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玄叫道:“珏儿,你不要笑,我的心愿并未取消,只是略有改变而已,还有难题,出给你作!”
韩珏心中一跳,蹙眉问道:“师傅,你老人家要向我出什么难题?”
李长玄道:“我虽不要你明面把郁芳年斗败,却仍要你暗中把郁芳年俘虏!”
韩珏莫名其妙地,茫然问道:“暗中把她俘虏?师傅此话……”
李长玄佯怒骂道:“你又不聪明了,我这种说法,就是要你把郁芳年娶作老婆!”
韩珏苦笑一声,尚未答话,李长玄又复把脸一沉,厉声说道:“不管你是否尚对江上青余情未断,你必须把郁芳年娶作老婆,否则,我便绝不原谅你方才大起私心,对我欺骗之事!”
韩珏对于适才之事,的确问心有愧,再使李长玄这样声色俱厉地,一加挑明,哪里还敢执拗,只好垂着头儿,低声答道:“弟子遵命!”
李长玄笑道:“珏儿,你又答应我了,这次与上次大不相同,我相信你绝不会再度失言背信!”
韩珏长叹一声,霍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看李长玄,朗然说道:“弟子若非恩师青眼相垂,慢说绝艺难成,此身多半早在三年前的‘洛阳’一战之中,化为异物!”
李长玄点头说道:“我知道你天性极厚,纵被‘万里追风’江子超,逐出‘中州’门户,仍必不肯远离,欲以一死相报!”
韩珏叹道:“故而恩师对弟子之恩情,委实厚似一天二地,深如四海三江,无法报答得尽!适才弟子因发现方霞竟像郁芳年师妹改扮,并已炼成绝艺,一来故人情重,二来又不愿在大仇未报之前,于同门师兄妹间,先动干戈,遂起私念,有负师恩,愧悔……”
李长玄摇手笑道:“珏儿不必再存愧悔之心,我已说过原谅你了,只要你不第二度对我食言背信就是!”
韩珏愧然说道:“恩师说哪里话来,弟子岂是轻诺负恩之辈?……”
话犹未了,李长玄便微笑接口叫道:“珏儿,你觉不觉得我今日在性情方面,大有改变?”
韩珏点头笑道:“恩师往日秋肃,今日春温……”
李长玄听了这八个字儿,不禁“哈哈”大笑地,伸出一只瘦手,轻拍韩珏肩头,扬眉叫道:“好一个‘往日秋肃,今日春温’!但珏儿措词虽佳,你可知道我为何突从秋肃,转化春温之故么?”
韩压答道:“可能是那郁芳年与恩师脾胃投合,惹得恩师怜爱!”
李长玄摇头笑道:“这虽是原因之一,但却系次要原因,另一项主要原因,恐怕不是你所能体会得出?”
韩珏闻言,不禁蹙眉深思!
李长玄笑道:“珏儿不必想了,我来告诉你吧,我之所以性情大变的主要原因,也只八个字儿,那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八个字儿,把位‘银衫摩勒’韩珏,听得悚然大惊!
他目注李长玄,只见这位“通神羽士”精神奕奕,脸色相当红润,不禁透了一口长气,低声笑道:“恩师说笑话了,你老人家分明……”
李长玄脸色一沉,截断了他的话儿,冷冷说道:“珏儿,你以为我精神旺,面色好么?难道你竟不知这叫‘回光反照’?你看那满天夕阳,所幻霞彩,有多绚烂?但转瞬间,便将突然消失,剩下一片黑暗!”
早知恩师把功力修为,转注自己之后,本身亏损太大,随时都可能油尽灯干,故而一听李长玄“回光反照”之语,不禁失声泣下!
李长玄抚着韩珏肩头,含笑说道:“珏儿,不要哭了,常言道:‘人生无不散筵席’,你看此处倚山面水,大河滔滔气象极好,我能埋骨于此,亦无所憾!”
韩珏心中凄楚,叫了一声“恩师”,忍不住泪如雨下!
李长玄笑道:“自古名将谁能不朽,青山到处可埋人,珏儿不要哭了,听我嘱咐你最后几句言语!”
韩珏强忍伤心,静听李长玄临终之语。
李长玄满面神光,微笑说道:“在我改变心意之前,恨不得能把郁芳年尽量折辱,如今,却又不愿意使她遭受任何挫折!你在埋我之后,便立即追踪郁芳年,好好对她保护,至于或明?或暗?揭开本来身份,抑或仍用‘王玉’化名?则由你自行决定便了!”
