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玉嗔道:“自尽则甚?男女之事,不算重大污点!”
展温如道:“这要看当事人身份而定,若是夫妻,自然合情合理,若是情侣,也不过略达礼教,但我的当事人,却是无耻下流的西门小琼……”
陈其玉摇手道:“展兄不要再惶恐,再难过了,这项污点,我可以帮你洗刷!”
展温如惑然道:“这个忙儿,如何帮法?陈兄纵是神仙,也恐无能为力……”
陈其玉挑眉道:“谁说不能,我只要轻轻一语,便可把展兄洗刷得清清白白!”
展温如摇头道:“绝无可能……”
陈其玉怒道:“你若再不信我,我就拂袖而去,让你独自一人,啃嚼旅途寂寞!”
展温如见他满面怒色,不敢再辩,只好陪笑道:“好,小弟相信陈兄,但不知陈兄这足以为我洗刷的回天一语,究竟是句甚么话儿?”
陈其玉道:“展兄既然信我,便不必多问,在时机未到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展温如无可奈何,只得闷在心中,默然举步。
从黎明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
自展温如过得“崆峒”以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各种风波之中,这要算是相当难得的平静一日。
日落时,他们走到一座约有数百户人家,尚称热闹的镇集之上。
陈其玉道:“展兄,我们别再走了,就在这镇上寻家旅店,住下如何?”
展温如笑道:“陈兄大概累了……”
陈其玉又白了他一眼,接口说道:“累和饿,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我一身肮脏,非要寻家旅店,烧些热水,洗个澡儿不可!”
一面说话,一面已走入一家兼卖酒菜的“隆安客栈”。
两人选好上房,陈其玉便向展温如道:“展兄,我先洗澡,你去喝酒,等我洗完后,换你来洗!”
展温如走了一日,也颇饥渴,遂走到厅中,叫些酒菜,自饮自酌。
他想起那种连用银针试探,都试不出征象的“春不老”来,不禁有点寒心,对满桌酒菜,几乎不敢入口?……
但转念一想,“不老姹女”春婆婆业已伏诛,不会再有“春不老”,自己倘若当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则从此以后,难道水米不沾,活活饿死……
想至此处,剑眉一轩,放胆吃喝起来……
这又是一顿平安晚餐。
展温如正觉酒足饭饱,陈其玉盥洗已毕,容光焕发地,走到厅中,向展温如笑道:“展兄,你去洗,我来吃,你若不洗得干干净净,我便不许你上床睡觉!”
展温如与陈其玉目光一对,不由呆住!
因为他觉得陈其玉本已秀美,如今这一盥洗,竟容光特别焕发,秀到极点,美得绝世,尤其是一双大眼眶的明朗眼神,更复特具风韵,醉人已极!
陈其玉见展温如目光盯住自己,不言不动,只在发呆,不禁诧然问道:“展兄,你……你对我如此呆看则甚?”
展温如笑道:“不是小弟呆看,是陈兄风神太美,使我看得呆了!”
这两句话儿,说得相当俏皮,使陈其玉听得心中颇觉受用地目注展温如道:“展兄不是曾有欲与我永世相随之誓么,只要你不变此衷,我便让你看一辈子!”
展温如道:“陈兄放心,展温如石烂海枯,天老地荒,此心不变。”陈其玉道:“只怕你再遇上一位西门小琼,恐怕又胡帝胡天……”
话方至此,展温如的一张俊脸,业已窘得通红……
陈其玉笑道:“好了,展兄不必脸红,你去洗洗澡吧,因为你一双手儿曾经为西门小琼解穴点穴,沾过那下流贱妇的肮脏身躯,非替我洗得干干净净不可!”
