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没鱼龙舞,苍茫岛屿浮,三山终古峙,一碧极天浮!
海景,自然够壮、够美,但石二和倪非却有点没福消受!
因为,他们是陆上英雄,平素连江河舟船,都极为少坐,哪里禁得住海上颠簸,掀天风浪!尚幸,金福是位神医,带有极好的晕船药,他们才少受了不少活罪。
但就这样,倪非与石二也脚软头晕,镇日价,躺在铺上,哪里还有精神欣赏什么万流并纳,百谷尊王的大海美景。
好不容易,总算到了地头。
所谓地头,是“沪尾”码头,也就是今之“淡水”。
本来,可直驶艋舺,但因倪非等所乘海船过大,又需卸货,才在“沪尾”系碇。
倪非与金福、石二,下船上岸,走了两步,透了一口长气,苦笑说道:“老天爷,坐船滋味,真不好受,直到如今,这两条腿儿,才算是有点力量……”
金福芜尔一笑,正待答话,突然有个四十来岁的长身瘦削之人走过,向倪非抱拳笑道:“兄弟陈济川,这位可是京中豪侠‘小孟尝’倪非仁兄?”
倪非初到台湾,正在感觉新奇,四处张望,突见有人竟认识自己,不禁为之一怔?
石二深悉倪非的粗疏性格,遂在旁提醒说道:“倪兄难道忘了,七王爷曾向你提过,这位就是他的心腹。”
倪非恍然,目光微射陈济川,抱拳答礼,并为金福、石二引见道:“兄弟正是倪非,这位是我母舅金福,这位是我好友石……石大。”
陈济川正向金福点头为礼,忽然听得“石大”二字,不禁大吃一惊,扬眉问道:“石大?是不是威震中原,艺压江湖的仁义侠士‘石头大兄’?”
金福一旁笑道:“正是,正是,想不到‘石头大兄’名号在台湾如此响亮?”
陈济川觉得石二的名头太大,神情却相当萎顿,不禁执礼甚恭,并特别向他多看几眼。
石二却嫌此人两腮无肉,目光闪烁不定,似属阴险小人,未怎加以理会。
陈济川略事寒喧后,又向倪非含笑拱手道:“倪兄,小弟已租得台北一座古寺的三间西厢,作为倪兄等的居住连络之所,闹中取静,相当方便,我们是换乘小船?还是坐车前往?”
倪非不加考虑地,接口说道:“坐车,坐车,若再乘船,准能把我晕死急死!”
陈济川,早就准备好了车船,闻言遂招来下人,把倪非等三人行囊,搬上马车,驰向台北。
抵达古寺,住持在寺门前合十相迎,并由知客僧引往后进。
古寺后进,庭院甚广,西厢为倪非等人居处,东厢则为一儿童书塾。
倪非等到时,东厢中正书声琅琅,遂信步走过观看。
学童约有二三十人,塾师姓林,为一年约六十上下之慈祥学究。
堂中,悬一横匾,上书“勤俭仁爱澹泊”六字。
林老学究手执教鞭,正指着横匾,向学童说道:“这六个字儿,涵义极深,你们务须记住,包管会终身受用不尽……”
说至此处,发现窗外有客,遂向倪非等点头一笑。
倪非等不愿搅扰学童上课,遂向林老学究略一颔首,便缓步离去,进入西厢。
身后,“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之书声,琅琅又起。
西厢一明两暗,共有三间,相当宽敞洁净。
知客僧合十笑道:“三位施主自中原远来,舟车劳顿,请加歇息,若有所需,尽管通知小僧就是。”
陈济川因在途中问出,金福曾游台湾,语言风俗,均颇熟悉,遂亦告辞,留下地址,声明倘若有事,一呼立至。
石二脸上的萎顿神色,此时已转为正常,见陈济川和知客僧走后,遂摸着肚皮,向金福苦笑滇:“金福阿舅,我在船上呕吐得根本吃不下东西,如今才一下地,却又饿得要命!”
金辐知道石二爱吃,并食量极宏,遂向倪非笑道:“阿非,过年没有多久,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倪非道:“正月初九。”
金福双眉微扬,呵呵一笑,伸手轻拍石二肩头道:“石……石大老弟,你不要发急,且休息休息,留些饭量,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人请客,让你喝个满足,吃个痛快!”
石二诧道:“就算金福阿舅曾游台湾,有些朋友,他们也不会知晓你今天到来,却是谁会请客?”
金福笑道:“今天正月初九是‘天公生日’,本地风俗,一定要大设酒菜,广宴亲友,准备极为丰盛,务使所有宾客,不醉无休,并越是请得到特别客人,主人便越有面子,我们来自中原,属于……”
金福话方说至此处,倪非便目注西厢门外,发话问道:“门外是谁?”
