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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致命的伤口

(一)

酒是用金樽盛来的,斟在金杯里。

从波斯来的葡萄美酒斟在金杯里,虽然发不出琥珀光,却仍然有一种淡淡的郁金香气,而且别有一种情趣。

——有谁能说富贵不是一种情趣?

菜肴装在纯金的器皿里。

极精美的手工器皿,极精美的烹饪。

也许还不仅是“精美”而已,而是“完美”。

吕三在饮食时的风度也优雅得几乎达到“完美”。

能够和他这样的人共享一顿精美的晚餐,应该是件很愉快的事。

齐小燕却连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并不是在为二十四号担心。

她不是为二十四号要去杀的那个人担心。

她只是觉得在别人去杀人的时候,还能够坐下来享受佳肴美酒,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

×

×

阴森黑暗的通道里,仍然全无动静。

吕三终于结束了他的晚餐,在一个金盆里洗了洗手。

金盆里装的不是水,而是清茶。

吕三解释:“今天我们吃了虾和蟹,只有自己亲手剥虾和蟹,才能真正领略到吃虾和蟹的乐趣。”

他说:“只有用清茶洗手,才能洗掉手上的腥气。”

齐小燕忽然问:“杀人呢?”

“杀人?”

吕三显然还没有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齐小燕说:“杀人是不是也跟吃虾和蟹一样?也要自己亲手去杀,才能领略到其中的乐趣?”

这句话问得很绝,吕三回答得也很妙。

吕三说:“那就得看了。”

齐小燕说:“看什么?”

“看你要杀的是什么人?”

吕三说:“有些人你不妨要别人去杀,有些人却一定非要自己亲手去杀不可。”

“杀完了之后呢?”

齐小燕又问:“如果你亲手去杀,杀完了之后要用什么才能洗掉你手上的血腥气?”

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也没有人愿意回答。

吕三用一块纯洁的白巾擦干了手,慢慢的站起来,也走入了那条阴森的通道。

他没有招呼齐小燕。

因为他知道齐小燕一定也会跟他一起进去的。

通道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二)

通道的入口门户,建造得就像是一个长形的米斗。

越到底端越小。到了真正的入口处,已经收缩成一个两尺见方的洞。

像齐小燕这种身材的人,要钻进去都不太容易。

所以外面的灯光虽然辉煌明亮,却根本照不进这条通道里。

一走进去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了。

——吕三为什么要把这条通道建造得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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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三已经隐没在黑暗里。

齐小燕正想摸索着往前走。

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你最好不要一直再往前走。”

齐小燕问:“为什么?”

“因为这条通道不是直的。”

吕三说:“这条通道一共有三十三曲。如果你一直往前走,一定会碰到墙上,碰扁你的鼻子。”

他淡淡的接着说:“我知道你也许不信。从外面看,这条通道确实是笔直通到底的,如果你不信,不妨试一试。”

齐小燕没有试。

因为她知道黑暗总是会让人造成很多错觉。

会让人认为“直”是“曲”,“曲”是“直”。

会让人曲直不分,会让人碰扁鼻子。

她虽然年轻,可是她也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更多别的事也和黑暗一样。

是会让人造成错觉,让人不分曲直。

譬如说,一种似是而非的伪君子的道德观,就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这种观念,她不想做这种事。

她既不想让人碰扁鼻子,也不想碰扁自己的鼻子。

所以她作了个最聪明的选择。

她点亮了一个火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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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亮起时,立刻有金光耀眼。

这条通道的两壁,竟都是用巨大的金砖砌成。

前面不远处就有个转曲。

吕三正站在那里。

用一种很奇怪的态度看着她。

“想不到你身上居然带着火折子。”

“你当然想不到。”

齐小燕微笑:“虽然你已经派人把我彻底搜查过,可惜那些人还是没想到我会把一个火折子藏在一个发簪里。”

精美的碧玉簪,精巧的火折子。

这个火折子本身的价值也许已远超过碧玉簪。

吕三叹了口气。

“你身上是不是还藏了些什么别的东西?一些让人想不到的古怪东西?”