展温如边自起身,走向后店,准备盥洗,边自心头微诧,觉得陈其玉的言语之中,怎似有不少言外意味,令人难于体会……
他心有所疑,难于体会,又恐触怒陈其玉,不敢向他多问,只得双眉微蹙,茫然离去。
展温如走后,陈其玉自饮自酌。
就在他刚刚饮完一杯,把第二杯酒儿,尚未斟满之际,“隆安店”外,又走进三个人来。
这三人,是两个面貌奇丑的黑衣汉子,和一个慧眉善目,满面笑容的青衫老者。
不消说得,一眼便可看出这三人全是不太正派的江湖人物。
但陈其玉觉得虽然那两名黑衣汉子一个脸上有十一条刀瘢,一个满面都是密点浓圈的大小麻子,不单相貌奇丑,并还目射凶光,却仍比那青衫老者,来得顺眼一些!
说来真是奇怪,那青衫老者,目中既无凶光,相貌极为慈祥,又从进店以来,脸上一直都堆着笑容,但陈其玉心中却莫名其妙地,对他生出一种极端厌恶之感!
青衫老者入店就坐后,目光一扫,便为陈其玉风神所夺,竟起身走过来,含笑说道:“阁下贵姓?”
陈其玉冷然道:“彼此风萍未识,尊驾问我则甚?”
青衫老者笑道:“老朽精于风鉴,见尊驾虽具绝世风神,但印堂之间,却有点发暗,遂毛遂自荐,想为阁下算算命儿,或是测个字儿,以期趋吉避凶,转祸为福!”
陈其玉想看看对方究竟要甚花样,遂扬眉问道:“卦金多少?”
青衫老者笑道:“送金、送银,不能送命,无论阁下卜卦测字,看相算命,甚至于细批流年,老朽都只收一文钱的象征卦礼便可。”
陈其玉取出一文钱来,放在桌上道:“好,请为我测个字儿!”
青衫老者在陈其玉对面坐下,含笑说道:“阁下请随意触机,报出一字。”
陈其玉向与青衫老者同来的黑衣丑汉看了一眼笑道:“你那两名同伴,貌相异于常人,就请替我测个‘丑’字如何?”
青衫老者取箸沾酒,在桌上写个“丑”字,端详几眼,向陈其玉问道:“阁下欲卜何事?”
陈其玉道:“大丈夫襟怀坦荡,胸无所疑,只是随意问问流年气运而已。”
青衫老者略一沉吟,摇头说道:“流年欠佳,因为‘丑’字从‘酉’,从‘鬼’,酉时业告日落,再一加上‘鬼’物,岂非魅影憧憧,前途多难?”
陈其玉不以为意地,依然含笑讶道:“君子问祸不问福,尊驾有何见教,只管明言!”
青衫老者又在桌上画了片刻,正色说道:“阁下尊姓,我想奉赠你四句话儿!”
陈其玉道:“姓陈,尊驾赠我何语?”
青衫老者正色说道:“遇甘而酣,遇苦则酷,见云飞魂,见白丧魄……”
陈其玉听得失声笑道:“尊驾真是位拆字专家,前两句是对‘酉’字而言,后两句则是从‘鬼’字着眼!”
青衫老者目注陈其玉道:“老朽为人卜卦测字,向极灵验,阁下姓陈,千万不要把我耗费心血所卜之语,当作耳边东风才好!”
陈其玉点头道:“好,我把这‘遇甘而酣,遇苦则酷,见云飞魂,见白丧魄’四句话儿,紧紧记住就是,既蒙尊驾指点迷津,理应请教尊名上姓!”
青衫老者笑道:“老朽甘重基……”
一语才出,陈其玉便高声叫道:“店家,添只杯儿!”
店家应声取过,陈其玉持壶起立,含笑说道:“甘老人家,我要敬你一杯!”
甘重基也站起身来,讶然问道:“陈相公突然客套则甚?”
陈其玉笑道:“不是客套,一来甘老人家耗费心血,为我测字,指点玄机,却只收一文钱象征性的卦金,委实令人感激!二来……”说至此处,故意语音略顿,甘重基便接口问道:“还有二来么?我想不出陈相公还有敬我酒的第二项理由……”
陈其玉含笑说道:“当然有啊,甘老人家所赠卦语中,第一句便是‘迈甘而酣’,我因量浅,下敢多陪,区区一杯酒儿,距离‘酣’的程度,还差得远呢!”
说完,持壶卓立,静等甘重基举杯。
甘重基见状,知晓对方有点考较之意!