韩珏目含痛泪,苦于无话可说,只有点头!
李长玄笑道:“珏儿,你对我既已作了承诺,我相信你定会排除万难,娶郁芳年为妻,但等你们结为夫妇之后,却必须来我坟前,双双一拜!”
韩珏哭得如同泪人儿般,伏在车轮之上,一面抽噎,一面静听李长玄尚有什么其他嘱咐?
李长玄说道:“双双一拜”之后,便未再继续发话。
韩珏等了片刻,未闻李长玄发话,遂目中含泪叫道:“恩师,你老人家还有什么言语?请多嘱咐几句,珏儿一定不会辜负所望……”
李长玄对于韩珏之语,竟未答覆。
韩珏愕然抬头?
他不抬头还好,这一抬头之下不禁惊魂俱颤。
原来李长玄话一说完,心愿已了,人便倚着车厢,含笑而逝!
任凭韩珏凄然悲叫,连唤“恩师”,李长玄却与他已隔人天,哪里还能再复回答?
韩珏一动欲念,泪苦泉流,几乎哭得晕了过去!
但英雄数尽,无常既到,万事全休,韩珏空有一身绝艺,也无法再为这位“通神羽士”,续命绾魂,只是悼念师恩,在感情上尽量发泄而已!
哭罢,便为李长玄办理后事。
好在他师徒原本打算周游天下,车中带有金珠甚多,韩珏遂买来极好的衣衾棺椁,把李长玄埋在黄河北岸的景色雄美之处。
葬完李长玄,便应遵照他的遗言,追寻郁芳年。
但经过这一耽误,郁芳年早已芳踪飘渺,不知去往何处?
韩珏不急!
因为他与郁芳年敌忾同仇,何愁不在扫荡“血符门”,重振“中州剑派”的各种举措之中,有相遇机会。
他首先考虑两件事儿:
一件是自己究应恢复“银衫摩勒”韩珏身份?抑或仍用“王玉”化名?
另一件是自己第一步去往何处?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韩珏对于这两件事儿,都有了决定。
对于第一件事,韩珏决定暂时仍用“王玉”化名,比较容易见机行事。
对于第二件事,韩珏决定先回“洛阳”江家庄,到前师“万里追风”江子超的坟前,通引拜祭。
因为地属“风陵渡”,离洛阳并不太远。
而韩珏随侍李长玄下山以来,事事均随李长玄指挥,刚至行此间,尚未回“洛阳”去过。
韩珏主意既定,遂也从“风陵古渡”,渡过黄河,不入“潼关”,转而东行,向“洛阳”走去。
他此时仍是一个紫脸膛的中年汉子打扮。
到了“洛阳”,在逐渐走近“江家庄”之中,韩珏心头,也逐渐兴起了无穷感慨!
他回想“中州剑派”兴盛之日,“江家庄”屋子连云,何等气派?
但自从三年前大难临头,一场劫火,恩师江子超真所谓家败人亡,爱女失踪,整个江家庄,也成了瓦磔荒无。
韩珏念犹未了,倏然一惊!
因为眼前,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华丽的牌楼!
这座牌楼,是庄前旧有,但不单未毁,反比以前修葺得更为漂亮!
韩珏大为吃惊,目光遥注,“江家庄”也见不少工匠,在大事修葺房舍。
韩珏愕然,心想郁芳年自分明西去,自己刚刚东转,这是由何人作主,对“江家庄”大事修筑,竟似要恢复昔年光景?
正自疑念如云,忽然瞥见有位白发老人,远远走来。
韩珏自然一眼便既认出这位白发老人,正是跟随恩师江子超多年的老管家江孝。他一声“江孝”尚未出口,便又忍住,以局外人身份,一抱双拳,向江孝含笑叫道:“老人家,这所庄院,不是名震‘洛阳’的江大侠所住的‘江家庄’么?”
“江大侠”三字,把江孝的满腹牢骚勾起,把有关各事,又向韩珏说了一遍。
韩珏这才知道江子超,江上青万分委屈,保全自己的一番苦心。
他感动得想哭,却又不便当着江孝,哭了起来。
他感激江上青的一番刻骨深情,却又不知她如今究竟与令狐雷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
假如她与令狐雷弄假成真,业已成为夫妇,到还好办,万一江上青只是暂时利用令狐雷,一颗芳心,仍在自己身上,便使自己大大窘于应付!
因尚若如此,江上青的万斛深情,固然不容辜负,但自诺对恩师李长玄临终前,所作誓娶郁芳年为妻承诺,也不容丝毫改变!