“如果你想知道,你最好就自己来彻底把我搜查一遍。”

她盯着吕三,伸开双手。

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并不多,她的身材已渐渐成熟。

她眼睛里露出的表情也不知是诱惑?

还是挑战?

“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跟你保证。”

齐小燕说:“我身上带着的最古怪最有趣的一样东西,绝不是这个火折子。”

吕三笑了,有点像是苦笑。

“我相信。”

吕三说:“我绝对相信。”

(三)

通道里的转曲处很多,吕三又继续往前走。齐小燕在后面跟着,两壁的金砖在火光下闪耀不息。

这条通道无疑已经可以算是世上价值最昂贵的一条。

她没有问吕三。

为什么要建造这样一条通道?

她知道这条通道一定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吕三不说,谁也问不出来。

所以她什么话都没有问。但是她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而且越来越不舒服。

她一直想不通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怎么来的?

×

×

×

通道里虽然阴森黑暗,可是点着的火折子并没有熄灭,走在通道里的人呼吸也很畅通。

由此可见,在这条通道里某一些秘密的地方,一定用某种很巧妙的方法留下了一些通风处。

所以通道里的空气永远都保持干燥流畅,而且非常干净。

非常非常干净,干净得让人嗅起来就像是一件已经在肥皂里泡过三天,又搓洗过十七八遍的衣服。

齐小燕忽然发觉她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是这么样来的。

“干净”是件好事,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本来绝不会是让人不舒服的。可是这地方实在太干净了。

简直干净得让人受不了。

这是怎么回事?

齐小燕还是想不通。

吕三忽然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齐小燕说:“是。”

吕三又问:“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

齐小燕坦白承认:“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她本来以为吕三会解释这件事的。

想不到吕三又问了一个好像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天下万事万物中,最纯最干净的是什么?”

这次吕三自己回答了这问题:“是黄金。”

吕三说:“世上万物,绝没有任何一种比黄金更纯更干净。”

这条通道就是用黄金建成的。

齐小燕不能不承认这里确实非常干净。

可是吕三又接着问了她一个更绝的问题。

“世上也有很多种人,你知不知道最干净的是哪一种?”

他又自己回答:“是死人。”

吕三说:“世上最干净的一种人,就是死人。”

齐小燕也不能不承认。

所有的死人都要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才装进棺材。

就算是最肮脏的人也不例外。

她承认了这一点。

也就想通了她刚才想不通的那件事。

“你觉得这里有点怪怪的,就因为这里太干净了。”吕三也同时解释:“因为这里通常都只有黄金和死人。”

×

×

×

黄金确实是世上杂质最少,最纯洁的一种东西。

而且大多数人都认为它是最可爱之一种。

死人本来也是人。

不管多可怕的人。

死了之后就没法子再伤害到任何人了。

一条用黄金建造成的通道。

一些再也不能伤害到别人的死人。

本来并没有什么让人觉得害怕的地方。

但是齐小燕忽然觉得这种地方有种说不出的诡秘恐怖之处。过了很久才能开口问:“这地方是个坟墓?”

“坟墓?”吕三大笑:“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是个坟墓?你怎么会想到我肯用黄金替别人建造坟墓?”

他很少这么样大笑过。

要他这种人用黄金来替别人建造坟墓,确实是件很可笑的事。

——不管要什么人用黄金来替别人建造坟墓,都同样不可思议。

奇怪的是,如果这里不是坟墓,怎么会经常有死人在这里。

齐小燕又想不通了。

齐小燕问:“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吕三说:“是个宝库。”

吕三的回答使得齐小燕更惊奇。

“你说这里是个宝库?”

齐小燕问:“是你藏宝的宝库?”

吕三说:“是的。”

吕三用指尖轻抚通道两壁的金砖。

就像是一个骄傲的母亲在抚摸她的独生子一样。

神情中甚至还带着些因得意满足而生出的感触。

“我可以保证我这里储存的黄金,至少比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多三倍。”

吕三说:“如果我将这里的黄金抛售出去,世上每一个国度里黄金的价格都会下落。”

“我相信。”

齐小燕也忍不住用指尖轻抚壁上的金砖:“我这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多黄金。”

吕三说:“非但你没有见过,见过这些黄金的人恐怕还没有几个。”

齐小燕说:“因为这里通常都只有死人?”

