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孀誓血仇
这是一座灵堂,一座相当别致的灵堂。
素帏供桌,灵位鲜花,都与一般无异,所谓“别致”,是灵位之前的三件供物!
灵位上写的是“先夫三湘大侠俞玉灵位”,那三件“别致供物”,则是两颗新鲜人头,一具骷髅头骨。
俞玉左侧的供桌之上,还有三具名牌,上书“五毒灵官董焰”、“阴司秀士方秋”以及“凤头钗?”字样。
一位姿容绝代,素衣如雪,约莫二十八九的美妇人,正向俞玉灵前,添香拜祭,并星眸含泪,喃喃说道:“玉哥,李梦华对不起你,你身遭惨祸,已有三年,我却只能搜索到‘岷山三恶’把他们人头带来,其余的‘五毒灵官’董焰,‘阴司秀士’方秋,想是因畏祸潜踪,始终无法找到……”
这位未亡人祝祷至此,两行珠泪,已夺眶泉流而下。
她银牙一挫,举袖拭去满颊泪痕,秀眉双挑,又再向俞玉灵位说道:“尤其是‘岷山五恶’中,向无‘凤头钗’其人,偏偏你在白杨树上,所留血书却写有‘凤头钗’字样,而遗体右股之上,又中了一根淬毒凤头小钗,遂使我在这三年之间,几乎踏遍了整个川湘黔贵等西南诸省,也问不出所谓‘凤头钗’的半丝讯息……”
李梦华边说边自泪珠又落,她把灵前供果供菜,一一放好,突然取出一套鲜艳红衣,目中泪光一收,神光如电地,轩眉朗声又道:“玉哥,李梦华素服三年,如今为了在江湖间寻仇便利,我把麟儿寄养在他姨母之处,暂时脱去孝衣,改穿‘辣手胭脂’一向爱着的鲜艳红衫,等到董焰方秋,双双授首,‘凤头钗’也在我剑下伏诛以后,李梦华立即携头返此,将住宅改作家庵,缁衣黄卷,古佛青灯,陪伴玉哥的尺许灵牌,以终此世的了!”
语音顿处,从怀中取出一根长约五寸的“凤头钗”,暗挫银牙,举向灵牌,叫道:“玉哥,你生是‘三湘大侠’,死为九幽英魂,李梦华不辞海角天涯,不避风霜雨露,从此,江湖浪迹,仗剑寻仇,你……你的泉下英灵,也应该助我一臂之力!”
祝祷既毕,这位曾被江湖人物称为“辣手胭脂”,使黑道群霸,闻名胆丧的女侠李梦华,便在她亡夫灵前,脱去素服,换上红衣,带了自己惯用的一柄“吴钩剑”,一囊“蝴蝶镖”,向灵前再拜而去。
碧玉被凌虐
四川酆都,是个相当具有传奇色彩的地方,据说城郊荒僻之处的茶楼酒馆,在黄昏前,便纷纷关门,否则,或许会在买醉客人的所付酒资中,发现锡箔纸钱之属?
这日申末时分,酆都西郊一座客栈兼营的小酒楼中,传出了一片嘈杂声息。
既闻人声嘈杂,自然表示客多,但酒楼主人,却未喜笑颜开,反而双眉紧蹙!
因为除了靠着西墙,以及南窗之下,所坐的一男一女之外,其余酒客,都是霸视当地的一些青皮混混。
时近黄昏,酒楼已将收市,店东童大之女童小琴,正协助乃父,在柜台结算帐目。
这位姑娘,年约十七八岁,长得相当俏丽,那片嘈杂人声,便是由她而起。
十来名青皮混混之中,有个是为首之人,贼忒嘻嘻地叫道:“琴姑娘,你长得越来越标致了,我骆老大来替你作个媒儿如何?”
童小琴听得玉颊飞红,轻轻一啐。
骆老大怪笑道:“琴姑娘的脸红了,这叫做‘嘴里不想心里想’,我早就看出你长得像朵花儿般的,必是春心已动……”
店东童大,站在柜台旁边,向骆老大陪笑说道:“骆爷,莫开玩笑,琴丫头今年才十七岁,她还小呢!……”
骆老大把双三角怪眼一翻,冷笑接道:“十七岁还算小么?柳家的玉香丫头,不是在十六岁上,便送与方爷,作了第七房姨奶,如今,吃的是油,穿的是绸,那份荣华富贵,着实羡煞人呢!”
