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必显独目一翻,凶芒刚射,忽从远远传来一声悠长厉啸!
这位豹爪天王,一闻啸声,袍袖拂处,率领余信温忠二人,立即腾身驰去,并未答话,对于狄华康、白樊素二人,更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
公羊黑目注那奇胖丑妇,怪笑说道:“樊道友,我们走吧!”
白樊素叫道:“你还这样叫她,她不是樊小倩!”
公羊黑笑道:“在你没有把另一位樊小倩找来,并证明她才是真正的‘白骨幽魂’之前,我只好把这位樊道友,当作‘白骨妖侣’!”
白樊素气得连声冷笑声中,这一个瘦得出奇,一个丑得出奇的“白骨双妖”也自飘然而去。
狄华康“咦”了一声,扬眉笑道:“我们今天所遇,都是些绝世凶人,居然收场得如此平静,未作剧烈斗争,真有点出我意料之外!”
白樊素嘴角微披说道:“他们均未逞凶之故,都有原因,邓必显是听得招呼,因甚急事赶去?公羊黑则受了内伤!”
狄华康道:“受了内伤?贤弟是说公羊黑在‘豹爪天王’邓必显向他拱手之时……”
白樊素点头笑道:“对了,邓必显凝聚‘摧心神功’暗中施展,致公羊黑吃了小亏,我因对这两个老魔功力,特别注意,发现公羊黑双目凶芒,突然一萎,便知他多多少少地,业已受了伤损!”
说到此处,目注狄华康,扬眉笑道:“大哥,你当真见过‘白骨幽魂’樊小倩么?”
狄华康失笑说道:“我哪里见过甚么樊小倩,只是为贤弟帮腔而已!”
白樊素笑道:“大哥既未见过樊小倩,怎么引用曹子建的‘洛神赋’,把她形容得那样美法!”
狄华康微笑说道:“常言道:‘物以类聚’,贤弟既然一再夸赞,一再为樊小倩表示不平,那位‘白骨幽魂’,宜然是不同凡响的天姿国色!”
白樊素扬眉叫道:“大哥,我这次把她找来,要把她介绍给你!”
狄华康听得一怔,白樊素又复说道:“大哥别怕,我是不服气你的心中,只有那裴碧云一人,想让你多交一位女朋友,以便有个比较!”
狄华康皱眉苦笑,正待答话,突然有缕歌声响起。
白樊素也自凝神倾听,听出的歌声唱的是:
“宇宙有至理,难以耳目契。
凡可参悟者,即属于元气。
气无理不连,理无气不着。
交并为一致,分之莫可脱。
流行无间滞,万物依为命。
串金为透石,水火可与并。
并行不相害,是曰理与气。
生处伏杀机,杀中有生意……”
狄华康“咦”了一声,向白樊素叫道:“贤弟,这不是寻常诗歌,好像是甚么极为高深的武学真谛?”
白樊素点头说道:“这作歌之人不俗,我们且循声寻去,看上一看!”
狄华康蹙眉问道:“歌声来自‘子午谷’内,可以去么?”
白樊素轩眉笑道:“今日又非朔望,‘子午阴风’不会发作,怎么不能去呢?”
话方至此,歌声又作,这回唱的是:
“元气久氤氲,化作水火土。
水登昆仑巅,四达注坑谷。
静坐生煖气,水中有火具。
湿热乃真腾,为雨又为露……”
狄华康与白樊素越听越觉得这决非歌咏,而是一种精微内功口诀,遂相偕同往“子午谷”中走去。
刚进谷口,便把两人看得同自一怔!
原来有位青袍儒生,倒卧在谷中峭壁以下,怀中并抱着一具骷髅骨架!
那青袍儒生忽见有人进谷,便自目闪寒芒,厉声叫道:“出去,出去,你们怎么可以窥探人家的闺房隐秘?”
白樊素皱眉说道:“你这人莫非是个疯子?自己抱着一具骷髅骨架,在大发神经,却……”
话方至此,那青袍儒生,忽然泪如泉涌地,放声大哭起来!
白樊素莫明其妙地,瞠目问道:“你……你在哭些甚么?”