因为若是单纯致敬,尽可在桌上斟酒,如今既等自己取杯,则多半在斟酒之时,有甚么花样?
他看出陈其玉的心意,遂以右手取杯,平举胸前笑道:“多谢陈相公厚赐,老朽领受一杯!”
通常受人致酒,都是双手捧杯,还甘重基却是以单手擎杯,遂显得有些特别!
陈其玉向他那只垂下不动的左手大袖,看了一眼,便向甘重基所执杯中,徐徐斟酒。
一杯酒儿,徐徐斟满,并无甚么意外事件发生。
两人相对一笑,甘重基并把那杯酒儿,立即饮尽。
陈其玉略一抱拳,别过甘重基,回到后店上房门外,含笑问道:“展兄,你澡儿洗好了么?”
展温如盥洗早毕,开门笑道:“早就洗干净了,否则我怕陈兄不许我上床睡觉!”
陈其玉脸上一红,目光略注门外……
展温如会意,伸手闩了房门,向陈其玉问道:“陈兄在想甚心事?我看你似乎有密语相告?”
陈其玉点点头道:“展兄猜得对了,我有句话要问你……”
说至此际,压低语音道:“展兄,你认不认识无名居士?”
展温如道:“当然认识,烧成灰我也认识,陈兄突然问起此事则甚?难道无名居士也在此出现了么?”
陈其玉还把自己遇见甘重基之事,向展温如叙述一遍……
说完又道:“展兄既然认识,你不妨不动声色地去往前店酒楼,暗中看看,那甘重基是否无名居士所扮?”
展温如笑道:“这事容易,但不知陈兄怎会起此疑念?”
陈其玉伸出三根手指道;“共有四点原因……”
展温如含笑颔首,陈其玉继续说道:“第一点是我在敬酒时,曾以‘太乙真炁’,暗加压迫,竟未能将他单手持杯的那只右臂,压动分毫,显示他绝非寻常卖卜之人,武功造诣至少与你我不相上下!”
展温如由点头变成摇头道:“这疑念不能成立,因江湖中藏龙卧虎,能人太多,怎可由于对方有身精湛武功,便怀疑他是无名居士?”
陈其玉不理他的批评,又自说道:“第二项理由是此人生得慈眉善目,满面笑容,但却比他都两个貌相凶恶的同行之人,还要令人于一见之下,毫发暗竖,遍体生寒,这种情况,极不寻常,我遂想到无名居士所拥有的‘佛面丑心’外号……”
展温如停止摇头道:“这到有点道理……”
陈其玉道:“第三项理由是展兄与我,都对无名居士有不共戴天之恨,仇家见面,心灵有感,才会使我生出那种无端厌恶,万分痛恨之念……”
展温如由停止摇头,改为连连点头地,目注陈其玉道:“陈兄果是慧人,你所怀疑的理由,竟一项比一项来得有理!”
陈其玉笑道:“第四项可能最有理由,因为甘重基不单只以右臂单手擎杯,并自进入酒楼以来,我就没见过他动过左手!”
展温如一时间未明其意,不禁愕然?
陈其玉道:“展兄难道忘了昔年雁荡龙湫之役,‘佛面丑心’无名居士曾在你父母剑下,断了一条左臂……”
展温如听至此处,霍然目闪煞芒,转身开门走出。
陈其玉急急叫道:“展兄,这些都是猜测,尚未加证实,你不要鲁莽从事!”
展温如止步,吸了一口长气,略为抑制胸前的沸腾气血,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陈兄说得对,我不能鲁莽从事,徒逞血气之勇,弄糟了诸葛叔父的统盘计划,何况凭我目前这点修为,也未必准能斗得过那‘佛面丑心’无名居士老贼!”
陈其玉慰然笑道:“展兄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果是足担大任之人,你只消时时记得诸葛大侠是当世武林中最最睿智之人,他对助你复仇之事,已有极为缜密的统盘筹划,便可忍辱负重,达到目的!”
展温如苦笑道:“我不妄动,只去认认是否那无名老贼行么?”
陈其玉点头笑道:“我来告诉展兄此讯之意,便是要你不动声色,去往前店酒楼,认他一认!”