靠着西墙的一张酒桌之上,放着几色酒菜,和一柄带鞘长剑。
桌旁坐的,则是个年约二十七八,貌相相当英挺俊秀的白衣书生。
这白衣书生听了骆老大所说无聊之言后,不禁把眼皮抬了一抬。
但仅仅精光一闪,这白衣书生便又偏过头去,不管闲事的依然独自饮酒。
南窗之下,也单独地坐着一位酒客,这酒客是个年约二十左右的美貌女子。
她身着黑色劲装,双肩微露剑柄,目内神光,顾盼间炯如冷电,显然是位具有相当身手的江湖侠女,故而人虽年轻貌美,骆老大等那群无赖们,却也未敢轻易向她啰嗦。
这位黑衣少女,并未理会骆老大向店东童大所说的无耻之言,只是目光斜睨西墙独坐的白衣书生,嘴角微披,满面不屑神色。
骆老大语音一住,店东童大便陪着笑脸,抱拳说道:“骆爷,我们童家与柳家不同……”
骆老大根本不容店东童大再往下说,便即“哼”了一声接道:“甚么不同,是不是认为你们童家比柳家有钱?须知在方庄主的库房之中,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小小一座客栈酒楼……”
这时,童小琴姑娘见骆老大似是当真,并非随口啰嗦,遂想悄悄离去。
但她才离柜台,眼前人影一闪,便被骆老大横张双臂,拦住去路,口中并“嘿嘿”怪笑道:“琴姑娘,告诉你老实话吧,今天是‘聚英庄’庄主,方春方大爷的四十大寿生辰,我弟兄平日深受方庄主照顾提拔,要想送他一件别致寿礼,才来此通知作媒,使你能攀上高枝,由村鸡变作凤凰,成为方庄主的第八姨奶……”
童小琴“嘤咛”一声,泪珠儿宛如断线珍珠般,从她羞红双颊之上,泉流滚落!
南窗黑衣少女,目闪煞芒,勃然起立。
但她见了西墙白衣书生依旧自斟自饮的毫不理会神情,不由秀眉深蹙,又强自忍耐,并无行动地,缓缓坐了下去。
骆老大见童小琴哭得宛如一枝带雨梨花,竟亳无怜惜之心地,狞笑叫道:“琴姑娘,你哭些甚么?快点收拾收拾,方府晚上便来招亲,我弟兄千选万选,才选中你,这机会是多么不容易呢?……”
店东童大见事竟成真,急得摇手叫道:“不行,不行……”
骆老大勃然变脸,厉声喝道:“放屁,甚么不行?老头儿,你要弄清楚点,你是‘童大’,我是‘老大’,且想想半月之前,你们隔邻杨寡妇,和她那十八岁女儿,全身赤裸,先奸后杀,连被砍了二十七刀一案,是何人所作之事?……”
说至此,倏然伸手在腰间一探一挥,便有七柄柳叶小刀,先联翩飞起当空,然后“夺,夺,夺,夺”地,均插在柜台之上。
店东童大和他的女儿童小琴,几曾见过这等场面,吓得全身发抖地,父女抱在一处。
骆老大以飞刀示威以后,目闪厉芒,狞笑叫道:“童大,敬酒也是吃,罚酒也是吃,我弟兄已向方庄主说明,送位娇滴滴的八姨奶,为他祝寿,方庄主极为高兴,定于戌正迎亲,此事已绝无更改,你这老头儿应该识相一点,早些上起店门,好好打扮打扮女儿,等待喜轿来接,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众无赖一阵哄笑,骆老大把手一挥,便带着这群青皮混混离去,只剩下那七柄柳叶飞刀,还明晃晃地,插在柜台之上!
骆老大等人一走,南窗下的黑衣少女,玉手忽扬。
随着她扬手之势,从西墙方面,飞起了一条剑影。
所谓“剑影”,就是白衣书生面前桌上的那柄带鞘长剑!
白衣书生见自己的带鞘长剑,被人用极上乘的“接引神功”,凌空摄去,竟仍无惊诧神色,只是目光略注,向南窗黑衣少女,笑了一笑。
剑影横空飞来,黑衣少女微伸右手,接在掌中,立即轻按崩簧,拔剑出鞘!
“呛啷啷”一阵清越龙吟起处,剑才出鞘盈尺,便已寒芒如电,令人耀眼生辉。
黑衣少女不再把整柄宝剑拔出,“呛”然归鞘后,双眉一挑,目注白衣书生,哂然说道:“剑倒是一柄好剑,可惜在你这等人物手中,未免太辜负它……”
语意虽颇刻薄,白衣书生却仍不动怒,只把双拳一抱,向黑衣少女笑道:“请教姑娘芳名上姓,以便称谓。”
黑衣少女冷然道:“我叫胡冰心,你呢?”
白衣书生笑道:“在下邓凌风,想向姑娘请教一下,为何有认为在下不配佩用此剑之语?”