青袍儒生举起袖来,把满面泪痕,胡乱擦了一擦,又自悲声吟道:
“恼煞阴风不住吹,芳魂飘渺太凄迷。
怀中白骨是耶非?
若果他生能再合,便将死别当生离。
兰因絮果信还疑!”
狄华康听完这首“浣溪沙”,恍然有悟问道:“尊驾怀中所抱白骨,莫非就是你红妆腻友?”
青袍儒生好似悲怆太甚,不愿答话,只向怀中所抱白骨的右臂之上,指了一指!
狄华康注目看去,只见那具骷髅骨架之上,尚套着一只青白色的玉环,才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这白骨大概不是青袍儒生的妻子,便是他的知心密友,而那只青白玉环,可能便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白樊素也恍然说道:“我明白了,这具骷髅白骨,大概是你妻子,为了想获得‘菩萨鼋’上所书的‘武学真诠’,以致冻死在这‘子午谷’内!”
青袍儒生好似悲痛稍定地,点头说道:“你猜对了,我与爱妻因小事互相争吵,她便负气出走,害得我几乎找遍了五岳三山,八荒四海,才……才获得讯息,听说她要到这‘菩萨潭’边寻宝,结果等我万里赶来,竟从这只定情玉环之上,发现我那爱妻,业已死于‘子午阴风’,变作了一具枯骨!”
一番话儿说完,这位儒生所着的青袍胸前,全为热泪所湿!
狄华康也听得怃然,但偶一偏头,竟发现白樊素亦复满面泪痕,遂诧声问道:“贤弟,你……你怎么了?”
白樊素拭泪道:“我觉得这位仁兄的夫妇二人,遭遇太以凄凉,遂也感到心中不大好过!”
青袍儒生目注白樊素,拱手说道:“多谢,多谢,有了尊驾的这几滴同情之泪,我夫妇在九泉之下,均当深为感激!”
狄华康“咦”了一声问道:“仁兄怎出此语?莫非你……”
青袍儒生叹道:“忍令鸳鸯单折翼,九泉向结再生缘,我已经服毒殉情,即将追随我爱妻于地下了!”
白樊素皱眉问道:“仁兄尊姓大名?”
青袍儒生摇头苦笑说道:“垂死之人,何必再留甚姓名?”
狄华康急急叫道:“仁兄切莫自误,你服下的是甚么毒物?”
青袍儒生把眼一瞪道:“甚么叫做自误?我爱妻既故,便已毫无生趣,只求赶紧死去,才好到九泉之下,寻找我爱妻幽魂,共期再生缘会,或是永结鬼俦?”
狄华康虽被叱责,却未动怒,又复问道:“仁兄大概服的是什么慢性毒药?……”
话方至此,那青袍儒生,便即接口说道:“当然是慢性毒药,我本想于完成一桩心愿以后再死,但被你们这样一加耽误,却根本无望的!”
白樊素问道:“仁兄想完成什么心愿?”
青袍儒生苦笑一声,点头说道:“好,反正时限业已不够,我就告诉你们也罢!”
语音至此略顿,反向白樊素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有桩特殊天赋?”
白樊素摇头答道:“人的禀赋,各有不同,我如何猜测得到?”
青袍儒生在脸上浮现出一种得意神色说道:“我的最强天赋就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白樊素愕然问道:“你突然提起此事则甚?”
青袍儒生答道:“当然有用,适才你们在菩萨潭边闹得天翻地覆之际,我只爬上半崖,便已大有收获!”
白樊素道:“大有收获?我不懂你的意思!”
青袍儒生说道:“那只‘菩萨鼋’在水面上,与奇胖丑妇,互相追逐的片刻之间,我已把‘八臂昆仑’长孙玄镌在它背上的‘武学真诠’,完全记下!”
狄华康恍然问道:“适才你唱的那支歌儿,就是鼋背所镌的‘武学真诠’?”
青袍儒生点头答道:“这些有关武学的诗文不少,几乎镌满鼋背,尤其中央还有一些图画,似是八招精微剑法!”
白樊素扬眉问道:“你匆匆一瞥之下,竟连诗文,带图画,全都记下了么?”