有一少年男人,自门外走入西厢,向三人抱拳道:“小弟廖文雄,就住在庙后,闻得三位是新来邻居,又系中原远客,今晚务请赏光……”
石二一见果然有人请客,大为高兴地,向廖文雄问道:“赏什么光?是不是吃‘天公生日’的‘拜拜酒’?”
廖文雄点头道:“正是,正是……”
石二笑道:“好,好,我们一定叨扰。”
廖文雄大为高兴,满面喜色地向三人抱拳笑道:“多谢,多谢,三位先请歇息,小弟到时来接。”
话完一礼,便自退去。
倪非失笑道:“这倒真有意思,客人可以大吃大喝,主人反而连声多谢。”
金福道:“本地人情淳厚,风俗如此,主人越是请得客多,越是显示交游广阔,脸上平添光彩,甚至于有人还不惜变卖首饰,典当珍物,以置办酒菜,但求使客人们吃喝尽兴。”
石二听得方自啧啧连声,忽然目光一转,含笑说道:“又有人来,难道还是请客?……”
一言未了,有个中年男子,推门走进,抱拳一揖道:“小弟姓江,名克伦,就住在这古寺右侧,今晚因拜祭天公,薄设酒宴,务请三位中原远客,屈驾赏光。”
倪非摇头道:“对不起,江兄,我们适才业已先行答应了住在庙后的那位廖文雄兄……”
江克伦不待倪非再往下讲,便好似情急地,接口叫道:“不行,不行,三位若是厚彼薄此,小弟岂非太没有面子!”
倪非方觉踌躇,金福已在一旁,含笑说道:“江兄请回办事,我们一定叨扰,到时只请前来引路就是。”
江克伦大喜,堆满满面笑容,向三人抱拳环揖道:“多谢,多谢!”
话完,又是深深一礼,退出西厢。
倪非目送江克伦身影杳后,方转过面来,向金福诧然问道:“阿舅,刚才石……石大已答应了廖文雄,你怎又接受江克伦的邀请……”
金福笑道:“我们可以分开,两家都吃,反正都是新交朋友,又何必只使摩文雄平添光彩,而令江克伦大为扫兴呢?”
话方至此,又瞥见一位老者踅进后院,向西席走来。
金福遂起身迎出门口,向那老者抱拳笑道:“仁兄怎样称谓?是不是为了‘天公生日’,来请拜拜?”
那老者拱手陪笑道:“正是,正是,小弟李居虎,就在寺前开了一家布店,刚才见三位新到,问出是中原远客……”
金福不等那李居虎再往下讲,便自接口说道:“好,多谢李兄盛意,小弟金福,到时准去叨扰几杯。”
李居虎大喜,向金福躬身一礼道:“多谢,多谢,小弟恭候大驾。”
金福送走李居虎,向倪非、石二,含笑说道:“走,我带你们出去转转,把周围环境,熟悉一下,顺便避开这些太以热情好客的台湾朋友,因为我们业已答应三处,每人分吃一家,恰恰正好,再若有人来请,就无法分身,难免被认为架子大,不识抬举地,得罪人了。”
倪非、石二连连点头,随金福走出西厢,到了院中,仍听得林老学究谆谆教诲学童,做人处世务须“勤俭、仁爱、澹泊”之声。
等他们小游归来,天已上灯,三人便分头赴宴。
金福去李家布店,倪非去江克伦宅,石二则赴廖文雄之约。
廖文雄家中,设宴三席,宾客不少。
石二一到,廖文雄万分高兴地,把他安排在中央一席上座,并向满堂宾客,高声笑道:“诸位,我来介绍一位特别贵宾,这位是来自中原的远客……”
话方至此,想起尚未请教石二姓名,不禁抓抓头皮,向石二尴尬一笑。
石二也悟出廖文雄神情渐窘之故,赶紧为他解围地,向满屋宾客,抱拳笑道:“小弟石大。”
“石大”两字一出,坐在他身边一位几乎比石二还要英俊几分的玄衣书生,突然嘴角微轩,现出一丝神秘笑意。
石二坐下后,目光才注,顿为玄衣书生的神采所夺,抱拳笑道:“仁兄怎样称谓?”
玄衣书生笑道:“我叫陈铁,家在南部,这次小游台北,想不到却于廖文雄兄府上,得瞻钦迟已久的石大侠风采!”
坐在石二对面的一个中年汉子,神情装束,颇似江湖人物,闻言之下,失声叫道:“石大?石大侠?是不是仁义如天,神功盖世的当代奇侠‘石头大侠’?”
满堂宾客全被这句“石头大侠”,引得齐向石二注目。
石二脸上微微一红,向那中年汉子,讪然笑道:“略通技击而已,哪里敢当什么‘当代奇侠’称谓?”
