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空荡,夜已深沉,但并不静。
因为有泼剌剌的蹄声,从远处奔来。
冷巷中,走出条婀娜人影,缓步过街。
两骑快马,电掠而至,马上人缨帽腰刀,似乎是什么王府差官模样?
因见有人过街,不能不略为勒马收势,左面一人,竟似暴怒,异常骄狂地,扬手一鞭,便向那条婀娜人影击去。
婀娜人影一伸手,便将击来长鞭的鞭梢接住。
两名王府差官模样之人,这时才看清过街之人,是个年约二十三四,风神绝美的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二指一夹,生牛皮所制的鞭梢立断,恰好对方正用力回夺,力量一空,几乎被闪下马背!
左面马上人“咦”了一声,向右面马上人道:“刘兄,这妞儿有点邪门。”
刘姓右面马上人比较识货,知晓既能二指断鞭,对方必非等闲,遂摇手叫道:“老陈,别惹事了,倪非如此不识抬举,七王爷必然震怒,若再节外生枝,出甚事儿,我们可担待不起!”
几句话儿,听出身份,他们果然是京都群王中,比较跋扈的七王爷府差官。
陈姓差官闻言,怒视黑衣女子一眼,抖起断鞭,击向马臀,与刘姓差官,双双纵辔驰去。
黑衣女子神色微愕,低声自语道:“奇怪,七王爷要找倪非的什么麻烦?……”
双眉微蹙,身形闪处,向两骑快马追去。
七王爷府的华丽后厅之中,笙歌未歇,四位艳姬,正在翩翩起舞,姿态曼妙,媚意撩人。
七王爷科头便服,坐在一张软榻上,一手掣杯,另一手则揽着侍立身侧的艳姬柳腰,低声说道:“媚儿,传你哥哥。”
那名唤“媚儿”的艳姫,立向另一名侍女笑道:“王爷有命,去请三保师爷立刻穿衣,来此伺候。”
侍女领命退去,过了一会,有个约莫四十来岁,獐头鼠目,相貌猥琐之人,走入后厅,先向七王爷请了一个安儿,然后起立恭身,陪笑说道:“这么晚了,王爷还没安歇?”
七王爷笑道:“我在等刘得标和陈鹏的回报,看看‘小孟尝’倪非,肯不肯为了找寻三宝之事,替我飘洋过海,走趟台湾?”
三保师爷眼珠略转,眉头一皱道:“照皇上因事出传闻,不愿以官府力量,惊扰百姓的圣意来说,自然是以‘小孟尝’倪非这种交游广阔,身有武功的江湖人物,比较容易胜任,但……”
一个“但”字,刚刚出口,刘得标和陈鹏等两名王府差官,业已回府报称倪非对七王爷委差之事,根本连事由都不愿听,便立即加以拒绝。
七王爷怫然道:“这厮竟如此不识抬举,我倒非要——”
三保师爷一旁接口笑道:“王爷不必气恼,还是以办妥事儿为重……”
七王爷取过一根制作得极为精美的绿玉旱烟袋来,由侍姫媚儿,吹燃纸煤,点烟吸了两口,目注三保师爷,扬眉问道:“莫非你有办法能令倪非俯首听命么?”
三保师爷笑了一笑,缓缓说道:“像倪非那等自命侠义的江湖人物,多半具有一种牛脾气,只可义动情拘,不可威逼利诱,王爷若以事为重,不妨……”
七王爷听至此处,喷出一口浓烟,目注三保师爷道:“三保,你难道要我亲自去找趟倪非?”
三保师爷从嘴角上,微现一丝谲笑,点头答道:“正是此意,王爷倘能纾尊降贵,倪非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之下,为王爷飘洋过海,前往台湾,找寻三保之事,定可迎刃而解!”
七王爷略一沉吟,又吸了两口旱烟,缓缓喷出,点头说道:“好,好主意,吩咐备轿!”
三保师爷胁肩谄笑地,陪笑说道:“夜已太深,倪家路又不近,何况此事更非急在一时,王爷不如明夜去吧!”