但等两人重立前店酒楼,那自称甘重基的青衫老者,和同行两名丑汉,业已踪迹不见。
陈其玉叫来店家,诧声问道:“刚才为我测字的青衫老者,和与他同来的两个人呢?”
店家恭身竹道:“那三人叫了酒菜,正待饮用,突然店外又来一名老者,手中持着一面金牌,便匆匆结帐,随同后来老者走去。”
陈其玉又细问后来老者形相,店家一一答覆,展温如在一旁听得失声说道:“那不就是化名为白越龙的‘百粤神龙’夏侯春么?”
陈其玉冷哼一声道:“倘若真是夏侯春,便证明我所猜疑之事,越发不错!”
语方至此,一丝第三人无法与闻的特殊语音,在陈其玉耳边响起道:“你借故离开,让展温如独宿独行,等到明日晚间,再和他在前途‘三柳店’见!”
陈其玉一听便知,这是“卧龙秀士”诸葛奇的密语传音之声。
展温如发现他面色连变,讶然问道:“陈兄似乎心中有事,你在想些甚么?”
陈其玉道:“有位师门长者,对我用密语传音,交待重大任务,我这就要走……”
展温如大感意外道:“陈兄要走?你……你不是业已答应与我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么?”
陈其玉失笑道:“长相厮守,小别何妨?展兄不要着急,我们只分别一夜,明晚前途‘三柳店’见!”
说完,不再回房,身形一飘,便闪出店外。
展温如不便相阻,只得怅然目送!
等陈其玉身形杳后,他方失声一叹,喃喃自语说道:“神秘,太以神秘!为甚么连敌人带朋友,都是那么莫测高深的极端神秘……”
展温如方在叹气,店门外人影忽闪,又进一个满脸都是密点浓圈,布满大小麻子的黑衣丑汉。
展温如目光注处,心中一动,暗忖此人不知是否陈其玉所说,跟随甘重基同来的两名丑汉之一?
这时,那名丑汉走进店中,东张西望地,似在寻人?
展温如遂站起身形,含笑问道:“尊驾是否与甘重基同行之人,要找那位陈相公么?”
黑衣丑汉点头道:“正是,陈相公咧?……”
展温如笑道:“他因事外出,少时才回,尊驾有甚话儿,由我转告,也是一样!”
黑衣丑汉道:“甘先生适才获悉,与陈相公同行的还有一位展相公……”
展温如点头道:“不错,正是在下。”
黑衣丑汉向展温如盯了一眼,低声说道:“我家甘先生与展相公有密切关系,并有极重要的讯息相告,请展相公最好单人,或是与陈相公偕行,到镇外左公祠中一会。”
展温如正想看看所谓甘重基是否就是自己的杀父深仇无名居士,闻言之下,点头答道:“好,尊驾先行,展某少时就去。”
黑衣丑汉去后,展温如也不顾再独居旅舍,遂结清店帐,取了行囊,问清“左公祠”的所在,便独自往镇东走去。
途中,他自然难免猜测陈其玉是因何事,突然离开?但却再也猜不到竟是受了自己最想一见,苦于不知踪迹的“卧龙秀士”诸葛叔父召唤。
边城夜色,本已荒凉,出了这小镇后,更十分荒凉寂寞!
唐代边塞诗人王之涣曾有一首“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绝句,形容边城,难度春风,千年以后的清代中兴大臣左文襄,遂特意于西征之中,沿途种柳,并作了一首“上相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平反前人诗意的传世名句!
但这位左宗棠先生,虽然诗足传世,功足封侯,其德业并为黎民感戴,在西北一带,处处建有祠堂,却嫌建在这小镇镇东,约莫三里远近的一座祠堂,有点略为败坏!
祠堂本身,在周围民居的竹墙土壁的相形之下,到还算得巍峨,但不知怎地竟无人照应料理,以致有所颓圯,蛛网尘积。
展温如到达“左公祠”前,夜已颇深,周围一宛如死!
