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景色绝美,正面是一片十来丈高,青翠欲滴排云峭壁,壁下绿竹环绕之前,建有一座茅庵。
茅庵左侧,是一道细细飞泉沿壁淙淙垂落。
右侧,则有座不太高的小峰,但形势极好,韩珏一望而知,便是郁芳年方才所说她师傅“紫霞庵主”经常登临观赏之所!
郁芳年才一转过高峰峰脚,两道目光,便紧盯在这座小峰顶上!
因为她离开紫霞主悟因师太甚久,心中顿切孺慕之思,希望在未到“紫霞庵”前,便先在这小峰头上,能见到第二恩师身影,略表安慰!
但那小峰头上,却偏偏空荡荡地,看不见一角缁衣,或半点人影?
郁芳年收回目光,螓首微垂,幽幽地失声一叹!
韩珏知道她的盼望,和她的感受,低低劝慰说道:“七妹不要太痴,你师傅自然是在庵中的时候多,在外的时候少,七妹等会儿就要使她老人家,完成昔年心愿,怎么如今一眼不曾望见,便如此怅怅的呢?”
郁芳年叹道:“大哥,我……我怎么……有点心跳?……”
边自说话,边自又走近韩珏身边,想把娇躯偎在他那雄健而宽阔的胸膛间,求得些安全慰藉之感!
但刚刚走到韩珏身边,忽又想起不宜令师傅看见自己与韩珏过于亲密,只得叹口气儿,又复走了开去。
韩珏叹道:“古诗人说得好,‘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天涯倦旅游子归乡,的确是这种心境!”
这时,他们因逐渐走近,反而看不见紫霞庵。
必须等爬上一片百余级高坡,才恰好抵达紫霞庵外。
夕霞散绮,色态百变,这种黄昏景致本来极美,但看在郁芳年的眼内,却又勾起回忆,向韩珏悄然叫道:“大哥,昔日我在庵侍奉师傅,每逢清晨黄昏,总要击上几声钟鼓……”
韩珏接口说道:“寺院庵观的晨钟暮鼓,最具发人深远意味,也是游客和左近居民一种听来神定意远的高级享受!”
郁芳年举袖拭泪,幽幽说道:“如今,我走了,天正黄昏,是该击鼓的时候,却不闻庵中鼓声,可见得恩师心境,多么寂寞?……”
话完,“咦”了一声,皱眉又道:“师傅即令心情寂寞,也不会误了禅课,和晨钟暮鼓!莫……莫非她老人家竟……有什不适,病倒了么?”
韩珏暗赞郁芳年的天性甚厚,含笑说道:“七妹不要瞎想胡猜,紫霞庵主是金刚不坏之体……”
郁芳年目中泪珠已垂,悲声接道:“大哥,你我师傅一样,本来是功力通神的金刚不坏之体,但收留你我,尽心培植,转注功力以后,却耗尽心神后,遽然衰老,成了风前之烛,瓦上之霜……”
说至此处,泪若泉流,一面飞身抢上,驰上高坡,一面向韩珏叫道:“大哥,我越想越不放心,你陪我快点去看看!”
韩珏提气飞身,陪同郁芳年上坡,并扬眉笑道:“七妹擦擦眼泪!好久没见你师傅,应该显得高兴一些,才好使人家心情愉快!”
郁芳年果然听话,举袖拭去泪痕,一式“幽壑腾蛟”,便与韩珏双双飞登坡顶。
到了坡顶,紫霞庵便在三数丈外!
两人目光注意,同觉一怔?
因为“紫霞庵”,庵门虚掩,蛛网尘封,显然庵中已久无人迹!
郁芳年“呀”了一声说话:“大哥,原来我师傅不在庵中,出外去了?”
韩珏剑眉微蹙,未即答道:“我觉得紫霞庵主悟因师太,不是在外,因出外应倒销庵门,如今却只是虚掩。既非出外,便是在庵,但……”
韩珏不敢想了,也不敢向郁芳年透露自己心中的可怕想法?
就在他一怔之间,郁芳年也自己回过味来,颤声叫道:“不不……不……不对,我师傅她……她老人家若是出外,怎么未曾把庵门倒销……”
身形闪处,摸到庵前,伸手一推,庵门果然应手而启!
郁芳年的一颗芳心,腾腾乱跳,满面泪珠,步进庵内。
韩珏跟踪赶到庵前,只听得郁芳年先是“哇”的一声痛哭,接着便“咕冬”一声,似乎晕倒?
韩珏闪身进庵,果见郁芳年晕绝在右侧禅房之中!