这种矛盾一时不易解决,韩珏只好暂时撇开,与江家庄中的众多工匠,向江孝问道:“老人家,看这情形,好像是打算把江家庄修复得重复旧观?”
江孝点头答道:“不错,全部修葺经费,至少也要在万两白银之上!”
韩珏问道:“万两白银,为数不少,这笔钱是谁拿出来的?”
江孝答道:“令狐公子!”
这“令狐公子”四字,把韩珏听得跳了起来,失声叫道:“令狐公子?是那‘血公子’令狐雷么?”
江孝笑道:“正是!”
韩珏莫明其妙地,失声问道:“令狐雷是何时至此?他……他拿出这笔钱儿则是?”
江孝微笑说道:“王老弟有所不知,这位令狐公子,与先前大不同了,他简直被‘中州’人士,目为万家生佛!”
韩珏越发惊奇,目注江孝问道:“万家生佛,老管家你……你此话怎讲?”
江孝答道:“令狐公子到此不久,但一到后便拿出大量罕世珍宝,换成金银,一面雇用工匠,要把江家庄修葺兴建得比昔日还要壮丽巍峨,一面广事救济贫寒,并补路修桥,以利行族,方圆千里的中州黎庶,无不深受其泽!只以修桥一事来说,令狐公子现在正于各河流湍急之处,雇工修建的就有七座之多!”
韩珏对于“血公子”令狐雷,一向印象不好,决想不到他会有如此心胸措置?
故而听完江孝所说,不禁大感愕然,目注这位白发盈盈的老管家,急急问道:“令狐公子既然来此,他可曾说起你家小姐的踪迹下落?”
江孝皱眉说道:“也仅见过令狐公子一面,但问起我家小姐下落时,令狐公子却未置答。”
韩珏心中,着实悬念江上青,又向江孝问道:“令狐公子而今安在?”
江孝答道:“豫南发生蝗灾,及河流决口,令狐公子亲携万两白银,和无数粮米,赶往救济,如今不在‘洛阳’!”
韩珏闻得令狐雷不在洛阳颇觉失望,目注江孝又道:“老管家,在下久仰江大侠盛得高名,意欲一奠,但不知江大侠安葬何处?”
江孝想起老主人,垂泪答道:“北邙山上,有江氏祖坟,尊驾既欲祭奠老主人,我可奉陪前去……”
韩珏摇手说道:“不必,不必,‘北邙山’中地势,在天下颇熟,江氏祖坟,也曾去过,老管家垂头劳步,请在此照拂庄中的修葺工务便了。”
说完,抱拳一揖,便别过江孝,缓步而去。
韩珏离开江家庄,准备了一份祭礼,便向“北邙山”而来。
古来多少英雄客,一堆荒丘葬北邙,这“北邙山”既是有名葬地,其间自然满布高低坟冢。
“江氏祖坟”是在一片向阳山坡之上,不单占地不小,应万木葱茏,景色极为幽美。
韩珏目光略扫,便瞥见一座坟头之前,矗立着一方“洛阳大侠万里追风江子超之墓”的石碑。
见坟思师,前景如梦,韩珏不禁心中酸楚已极地,拜倒碑前,放声大哭!
轻易不生病的壮健之人,一旦生起病来,必定十分缠绵厉害。
轻易不流泪的铁铮汉子,一旦流起泪来,必定伤心透顶,其泪如何!
韩珏起初是放声哭,后来是低声哭,最后是喉内无声,但泪珠儿却仍沿着他那经过易容的脸庞,滚滚下坠!
他来时中午方过,如今竟时近黄昏。
夕阳光辉,本就容易引起人的伤感,尤其是照在这高低起伏的一片黄土垄中!
韩珏内悲外感交集,本来他伤心事儿太多,伤心于第一位恩师“洛阳大侠”江子超的被“血符”群凶所害,身遭惨死,伤心的第二位恩师“通神羽士”李长玄的为了传功于己,甘损天年,伤心于旧日情侣江上青的下落不明,难知祸福,伤心于自己与郁芳年的错综关系,不知结果如何?……
有了这么多伤心之事,无一不足令他触绪兴悲,韩珏的目中泪水,便始终不曾停过。
蔼然间,韩珏的泪水停了,他霍然抬头,目注十丈左右以外的一株大树,朗声喝道:“树后何人?你鬼鬼祟祟则甚?”