“是的。”

吕三说:“除了很特别的情况之外,这里通常都只有死人才能进来。”

齐小燕问:“你通常都用死人来看守你的黄金?”

吕三又笑了。

这个问题问得确实很可笑。

吕三说:“自古以来,世上只有一种人会用死人来看守他的黄金。”

齐小燕说:“哪种人?”

“死人。”

吕三说:“只有死人才会用死人看守他的黄金,因为他已经死了。黄金是不是会被盗走,对他都已不重要。”

他的回答并不可笑。

因为这样的例子非但以前就有过,以后也一定还会有。

——古往今来的王侯贵族死了之后,通常都会以黄金殉葬。

再以他属下最英勇忠心的卫士陪葬。

来看守他的黄金和灵魂。

——他自己当然不会知道他这种做法有多么愚蠢。

因为他已经死了。

“可是我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死。”

吕三说:“所以我还不会做这种事。”

齐小燕也笑了。

但她却还是忍不住要问:“既然这里是你的宝库,你的宝库里怎么会经常有死人?”

×

×

×

这个问题就不是可笑的问题了。

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样问的。

吕三的回答却是大多数人都不能明了的。

“就因为这里是宝库。”吕三说:“所以这里才会有死人。”

齐小燕说:“为什么?”

“因为有种死人的价值远比黄金还大得多。”吕三说:“我这里的死人都是这一种。”

人死了之后还有什么价值?

还有什么用?

吕三自己大概也知道这种说法很难让人了解。

可是他不等齐小燕再问,就忽然改变了话题。

“在极西的西方,也有一些历史极悠久的古老国家。”

他说:“在那些国家里,也有一些学识极渊博的智者。”

“我知道。”齐小燕道:“我也听说过一点。”

“那些国家也跟我们一样,也有法律和宗教。”

吕三说:“在他们信奉的宗教里,也有德高望重的长老。就好像我们少林武学的护法长老一样。”

吕三说:“我知道其中有一位‘德长老’,就是个极有智慧、极受人尊敬的人。就好像昔年少林的护法大师‘心眉’一样。”

齐小燕当然也听说过心眉大师这个人。

吕三道:“听说他的师傅是被毒死的。所以他除了精研佛学和武道外,对毒药也研究得极透彻。甚至不惜以肉身遍试百毒,甚至有人说,他到晚年时竞已练成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之身。”

“德长老的情况也和心眉大师一样。”

吕三说:“所以我才会提起他这个人。”

齐小燕说:“为什么?”

吕三说:“因为他曾经说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吕三不等齐小燕再问他,这件有趣的事和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就已经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吕三说:“那位德长老有个非常好的果园,园里种满了各种花卉、水果和蔬菜。他曾经在他的果园里作了一次非常有趣的试验。”

吕三说:“他在果园里选了一种最普通的蔬菜,譬如说是一棵卷心菜,然后他就用一种含有剧毒的蒸馏水,去浇这棵卷心菜。一连浇了三天,卷心菜的叶子就变黄了,而且渐渐枯萎。”

吕三说:“然后他又用这棵卷心菜,去喂一只兔子。三个时辰之后,这只兔子就死了。”

吕三说:“他叫他的园丁把这个死兔子的内脏,掏出来去喂一只母鸡,第二天母鸡就死了。”

吕三说:“就在这只母鸡作垂死的挣扎时,恰巧有一只老鹰飞过。在德长老居住的地方,老鹰是很多的。”

吕三说:“老鹰把死鸡抓到岩石上,当点心吃了后,就觉得很不舒服。三天后正在空中飞翔时,突然掉了下来。”

吕三说:“德长老又要他的园丁找到了这只老鹰,抛入鱼塘里。塘里的鳗鱼、鲤鱼和梭子鱼,都是很贪吃的,当然会把老鹰的肉大吃一顿。”

“如果说第二天有一尾梭子鱼,被送上你的饭桌去招待你的贵客,那么这位客人在第八天或者第十天之后,就会因肠胃溃烂而死。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名医和仵作,也绝对检查不出他的死因,更不会想到他是被仇人毒杀而

吕三说:“这个秘密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除非……”

说到这里,吕三忽然不再往下说了。

可是听到这里的时候,齐小燕已经忍不住要听下去,忍不住问:“除非怎么样?”