那中年汉子,动手斟了六大杯酒儿,向石二笑道:“石大侠太谦虚了,凡在江湖上走动之人,谁不知晓‘石头大兄’侠肝义胆,一身‘石头神功’更深厚异常,举世无敌……”
回脸侧类廖文雄道:“廖文雄兄,你能请到石大侠这等特别贵宾,让我们得以瞻仰中原高人风采,同沾光耀,真是天大面子!”
语音微顿,目光移注石二,抱拳一揖又道:“小弟杨清展,景仰‘石头大兄’的侠名已久,今夜幸会,我先干为敬,敬你三杯!”
说完,便把所斟六杯酒儿的其中三杯,一倾而尽。
石二无法推却,也只得立尽三杯。
这样一来,满堂宾客纷纷起立,竟均欲向他敬酒。
石二见状,不禁心中发慌,暗忖这样喝法,连平素酒量如海的金福,恐怕都难抵挡?自己岂不更要当场出丑,醉得不知东南西北?
他正愁无法应付之际,身畔所坐那位风神如玉的玄衣书生陈铁,突向众人摇手笑道:“诸位且慢闹酒,石大侠刚到台湾不久,舟车劳顿,万一喝醉,岂不大煞风景?还是先让他吃点菜儿,尝尝台湾风味,少时才好请他表演几手震压当世的‘石头神功’,使我们开开眼界。”
这番话儿,把满堂宾客都听得鼓掌叫好。
但石二因知众人少时定会磨缠自己,表演功夫,不禁眉头暗皱!
陈铁目光微注石二,笑了一笑,向他缓缓说道:“石大侠,请用菜吧,你只管放量吃喝,台湾风俗,和内地不同,你纵把所有酒儿喝光,菜儿吃完,主人也不会怪你,反认为是无上光荣,天大面子!”
石二本已饿极,再听陈铁这样一说,便不再客气,对满桌肥鸡大肉,来了个风卷残云般的狼吞虎咽。
这一顿狠吃,真把满座宾客,看得呆呆怔住,无不对“石头大兄”的雄豪食量,惊佩万分!
陈铁见了石二这副吃相,有点发噱,趁他猛嚼肥鸡大肉之际,请主人廖文雄,找来十七八块红砖,一块块的叠于席前地上。
转瞬间,桌上的一只肥鸡,和两大盘白肉,已被石二吃得精光。
尚幸主人准备充足,立刻又有鸡、肉等物,照样补上。
石二这时才发觉自己有点穷凶恶极,吃得失态,不禁摸着肚皮,讪讪笑道:“诸位请吧,在下因为有点晕船,多日水米未进,一到陆地,饥火中烧,所以才……”
陈铁笑道:“石大侠不必解释,这样豪放才是英雄本色,来来来,请看……”
他手指席前那叠红砖,继续向石二含笑说道:“久闻‘石头大兄’一身‘石头神功’的三大绝艺中,有桩‘裂石神掌’,如今请石大侠表演表演这种盖世神功,让我们开开眼界。”
石二闻言,暗恨自己平时不在武技上痛下苦功,今日却如何应付,难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弄得灰头土脸……
他正在皱眉,突然听得有一种细如蚊哼,但却极为清晰的语音,在自己耳边,低低说道:“不要害怕,且作场戏儿,给人家看看,你举起右掌,拍向红砖,但需拍轻一点,莫要把最上面的一块红砖拍碎。”
石二功夫不高,见识却够,知道是有内家高手,在施展第三人无法与闻的“蚁语传声”功力,悄悄嘱咐自己。
他目光一扫,看不出谁是向自己作传音密语之人,以及此人藏在何处?
众目睽睽,无法推托,石二只得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走到叠砖之前,一举右掌,轻轻拍落。
谁知掌落之后,整叠红砖,均纹风未动,不禁面面相觑。
只有陈铁于连声喝采后,指着那叠红砖,向满堂宾客,含笑问道:“诸位见识了这‘裂石神掌’,总该知道‘石头大兄’名不虚传,一身‘石头神功’,确实算得上是天下罕见了吧?”
满堂宾客,默然片刻后,只有那位最初向石二敬酒的杨清展,嗫嚅说道:“这叠红砖,好似根本没被打过模样,难道石大侠的‘裂石神掌’业已练到‘隔物传劲’地步,只有第一块红砖,完好无恙,其余均被内家绝学,震成粉碎了么?”
陈铁点头笑道:“杨兄确实有点眼力……”
语音微顿,转过脸儿,目注石二,含笑问道:“请教石大侠,这位杨清展兄的高明看法,大概差不多吧?”