“紫霞庵主”悟因师太,业已坐化在禅床之上!
人虽干瘦,但遗体却仍坐得端端正正,绝未歪倒!
韩珏先向这位前辈空门奇侠,恭身下拜,然后便把郁芳年轻轻拍醒!
郁芳年醒来,自然扑到禅榻之前,抱着师傅遗体,哭得好不凄惨!
韩珏曾经也是发度伤心人,深深懂得郁芳年的悲痛心情,并知道勉强压抑悲怀,反会对本身有极大伤损!
故而,他静立一旁,暂时不加劝解。
直等郁芳年哭到力竭声嘶,方挽着她的纤腰,柔声叫道:“七妹,人生无不散筵席,庵主归西,也是佛家正果,七妹还是勉抑悲怀,看看你师傅她老人家可有遗言?以及什么未了心愿?”
韩珏的这几句话语,无论在语言上,或时间上,都说得恰到好处,自然容易收效!
郁芳年闻言,抬起一双泪眼,带着模糊泪光,四下一扫!
果然发现榻右小几之上的经卷之中,露出半截信笺。
郁芳年起身走过,抽出一看,正是师傅“紫霞庵主”悟因师太留给自己的遗嘱!
她启封取笺,一面观看,一面垂泪,哭得双肩耸动!
韩珏诧道:“七妹,你怎么又这等伤心起来,庵主的遗嘱之上,说些什么?”
郁芳年不答,却飞给他一个白眼!
韩珏越发不解,走过问道:“七妹,庵主这封遗嘱之上,到底说些……”
郁芳年见他走来,无法不答,玉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把“紫霞庵主”悟因师太的那封遗柬,放在几上,又向韩珏白了一眼,噘着小嘴说道:“大哥,你……你自己去看好了!”
说完,脸上红霞更殷,走向紫霞庵主悟因师太的遗体身边,又凄然抽泣!
韩珏实想不透郁芳年为何有悲中含羞,羞中含悲的神情变化?
直等他看完那封遗柬,方始恍然。
原来悟因师太在坐化前数日,突然于一阵钟声中,悟澈真如,消尽嗔念!
她心头心静之下,自知功果将成,遂立即写了这封遗书,留致郁芳年,说明自己业已清除与“通神羽士”李长玄争胜之心,郁芳年如寻得韩珏,不必再遵前嘱,互斗功力,而应彼此同心,结为侠侣,卫道降魔,以一身所学,为济救民物,造福江湖,好好做番事业!
韩珏看完,自然喜心翻倒,也明白了郁芳年方才的颊泛红霞之故?
于是,他悄悄走到郁芳年身边,低声叫道:“七妹,庵主嗔念尽消,足见已证真觉,与我师傅的临终遗言,竟完全一致,我们要好好遵从两位老人家……”
这双英雄侠女,虽是竹马青梅,早就心心相印,但真正谈到婚姻大事之时,仍自脸皮极嫩,连韩珏也微感赧然,住口不语。
郁芳年盈盈起立,向师傅遗蜕,看了一眼,含笑叫道:“大哥!关于我师傅的遗蜕……”
韩珏接道:“庵主遗嘱之中,不是已对七妹,有所指示了么?”
原来悟因师太的遗嘱最后,曾指示郁芳年,将自己的遗蜕火化!
郁芳年垂泪抽噎说道:“恩师虽然嘱将她老人家的遗蜕火化,但……叫我怎……怎么忍?……”
韩珏道:“七妹错了,这不是忍或不忍问题,庵主既是三宝神尼,自当依照佛门规矩,使她老人家在两只‘无折缸’和一把‘清净火’中,得极乐世界!”
郁芳年被韩珏说服,含泪点头,在庵后取来磁缸,把悟因师太遗蜕放在缸中,予以火化!
办完悟因师太后事,离却“紫霞庵”,韩珏向郁芳年问道:“七妹,我们如今是否遄返‘洛阳’?”
郁芳年摇头答道:“不,还有一个所在,我应带大哥同去!”
韩珏一时之间,未猜透郁芳年语意,遂诧然问道:“七妹要带我前去,这是个什么所在?”
郁芳年脸上神色,忽转凄然地,向韩珏看了一眼,幽幽地说道:“大哥,这地方我一说你就知道,是‘吕梁山’中,‘阴风洞’下的‘天寒洞’内!”
韩珏“哦”一声问道:“七妹是要与我同你江上青师妹的坟前一奠?”
郁芳年道:“难道你不该去么?”