祠门虚掩,看不出那位自积精于星卜,并与展温如有密切关系的甘重基,是否已在祠中等候展温如践约。
展温如低低叫了两声,不见回应,便待伸手推门。
但手儿才伸,突又心生戒意地,改拟内家真气,虚空舒掌遥按,不使自己掌指与洞门直接相触!
祠门“呀”然,应掌而开,仍然毫无人迹。
展温如眉头略皱,神功默运,双掌护胸,缓步走入祠内。
门内是个既不太小,也不太大的四方天井,东西各有一间颓败小屋,但正面大殿,却除了无人打扫,显得尘积颇厚之外,建筑尚称完整。
展温如走入大殿,见虽无灯火,但映着天井内的星月光芒,仍可看出大殿正中塑有一座左公座像。
他凝目四顾,未见其他,不禁冷笑一声,自语说道:“江湖末流,就是这样鬼鬼祟祟,难登大雅……”
一语未毕,“呀”然微响!
这是原本敞开的大殿殿门,突然自行阖扃。
殿门才关,一片墨黑!
展温如自然难免心内略惊,但却只把家传“太乙真炁”,凝足护身,稳立如山,一动不动!
因为目中虽无所见,但展温如仅凭耳力,已可听出殿中的一切动静,加以适当因应。
“刷!刷!”
这是两声极其低微的衣襟带风声息,显然有人从梁上纵下,轻功造诣,并有极高火候!
展温如冷然发话道:“来人是不是甘重基手下的两名丑汉?”
语音才落,眼前一亮!
左右壁上的两盏油灯,突然被人点着!
果然,在展温如身前六七尺处,站着两名黑衣丑汉,包括去往旅店中,向他定约,满脸密点浓圈的麻汉在内。
但灯光亮处,却使两名丑汉,神色一怔?
展温如由对方神色一怔之上,看出两壁灯光,并非这两名丑汉所点。
点灯者何人?
是那自诩精于星卜,被陈其玉怀疑为“无名居士”的甘重基?
抑或在这“左公祠”中,也不出诸葛叔父的缜密安排,有暗助自己的正派高人,适时赶到?
展温如只在想,并未找,暗以眼角余光,四外一扫!
不错,有人!……
但殿中没有人,人是盘膝坐在梁上,只有一角长衫,略为垂落瓢拂。
展温如眉头又皱……
因为那人既藏在梁上,显与两名黑衣丑汉,属于一路,不会是甚么暗助自己的正派高手。
这时,那麻脸丑汉,向展温如冷然说道:“展温如小辈,你猜不猜得出太爷们的来历身份?”
展温如哂然道:“这不用猜,不是今日为害江湖,‘霸天门’的狐群狗党,便是昔日‘天南九丑’的爪牙余孽!”
麻脸丑汉,勃然怒道:“小辈休得口角轻狂,太爷告天彪,那是我兄弟告天炳……”
话方至此,展温如扬眉接道:“好,甘重基为陈兄测字,曾有‘遇告则酷’之语,展温如定必尊重这句卦语,对你们告氏兄弟,尽量手段酷烈!……”
语音至此略顿,霍然抬头,目注梁上,沉声喝道:“梁上那位,怎不下来,展温如要看看你如此装腔作势,究竟是啥东西变的?”
梁上人影一飘,无声落地,所表现的轻功造诣,竟比那两名黑衣丑汉,还要来得高明!
不过此人如今身穿宽大黑袍,脸上又戴着一具看去十分刺眼的狰狞人皮面罩,令人根本无从辨认他本来面目!
他足尖才一着地,便以一种显系故意拿捏的怪异语音,向展温如发话说道:“展温如,你能认得我么?”
展温如虽然看不见对方貌相,以及是否断了左臂,甚至于也听不出对方语音,但仍根据此人的身材神情,以及昔日脑中的深镌印象.毫不思忖,断然答道:“我虽认不出你,却也猜得出你,你定是万恶无比,与我有一天二地之仇,三江四海之恨的‘佛面丑心’无名居士!”
黑衣人不置可否,也未现喜怒神色,只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柬,递向展温如道:“小娃儿乳臭未干,竟如此自作聪明,你且把这封信儿,拆开一看,便知道我是谁了!”