七王爷放下绿玉旱烟袋,伸了一个懒腰,脸上立现倦意……
倪非,是京师的有名豪侠,由于慷慨好义,交游广阔,得号“小孟尝”,但若论武功造诣,却并不太深,充量言之,也只中人以上而已。
如今,他正与好友石二,持蛰擎杯,在家中深夜对饮。
石二,或许有点平凡,但他哥哥石大,却太不平凡。
胸襟豪迈,侠骨仁心,二十年面壁苦练而成的“裂石神掌”、“咳唾成石”、“铁石金钢气”等三大“石头神功”堪称冠盖武林,所向无敌,故被江湖人物,推崇备至,贺号“石头大侠”。
不单石大名震天下,连石大的红妆密友“铁娘子”陈寒梅,也有一身内外超绝神功,是当世武林中,响当当的拔尖人物。
石二有了这样一位好哥哥,和未来的好嫂子,他在武功方面,纵未登堂,定也入室,怎会落得“平凡”二字。
原因有三,懒,好吃,和太爱交游,不肯像他哥哥一样,尽屏百欲,面壁苦修,以致看得虽多,练得却少,甚至于比起倪非,还要差上一点。
但懒而好吃,并未影响到石二的如玉风神,他俊拔英挺,星目剑眉,够漂亮,够潇洒,从外型看来,是位妒煞卫玠,羡煞潘安的风流文士。
两人酒兴方酣,门外突起叩击之声。
倪非讶然道:“奇怪,昨夜有七王爷府的差官惹厌,今夜怎会又有人来?……”
边自说话,边自站起身形,走向门口。
石二随在身后,含笑说道:“倪兄,七王爷决不会无故找你,你何必立即把那两名差官撵走,好歹也该让人家说个理由……”
倪非冷哼一声,把门启开,只见仍是昨夜来过的刘得标、陈鹏二人,当门而立。
刘得标知晓倪非性躁,遂不等他开口,便自抱拳笑道:“倪爷,七王爷亲自来访,府上若有闲杂人等,尚请回避一下。”
这一招,大出倪非意料之外,眉头双皱诧道:“七王爷不惜纾尊降贵,深夜亲自来访我这一介草民则甚?……”
说至此处,已从眼角余光中,看见七王爷果从一乘暖轿之内,撩袍走下,遂一指石二,高声又道:“这是我好友石二,身家清白,正而不邪,在江湖中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无须回避,可以见得七王爷!”
这时,身着便服的七王爷,业已走近倪非,堆起满脸笑容,呵呵说道:“倪非,想不到吧?不论是茶是酒,可愿意让我扰你几杯?”
以七王爷如此十分显赫的王爷身份,又复如此含笑相向,倪非只得抱拳说道:“王爷说哪里话来,倘不嫌残肴剩酒,是草民无上荣宠。”
七王爷回顾刘得标,陈鹏及轿夫等人道:“我要和倪非聊聊,除了小顺子跟我进去装烟外,你们不许滋扰,都在门外静静等候。”
刘得标等一齐恭身应喏,另一名年轻书僮小顺子,则手捧拜匣,及绿玉旱烟袋,随侍七王爷,进入倪家客厅。
倪非招呼七王爷落座后,陪笑问道:“王爷于如此深夜……”
七王爷不等倪非往下再问,便含笑接道:“来,来,来,大家坐下,我要讲桩故事给你们听。”
倪非为石二引介道:“这是我好友石二。”
石二抱拳道:“草民参见七王爷。”
七王爷含笑伸手道:“大家请随便一点,我这是微服夜行,彼此不拘俗礼。”
倪非、石二闻言,也不再客气,便在七王爷两侧坐下。
七王爷擎杯微饮,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圣上在江南听得传说,前朝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曾从佛国带回三件宝物,一为‘立业发财之宝’,一为‘安邦定国之宝’,一为‘长生不老之宝’,准备进贡永乐帝,但途中却被船员盗走,流落于台湾民间……”
倪非“哦”了一声:“王爷突提此事,莫非想要这三件宝物?”
七王爷摇头微笑道:“不,想要的不是我,是当今万岁。”
石二闻言,置下手中酒杯,含笑说道:“那还不容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圣上只消行文台湾……”
七王爷摇了摇头,截断石二的话头,含笑说道:“不然,一来因事出传闻,尚难确定,二来圣上是有道明君,不愿动用官家力量,轻易扰民,故而我自抱奋勇,替圣上便宜处理此事……”
这时,小顺儿装了一袋旱烟递上,七王爷接在手中,抽了两口。
倪非笑道:“王爷如此说法,又复夤夜屈驾,难道要我倪非……”
七王爷向空中喷出一口浓烟,颔首笑道:“台湾远隔重洋,既不愿动用官家力量,则最好便是找位可靠江湖人物,办理此事,才比较容易得手……”
语言至此略顿,目注倪非,微笑又道:“倪非,我知你交游素广,义肝侠骨,一诺千金……”
倪非不等七王爷再往下说,便自避席起立,抱拳说道:“多谢王爷看重,但兹事体大,台湾又远在海外,倪非自揣力薄,不敢承命。”
七王爷摆手笑道:“别急,别急,这件事不太好办,自然独力难成,我允许你邀约几名好友,一同前往,无论花费多少金银,都在所不计。”
倪非仍自连连摇头,石二突然双眉微挑,一旁笑道:“倪兄,常言道‘当仁不让’,何况七王爷夤夜屈驾,这样对你看重,哪里还有不识抬举之理?我替你在七王爷的驾前,答应这件事了。”
倪非万想不到石二会有这么一着,不禁对这位知交好友,愕然瞠目。
天空隐响雷声,似有雨意!