韩珏叹道:“当然应去,我只是赞佩七妹胸襟,太以光明磊落!”
郁芳年道:“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慢说江上青师姊,与我们已隔人天,就算她还活着,我也绝不会对她有什么醋念……”
韩珏想起自己与江上青的往日情感,不禁低头一叹!
郁芳幽幽又道:“青姊与大哥,本是竹马青梅至友,天造地设的一双情侣!假如她还活着,假如她未曾移情令狐雷,则她若容我,郁芳年甘居妾婢,若不容我,我便青灯古佛,遣此余生,祷祝你们花好月圆,百年偕老!”
韩珏听得心头酸酸地,忍不住从眼角上,垂落了两行英雄珠泪。
郁芳年取出自己所用的香巾,替韩珏拭去了颊上泪痕,凄然说道:“谁知天妒良缘,青姊不单香消玉殒,并因感令狐雷的一片痴情,和殷勤照拂,于垂死之前以身相许!但对于大哥,仍未忘情,遗嘱要我们……”
说至此处,玉颊微红,娇羞不胜地,倏然住口!
韩珏见了她如此娇媚模样,心中不禁好生怜爱地,轻伸猿臂,把郁芳年的纤腰揽住。
郁芳年任他搂抱同行,低声又道:“大哥知我,本来尚因双方师长的争胜好强,颇有一番阻碍,如今幸两位老人家,均已消嗔念,要我们结……结……”
韩珏知道女孩儿家脸皮子薄,遂接口笑道:“要我们结为同心剑侣,互相砥砺,造福江湖!这一来我们便障碍齐消,定了名份!”
郁芳年偎在韩珏肩旁,低声叫道:“大哥,你说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应不应该双双去趟‘吕梁山’,在青姊墓前,还需一奠,也好使她的一线芳魂,在九泉之下,可以甘心瞑目!”
韩珏连连点头答道:“应该……应该……”
郁芳年接口笑道:“‘吕梁山’好找,‘阴风洞’和‘天寒洞’则颇为难寻,但我上次我已去过,故而可以识途老马恣态,带大哥一同前去。”
韩珏笑道:“七妹打算怎样走法,是否还从‘风陵渡’,渡过‘黄河’,走你上次走过的那条旧路?”
郁芳年道:“当然这样走去,大哥也可顺便到你恩师‘神通羽士’李真人的坟前,祭奠祭奠!”
韩珏想起自己的第二恩师,“通神羽士”李长玄来,目中又转泪光,黯然说道:“我询问七妹是否打算从‘风陵渡’过河之意,正是如此,因为我恩师遗命我必须与七妹结为终身爱侣,如今此愿既达,理应去往坟前,双双一拜,向老人家告慰的了!”
两人计议一定,遂往潼关,风陵渡方面赶去。
郁芳年在途中发现韩珏的两道剑眉,时锁深蹙,不由讶然问道:“大哥,你好像还有什么重大心事?”
韩珏点头答道:“七妹看的不错,我心中却为一桩重大疑问所惑!”
郁芳年笑道:“大哥怎不把这重大疑问说出,我们互相研究,也许集思广益之下,会获得相当结论?”
韩珏问道:“我在‘血符门万妙堂’中与‘血符门主’林素心的一切谈话,七妹是否都听得清清楚楚?”
郁芳年笑道:“当然……”
“当然”两字才出,又恐韩珏有所误会改口说道:“大哥,我这偷听之举,不是对你监视,只是由于大哥身中‘软骨奇毒’,一身神功暂难运用,随时都可以发生危机,才特意半步不肯放松地,对你暗中保护!”
韩珏失笑说道:“七妹何必再加解释?监视也好,保护也好,我只问你有没有听见林素心所说关于我的身世,暨父母仇家之语?”
郁芳年点头答道:“不单听见,我还仔细加以揣摩!”
韩珏目光闪神光,凝注郁芳年道:“七妹有何高见?认为林素心的那番话儿,可不可信?”
郁芳年暂不作答,反向韩珏问道:“大哥,你自己呢?你认为可不可信?我想先听听你的见解!”
韩珏苦笑说道:“林素心对于我的身世,虽未说错,但对于我的仇家,却完全凭空虚捏,江恩师仁义,真正是名满中州的一代大侠,怎会作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郁芳年闻言之下,摇手叫道:“大哥,我们不必再研究……”
话犹未了,韩珏便骇然问道:“七妹此话怎讲?”
郁芳年笑道:“因为我与大哥的看法,完全一致,哪里还在什么研究必要?”