吕三微笑说:“除非这个死人被送到这里。”

齐小燕说:“难道你能找出他的死因?”

吕三道:“如果我能及时剖开他的尸体,找到他肠胃中残存的梭子鱼,那么我非但能找出他的死因,而且还能找出毒杀他的人。”

他悠然接着道:“那么这个死人的价值,就远胜于黄金了。”

齐小燕还是不太懂。

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吕三道:“因为我不但从这个死人身上发现一件本来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还因此而知道了一种能在不知不觉中将人毒杀致死的巧妙方法。”

齐小燕道:“毒杀他的那个人的秘密被你发现后,当然也不能不听你的话了。”

“是的。”

吕三笑得更愉快!

“事情的结果一定就是这样子的。”

他接着又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死人都是这样子的。有的中了秘密的毒,有的中了秘密的暗器,有的被人用一种秘密的手法所伤。只要他们的尸体在这里,我就能找出他们致死的秘密。”

吕三又笑了笑:“对我来说,每一件秘密迟早都会有用的,有时甚至远比黄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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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小燕已经听得愣住。

手心脚底背脊都已沁出冷汗。

吕三在说这些事的时候,言词态度还是那么斯文优雅。

就好像一位伟大的诗人,在低诵一首他生平最伟大的杰作,一首任何人都确信可以流传千古的情诗。

可是在齐小燕眼中看来,这世界上绝不会有比他更可怕的了。

吕三也在看着她。

眼中还是充满了温柔的笑意,悠然问:“你愿不愿意去看看我的宝藏?”

齐小燕忽然也笑了。

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条雌豹,在接受挑战时所发出的那种光一样。

“我当然愿意。”

齐小燕说:“难道你认为我不敢去?”

(四)

无论多曲折漫长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他们终于走到通道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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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道的尽头处是一扇门。

一扇没有门环也没有手柄的门。

可是他们一走过去,门就开了。

齐小燕又怔住了。

在这一瞬间她所看见的。

竟是她在这一瞬间之前从未梦想能见到的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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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后是一个宽阔的山窟,看来仿佛有七八十丈宽,七八十丈长,七八十丈高。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宽?多长?多高?

山窟的上下左右四壁,都砌满了巨大的金砖。

山窟里摆满了一口口用纯金铸成的棺材。

谁也想不到会在同一个地方。

看见这么多棺材。

而且是用纯金铸成的棺材。

——是不是每一口棺材里都有一个死人?

——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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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纯金铸成的油灯里,闪动着金黄色的火焰。

门一开,齐小燕就走入了一个说不出有多么灿烂辉煌,

也说不出有多么神秘诡异的黄金世界。

因为这是个世人梦想难及的黄金世界。

又偏偏是个死人的世界。

(五)

——棺材是人人厌恶的,黄金是人人喜爱的。

一口用纯金铸成的棺材给人的感觉是什么呢?

齐小燕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整个人都似完全麻木了。

吕三的脸上却在发光。

他伸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就好像世上只有这里的气息才是他所喜爱的,也只有这里才是他真正喜爱的地方。

他带着齐小燕走到最前面一排。

最右首的三口棺材前,用纯金铸成的棺材,还没有合起。

刚才他派来杀人的三个人,已经死在棺材里。

三个人都死得仿佛很平静。脸上既没有狰狞惊恐的表情,身上也没有鲜血淋漓的伤口。

甚至连衣服都好像他们刚走进来时一样完整干净。他们死的时候,显然并没有痛苦。

但是他们确实已经死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是谁杀死了他们?

——杀人的人呢?

