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金陵的“夫子庙”。
晌午时分,“夫子庙”前正热闹着哩。
卖膏药的,耍拳、弄刀的,玩蛇的,唱大鼓的,各式各样的玩意,交织成一片喧哗喝叫的声响。
不少逛庙的闲人,有的坐在茶馆里,有的在庙边小吃摊子上吃着小菜下酒,算是午饭。
有几个老叫化,懒洋洋地蹲着,坐着,或靠在庙墙下打盹的打盹,捉虱子的捉虱子。
要等到人家午饭过后,才是他们“活动”的时候。
人来人往中,有一个乡下村妇,身后跟着三个粗眉大眼的小伙子,由东向西,蛮像乡下人进城,也来逛庙的。
三个小伙子中的两个,更是东张西望,什么都想看个清楚。
那村妇却向一个靠着庙前石狮子下打盹的老化子走去。
那三个小伙子只好也跟着。
四人一直走到老化子面前三尺处,老化子仍是一动也没动,好像连眼皮也懒得睁开,或是瞌睡正浓,不知道有人到了他面前了。
墙角边的两个老化子却停止了捉虱子,一个把指头往嘴里一放,咬了一下虱子,嗯着:“一百零九个了!”
另一个老化子在破衣缝里乱摸了一下,道:“今天运气不好,老子只捉到七十八只!”
那三个小伙子中的两个掩口笑了。
那个咬虱子的老化子打量了他们四人一下,津津有味地呀了一声:“老三呀,你捉了多少?”
那个瞌睡的老化子大约就是“老三”,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呀着:“不多不少,九九八十一!”
那村妇右手一掠额头,低声道:“谁是‘九九归原’?”
那三个老化子同时目光一闪,神色一变,几乎同时立起身。
那种利落,好像下属见了上司,比年轻小伙子反应更快。
面对村妇的老化子一哈腰,一手按在心口,低声道:“在下三一三十一,贵上有何吩咐?”
村妇轻哦一声:“你就是三支舵舵主?见佛烧香,回庙去吧。”
老化子低声道:“在下敬过香,等下再磕头。”
掉身就走。
另外两个老化子惊容刚定,也一齐哈哈腰。
村妇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跟着那老化子。
一路曲曲折折,尽是小巷。
在一家荒废的后园边,老化子一挺腰,举手道:“贵上请。”
一手推开残破的后园门,村妇移步进入。
五人先后进了后园,只见小亭中,走廊下,水池边,阁子上,尽是坐着的,躺着的老化子。
捉虱子好像是他们的必修功课,六十个叫化子,倒有大半在捉虱子。
这么多的叫化子,却尽是老的,小的,和跛脚缺手的。
老叫化只向他们挥挥手,他们都抬起头来,注视着村妇等四人,年老的化子都有奇怪的神色。
老叫化当先领着四人进了废园东首的暖阁,居然有梨木大桌子,雕花的太师椅子,收拾得很干净。显然是废园旧主所遗下的。
老化子亲自搬了四把太师椅,移向上首,请村妇等四人入座,才垂手躬身道:“在下叶化南,参见六盟主,十九年未见到您老了。”
那村妇就是“金剑银丸”陈婉若。
另三个小伙子,当然是卜星楼与石飞红,杨小真了。
陈婉若是经过易容化装的,看来,极像一位四五十岁的村妇。
陈婉若含笑点头,道:“原来你就是当年‘丐帮十雄’中的老三,岁月不饶人,我也快成白发老妪了。”
叶化南却深知“金剑银丸”陈婉若当年有“第一美人”之称,他是内行人,一见即知陈婉若易了容,大约还是容光不减,她今年大约也已过了四十大关了,刚才他称她“您老”,乃是尊敬之意,因为丹心八友,是与丐帮上代帮主平辈论交,当代帮主“妙手换日”韩魏才还是师侄辈,她比叶化南大了两岁,难怪叶化南在夫子庙前一听到“切口”,就意外吃惊。
他忙道:“您老好说,在下尚不知这三位是……”
陈婉若截口笑道:“是我的师侄和侄媳妇……”
一指卜星楼,道:“他是戚大侠门下唯一传人。”
叶化南忙躬身道:“叶化南见过卜师叔。”
卜星楼因对方年纪大过他一倍,忙避席道:“叶舵主,不可以……”
陈婉若苦笑道:“不必客气,丐帮义气如山,最重帮规,以你的辈份……噢,你不是有钟离老化子的信物吗?不妨给叶舵主看看。”
叶化南忙道:“卜师叔与钟离师伯祖有交情,在下该行大礼!”