韩珏长叹一声,皱眉说道:“林素心诬告江恩师虽不可信,但我真正的不共戴天之仇,却是谁呢?”
郁芳年秀眉微挑,含笑叫道:“大哥,也许女孩儿家的心眼较多,关于你真正仇人一事,我倒有种特别想法!”
韩珏目光一亮,凝注郁芳年道:“七妹请抒高论!”
郁芳年嫣然笑道:“大哥知不知道两句俗语,‘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韩珏恍然问道:“七妹莫非以为那‘血符门主’林素心,就是我的真正仇人!”
郁芳年颔首说道:“想当然耳!因为倘若不是林素心,她怎会对大哥身世,知道得那等清楚?”
韩珏想了一想,苦笑说道:“我承认七妹的这种推断,可能相当正确?但这等寻仇之举,应有相当证据,至少另外也有个证人才好!”
郁芳年叹道:“要找证人,恐怕没指望了,因为知道大哥真正仇家之人,只有江恩师和江上青姊,如今他们两位,一个桐棺瘗恨,一个黄土埋香……”
韩珏听至此处,满怀雄恨,无可发泄,右掌猛扬,竟把路边一株合抱巨松,齐腰劈折!
郁芳年见他情感十分激动,赶紧移转话题,向韩珏笑道:“大哥,我们回转‘洛阳’,重建‘中州剑派’以后,关于‘掌门人’的职位……”
韩珏接口说道:“那还用讲?‘中州剑派’的‘掌门人’自然是你万二师兄,我们以超然之身,扶助他好好光大门户!”
郁芳年娇笑说道:“大哥之意,与我相同,我们‘吕梁’事了,赶紧回转‘洛阳’,到江恩师坟前一拜,我并颇为想念万二师兄和莫师伯呢!”
两人一路谈笑,到了“风陵渡”口。
渡过“黄河”,便是“通神羽士”李长玄的埋骨之处!
韩珏是性情中人,见恩师坟之下,那一腔热泪,自然便忍耐不住地,拜倒墓前,放声痛哭!
郁芳年先是陪同他一齐垂泪,后来因见韩珏哭得太以伤心,还对他善加劝解!
好不容易,才劝得韩珏收泪起立,向“通神羽士”李长玄的坟头拜别,赶赴吕梁山去。
郁芳年因循旧径,自然识得路途,她于将达“吕梁山”境之际,手指前方,向韩珏含笑叫道:“大哥你看,前面那一抹青痕,便是令狐雷兄,与江上青师姊,曾经隐居的‘吕梁山’了!”
郁芳年口中的“令狐雷”三字,听在韩珏耳内,顿时使他想起了一件事儿。
他不禁“哎呀”一声,剑眉深蹙!
郁芳年见状,诧然问道:“大哥,你……为何失惊?”
韩珏苦笑答道:“我因闻得七妹身中‘软骨奇毒’,被困‘血符门’,急于赴援,曾借了令狐雷兄的一匹千里龙驹……”
都芳年接口问道:“我听得大哥说过此事,但那匹马呢?”
韩珏赧然说道:“那匹千里龙驹,被我寄养在‘乌蒙山’外的一户民家,归程因未走原路,绕道‘紫霞庵’,竟然把它忘掉,直到七妹刚刚提起令狐雷兄,我才想起!这……”
郁芳年失笑道:“既然忘掉,只好日后再去取回,反正令狐雷兄绝不会叫大哥赔马的呢!”
韩珏叹道:“事既如此,只好等日后再说,好在我寄养马匹之际,所留银两不少,那户民家,便代养个一年半载,也不会赔本,至于令狐雷兄之前,只好说明实情,请他宽恕了!”
郁芳年见他脸上,面带赧然神色,不由含笑慰道:“常言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些俗语真是人生经历结晶,往往极为经验!以我而论,便曾听过大哥借马驰援之事,结果也依然忘掉,足见并非只是大哥一人糊涂……”
韩珏苦笑说道:“七妹不必再设法宽解我了,忘掉马儿之事,就此丢开,我们已进‘吕梁山’区!应该快到那‘阴风洞’……”
郁芳年指着右前方的一座峭拔高峰,娇笑道:“那座高峰外侧的千寻深壑,便是‘阴风洞’。昔日我与令狐雷兄分手之后,刚刚上得绝壑,便遇见‘血头陀’了明门下‘三罗汉’中的‘神力罗汉’空空僧向我寻衅,被我击碎他手中所托的一只巨大铜钵!”
韩珏点头说道:“就是为了在此结怨,才引起‘三罗汉’齐聚‘风陵渡’边的那场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