电光微闪,见窗外檐间,有条婀娜人影,以双足钩住屋檐,倒挂窃听,伹厅内七王爷、倪非、石二等人,却均未发现。
七王爷见石二已代倪非答应此事,高兴的哈哈大笑,从小顺子手中,取过那只拜匣递过说道:“这是一千两纹银,以及另一张二百两黄金庄票,万一不够,我在台湾有个心腹,名叫陈济川,还可再加接济。”
倪非眉头仍皱,石二却已将拜匣接过,向七王爷含笑问道:“王爷给我们多少限期?”
七王爷略一沉吟,缓缓答道:“这种事儿,相当难办,本来不应加甚限期,但最好是在你们抵达台湾的三个月内办妥,因为我想于圣上的岳降吉辰,以这‘立业发财’‘安邦定国’‘长生不老’等三宝为寿!”
石二连连点头,倪非却向其愤然怒目。
七王爷又想起一事,以手中的绿玉旱烟袋,向倪非、石二展示道:“你们先去,我另派监督相助之人,随后赶往,就以这‘绿玉旱烟袋’,作为指挥信物,认物不认人,你们要看清楚了。”
米以成饭,木以成舟,倪非也只好与石二一同向那绿玉旱烟袋仔细注目。
七王爷满面微笑地,放下酒杯,站起身形道:“费神,费神,我告辞了。”
倪非蹩着满腹闷气,侧身拱手,表示送客。
七王爷所愿已达,也不在乎倪非的神色不悦,含笑出门,上轿而去。
倪非一面关门,一面便向石二以一种斥责神色,皱眉问道:“石兄,你是视功名若粪土,轻富贵如浮云的江湖侠士,今夜为何改变情性,突然趋炎附势起来?”
石二笑道:“倪兄此话怎讲?”
倪非气鼓鼓地答道:“你代我作此承诺则甚?难道你不知道七王爷素行不正,是个奸王?”
石二微笑道:“正因他是个奸王,我才代你作此承诺。”
倪非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有点莫名其妙!”
石二一笑又道:“倪兄问你,你莫非忘了吴大人的恩典?”
倪非一闻“吴大人”三字,立即肃然示敬地,应声答道:“这位清明仁厚的恩官,曾把我拔出泥涂,劝归正道,如此一天二地之恩,倪非生当结草,死亦衔环,怎敢一日或忘?”
石二饮了一口酒儿,点头说道:“倪兄虽对吴大人衔恩甚厚,但江湖廊庙,图报无门,这次利用七王爷的财势,远游台湾,倘能寻得三宝,以真品由吴大人呈贡圣上,以膺鼎向七王爷交差塞责,则吴大人必获逾格升赏,七王爷可能失宠降罪,报恩除奸,岂非一举两得?”
倪非闻言大喜,猛的一掌,拍在石二肩上,狂笑道:“石兄,平日看你十分忠厚,想不到竟有能如此随机应变的聪明头脑?”
石二刚刚喝了一大口酒儿,被倪非蓦然一掌,拍得呛了出来,苦笑说道:“这大概属于福至心灵,我以前凡遇灾厄,往往都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江湖同道,不是早就称我为一员福将嘛?”
倪非目注桌上七王爷所留,内贮黄金白银庄票的那只拜匣,皱眉道:“事情已作承诺,金银也已收下,但人选方面却……”
石二仿佛早就胸有成竹,一听倪非提起人选之事,立即接口说道:“你舅舅金福,以前因采办药材,曾经去过‘台湾’,他又精于医道,岂不是个极好人选,应该拉他同去。”
倪非颔首道:“我舅舅当然跑不了,但还有两位最理想的人选,却根本无法邀请。”
石二问道:“谁是最理想的人选?”