石二心中怔怔,正在打鼓,哪敢答话?只好笑了一笑,把手中酒儿,徐徐饮尽。
陈铁以为石二已作默认,遂向杨清展笑道:“杨兄,请你对这叠红砖,稍加外力,试上一试,看看所谓‘裂石神掌’,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
杨清展半信半疑地,走了过来,取根筷儿,轻轻在红砖堆上,敲了一下。
果然,外力一加,原形立现,除了第一块红砖,保全得完完整整,毫无伤损之外,其余的十六七块,业已完全裂成无数碎块,散落一地!
这时,满堂宾客于目瞪口呆之后,一齐爆发出震雷般的喝采之声。
当然所谓“目瞪口呆”的诸人之中,也包括石二在内。
不过,众人是瞪在脸上,石二却是呆在心中。
他弄不懂是谁在暗助自己,难道此间也有功力能与“石头大兄”或“铁娘子”仿佛的绝顶高人?
第一项难关渡过,第二项难关又来……
但这项难关,比较容易应付,只是众宾客由于内心敬佩“石头大兄”的纷纷前来敬酒!
石二在惊喜疑三种情绪交并之下,来者不拒,纵量倾杯,终于有了八成醉意。
宾客四散,正所谓“家家扶得醉人归”,石二也不孤独,是由陈铁伴送他回转古寺。
穿过月洞门,到了后进,石二有点脚步踉跄,伸手摸着肚皮,喃喃说道:“台湾人情醇厚,主……主人更太……太以好客,我……我委实吃得太多,喝……喝得太足。”
陈铁笑道:“吃得多,喝得足,又有何妨?这样才表示得出‘石头大兄’的英风豪气!”
石二目注陈铁,双眉一轩,从目光中流露真诚地,低声说道:“陈兄,你这人气质不错,又对我很好,我把你当作真正朋友……”
陈铁似乎受宠若惊地,“哦”了一声,接口说道:“石大侠不吝下交,真是我陈铁的天大面子!”
石二连摇双手道:“既把陈兄当作真正朋友,我便不愿相瞒应该具实相告,我不是‘石头大兄’……”
陈铁笑道:“石大侠又作谦词……”
石二急道:“真的,真的,绝对不……不是谦词,‘石头大兄’是我哥哥,他叫石大,我叫石二。”
陈铁闪动充满智慧的眼神,看了石二一眼,点头笑道:“我明白了,你是‘石头二兄’,但为何……”
石二赧然道:“我因有桩任务,不得不假冒我哥哥‘石头大兄’名号,以后若在人前……”
陈铁不等他话完,便自会意点头,含笑接道:“我知道了,在人前我仍称你为‘石头大兄’,只有在别无他人之际,才称你为‘石头二兄’。”
石二伸手搔搔头皮,双眉深蹙地,自语说道:“奇怪……奇怪……”
陈铁笑道:“石头二兄,你在奇怪什么?”
石二答道:“不瞒陈兄说,我哥哥虽是技击名家,我却只会寻常武学,今夜怎会在廖文雄兄的拜拜酒宴之上,施展出能够隔物传劲的‘裂石神掌’呢?”
陈铁笑了一笑道:“这事并不奇怪。”
石二诧道:“陈兄难道有什么高明见解?或合理解释?”
陈铁缓缓说道:“父子兄弟,均属骨肉至亲,父子之间,一切情性及血统特质,每能遗传,兄弟之间,也许有甚灵气,可以旁通……”
石二苦笑一声,截断陈铁的话头,连连摇首说道:“妙论,妙论,武功技艺若能遗传旁通,那才是天下第一怪事!”
陈铁笑道:“江湖之中,千奇纷呈,百怪尽有,或许‘石头大兄’的几件不世神功,能在你手上,一一施为,替他在台湾显显威风,闯闯名头,也说不定……”
说话之间,已到西厢,石二止步向陈铁问道:“陈兄住在何处?”
陈铁把头一摇,微笑说道:“石头二兄,你对台湾初到,地势自极生疏,不必问我居处,若有必要,我会前来找你。”
对方不肯细说,石二自亦未便追问,彼此遂一笑为别。
进入西厢,见金福与倪非尚未归来,石二因酒意已醺,倒头便睡……
江克伦家中,宾客较少,只设一席。
倪非除外,尚有一精壮少年黄锡福,系来自嘉义,相当豪迈健谈,与倪非颇为投契。
由于倪非乃中原远客,同席诸人,除钦敬外,纷纷向其探询可有奇闻妙事,藉广见识。倪非灵机忽动,擎杯饮了一口,向同席诸人,扬眉笑道:“有桩妙事,但可能只系传闻,不是事实。”
江克伦笑道:“倪兄请讲,是何传闻?”