卜星楼忙一手扶住叶化南,苦笑着,一手把那支铁筷子取出,歉然道:“卜星楼多承钟离前辈教诲,彼此自己人,不拘最好,钟离前辈就不讲这一套……”
一指杨小真,道:“这位杨姑娘,得钟离前辈好处最大,还是他的义女呢。”
叶化南忙转向杨小真,口称:“师姑——”
就要下拜。
杨小真红了脸,干着急。
石飞红忙笑道:“叶舵主,我名石飞红,九华掌门是家父,你别这样,小心我和真妹向钟离叔叔告你一状……”
叶化南只好笑着起立,杨小真也指着下首的空位,道:“我这师姑,叫你也坐下来,不可抗命。”
叶化南一面连道:“不敢!”
一面只好移向空位,半欠身坐下。
陈婉若问道:“连你也亲自出去,可是有事?”
叶化南肃声道:“是!敝师伯祖已到了总舵,帮主发下急令,把各分舵弟兄调回总舵候命。”
陈婉若接口道:“你是第三分舵……”
叶化南应声续道:“在下也已奉召,但另有密令,监视已到这里的鹰爪子。”
陈婉若道:“有什么动静?”
叶化南道:“有是有,尚无确切消息,敝属下已全派出,分散全城各处,听报告,已发现有五六人出现在‘雨花台’一带。”
陈婉若道:“难怪舵里只存下老弱了,那些‘点子’可是大内中人?”
叶化南道:“大约十分九是,他们都是生意人打扮,尚不明来意,据报告他们行踪,都是……瞎乱撞……”
卜星楼沉声道:“到底如何?”
陈婉若道:“那种败类,会有什么好事?叶舵主,只管实说,卜贤侄对这些尚不熟悉。”
叶化南迟疑了一下道:“那班人专往秦淮河那些地方跑,也不知弄什么鬼?却不断有马车由那些院子里开走。”
陈婉若点头道:“大约是去扬州,有多久了?”
叶化南想了一下,道:“打从十天前起,已有二十多辆马车开出,都是到码头下了江船。”
陈婉若道:“那没有错了!”
石飞红道:“一定是送那班可怜的姑娘去参加扬州花会。”
叶化南道:“那就是了,据手下报来,几乎把秦淮河有名的院里最漂亮的粉头都送走了。”
陈婉若看了卜星楼一眼,又转向叶化南道:“叶舵主,戚大侠有传谕给卜贤侄没有?”
叶化南啊了一声,几乎跳了起来,自拍脑袋道:“几乎忘了,这件大事,在下真是昏了头!”
卜星楼一听恩师有传谕了,精神一振,忙道:“家师有何吩咐?”
叶化南一字一句地道:“三天前总舵传下的,是要卜师叔和两位小师姑,分别立即……立即……”
陈婉若是何等人,立知这老化子所以如此期期艾艾,必然是在女人面前有碍口之处,忙道:“你只管说,都不是外人。”
叶化南连连点头,道:“是,是,戚大侠是要你们立即……”
又咽了一口口水。
石飞红和杨小真互看一眼,都站了起来,她俩也意识到这个“立即”下面,一定大有不可测度的好文章……
今天正是八月十八日。
在“钱塘”真是人山人海,尽是看潮人。
自古以来,“浙江看潮”是遐迩闻名的,一届八月,有不远千里而来者,钱塘人更是倾城而出,最信奉“潮神”。
而熟知“钱江潮”的内情者,都知道以八月十八日的“子夜潮”,最壮观,最好看。
打从一大早,沿着海塘护岸及高处,已挤满了人,抢占位置。
民房住宅,凡是靠近钱塘江的,楼上,屋顶上,都是人头幢幢。
潮声如雷,好像千军万马杀到。
加上看潮的人大叫,惊呼,真是震耳欲聋。
日正东升。大约距离江岸半里的一片丘陵高岗之上,矗立着一座巍峨甲第,连云耸峙,气象万千,远在十里之外,即可看到。
凡是钱塘人,谁不知那是“相国府”。
也即是明末当朝宰相“陈相国”的私邸。
钱塘人人都以“钱塘出相”为荣,虽然已是“大清”
天下,远至杭州的人,都知道钱塘有座“相国府”。
高大的白粉墙,遮掩不了崇楼峻阁,亭榭朱檐,它虽然因年代已久,显得古老,苍凉,主人的风光已逝,在钱塘仍是“第一大家”。
陈氏子孙后裔,也有出仕“大清”的,营商的,务农的,人口众多,尚点缀着它的雄姿余威,仍很兴旺。
打从一月前起,“相国府”内外粉刷,连已斑剥残破的高大围墙也刷洗一新。
有人猜测着,现在还是中秋节前,“相国府”如此大肆铺张,如非大婚大庆,就是陈家的人,升了大官。
市井间传说最快,与陈家有点沾亲带戚的人,成了询问的对象,却是谁也弄不清楚底细,传说也就更纷纭了。
直到五天前,“相国府”已如新建时的动人心魄。
连门前的“马道”也铺上一层黄土。
昨天,有不少车马,官轿,出入于“相国府”的牌楼华表之下。