树后响起一个清朗语音答道:“尊驾这‘鬼鬼祟祟’四字,用得略嫌过份了吧?‘北邙山’又非私人圈囿,难道就只许你来追思友好,不许我来祭吊亲朋么?”
随着话声,从树后走出一位红袍书生,正是“血公子”令狐雷。
韩珏被对方用话问住,正自有点发窘,忽见来人竟是令狐雷,不禁心中大喜。
但目光细注之下,觉得如今的令狐雷,英挺依旧,眉目间的凶暴狂傲之气,却已荡然无存,语音也极清朗,不似昔日的宛若狼嗥。
令狐雷缓步而前,见韩珏呆然目注自己,遂含笑说道:“尊驾为何这样看我?莫非你认识我么?”
韩珏答道:“兄台有点像是名满江湖的‘血公子’令狐雷?”
令狐雷笑道:“在下正是令狐雷,尊驾为何有‘有点像是’之语?”
韩压直抒心中有疑,应声说道:“兄台容貌虽然,但神情气宇,却有点异样,尤其是话音方面……”
令狐雷不等韩珏话说,便“哦”了一声,接口笑道:“尊驾应知‘相随心转’之语,‘貌相’尚且能随心转变,难道‘语音’就不能随心转么?”
韩珏点头说道:“此话有理,在下也知令狐公子深仁厚德,泽被中州黎庶……”
令狐雷摇手笑道:“散财赈灾,理所当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何况我之所以气质改变,完全由于江大侠爱女江上青的苦苦劝化!”
韩珏听他提到江上青,一抱双拳,陪笑叫道:“令狐公子,在下有桩事儿,想要冒昧动问!”
令狐雷笑道:“以前我襟怀狭隘,如今则襟怀坦荡,正所谓,‘事无不可对人言’,尊驾有话尽问无妨!”
韩珏指着恩师江子超的坟前墓碑,朗声问道:“问得江大侠遭难之时,其独生爱女江上青姑娘,是被令狐公子救走,她……她如今踪迹何在?”
令狐雷脸上神色微变,后目中神光如电地,盯在韩珏身上,不答反问,扬眉说道:“尊驾怎样称谓?”
韩珏道:“在下姓王,单名一个玉字,令狐公子为何突然询问贱名?”
令狐雷正色说道:“我要先知道王兄身份,看你够不够资格询问江上青姑娘的有关各事?”
韩珏轩眉说道:“我是江恩师的记名弟子,也可算是江上青姑娘的师兄,令狐公子认为够资格么?”
令狐雷目光略转,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江大侠业已安息九泉,如今在当世之中,你是最够格关心江上青……”
语犹未了,韩珏便惑然叫道:“令狐公子,江上青姑娘的同门师兄妹尚多,你这‘最够格’三字,恐怕对我用得不太适当吧?”
令狐雷一声长叹,向韩珏抱拳说道:“一别三年有余,韩兄……”
韩珏叫道:“令狐公子,你弄错了,我姓王,不是姓韩!”
令狐雷苦笑道:“韩兄,真人面前莫说假话,你所用‘王玉’化名,加起来岂不恰是‘珏’字?何况适才你竟在十丈以外,听出我的声息,除了曾得‘通神羽士’李长玄全部真传的‘银衫摩勒’,还有谁能办得到呢?”
韩珏不知令狐雷已与郁芳年见过,听他一口道破自己身份,以及二度拜师之事,不禁呆在当地。
身份既被识破,再若推诿,便足贻笑,韩珏只好抱拳一揖,赧然说道:“令狐兄法眼无差,小弟正是韩珏!”
令狐雷拱手还礼,含笑问道:“韩兄多礼则么?”
韩珏满面感激神色地,目注令狐雷道:“令狐兄仗义疏财,不单泽被中州黎庶,并助资重修江家庄,叫韩珏怎么不深为敬佩感谢?”
令狐雷摇手笑道:“韩兄不要谢我,重修江家庄,再振‘中州剑派’之事,我也有相当责任!”
韩珏闻言怔了一怔,问道:“这是‘中州剑派’的弟子之事,令狐兄怎会有甚责任?”
令狐雷道:“小弟虽非‘中州剑派’的门户中人,但与令师妹江上青姑娘的关系不同……”
韩珏心中一震,接口问道:“令狐兄,你与我江上青师妹,究竟是……是甚么关系?”
令狐雷叹息一声,摇头说道:“此事讲来话长,韩兄请坐,听小弟对你仔细叙述。”
说完,便在江子超的坟前,先行坐下。
韩珏带着满腹惊疑,也在令狐对面,盘膝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