倪非道:“前朝三保太监郑和,奉旨出使南洋,不下二十余次,有次返国时,曾由天竺佛国,带回‘立业发财之宝’‘安邦定国之宝’‘长生不老之宝’等三件宝物,欲贡永乐帝,熟料三宝竟被船员窃走,据说流落于台湾民间……”
黄锡福听至此处,接口说道:“这项传闻,毫不荒谬,可能属于事实。”
倪非心中一喜,目注黄锡福道:“黄兄怎知属于事实呢?难道你曾收藏,或是见识过这三件宝物?”
黄锡福摇首道:“小弟哪有这厚福缘,只是知晓其中一宝的所在而已。”
倪非道:“是哪一宝?今在何处?”
黄锡福答道:“是‘安邦定国之宝’,在嘉义郊外的一座古井之中。”
倪非敬了黄锡福一杯酒儿,又向他含笑问道:“黄兄能否说得详细一点?”
黄锡福笑道:“嘉义有桩传说,荷兰人退走之前,曾在郊外一口古井之中,藏有宝物,得之足可安邦定国。”
倪非皱眉道:“既有宝物,必启觊觎,这口古井,如今多半业已成为‘空井’的了。”黄锡福笑道:“倪兄猜得不对,以前确实有人想下井寻宝,但入内不久,竟告暴毙,从此便纷传井中虽有奇宝,亦有厉鬼,遂无人再妄起贪念!”
听得“厉鬼”二字,倪非先是一惊,但再转念间,觉得自己若能冒险犯难,寻得“安邦定国之宝”,不单独建奇功,并可湔洗舅舅金福讥笑自己怕鬼一事……。
黄锡福见倪非目光电灼,双眉连轩,遂含笑问道:“倪兄是中原侠士,或许一般鬼物有所畏慑,对你不敢侵犯,你要不要到古井之中,去试试机缘?”
倪非笑道:“这传说颇饶趣味,小弟有点动心,只可惜嘉义不熟……”
黄锡福笑道:“小弟明日便返,倪兄若肯屈驾,便由小弟充任向导,除入井一试机缘外,并可小游‘阿里山’等嘉义胜迹。”
倪非大喜,与黄锡福约定明日同行,并眉飞色舞,不住倾杯,酒胆拳风,益使满座倾折。
倪非在江克伦家,有了收获,金福在李居虎家,也未空手而归。
原来饮宴之间,李居虎之子,突患急症,因附近药肆,纷纷歇业请客,以致仓卒间无处延医。
李居虎夫妇,正愁急间,金福自告奋勇,为其子诊治,服以身携灵药,立告转危为安。
众人万分惊佩,目为神医,话题亦转入医药。
金福遂于谈话中,获知“铁砧山”内之某族山番,藏有圣药,名为“不老丹”,珍如拱璧,看得比金砂还重!
金福闻讯大喜,暗定明日便赴“铁砧山”,遂略为留量,藉词逃席。
翌日晨起,金福见石二似乎仍带酒意,遂向他含笑问道:“廖文雄家的拜拜如何?你吃得还不过瘾?”
石二摸摸肚皮,点点头笑道:“肥鸡大肉,不停添菜,着实吃得几乎把肚皮撑破,只是主人和其他宾客,过份热情,对我敬酒太多,以致今天起来,还有些头昏脑胀!”
倪非弄条冷毛巾,敷在额上,苦笑说道:“我在江克伦家,也被灌了不少,如今还头疼欲裂,但若未白吃,总算有相当代价!”
石二诧道:“酒醉还会有代价?”
倪非笑道:“当然尽量要利用各种机会,争取代价,否则,我们所为何来?”
石二听了这两句话儿,越发不解地,皱眉问道:“倪兄怎么越说越玄了呢?难道你能在酒杯之中,找到‘立业发财’‘安邦定国’‘长生不老’等三宝不成?”
倪非从目中流露出得意神色,连连点头,扬眉笑道:“对了,三宝下落,已知其一。”
石二惊道:“是……是哪一宝?‘立业发财’‘安邦定国’抑或是‘长生不老’?”
倪非笑道:“‘立业发财’稍嫌平庸,‘长生不老’又太虚幻,我在昨晚那顿拜拜宴上,所获知的是三宝之中,最为平实有用,最具价值的‘安邦定国’之宝的下落讯息。”
石二大喜,抚掌笑道:“我们才到台湾,便获宝讯,真是妙极……”
金福在旁,似乎昨夜那场豪饮,仍未使他尽兴地,又斟了一杯酒儿,喝了两口,含笑说道:“常言道‘福无双至’,这句话儿对于我们来说,似乎不大适当,应该改成‘无独有偶’才对。”
倪非听出金福的言外之意,“咦”了一声道:“阿舅,你这‘无独有偶’一语何来?莫非你也知晓那‘安邦定国之宝’是藏在何处么?”
