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八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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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书生话完,狄华康未便不理,遂也抱拳笑道:“眼前为怪石,真佛在西天,小弟认为游赏则可,膜拜不必!”

白衣少年目光一亮,扬眉笑道:“仁兄吐属雅隽,显非江湖俗客,请教上姓高名,俾结风萍之友!”

狄华康应声道:“小弟狄华康,仁兄怎样称谓?”

白衣书生含笑答说道:“小弟姓白,名樊素!狄兄既游‘太白’,可知道山中有不少禁忌?”

狄华康道:“白兄是否所指阴阳有别,神鬼分时之事?”

白樊素点头笑道:“高山容易暮,酉正即黄昏,狄兄想趋吉避凶,应该……”

狄华康不等对方话完,便接口问道:“白兄你呢?你此刻方来,难道便不怕天色太晚,这‘血影壁’下,会人神匿迹,鬼怪横行的么?”

白樊素微笑说道:“小弟是伤心人,对于这浊世红尘,觉得无甚可恋,遂不怕鬼怪等物,因为鬼趣或许会比人趣,还来得纯洁高超一点?”

狄华康想不到对方竟会如此答话,不禁目注白樊素,诧然问道:“白兄何事伤心?是为名?为利?抑成为情?”

白樊素苦笑说道:“都是,也都不是,可以说只为了一句诗!”

狄华康表示惊奇地,扬眉问道:“一句诗?是甚么诗?”

白樊素率然答道:“是杜诗,杜工部怀念李谪仙时,所作那句‘世人皆欲杀’!”

狄华康略有所悟地,目注白樊素道:“莫非这句‘世人皆欲杀’,就是江湖人物对白兄所持态度?”

白樊素丝毫无隐地,率然点头答道:“不错!”

狄华康皱眉说道:“欲加之罪,不能无词,这句‘世人皆欲杀’的来因何在?”

白樊素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我又在无心之下,铸过一桩大错?”

狄华康因对方风神极秀,彼此惺惺相惜,对这白樊素颇有好感,遂加以安慰地,含笑说道:“白兄莫太懊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所铸既属无心之错,更何必……”

白樊素冷笑一声,接口说道:“我在无心做错之后,本想力图纠正,悔过赎罪,谁知业已不为世容,千手皆指,百口共责,我遂索性我行我素地,就让它错误到底!”

狄华康听出这位白樊素是无心铸错被世人逼得愤世嫉俗,便想慢慢劝慰他,含笑说道:“白兄不必过于愤激,纵令真如青莲居士那般成了‘世人皆欲杀’,也还有杜工部下面一句,‘吾意独怜才’呢!”

白樊素双目一张,寒芒电射说道:“真若身似青莲,也还罢了,但碌碌江湖,工部何觅?”

狄华康扬眉笑道:“倘若白兄不嫌小弟交浅言深,狄华康愿做怜才工部!”

白樊素满面感激神色,向狄华康看了两眼,微笑问道:“狄兄虽愿为工部,但却怎知樊素有才堪怜?”

狄华康险些被问得张口结舌,尚幸应变机警,遂不作深思地,随口答道:“以白兄这等人品看来,无论文武两途,均已超凡入圣,火候极深……”

白樊素不等狄华康说完,便即摇手笑道:“狄兄不必谬赞,白樊素业已深感知己,‘怜才’两字,风义太高,小弟不揣冒昧,从此愿附交末……”

狄华康觉得这白樊素人品绝佳,却不知为了何种无心之过,竟为世俗不谅,逼得性格偏激?如今虽因交浅不宜言深,但若结为友人,日后总有探明事实,为他消弥隐恨之策!遂点头微笑说道:“狄华康与白兄风来水上,云度寒塘,彼此陌不相识!但常言道得好:‘能得相逢便是缘’,何况我们还有点气味相投的惺惺互惜之感!故而不单从此订交,狄华康并愿奉陪白兄,夜游‘太白’,以领略领略你所说,或许会比人趣更为纯洁高雅的凄凉鬼趣!”

白樊素闻言,目中射出感激神色地,向狄华康长揖笑道:“多谢狄兄,但小弟此时尚有私事待办,我们暂为分手,约个时间,仍在这小峰上相聚,共作竟夕之游如何?”

狄华康笑道:“白兄之事,约莫要办多久?”

白樊素想了一想答道:“不需多久,约有一个时辰,便已足够了!”

狄华康扬眉说道:“既然如此,小弟先去别处闲游,等亥初时分,再到此处与白兄相会。”

白樊素笑道:“好,我们今夜不会寂寞,定有不少好戏可看!狄兄若是有兴,更不妨亲自粉墨登场,扮演一出!”