胡冰心一双星眸之中,电闪神光,朗声说道:“为剑士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每见人间不平事,胸中常作不平鸣!若能救民济物,除暴安良,扫尽世路崎岖,方不负匣内神兵,胸中绝艺!适才尊驾目睹骆老大那等无赖,欺压店东父女,竟无拔剑仗义之举,则这柄剑儿,虽具绝世锋芒,在你掌中,又何异三尺凡铁?”
邓凌风“哦”了一声,点头笑道:“胡姑娘侠骨豪情,的是高论,但世间事见仁见智,容或不尽相同……”
胡冰心听至此处,接口问道:“听你之言,莫非对适才按剑不动,见义弗为一事,还另有一番见解?”
邓凌风笑道:“在下认为小事当忍,剑不轻拔,但大义则绝不逃避,纵令折颈横尸,血流五步,也……”
胡冰心不等邓凌风说完,便嘴角又披,哂然冷笑说道:“一片高调……”
四字才出,邓凌风接口笑道:“胡姑娘既怪在下,未曾见义勇为,则你方才为何也默然坐视,不把骆老大等那群万恶青皮,好好惩戒一顿?”
胡冰心听了邓凌风的抢白之话,挑眉冷笑道:“浅薄狂生,你懂个屁!”
随着这个不太文雅的“屁”字,剑影凌空,飞还邓凌风的座位。
邓凌风把剑接住,胡冰心扭过头去,向正在抱头啜泣的童大父女叫道:“童店东,不必哭了,你父女且请到我房中,彼此商议商议。”
就当童大、童小琴,随同胡冰心上楼,走向她所住房间之际,从楼下传来了邓凌风的狂笑和纵歌之声!
他唱的是杜工部的出塞曲:“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胡冰心听得歌声,怔了一怔,似想回头对邓凌风有所探询。
但目光微转,主意又变,不理邓凌风,仍然拉着童小琴的手儿,走入自己卧室。
入房以后,胡冰心闩好房门,拉着童小琴在床边坐下,向她低声问道:“琴姑娘,伤心痛哭则甚?是不是不愿意嫁给那‘聚英庄’的庄主方春,作八姨奶么?”
童小琴一双妙目,业已哭得红肿,微颔螓首,含泪悲声答道:“当然不愿,常言道:‘宁为贫人妻,不为富人妾’,何况那方庄主的一张脸儿,阴沉得像个陈死人,鹰鼻鹞眼,兔脑猴腮,令人一见之下,便会说不出地,对他十分厌恶!”
胡冰心声音压低地,凑向童小琴耳边说道:“琴姑娘,方庄主是富贵之人,你不想嫁他,我却想嫁他……”
童小琴惊奇地“咦”了一声,瞠目问道:“胡姑娘,你……你说什么?你这……这等人才,竟……竟愿嫁……嫁给方春作……作妾?……”
胡冰心笑道:“正是如此,等到戌正迎亲之际,由我代你上轿,前往‘聚英庄’中,风光风光,当个八姨奶奶!”
童小琴尚自有点惊讶不信,店东童大毕竟阅历较丰,略一寻思,恍然问道:“胡姑娘是否想藉机进入‘聚英庄’中,为‘酆都’地面,除却一名大害?”
胡冰心点头道:“对了,要除害便除方春,方才若是对那骆老大等狗腿子们,先行出手,便没有多大意思,故而,我才骂那邓凌风懂得个屁!”
店东童大眉头双蹙,想了一想问道:“胡姑娘,邓相公所作‘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歌声,好像正和你这种用意符合!”
胡冰心挑眉说道:“我也听出他大概是在自作聪明,胡猜我的心意!其实,我要剪除方春,大可以仗剑直闯‘聚英庄’,但却不如代你上轿,以新人‘八姨奶奶’的身份,大闹寿堂,来得较为有趣味!”
童大皱眉道:“胡姑娘欲为‘酆都’除害的侠义之心,虽然令人敬佩,但闻得人言,方春擅用判官笔,和各种毒药暗器,武功十分厉害,‘聚英庄’中,更是高手如云,胡姑娘单人双剑,独闯虎穴,未免太以势孤,令人……”
胡冰心不等童大话完,便把窗边一根用以支窗的烧火铁棍取起。
这根铁棍,约有酒杯粗细,长度在三尺左右,看去十分沉重!
胡冰心取在手中,双臂轻轻一圈,便毫不费力地,使这根铁棍,变成了一只铁环。
然后,一伸右手食中二指,以指代剪地,把酒杯粗细的坚硬沉重铁棍,剪得寸寸断折!
这一手功夫,在内家高手看来,根本不算得什么?
但在一般人的眼中,却相当惊世骇俗!
童大童小琴父女,瞠目咋舌以下,始相信胡冰心是位身怀绝艺的盖代女侠,不再为她假扮新娘,独闯魔巢,担甚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