吕三一直站在这三口棺材旁,聚精会神的看着棺材里这三个死人。

他的脸上一向很少有表情。

一个有修养的绅士本来就不该把心里的感觉,表露在脸上让人看出来。

现在他脸上却有了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表情。

奇怪的是,他的表情既不是悲痛感伤。

也不是惊讶愤怒。

反而好像觉得十分愉快欢喜。

过了很久之后。

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们都是学剑的人,能死在这么样一个人的剑下,也应该死而无憾了。”

他自己大概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很不配合。

所以忽然改变了话题,忽然问齐小燕:“你有没有看出他们致命的伤口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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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齐小燕当然看出来了。

三个人致命的伤口都在必然致命的要害处。

是剑伤。

杀他们的人一剑命中后,就没有再多用一分力。

所以伤口并不大,血流的也不多。

杀人的这个人剑法无疑已出神入化。

一剑刺出非但绝对准确致命。

力量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绝没有虚耗一分力气。

齐小燕无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可是吕三没有说出来,她也没有说。

吕三忽然又将她带到后面一排,另外三口棺材前面。

棺材里也有三个死人。

一个年轻,一个年纪比较大些,另一个已近中年。

不但装束年纪和刚才那三个人差不多,而且身上也没有鲜血淋漓的伤口。

脸上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显然也是被人一剑刺伤,立刻致命的。

唯一不同的是:

这三个人都已死了很久,最少已经有一两天了。

齐小燕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三个人。

也不想问他们是谁。

吕三却主动告诉她。

“他们也是我的属下。他们活着时的代号是三号、十三号、二十三号。他们本来也可以算是一流的剑客。”

吕三说:“所以我才会派他们去刺杀小方。”

齐小燕说:“他们都是死在小方剑下的?”

“是的。”

吕三淡淡的说:“我派他们去刺杀小方时,也正如我刚才派那三个人到这里来一样,早已知道他们必死无疑。”

他淡淡的说出这句话。

连一点内疚的意思都没有。

齐小燕忍不住问:“他们都是你忠心的属下。你明知他们必死,为什么要他们去送死?”

吕三又淡淡的笑了笑。

接着说道:“他们反正迟早要为我死的,他们自己都觉得死而无憾,我又何必为他们难受?”

齐小燕道:“可是你绝不会无缘无故让你六个得力的属下送死的。”

两人互相凝视。

眼中都露出一种互相了解的表情。

吕三却又改变了话题问:“你看不看得出这三个人的致命伤口在哪里?”

这三个人的致命伤口也在必然致命的要害处。

伤口很小,流出的血也不多。

“我知道你一定也看出来了。”

吕三说:“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再多看几眼,看得仔细些。”

他又补充:“你最好把这边三个人和那边三个人致命的伤口都仔细再看看,看得越仔细越好。”

齐小燕毕竟是个女孩子。

对死人多多少少总有几分憎厌恐惧。

心里虽然知道吕三叫她这样做必有深意。

却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看。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看。”

吕三叹了口气:“别的死人当然没什么好看,这里的死人却好看得很。想来看看他们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若真的不看,实在是痛失良机。”

这些话听来虽然荒谬,吕三却说得极诚恳。

齐小燕却还是摇头道:“我不信。”

吕三说:“你去问问独孤痴就会相信了。”

齐小燕道:“我为什么要问他!”

吕三说:“独孤痴人如其名,不但一向独来独往,一向痴得很,而且痴的只是剑,不是人。所以不管你是他的什么人,跟他有什么交情,都休想说动他为你去做一件小事。”

齐小燕说:“我也听说过他的脾气。”

“可是他却做了不少件大事。”

吕三微笑:“你知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

齐小燕道:“不知道。”

“他为的就是要看看这里的死人。”

吕三道:“他本来离我而去,现在又去而复返,为的也是要看看这里的死人。”

齐小燕心里虽然已经相信他说的不假。

嘴里却还是说:“我不信。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他为什么要来看这些死人?”

吕三又叹了口气:“你心里明明已经明白,为什么偏偏还要说不信?”

吕三苦笑:“女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口是心非呢?”