狄华康聪明绝顶,闻言之下,猜出那峭壁半腰的所谓“血影观音”,可能便与“八菩萨”藏宝有关,今夜有甚武林人物?为了前来寻宝,发生恶战!

但心中虽已有数,表面上却佯作不解地,向白樊素含笑问道:“白兄所说的‘好戏’之语,却是何意思?”

白樊素微笑答道:“狄兄有没有听说过‘海岳七怪’?”

狄华康摇头说道:“小弟初涉江湖,尚未听说过‘海岳七怪’,是甚么样的人物?”

白樊素笑道:“此时不及详言,等我们亥初相见之际,小弟再为奉告,总之,今夜这场好戏,可以叫做‘七怪拜观音’,或许还有些其他的牛鬼蛇神,作为配搭。”

狄华康“哦”了一声说道:“这‘海岳七怪’,会不会提前赶来?瞻拜‘血影观音’,而使到我们来不及欣赏好戏!”

白樊素摆手说道:“不会,今天是六月十五日,凡属来此瞻拜‘血影观音’之人,都是子正才到,我们于亥初时分,便可互相重聚,作壁上观,决不至于耽误了大好眼福!”

狄华康闻言,遂不再多问,与白樊素含笑为礼,暂时相别。

但他一面走下这座小峰,游向别处,一面却添了几项疑问,在心中反覆思忖!

第一点疑问是白樊素究竟是何来历?他会不会插手今夜之事?

第二点疑问是“神笔秀士”南宫捷师叔,虽告诉自己,“太白山”中,可能藏有“八臂昆仑”长孙玄所留的“八菩萨”之一,但不知是否就是这引得江湖人物,纷纷来此膜拜的“血影观音”?

第三点疑问是白樊素适才曾有“今夜是六月十五日,来此瞻拜‘血影观音’之人,都是子正才到”之语,难道这“太白觅宝”一事,连日期天时,均需有所特定?

这三点疑问,构成一片疑云,使狄华康参详不透,想得皱眉,不禁引吭高歌,以勃发豪情,消遣心中烦扰!

他唱的是: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空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

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志飞,

直上青天揽日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一首李谪仙的七言古风,尚未唱完,路旁竹林之内,忽然有个苍老口音笑道:“施主不但姿质高绝,宛如精金美玉,仙露明珠,印堂间更满溢喜气,像你这等人品,何往不利?何事不可遂心?只要不太贪求,定然知足常乐,怎地还会朗吟李太白这种颓废颇甚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呢?”

随着这阵话语之声,从竹林中走出一位须发半苍的青袍道士,向狄华康含笑注目。

狄华康从谈吐中业已听出对方不俗,如今再见了这位青袍道士,丰渠夷冲,宛若松风水月,清雅绝伦,更不禁油然生敬地,长揖笑道:“道长过于谬许,在下狄华康,质钝人俗,不敢当如此盛赞,并请教道长法号,怎样称谓?”

青袍道士微笑说道:“贫道知机子,狄施主谦怀若谷,更是当代武林中,希世俊才……”

话犹未了,狄华康便失惊叫道:“道长莫非以‘先天易数’及‘麻衣神相’,誉满江湖的‘铁算真人’?”

知机子微笑说道:“命运骨相,无不随心转变,故而善者多福,恶者多灾,往往生具贱命穷相之人,可因一桩善举,赢得富贵荣华,生具贵命福相之人,可由半点恶行,折却王侯将相!贫道不过阅人较多,并虔修易数,有时或可对眼前机运,谈言微中而已,哪里敢当俗人滥赠的‘铁算’之称?”

说到此处,闪动两道仿佛能洞人肺腑和深具智智慧目光,向狄华康脸上身上,细细打量!

狄华康深知这“铁算真人”知机子的“先天易数”之验,暨“麻衣相术”之灵,冠冕江湖,举世无匹,遂剑眉微扬,含笑问道:“道长以慧目相加,莫非想对狄华康有所教示,以便遵循?”

知机子微笑说道:“倘若狄施主不吝重酬,贫道委实愿意为你虔占一卦,略卜年来气运!”

狄华康决未想到,以知机子这等人物,竟会索酬?不由听得一愕!

知机子笑道:“凡属看相卜卦,均必须略收润资,以免‘送人一命’之嫌!何况江湖飞谚,贵命丰酬,狄施主今日之凤麟,贫道自然想敲诈你一笔厚赐!”

狄华康失笑问道:“道长何所求?”

知机子拈须笑道:“金银身外物,珠玉库中资!贫道野鹤闲云,不爱财货,我只求狄施主记住今日之事,在适当机会之下,还我一份人情便了!”

这几句话儿,又颇出狄华康意料之外,自然连连点头地,含笑说道:“道长说哪里话来?便无今日之事,道长若是有甚需求,狄华康也必勉力应命!”