倪非答道:“你哥哥石大,和他的红妆密友‘铁娘子’陈大姐呀。”
石二一拍桌案,点头道:“对,我哥哥那一身天下无敌的‘石头神功’,和威震江湖的‘石头大兄’侠义,再加上‘铁娘子’陈大姐艺出福建‘武夷仙子’门下,对闽台地势,定极熟悉,确属最佳人选,但他们两人,一向四海游侠,踪迹不定……”
此时,雷声再响,电闪又作,窗外檐下,仍见婀娜人影。
倪非斟了一杯酒儿,苦笑道:“正因石大哥和陈大姐的踪迹难觅,我才……”
一语未毕,石二目光闪处,忽有所得地,轩眉叫道:“我有办法,来个冒名顶替……”
倪非被他吓了一跳,愕然注目,望着石二问道:“什么叫冒名顶替?……”
石二把胸腩一拍,神气活现的,扬眉答道:“所谓‘冒名顶替’,就是由我来冒充我的哥哥,中原各地的江湖人物,几乎尽识‘石头大兄’,但‘台湾’远隔海外,或许还混得过去?换句话说,只要一上海船,我石二便平升一级,变成石大。”
倪非想了一想,双眉深蹙,向石二摇头苦笑说道:“由弟弟冒充哥哥,到还不算太离谱,但你好吃贪玩,又复懒练,一身功夫,和我差不许多,只能说庸俗平常……”
石二连连摆手,截断了倪非话头,轩眉含笑说道:“我们是去寻宝,又不是寻仇凶杀,需要什么超凡拔俗的内家绝顶神功?仅仅凭借我哥哥足使江湖人物多半尊敬慑服的‘石头大兄’威望,就可获得不少方便!总而言之,我是‘福将’,你有点‘福相’,你舅舅又叫‘金福”,‘三福’游台,千祥天降,一定会事事遂心,大吉大利!”
倪非笑道:“好吧,我们就到城南‘三福堂’药店去找我舅舅金福。”
闪电又作,电光中瞥见窗外倒挂檐间的婀娜人影,倒翻上屋,失去踪迹。
“三福堂”在城南“珠市口”一带,是相当大的药店,尤其以药店东主金福的神奇医术,及仁厚医德,更为驰名,并不比名震全国的“同仁堂”,有所多让。
倪非和石二到时,金福正在制药,因是至亲,也不客气,静听倪非说完来意后,金福点头笑道:“我也记得那位吴大人真是位贤明温厚的好官,也多亏石二想得出这条报恩除奸的两全其美之计,打明天起,我就托人照顾药店,收拾一点有用药材,和你们一同上路。”
这时,因店伙已送上酒菜,石二遂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向金福笑道:“金福阿舅,我和倪兄起初还怕你不肯去,不料一请便允,这样看来,你竟很喜欢台湾那个地方,颇有游兴。”
金福收好药材,净了净手,边自坐下,陪倪非、石二等饮酒,边自指着壁上所悬的一副对联,微笑说道:“你们且看看这副对联,写的正是台湾景色。”
倪非、石二注目看时,只见是副极精致的洒金笺,笺上是以功力极深的“瘦金体”写着十个字儿:
“四时花不谢,八节草长青。”
石二腹中的墨水,比倪非多了不少,一见之下,失惊说道:“除了蓬莱仙岛之外,哪里会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
倪、石二人,本已爱饮,金福则酒量更豪,擎杯在手,微笑说道:“不错,台湾正是有‘蓬莱仙岛’之称,不单景色秀美,物产丰富,人情更极淳厚,我固然乐于再游,你们去了,可能也会流连忘返的呢!”
说至此处,侧顾石二,低声又道:“石二,你虽与倪非,交称莫逆,可能还不知道他有桩毛病。”
石二惊道:“倪兄身体素健……”
金福知晓石二有所误会,遂含笑加以解释道:“我所谓的‘毛病’,不是身体上的毛病,而是性格上的毛病。”
石二“哦”了一声,目光微瞥倪非,扬眉问道:“什么毛病?据我所知,倪兄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一不贪财,二不好色……”
金福摇手笑道:“不是贪,是怕,你知不知道倪非从小怕鬼?”
倪非红着脸儿道:“舅舅为何要出我洋相?我已长大成人,更闯荡江湖甚久,不会再有这老毛病了。”
金福白他一眼道:“不会才怪,常言道:‘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你记不记得,凡是出远门时,倘若没有我这舅舅跟在身边,连觉都睡不着呢?”
三人大笑声中,同作买舟渡海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