青袍儒生得意说道:“当然,否则我为何要把那些诗文,当作歌儿,唱给我爱妻听?”
白樊素蹙眉说道:“你说甚么?你方才便是对你爱妻的枯骨唱?”
青袍儒生目中泪水又现,点头叹道:“我爱妻是为了偶动贪念,想得‘武学真诠’,才被‘子午阴风’,把一位活生生的绝代红颜,冻成枯骨,故而,我除了报仇以外,并要把鼋背上的‘武学真诠’,唱给她听,了却她心愿,才会在九泉暝目!”
狄华康问道:“你爱妻既被‘子午阴风’冻死,你却向谁报仇?”
青袍儒生应声答道:“当然是向‘子午阴风’报仇!”
白樊素“呀”了一声,失惊叫道:“这可真是新鲜,人能向风报仇?”
青袍儒生傲然说道:“怎么不能?我为了报仇,曾费尽心血,勘察谷中风穴,并在其上凿了不少洞穴,穴中实以强力炸药,总线就设在我爱妻遗骨之下,只要我夫妻双双绝命,炸药立爆,‘子午谷’即告地裂天崩,另外开出了七个专门宣泄阴风的向天深洞!从此,‘菩萨潭’,便可任人四季游赏,没有什么朔望避忌的了!”
青袍儒生说到此处,神色忽有变化,好似十分痛苦地,说道:“但如今既被你们撞来,耽误了我把‘武学真诠’,唱给我爱妻聆听之举,第二项报仇之事,却仍非做到木可!”
白樊素满心想请青袍儒生把他所记下的“武学真诠”相告,但又恐怕会碰钉子地只好含混说道:“仁兄,你说你竟把鼋背所载‘武学真诠’完全背诵之事,我有点不大相信!”
青袍儒生笑了一笑,凄然说道:“相信不相信在你,我如今毒力已发,无……无法提出证明来,给……给你们看了!”
说到此处,似乎气力将竭,勉强定了定神,向白樊素狄华康喝道:“我看在你们适才曾同情我夫妻遭遇份上,不愿使你们同遭浩劫,请赶快让开这‘子午谷’外!”
白樊素犹想再说,狄华康却深知利害地,拉着他手儿叫道:“贤弟,我们走吧,这位仁兄,夫妻情义太重,爱妻既死,他便孤单独活,亦觉毫无生趣,还是让他完成殉情之举,为武林中留段佳话便了!”
青袍儒生向狄华康看了一眼,微微点头,并从脸上浮现出一种表示感谢的凄惨笑意!
白樊素无可奈何,只得随同狄华康转身,向“子午谷”外走去!
他们走了没有几步,背后青袍儒生的歌声又起,这回唱的是:
“自然绝妙壮身法,子前午后君休错。
定气凝神领心猿,两手插抱趺足坐。
识得生天太极初,此处便是身生路。
瞑目调息万缘空,念念均归无静土。
气透通天彻地寒,一吸一闭无出入。
海波滚滚浪千层,撞入北方坎水渡。
河车逆运上昆仑,白云朝顶生甘露……”
白樊素边行边而叹道:“大哥,这位青袍儒生,到真是罕世奇才,竟能在匆匆一瞥之下,便看清鼋背所镌,并加背诵!”
狄华康也感慨颇深地,皱眉说道:“奇才多半遭天忌,福慧双修事极难,他夫妇不过只由于一些小小争执,互相负气,竟落得如此凤泊鸾飘,兰摧蕙折,真令人为之振腕浩叹!”
话方至此,身后歌声忽寂,好似那位怀抱枯骨的青袍儒生,业已毒发死去!
但歌声才寂,异声又起,也不知是由地底?抑或是由壁间?响起了一阵隆隆声息!
狄华康暗叫一声“不妙”,赶紧拉着白樊素,向谷外如飞急窜!
他们出谷不远,一片“砰訇”炸声,已自震天而作!
白樊素狄华康到了安全地带,回头看时,只见“子午谷”中,业已壁倒峰颓,腾起了弥天尘雾!
