咎由自取,元净无能为力!”
听口气,朱氏兄妹所为,元净必然十分清楚,也必然苦口婆心的劝过,所以拒不接纳。
朱文娟想必真急了,声音略扬道:“你到底是开门不开门?”
元净似恐惊寺中僧侣,於声名有碍,忙道:“夜深人静,施主请小声些!”
朱文娟似乎抓到了理了,道:“你不开门,我还要大声些。”
这简直是迹近无赖,不过,声音到底还是压低了。
“唉!”
深长一叹,元净的确拿她没有办法,无可奈何的说道:“老衲开门就是。”
“呀”然一声,房门终于打开了,让进朱文娟,却没再关,并且还叫醒小沙弥,准备茶水,幸而他就是这座庙的主持,自己还能作得了主。
落座献茶已毕,斥退小沙弥,元净道:“施主深夜前来,有何吩咐?”
朱文娟道:“我现在已是走投无路,没了主意,务望表兄念在至亲份上,搭救大哥才好。”
接着,她便把峻极设计夜袭少林的经过,一字不漏,据实说了出来。
元净听得直皱眉头,待朱文娟述说告一段落,方才说道:“老衲早已劝过施主兄妹,不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自毁清誉,与正派为敌,更不应卷入少林内部纠纷,成则代人作嫁,败更无法收拾,怎奈忠言逆耳,贤兄妹不予采纳,如今暴露睡佛多年筹谋,再去祁连,徒招杀身之祸,唉!既然南海钓叟与少林掌门下落不明,教老衲有何办法可想?”
摆在眼前的问题,的确难煞了元净!
第一,玄灵婆提议“换人”,严厉中寓有仁厚,无可非议。
第二,夜袭少林,乃朱氏兄妹自作主张,事前不但未能与祁连三魔取得协议,事败之后,更把睡佛多年筹谋,暴露无遗,坏了睡佛大事,睡佛不找朱氏兄妹的麻烦,已算大幸,怎肯再出力救人?
第三,南海钓叟与少林掌门果真落在祁连三魔手中,正可据以为要挟少林及正派群雄之无上工具,朱文娟如果贸然前去,不仅要不出人,连本身安全,在睡佛志得意满与衔恨至极的情形下,亦大成问题。
看着元净那种皱眉为难的样子,朱文娟心怀忐忑的说道:“表兄,无论如何,你得帮我这个忙。”
语声凄切,雄心壮志,荡然无存。
元净意存不忍的说道:“施主意欲老衲如何效劳?”
朱文娟嗫嚅的说道:“我想……我想……”
连说了几个“我想”,底下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元净道:“施主有何高见?不妨直讲。”
朱文娟双眼大睁,凝注元净道:“那么我说了?”
神情依稀宛似儿时模样,不禁勾起元净童年回忆,温言说道:“但说不妨。”
温和的言语,庄严的法像,凛凛然自具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使得朱文娟不敢正视,头儿微俯,声音更低,道:“表兄不怪我?”
元净道:“可行则行,不可行,再商酌。”
朱文娟这才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不待朱文娟把话说完,元净即接口说道:“施主,唉!这办法不妥。”
他本想斥责朱文娟几句,但,缅怀儿时青梅竹马情景,目睹伊人如今狼狈形状,衷心恻然,不由倏然改口。
愈是如此,朱文娟心灵深处,愈为感动,讷讷说道:“小妹心为魔扰,还是表兄代我想个妥当的办法吧!”
能够自觉错误,尚非无药可救,元净暗暗点头,微合双目,默默沉思起来。
无形的感召,使得朱文娟愈觉过往之非,静坐一旁,也在默默的想着心事。
好半晌,元净方睁开眼来,神光暴射,注定朱文娟,沉声问道:“施主,老衲有两事相求,但得慨允,令兄的事,当代尽力保全。”
朱文娟至为兴奋的答道:“表兄请说,力之所及,无不如命。”
元净正容说道:“两件事均非甚难,在于施主能否临崖勒马,觉登彼岸?”
朱文娟毅然答道:“往者不谏,来者可追,表兄说吧!”
“壮哉此言!”
元净接着说道:“第一件,在少林纠纷未澄清前,施主不得离开这少林下院一步。”
朱文娟诧道:“这鲁山寺也属少林分支?”
元净道:“另有渊源,并非嫡系。”
朱文娟甚是知机,事关别人门户中的内幕,她不再多问一个字,但是,对于第一件事的问题,却不能不答,遂道:“我住在庙里适合吗?”
元净道:“不在寺中,但与住在寺中无异。”
朱文娟既知有适当的住处,便爽快的答应了。
这虽不足表示已经知悔,但却不能不算是一个良好的转变,元净心中暗喜,接着又道:“第二件,自即刻起,老衲甚望施主与祁连三魔,永远断绝来往。”
朱文娟道:“表兄这话说得不是多余嘛。”
元净摇头道:“不然,枭雄之心,极难揣测,施主此时如去祁连,正当睡佛盛怒之际,必将凶多吉少,但如不去,待睡佛冷静下来,利害之念,油然而兴,断不容施主尽泄彼等未泄机密,必竭尽一切手段,以追索施主踪迹,再加利用,殆亦意料中事耳!”
朱文娟静思片刻,深觉元净之言有理,便道:“一切敬如所命,但表兄亦不可以三魔之事相询。”
元净道:“这是自然,除非施主自愿说出,老衲保证无人使施主为难。”
朱文娟仍不放心乃兄,又道:“大哥的事呢?”
元净道:“令兄亦我兄,施主尽管放心,天亮之后,老衲即去少林一探究竟。”
拍掌召来小沙弥,吩咐道:“快去把你师父师叔请来。”
小沙弥去后不久,同来两个中年僧人,乃元净二徒,长号智禅,方面大耳;次号智远,环眼浓眉,一样的魁梧高大,意静神足。
一指朱文娟,元净说道:“朱施主乃为师俗家表妹,现有杀身大祸,暂住为师闭关静地,饮食安全,俱由你二人负责,天亮之后,为师须去少林一行,如无耽搁,日内即行回寺,一切多加小心。”
二僧见过朱文娟,退出禅房。
元净移开经架,露出一道门户,迤逦行去,至一洞腹,这即是元净闭关习禅重地。
今后,这里便变成了朱文娟暂时栖隐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