齐小燕忽然也笑了笑。

“因为女人就是女人,总是跟男人有点不同的。何况男人们说话口是心非的,也不见得比女人少。”

吕三大笑。

“好,说得好,说得有理。”

他忽然拉住齐小燕的手:“来,我再带你去看一个人。”

这个人的棺材在后面第三排的中间,紫面虬髯,身材雄伟。

虽然已经死了很久,尸体却仍然保持得非常完好。

依稀可以看出他活着时那种不可一世的威猛桀傲的气势。

尸体下垫满了上好的防腐香料。

在手旁边放着条巨大的狼牙棒。

寒光闪闪。

就像是狼口中的森森白牙。显然就是他生前擅使的兵器。

齐小燕只看了一眼。

就知道这件兵器至少也有七八十斤重。臂上若没有千斤神力,休想将它运用如意。

吕三问她。

“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齐小燕摇头。

“你当然不会知道的,你的年纪太小了。”

吕三叹息道:“可是十年之前,‘天狼’郎雄以掌中一条狼牙棒纵横天下,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尤其是使剑的人,听到了他的名字更是谈狼色变,比孩子们怕老虎还要怕得厉害。”

齐小燕问:“为什么你要说尤其是使剑的人?”

“因为他的父母都是死在别人的剑下的,所以他特地打造了这根分量奇重的狼牙棒,而且练成了一套特别的招式,专破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

吕三说:“剑走轻灵,他这件兵器正是剑的克星。”

吕三又说:“当年公认的前十五位剑法名家中,至少有十个人是死在他这条狼牙棒之下的。连武当四剑中的清风子都难幸免。”

齐小燕居然还是说:“我不信。”

她冷冷的说:“他若真的这么厉害,为什么也死在别人手里?”

吕三也不回答。

却将他旁边的十口黄金棺材一一打开。

露出了十个死人的尸体。

这些人的尸体虽然也都保存得极好。

但是死得却极惨。

大多都是头颅已被击碎。

还有两个前胸的肋骨都已被击断。

所以尸体保持得越完美,看来反而越诡异可怕。

“这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十大剑法高手。”

吕三指着其中一个黄冠道人:“这就是武当四剑中,出手最毒辣犀利的清风子。”

他问齐小燕:“现在你信不信?”

齐小燕闭上了嘴。

眼睛却瞪得大大的。

盯着天狼咽喉上致命的伤口。

忽又冷笑道:“我还是不信。”

吕三说:“现在你为什么还不相信?”

齐小燕说:“他的狼牙棒果真的能破天下各种剑法,他自己为什么也会死在别人的剑下?”

朗雄咽喉上的伤口无疑是剑伤。

无疑是被人一剑刺杀而死的。

齐小燕这句话无疑正问在节骨眼上。

令人无话可答。

吕三不得不承认:“好,问得好,问得有理。”

齐小燕道:“问得如果真有理,答的恐怕就未必能有理了。”

吕三道:“未必。”

齐小燕说:“未必什么?”

“有理的未必就是有理,无理的也未必就是无理。”

吕三淡淡笑道:“世上本来就没有必然不变的事。所以专破天下剑法的天狼,也未必就不会死在别人的剑下。”

齐小燕问:“他是怎么会死的?”

吕三道:“他会死在别人的剑下,只因为有个痴于剑的人已经到了这里,将死在他手下的十位剑法高手的尸体仔细研究了三年。已经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看出了天狼那致命一击的出手方位和招式变化,再从他们本身的剑法变化中,悟出了天狼克制他们剑法用的方法。”

吕三说:“所以三年之后他再找天狼决战时,不出十招,就已将天狼刺杀于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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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小燕不说话了。

她当然已经知道吕三说的那个“痴于剑”的人是谁了。

也已经知道独孤痴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看这些已经不好看的死人?

吕三却还是解释:“一个有经验的人,就不难从一个致命的伤口上看出这个人对手的武功路数,甚至连他招式的变化,出手的部位,刺击的方向,所用的力量和速度都不难看得出来。”

他又问齐小燕:“你信不信?”

“我不信。”

齐小燕嫣然一笑:“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就算一千一万个相信了,嘴里也还是要说不信的,你为什么还要问?”

独孤痴是剑痴。

如果知道世上有“天狼”郎雄这么样一个人,当然不惜牺牲一切都要击败他的。而且要用剑击败他。

所以他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原则,来为吕三这种人做事。

只不过事成之后,就立刻飘然而去。

在两年前那次空前未有的风暴中,黄金失劫,铁翼战死,小方也几乎被困在沙漠里。

风暴后初遇卜鹰,立刻又被水银和卫天鹏所擒,送到绿洲上那个神秘的帐篷里,第一次见到独孤痴的时候,也正是独孤痴心愿已了,准备要走的时候。

所以他虽然一直在冷眼旁观,最后还是救了小方。

卫天鹏和水银当然不敢阻拦。

因为那时候他们就已知道这个人的可怕,也知道他根本就不属于吕三“金手”的组织,不管他要做什么事,都没有人能够制止管辖他。

——那次他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去而复返?