金福白了倪非一眼,神气活现地,扬眉说道:“阿非,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能干,我所探得的讯息,与你不同,是你认为太以虚幻的‘长生不老之宝’。”
石二越发高兴地,满面惊喜神色,抚掌笑道:“我们刚到台湾一天,便已探出两件宝物,真是顺利之至。”
倪非笑道:“石兄,你呢?难道你除了大吃大喝,拚命醉饱之外,没有其他丝毫收货?”
石二骤听倪非此语,不禁脸上一红。
金福道:“不会没有收获吧,因为不单石二是员‘福将’,便照三人三宝的平均分配来说,那件‘立业发财之宝’的下落讯息,也该被他找到才对。”
经金福这样一加解释,石二越发觉得脸上发红,耳根发热,讪讪的不是味道。
他嘴皮微动,似想说甚话儿,但欲语又止,怔了一怔,方对金福说道:“金福阿舅,我……我有点事儿,想单独出外走走。”
金福点点头道:“不要跑得太远,万一迷失了路,向人一问便可,这座古寺,名气甚大,可说是无人不晓。”
石二默然颔首,单独走出西厢,到了庭院之内。
东厢中,书声琅琅,林老学究教弟子“勤以治事,俭以持身”,又复隐隐传来。
石二目注东厢,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道:“这位林老学究的教训真对,我就是治事不‘勤’,太贪吃喝,致在三人之中,单独交了白卷,脸上毫无光彩。”
自语至此,下定决心,非撞撞机缘不可,遂走出古寺,踅向市街。
“艋舺”是台北的极为热闹之处,市街之上,店肆林立,颇为繁盛。
石二毫无目的,漫步之间,忽然瞥见对街有间“忠义国术馆”,门前插着一柄仿制关公所用形相的“青龙偃月大刀”,以及“专治跌打损伤,各种灵验膏药”等广告招牌。
石二目光一注,遂信步过街,向那“忠义国术馆”走去。
谁知才到近前,便有人从馆中匆匆走出,向石二抱拳笑道:“石大侠好!”
石二一愕,细看对方两眼,认出便是昨晚在廖文雄家中,同吃拜拜,似乎稍具武学知识,并首先向自己敬酒的杨清展。
遂“哦”了一声,拱手还礼地,含笑说道:“巧遇,巧遇,不想竟在此处,遇着杨兄……”
杨清展接口道:“这是兄弟所开小店……”
石二目光一注“忠义国术馆”的招牌,点头笑道:“难怪杨兄喜爱武学,原来竟是一间国术馆的馆主。”
杨清展脸上一红,赶紧一抱双拳,陪笑说道:“不敢,不敢,在石大侠这等绝世高人之前,杨清展哪里敢谈甚国术?”
说至此处,把语音压低一些,向石二继续笑道:“在下妄用‘国术馆’之名,无非是想卖些膏药,混混饭吃,尚望石大侠莫要见笑!”
石二含笑道:“杨馆主切莫过于自谦,天下武术,万派同源……”
杨清展听至此处,红着脸儿,向石二躬身说道:“石大侠,在下有桩请求……”
石二“哦”了一声,目注杨清展,讶然问道:“杨馆主莫非想要我替你办件什么事儿?……”
杨清展陪笑道:“常言道‘高人难见,绝技难求’,在下深感所学太以微薄,想请石大侠把你一身盖世无敌的‘石头神功’,不吝传授一二。”
石二想不到对方竟想向自己学艺,哑然失笑道:“杨馆主,你这真叫‘问道于盲’了,我哪里会什么‘石头神功’,一两手庄稼把式,更极稀松平常,怎敢当‘盖世无敌’谬赞?”
话方至此,身后突有个清朗语音,接口笑道:“这才叫‘满瓶不动半瓶摇’,好一位‘石头大兄’,你可真会深藏不露呀!”
石二听这语音甚熟,转头一看,扬眉笑道:“陈兄,原来是你。”
在石二身后发话之人,乃是陈铁,今日换了一件崭新长衫,越发显得英俊潇洒,其人如玉。他缓步从街边走来,双眉略轩,向石二含笑说道:“石大侠,人家杨馆主殷勤求教,一片诚心,你使你的‘石头神功’,传授一二,又有何妨?也算是雪泥鸿爪,在台湾留段佳话。”
石二因自己昨夜已向陈铁倾诉隐密,遂瞪他一眼,皱眉苦笑说道:“陈兄,小弟已向你披肝沥胆,何必再加以戏谑……”
陈铁秀眉微挑,从鼻中冷哼一声,接口说道:“朋友之间,戏谑何妨?但调戏陌生良家妇女,却太不应该……”
石二被陈铁弄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苦笑问道:“陈兄是说谁在调戏良家妇女?……”
陈铁笑道:“当然不是侠名盖世,仁义如天的‘石头大兄’,喏,你看……”
说至此处,伸手往对街一指,把语音提高,继续笑道:“那边不是有个江湖败类,在调戏善良女孩子吗?”