在如此情况之下,那位青袍儒生,自然绝无生理,已在谷中惨被活葬,狄白二人,遂略为遥致哀悼,离开这片不知断送了多少贪得之人的是非场所!
白樊素边行边以一种依恋不舍的神情,向狄华康黯然说道:“大哥,我要向你暂时告别!”
狄华康笑道:“贤弟是要寻找那位真正的‘白骨幽魂’樊小倩么?”
白樊素点头说道:“当然我要找她,难道我还会对于‘白骨仙翁’公羊黑那等凶邪,食言背诺?”
狄华康含笑说道:“我奉陪贤弟,同去找她……”
白樊素不等狄华康说完,便即摇手笑道:“不必,大哥不必陪我去了,我们于半月之后,也就是七月廿八日的黄昏时分,在‘幕阜山’中的‘断魂峡’见面!”
狄华康愕然问道:“‘断魂峡’?公羊黑不是约的‘三怪墓’么?”
白樊素笑道:“‘三怪墓’就在‘断魂峡’中,我与大哥约在峡口见面之故,是希望于我未到之前,你不要单独进墓!”
狄华康扬眉笑道:“我对这‘三怪墓’,毫无所知,其种有些甚么凶危怪诞,贤弟可否为我一道?”
白樊素异常调皮地,一伸舌尖,摇头笑道:“不行,我如今不告诉你,非要大哥把这闷葫芦,蹩到半月以后!”
狄华康苦笑问道:“贤弟这算何意?”
白樊素笑道:“我若早让你得悉详情,恐怕你会单独进墓涉险!”
狄华康道:“贤弟放心,我决不……”
白樊素不等狄华康往下再讲,又复笑道:“何况大哥如今莫问,等到时顿告恍然,也会添些情趣!”
狄华康闻言,只好含笑说道:“贤弟既然如此说法,我便只好把这闷葫芦,暂时藏在心中的了!”
白樊素微微一笑,闪身欲行,但忽又想起什么似地,止步含笑说道:“大哥,万一我到得稍迟,竟是那位‘白骨幽魂’樊小倩先来,你却不许对她的呢!”
狄华康笑道:“贤弟说哪里话来?我们与樊小倩站在同一阵线,怎会对她歧视?”
白樊素点了点头,一抱双拳说道:“多谢大哥,我告辞了!”
语音方了,目中忽然泪光涟涟,仿佛凄然欲泣!
狄华康失笑叫道:“贤弟,你感情怎么如此脆弱?半月小别,无须如此伤离……”
话方至此,白樊素业已无法控制地,泪落胸前,不再丝毫停留,长啸一声,电疾驰去!
他们自太白结识开始迄今的这段期间,相互情感方面,每日都在滋生茁长,几乎已如亲生骨肉一般!
尤其是白樊素,自与狄华康订交以来,在气质上的潜移默化,更使狄华康深有自已应对他加强友爱之感!
同行之时,不太觉得,如今这一分袂,白樊素固然是含泪而去,狄华康心中,也怅怅若失地,颇不自在!
他一面目送白樊素,一面心中暗忖,共只半月小别,自己为何竟这等恋恋?对男朋友,尚且如此,若是对女朋友,岂不将分外怆怀,相思欲绝?
想到“相思”,狄华康遂自然而然地,想起裴碧云来!
狄华康对于裴碧云,委实惊若天人,一见钟情,但近些时来,在思念方面,却淡了许多。
淡是有原因的,其原因在于一来有白樊素朝夕相伴,二来白樊素又不时提出反对狄华康对裴碧云过份相思之语!
此时,白樊素的疾驰背影,业已消失于青山翠谷之间,换句话说,就是上述的两种原因,完全泯除,遂使狄华康心中那片渐淡的相思,又告渐浓起来,浓得在他眼前,幻出了裴碧云那副傲骨孤芳的亭亭倩影!
但幻影只能增相思,不能解相思,眼前人逝,意中人远,狄华康怎会不惆怅凄凉,起了寂寞之感?
人,除去受了莫大刺激的变性人之外,都怕“寂寞”,尤其是英雄人物心中,对于这两个字儿的感应程度,更为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