他虽未加否认,但语气中业已充份表明了不是无名居士。
展温如正一面心中暗忖此人到底是谁?一面便伸手去接那封书信。
蓦然间,一丝低若蚊哼,但却极为清晰的语音,传入耳中道:“信上有毒,不能沾手!”
展温如知晓果有高人在暗中对自己加以维护指点,遂突然缩手,不接那封书信,并冷笑说道:“我不必看甚书信,尊驾若有胆量,何不取掉面具,光明正大地,与展某一会!”
黑衣人从鼻中哼了一声,侧顾告天彪告天炳兄弟道:“小狗不识抬举,告老大告老二替我拿下!”
告天彪一闻此语,首先发难,双掌一举,指如钩地,便向展温如当胸抓来!
展温如正待应敌,耳边突又听得有人以“蚁语传声”说道:“不必和这些下流东西动手,此人练有毒掌,不能留以害人,展老弟请向大殿右角灯光难及的黑暗之处,闪退三步!”
展温如知道这是自己人,自然遵命施为,向右方暗影之中闪去。
告天彪以为对方有所胆怯,怎肯放过,立即循势追扑!
谁知他才一追过,突然惨哼半声,栽仆在地!
虽然右角黑暗,但绝未有人出手,也绝未听得任何暗器声息。
故而,对于告天彪突然惨哼仆倒之举,不单使告天炳暨那黑衣人人为吃惊,连展温如也弄得莫名其妙?
更妙的是,告天炳赶紧察视,竟发现他胞兄告天彪在尚未发出所炼奇毒掌力,对展温如攻击之前,便已七窍流血的中毒毙命!
兄弟情深,焉有不痛之理,告天炳遂不等黑衣人吩咐,立从怀中取出一柄蛇形剑来,恶狠狠地,狞视展温如,准备全力袭击!
但那黑衣人疑心极重,虽未亲自察看,也知告天彪定遭不测,并无声无息,死得太以奇怪,遂沉声喝道:“告老二且慢,这小狗一路之上,均有奇人暗助,我们不怕他飞上天去,且把情况弄弄清楚,再复动手不迟,你适才可曾看出,告老大中了什么暗算?人还有救无救?”
告天炳方待答话,突然嘴角一咧,双眉一挤!
他人本长得十分丑怪,这种动作自非故意作甚丑相,只是想要说话,而突然语音阻塞,无法开口!
跟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手中的蛇形剑,便也像他哥哥告天彪一样,颓然栽仆在地!
这回,距离稍近,黑衣人看出告天炳七窍溢血,显已中毒毙命,但展温如静立未动,他处又毫无声息,委实不知毒从何来?
黑衣人大惊之下,忘了再掩饰语音,向展温如厉声喝道:“展温如小狗,你究竟用的是甚么卑鄙毒辣手段?”
展温如从语音中听出对方果是自己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的无名居士,不禁目闪煞芒,冷然答道:“卑鄙毒辣的,是你这无名居士老贼,告氏兄弟大概作恶太多,自遭天谴,展温如想杀的只是你与‘冀北人魔’铁霸天两个老贼,对于别人都尽量网开一面!你一臂虽断,双目未瞎,可曾见我动过手么?”
无名居士对于展温如亟欲斩草除根,换在别的地方,早就痛下绝情辣手!
但眼前这左公祠中情况,却太怪异,告天彪告天炳兄弟竟无声无息双双惨死,无名居士遂恐蹈覆辙,宁可把早已准备好的毒辣手段,暂缓施为,把本身安全,列为第一!
心念至此,屈指连弹,有三点绿色火星,从他指尖发出。
无名居士发出三粒极为霸道的“阴邻毒火珠”,竟并非袭击展温如,而是飞打殿中一根巨梁,和两根合抱大柱!
梁柱中弹以后,立即起了一片绿色火焰!
原先殿中两壁,虽已点燃油灯,但仍嫌光度太弱,使一切景物,都模糊难辨。
如今绿火一起,光芒大盛,殿中一切遂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看不清楚还好,这一看清殿中情况之下,不禁使那久经战阵,杀人如麻,手下既黑,心肠又毒的无名居士,立刻惊魂欲绝,头皮发炸!