石二随着陈铁手指向对街看去。
果见有个地痞型的壮健短装汉子,正拦着一位秀美少女,恣意调笑。
那少女羞窘不堪,连连顿足,业已急得要哭。
街上虽有不少行人,但似均怯惧那壮汉凶威,不敢多管闲事。
由于适才陈铁所说最后两语,业已把语音提高,遂被那地痞听见。
他狞笑一声,不再调戏少女,却朝“忠义国术馆”门口,大步走来。
杨清展面色微变,向石二、陈铁,低声说道:“这是本地的七名恶棍之一,他们个个精习技击,凶狠无比,号称‘艋舺七郎’!”
陈铁微一摆手,含笑说道:“杨馆主放心,既有‘石头大兄’在此,慢说‘七狼’,就是来了‘七虎’,也等于到达‘景阳岗’上,遇着武都头了!”
话至此处,那地痞已走到国术馆前,目中凶光一扫,双手叉腰,恶狠狠地问道:“刚才是谁在骂我堂堂‘铁皮五郎’,是江湖败类?”
石二因看出杨清展对这地痞,有点畏惧,陈铁又文质彬彬,弱不禁风,遂挺身而出,朗声答道:“是我!”
铁皮五郎向石二上下略一打量,双眉微蹙问道:“朋友看来甚为陌生,大概不是本地人吧?”
石二颔首道:“不错,我是刚到贵地的江湖人,也可以说特来观光的中原远客。”
铁皮五郎“呸”的一声,把口中所嚼的槟榔,吐在地上,嘴角微披道:“果然是外地人,否则,谁会不认识我铁皮五郎?”
石二从杨清展对陈铁所说言语之中,已知对方平素行径,遂冷冷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铁皮铜皮’,但却知道你是当地有名恶棍‘艋舺七狼’之一。”
铁皮五郎一向在“艋舺”一带,鱼肉良民,作威作福,闻言无法下台,咬牙狞笑,突出一拳,向石二当胸捣至。
石二虽无上乘武功,但自忖对付一个寻常地痞流氓,总算还绰有余裕,故而根本就未把这铁皮五郎看在眼内。
谁知铁皮五郎一拳甫出,劲风飒然,来势居然不弱!
尚幸石二练得虽少,看得却多,亦经乃兄石大,传授过一两招急难脱身的步法手法。
如今一见自己太以小视对方,拳风临胸,招架业已不及,遂足下巧踩阴阳,略一旋身,向右闪出三步。
铁皮五郎想不到十拿九稳的一拳居然击空,厉啸一声,跟从扑去。
石二昨夜太以贪吃,胸中积痰甚多,如今恰有一口,堵在喉中,难过已极,既见铁皮五郎扑来,遂索性吧这口浓痰咳出,向铁皮五郎迎面啐去。
这一招,不在武林任何门派之内,大出意外,使铁皮五郎闪避无从,被那口浓痰啐得满头满脸。
铁皮五郎惨哼一声,竟被这口浓痰啐得踉跄后退,脸面之间,立时红肿起来,难看突梯。
石二想不到自己的一口浓痰,竟有这么大威力,不禁怔了一怔?
陈铁在旁,却看得抚掌大笑,向杨清展叫道:“杨馆主看见没有?石大侠昨夜施展的是‘裂石神掌’,如今施展的是‘咳唾成石’,全属威震八方的‘石头神功’!”
那少女感谢石二解围之德,无以为报,遂从手中刚刚买过来的一袋“芭乐”之中,选了两枚,含笑递过。
石二因见对方一片天真诚挚,不忍拒绝,便自接了过来。
这时,铁皮五郎异常凶悍地,从怀中摸出一只锋利扁钻,又向石二恶狠狠的扑过。
石二知他艺业不弱,自己手中又无兵刃,遂暂时把那两枝“芭乐”,当作暗器,向对方打去。
“芭乐”才一出手,去势突然加快,“呼呼”锐啸,宛如两枚流星铁弹般,击中铁皮五郎双肩,把他打得惨号一声,滚跌出七八尺外。
铁皮五郎迭遇怪事,吓得心胆皆裂,不敢再复接近,爬起身来,在远处向石二恶狠狠地叫道:“小子,你若有种,便不要走,在此等我片刻。”
话完,生恐石二继续动手,立即转身,鼠窜而去。
那被铁皮五郎调笑的少女急急走过,向石二、陈铁说道:“你们快点走吧,铁皮五郎定然是去叫他其余六个兄弟,他们凶得很呢!”