——他这次回来,难道真的还是为了要看看这里的死人?

——从这些死人致命的伤口上,看出另外一个人武功的变化,好去杀那个人?

——上次他要杀的是“天狼”,这次他要杀的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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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方,要命的小方。

——你看着别的女人时,为什么也是那种抛不开放不下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去看着她们?

——为什么不肯多看我一眼?

齐小燕看着吕三,嫣然道:“其实你早就应该明白,我嘴里虽然说不信,心里早就一千一万个相信了。”

吕三也笑了。

“我说的话你都相信了?”

“不相信。”

齐小燕眨了眨眼,笑得更甜:“连一句都不信。”

吕三故意叹了口气:“那么你也不必听我的话,去看那六个死人了。”

齐小燕也故意板起脸。

“我当然不会去看,绝不会再去看一眼,因为……”

她忽又嫣然而笑:“因为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吕三道:“什么时候去看的?”

齐小燕道:“就在我嘴里说绝不去看的时候。”

吕三说:“我怎么不知道?”

齐小燕说:“女孩子要看男人的时候,怎么会让别的男人知道。”

吕三说:“可是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也是男人。”

齐小燕吃吃的笑道:“在我们女孩子眼里看来,男人就是男人,不管死活都一样。”

吕三大笑!

“好,说得好,也骂得好。”

吕三在笑。

齐小燕却不笑了,神色忽然变得很严肃。

齐小燕说:“我真的已经仔细看过那六个死人,而且已经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吕三说:“什么事?”

齐小燕说:“那六个死人身上致命的伤口竟是完全一样的。”

齐小燕说出了这句话,立刻又加以修正:“不是六个人都一样,而是三号和四号的一样,十三号和十四号的一样,二十三号和二十四号的一样。不仅伤口的部位在一样的地方,而且连刺杀他们那致命的一击所用的招式和力量都一样。绝对是同样一种手法,从同样一个方向将他们刺杀于剑下的。”

吕三问:“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不是。”

齐小燕道:“绝对不是。”

齐小燕又说:“就因为杀他的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就因为我觉得奇怪,所以现在我才会恍然大悟。”

吕三说:“你悟出了什么?”

齐小燕说:“你要三号他们那组去刺杀小方,不过是为了要试探小方的剑法。”

吕三说:“哦?”

“独孤痴这次去而复返,为的就是小方。”

齐小燕道:“因为我已将他的剑法中的精要传给了小方,他对小方的剑法所知却不多。”

齐小燕接着又道:“可是他仔细研究过这三个死人身上致命的伤口后,情况就不同了。”

吕三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现在他对小方的剑法已经完全了解?”

齐小燕没有正面回答他这句话,只说:“你派四号这一组人来杀的就是独孤痴,因为这一组人和刺杀小方的那一组人武功出手都极相似。”

齐小燕说:“独孤痴既然能用小方一样的手法,将这一组人刺杀于剑下,要杀小方好像也不太难了。”

吕三一直在盯着她看。

刚才已经看了很久,现在又看了很久。

从她乌黑的头发,宽广的前额,一直看到她穿双缎子鞋的纤巧的脚。然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像你这么样一个女人,小方居然会让你走。”

吕三摇头叹息:“他究竟是个混蛋?还是只猪?”

齐小燕居然还在笑:“本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吕三问:“现在呢?”

“现在我总算想通了。”

齐小燕说:“他根本就不是东西,他是个人,死人。”

她淡淡的接着道:“就算现在他还没有死,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吕三说:“你想不想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我不想,我对死人一向没有什么兴趣。”

齐小燕说:“我只想知道独孤痴在哪里?”

吕三说:“他已经走了。”

齐小燕说:“他为什么要走?难道不想见我?”