原来,满殿是蛇!
地下是蛇,柱上是蛇,从梁上倒挂下来的也是蛇,红蛇,黑蛇,大蛇,小蛇,百形各色的蛇,但这些蛇儿,全都各在原地,静止不动,故而使人听不出任何声息,无法加以任何防范!
无名居士又惊又怔,弄不清楚怎会有这么多奇形怪状的异种毒蛇,齐集于左公祠的大殿之中。
不消说得,适才告天彪告天炳兄弟,定是在猝然无备之下,被地上的蛇儿,咬了一口,但也由此可见,这些蛇儿,毒性有多强烈?
无名居士胆战心惊,展温如却毫不害怕。
因为他在五里坡顶,业已见过这些蛇儿,知道定是那位来自苗强的“毒杖蛇婆”姬七娘,由于与陈其玉之师“血观音”的特殊渊源,竟不助无名居士,反而帮助自己。
那些蛇儿,虽极厉害,均是被姬七娘调教通灵之物,听得懂命令,分得清敌我,故而展温如虽处无数毒蛇的蛇阵之中,却夷然自若,毫无惧色。
无名居士却决想不到自己费尽苦心,飞函搬弄是非,挑动仇恨,所请来的“毒杖蛇婆”姬七娘,反而会帮助对方,他讶然闪目,电扫四外,防范着可能来自南北东西的致命袭击!
身处蛇阵之中,四面均是毒蛇,凝神防范,已极难周,哪里想得到头顶上还有花样?
从无名居士头顶左侧的横梁之上,垂落了一线红丝!
不是红丝,是条细如笔杆,长约七尺的奇形红蛇!
它慢慢垂落,到了相当距离,才动作如风地,向无名居士的左颈耳下啮去!
红蛇从梁上慢慢垂落,可说毫无声息,但那疾啮敌颈,却免不了略带风声,瞒不过内家高手的敏锐耳力!
无名居士入耳惊魂,偏头右闪!
但蛇的动作太快,他闻声闪避,已嫌稍迟,只闪开左颈要害,仍被那条奇形极细红蛇,一口啮中左臂!
无名居士知道再若留此,必死无疑,一声厉啸,拔空便起!
他十分机警,不向前后左右奔逃,竟运用内家罡炁护身,向上冲破殿顶,逃出了无数毒蛇的包围之外。
展温如正想追赶,突然殿中正坐之上的左公神像,向他发话说道:“展老弟不必追了,无名老贼业已被‘七尺勾魂丝’啮中,逃奔不出百丈,必然毒发毙命!”
展温如此时方知左公神像已被移走,正座上所坐的,便是“毒杖蛇婆”姬七娘,遂转身抱拳一礼,扬眉说道:“多谢老人家相肋,但无名居士老贼的整条左臂,早在雁荡龙湫断去,袍袖之中,只是假手或恶毒兵刃,故而虽被老人家所豢灵蛇啮中,多半安然无事……”
一言提醒姬七娘,她呀了一声道:“你说得对,我倒忘了无名居士的左臂早断,只是一只假手……”
展温如恨声道:“晚辈与过老贼恨重一天二地,仇深四海三江,今夜难得相逢,决不肯把他放过,老人家相助之情,展温如深铭肺腑,容当后报!”
语音才顿,人已腾空而起,就从无名居士所冲破孔之中,追出殿外!
“毒杖蛇婆”姬七娘也未坚拦,只是目注展温如的矫捷身影,极具神秘意味地,微微一笑!
展温如穿出殿顶,闪目四顾,只见东方三十五六丈外,奔驰着无名居士的黑衣人影!
他见无名居士竟能在自己与姬七娘互相答话的片刻之间,逃出这远,便知自己毫未料错,这老贼由于断臂之助,虽被显然毒性极烈的“七尺勾魂丝”啮中,却侥幸并未受伤,亦未中毒,于是,他望影疾追!
展温如不是不知己知彼,以他目前一身武功的修为火候,比起无名居士,至少要弱了一筹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