陈铁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救你之人,就是名震中原的武林奇侠‘石头大兄’,铁皮五郎的那些兄弟,便算齐来,也不够石大侠一人打发。”
说至此处,转过头儿,向杨清展扬眉笑道:“杨馆主看见没有?到了‘石头大兄’手下,‘铁皮’变成‘豆腐皮’,‘狼’也变成‘狗’了。”
说完,拉着石二,走向一旁,低声悄然笑道:“石头二兄,我昨晚所说如何?手足骨肉,果与常人不同,诗人有‘心有灵犀一点通’之句,武林人则可以改为‘身有功夫手足通’,你果然能把‘石头大兄’的神功绝艺,连续施展了呢!”
石二苦笑道:“这事委实奇怪得不可思议,恐怕只是一时凑巧的偶然侥幸而已。”
陈铁失笑道:“什么偶然侥幸,你先发‘裂石神掌’,后发‘咳唾成石’及用‘芭乐’伤人的内家练气神功,业已在一般台湾朋友心目中,成为偶像,是个真牌实货的‘石头大兄’了!”
说至此处,伸手一指那位正向石二注目的秀美少女,低声又道:“石头二兄,你发现那位姑娘目中所流露既感激、又敬佩、更关怀的神色了么?台湾小姐,个个多情,我看你定必不虚此行,多半会带位极温柔、极漂亮的‘石头二嫂’回去。”
石二被他调侃得有些渐窘地,眉峰双蹙,低低说道:“陈兄莫加调侃,你是唯一曾听我倾吐,知晓实情之人,只怕幸运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连续降临,我的武功浅薄,比我哥哥有若天渊,少时那‘艋舺七狼’,万一合手齐来……”
陈铁突然把脸一沉,目注石二,冷冷问道:“你怕‘艋舺七狼’?”
石二被他问得豪情一振,剑眉双扬,朗声答道:“怕是不怕,只要能为‘艋舺’民众,除暴安良,纵然伏尸街头,流血五步,也死得颇有意义!”
陈铁闻言,面色微霁,点了点头,低声笑道:“嗯,这两句话,才有点‘石头二兄’的英风豪气……”
语音至此微顿,目注石二问道:“七狼来时,你打算以何种方法对付?……”
石二星目一翻,英气逼人,毫不考虑地答道:“拚死剪除……”
陈铁立即截断石二话头,向他连摇双手说道:“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石二不解其意,方觉一怔,陈铁已缓缓说道:“剪除不如教化,拚死更是不必!”
石二抱拳道:“小弟鲁钝,陈兄请细加指教。”
陈铁缓缓说道:“江湖侠士打抱不平,济物救民,应该在国法范围之内,以合乎天理,顺乎人情的仁爱便宜手段,匡扶国法不足,对任何初犯恶人,必须先加教化,予以改过自新之路,若其屡戒不悛,恶性重大,始不妨捕交官,绳以国法,倘自恃武勇,动辄剪除,妄开杀戒,则万一若有偏差,则所谓‘侠士’,又与‘强梁’何异?”
石二听得出一头冷汗,向陈铁肃立抱拳说道:“陈兄高明,小弟受教!”
陈铁莞尔笑道:“至于‘拚死’一语,则更不必,不单‘吉人天相,神必佑之’,即以双方形势而论,‘艋舺七狼’属于跳梁小丑,哪里会是‘石头大兄’的挥手拂袖之敌?”
石二苦笑道:“陈兄怎么还如此说法,小弟不是……”
陈铁不等石二说完,便白他一眼,低低接道:“谁说不是,你是,由于昨夜今朝的事实表现,你已由‘石头二兄’晋了一级,成为‘石头大兄’的身外化身。”
说至此处,走得近了一些,向石二耳边,悄然问道:“石头二兄,你总该知道‘石头大兄所炼的‘石头神功’,共有几种?”
石二应声答道:“三种,除了‘裂石神掌’、‘咳唾成石’以外,还有一种护身神功‘铁石金刚气’。”
陈铁笑道:“对了,你想想看,既有如此护身神功,哪里还怕‘艋舺七狼’不好打发?”
石二苦笑道:“我哥哥尽屏外欲,苦苦面壁二十年之久,才练成神妙万方的护身神功‘铁石金刚气’,难道我一天未炼,便能施展?”
陈铁笑道:“你尽管放心,既是‘石头大兄’的‘身外化身’,便一定具有这种神奇绝学!”
艋舺街头民众,因见平素凶狠如狼如虎的铁皮五郎,今日竟受人教训,大吃苦头,本在远远,人语甚喧。
如今,突然个个吞声,变成了一片沉沉寂静。
石二觉得奇怪,“啧”了一声,方待诧然纵目。
陈铁含笑道:“不必去看,这种能使群众静寂的情况,定然是‘艋舺七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