吕三道:“不是不想,是不敢。”

齐小燕道:“我有什么可怕的?他为什么不敢见我?”

“他怕的不是你,是他自己。”

吕三盯着她:“其实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他为什么会害怕?”

“你也知道?”

齐小燕也在盯着吕三:“你也知道他已经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吕三道:“我知道。”

齐小燕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嫁给他?”

吕三说:“因为我已知道他的病根很快就会好的。”

齐小燕说:“要等到什么时候?”

“要到他亲手将小方刺杀在他的剑下之后。”

吕三说:“我相信他现在一定已经很有把握。”

齐小燕说:“他能找得到小方?”

吕三道:“他根本不必去找,他只要坐在那里等就行了。”

齐小燕说:“为什么?”

吕三道:“因为小方一定会去找他的。”

齐小燕说:“你有把握?”

吕三笑了笑:“你几时看见过我做过没有把握的事?”

齐小燕道:“小方是不是能找得到他呢?”

“如果小方不太笨,就一定能找得到。”

吕三微笑:“否则他就一定不是个混蛋,而是条猪了。”

齐小燕道:“到哪里才能找得到他?”

吕三道:“胡集。”

齐小燕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到胡集去?”

“你的想法一定也跟班察巴那一样,认为我一定会到胡集去,等着亲手杀死小方。”

吕三道:“所以他才会安排这一战。因为这一战的结果必将是两败俱伤,败的一方固然必死无疑,胜的一方也必将付出极大的代价。等到那时候他再出手,无论是我杀死了小方也好,是小方杀了我也好,剩下的一个还是会死在他手里。”

吕三又说:“只可惜班察巴那也跟你一样,你们的想法都错了。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到胡集去,根本就不想亲手杀死小方,而且我根本就不恨他。”

齐小燕当然很惊奇:“难道你忘了你亲生的儿子是死在谁手里的?”

她问的是个很伤人的问题,吕三冷冷的看着她,居然又笑了:“难道你以为小方杀死的吕天宝真是我亲生的儿子?”

齐小燕怔住了。

她想不到吕三居然会说出这么样一句话,也想不到吕三居然又带她去看另外一口棺材。

这口棺材里居然有两人的尸体,一个是丰胸大乳结实健康的妇人。

身旁还躺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孩。

只要略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得出这个妇人刚刚生过孩子,这个婴儿却不是她生的孩子。

“这个女人是这个孩子的奶妈。”

吕三道:“她吃得太好,吃得太多,一睡就像是死人一样。所以现在她就真的是个死人了。”

齐小燕道:“为什么?”

“因为这个孩子就是被她睡着了的时候,压在身子下面活活闷死的。”

吕三道:“他也不是我亲生的儿子。可是如果他能活下去,我一定会比谁都宠爱他。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等到十七八年之后,他一定也会死在别人的剑下,因为那时候他一定也会像吕天宝一样被我宠坏了。”

齐小燕没有再问:“这个孩子是谁的孩子。”

也不必再问。

她忽然觉得手脚冰冷,冷汗又湿透了衣裳。

现在她当然已经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小方的孩子,但却永远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夭折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这个人做的事太可怕。”

吕三道:“幸好也只有你会这么想。因为我做的事除了你之外,从来没有别人会知道,甚至连想都想不到。”

齐小燕道:“所以班察巴那一直认为你恨死了小方,一心想要亲手杀了他。”

“所以他才会安排这一战,等到我和小方两败俱伤时,他就可以坐收渔利了。”

吕三道:“只可惜我比他想像中还要聪明一点,所以上当的不会是我,而是他。”

吕三又道:“现在班察巴那一定也会到胡集去等着看这一战的后果。”

齐小燕道:“你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等?”

“不但我知道,独孤痴也知道。”

吕三说:“等到独孤痴杀了小方后,就一定会去找他的。”

“那时独孤痴就算已经杀了小方,也必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等到他们交过手之后,不管是独孤痴杀了班察巴那也好,还是班察巴那杀了独孤痴也好,等到那时候才出手,他们两人之中剩下来的一个还是必将死在我手里。”

齐小燕道:“所以,这一战不管是谁胜谁负,只有你是绝对不会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