知机子闻言,念了声“无量佛”号,从怀中取出三枚金钱,合掌连摇,然后洒在青石之上!

这样连卜六次以后,知机子便眉头微蹙,闭目沉思!

狄华康双眉一挑,朗声笑道:“道长不必为难,常言道:‘君子问祸不问福’……”

知机子双目一张,神光如电,摇头笑道:“狄施主会错意了,我为你所占卦相,并未远参虚无缥缈的终身流年,只是卜卜一两年间的眼前气运!”

狄华康笑道:“这样最好,道长直说无妨!”

知机子微笑说道:“狄施主此卦可称大吉大利,游侠江湖间,必将得道多助,处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但……”

狄华康见他语音微顿,不禁含笑说道:“道长尽管直言,无须碍口,狄华康不信我就永无祸变烦恼!”

知机子笑道:“祸变无妨,烦恼却须特别注意,因为贫道所谓狄施主的‘烦恼’,不为恩仇只为情!”

这“不为恩仇只为情”七字,听得狄华康悚然一惊,蓦想起了一年后的“龙门”之约,想起了那位刁蛮娇俏的裴碧云姑娘,以及自己对她的一见生情……

知机子继续说道:“关于狄施主的情天烦恼,不是不可避免,但却必须遵从贫道的两句话儿!”

狄华康接口问道:“道长请讲,是哪两句金言?”

知机子又复略作寻思,缓缓说道:“极为简单,只有八个字儿,就是:‘立离太白,莫近孤灯’!”

狄华康听了这“立离太白,莫近孤灯”之语,不禁惑然问道:“道长这两句金言,玄机难测,可否请赐告得明白一点?”

知机子摇头笑道:“不是贫道故炫神奇,只因这类卜语,多半含意隐微,非等当事人届时触动灵机,不易解释得正确无误!”

狄华康皱眉说道:“第二句‘莫近孤灯’,或是应在将来?如今不易参详,但第一句‘立离太白’,岂非叫我马上就走?”

知机子点头说道:“照字面看来,确是这等解释,可能‘太白山’中,有甚对狄施主不利之人?或不利之事?若能就此离去,便可避过烦扰!”

狄华康心中有点不以为然,但表面上却颇尊重对方地,含笑说道:“狄华康谨记道长金言,于天明后即当离此!”

知机子笑道:“狄施主请注意‘立离太白’一语中的那个‘立’字,除非就此立离,倘若等到天明后再走,便难免惹上烦恼!”

狄华康想不到知机子竟要自己立刻就走,不禁剑眉微挑,目内神光连闪说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来因莫羡人,狄华康学艺初成,功德未立,目前正是仗剑入世,扶持正义,扫荡群魔之际,尚未到问心无愧的洁身归隐之时,故而对于‘烦恼’二字,能避则避,真若不能避时,也只好听其自然!多谢道长指点玄机,但今夜亥初,狄华康因与友人有约,不能食诺背信,恐怕无法敬如尊言,立离太白,以求趋吉避凶的了!”

知机子丝毫不以为意,并连连点头笑道:“狄施主豪侠胸襟,原应如此,贫道极为钦佩!但在我们互相分手之前,贫道还有一句似乎听来更玄的言语相赠!”

狄华康笑道:“道长请讲!”

知机子神色郑重地缓缓说道:“五尺四寸七分三!”

狄华康愕然叫道:“这句‘五尺四寸七分三’,却是何意?”

知机子摇头笑道:“何意我也不知,但请狄施主特别记住‘五尺四寸七分三’一语,无论是人是事,都会对你发生最重大的关系!”

狄华康听得将信将疑,也不便再复深问,遂向知机子称谢告别!

这番遇合,以及相互攀谈,业已占去一段时光,狄华康生恐误了与白樊素的亥初之约,遂不敢再复远游,只在附近信步闲踱。

但适才那位“铁算真人”知机子所谆谆叮嘱的“立离太白”,“莫近孤灯”,以及更为玄机难测的“五尺四寸七分三”等语,却深深镌在狄华康的心中,使他好不怙惙。

自己既奉南宫师叔之命,前来太白觅宝,又与白樊素结交订约,自然不能为了风鉴术者的一句虚幻卦语,便即“立离太白”,但知机子既作此言,必有因由,不妨凡事小心一些,倒看所谓“烦恼”,是怎样缠扰自己?

至于日后的甚么“莫近孤灯”?以及“五尺四寸七分三”等,则如今纵然费尽心脑,也无法参透奥秘,不如索性放开,免得徒乱神思,毫无益处!

狄华康想通道理,心中方渐渐宁静,再复一看天光,见已戌末,即将亥初,遂赶紧回到那座小峰头上,去践白樊素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