有人估量,一定是“相国府”到了大官贵臣,所以当地官府前往拜候,是哪一位大官呢?就不知道了。
大官驾临“相国府”,当然也是来看潮的。
人们除了艳羡私议外,也没有什么奇怪了。
旭日的金辉照映在“相国府”的屋顶上。
成千成万的看潮人,谁也没注意到,“相国府”的最高处,有一座高达九丈的“承恩阁”,阁里黄绫四壁,流苏低垂,对着大红的阁门,一张新做的“雕龙”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年纪六十左右的人,正在一手拈须,一手按在椅垫上的龙爪上,目注大江,频频颔首。
他也在为雄壮的潮头所吸引着,不胜欣赏。
阁中只他一人,四个绝美的俏环,一律宫装,远远侍立在阁后。
另有八个锦衣老者,却分立在阁的四面,个个神色严肃。
能高踞“相国府”最高处独坐看潮的人,除了主人外,谁有这份福气。
因为,“承恩阁”是昔年陈相国衣锦荣归,回里省亲时专为供奉圣旨诏书而建,除了他自己与二三知交外,连子女也不准擅上一步,侍女家仆更是别提了。
想不到,这儿却有另一种妙用,就是看潮方便,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由这里看潮,能远及数里外的潮头来势,一直到潮头冲到海堤,轰轰怒吼,拥起如山崩的“回潮”为止。
却有两个人藏身在“相国府”右面围墙外的大树上。
那是一株千年古槐,荫大叶密。
那两人又穿着青色大衫,正斜对“承恩阁”,还得抬起头来,才可看到“承恩阁”的高处。
围墙里,一片肃静,看不到人影。
也不见一个人出入。
却有三个黄衣喇嘛和四个黑衣老者,在“相国府”的周遭来回徘徊着,好悠闲,像是在散步。
藏在树上的,却是两个村汉打扮的年青人。
左首一个轻轻地道:“我脖子都酸了,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
另一个马上警觉地收回了抬头看的视线,迅速地向围墙里扫了一眼,以手掩口,声细如蚊:“禁声!”
左面的捂捂红唇的小嘴,凑近去,以耳语的姿势低声道:“一定是那老头子了……”
另一个点点头,也低声道:“这何须说?只是禁卫森严,都是一等一的‘硬生’,凭我们两个,动也不能动,如果让他们发觉我们藏身树上,那才不得了!”
左面的掩口一笑,又低声道:“有什么不得了?如被他们发觉,我们可以说是为了看潮,爬上树的。”
“人家会相信吗?他们都是比鬼还精的……”
他又抬头向阁上看去。
不禁双目一亮!
原来,下垂的七彩流苏,已被两只纤纤玉手挑起,分向两边。
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流苏底下,露出半截金黄色的蟒袍。
另一个也仰起脖子,一瞬也不瞬地向流苏下盯注。
足足一顿饭的时间,流苏又垂下。
“我们走!”
靠右的收回目光,说走就直起身来。
左首的一个有点紧张地:“我看他的左袖按在膝盖上呢……”
右面的神色一变,疾伏下身形。
却是二十多丈外的围墙里,有一个鹰目钩鼻的老者正向大树这里看来。
树上的两人几乎全身缩作一堆,只各露双眼紧张地盯着那老者,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有破风震翼的声音。
却是一只巨鹰,似想降落树顶上?由西方飞来,在大树上空盘旋下一会,又向南面飞去。
竟是投入“相国府”的后园。
可惜为庭院所遮,掩蔽了它的之处。
那老者匆匆地向后园方向大步走去。
树上两人才松一口气!
右面的促声道:“快走,先离险地再说。”
说着,身形已下坠,以“老猿坠枝”式,荡秋千似的换了几根枝桠,转到了背向“相国府”的一面,飘落大树下。
另一个也紧跟着落地。
两人低着头,以最迅速的步子,走向小径,穿入阡陌间,才放缓了脚步。
走在前面的嘘了一口气,道:“新仁哥,刚才我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却有点怕,还心跳着呢。”
说着,一手捂着胸口,回过头来。
原来走在后面的就是郁新仁。
郁新仁笑了,道:“你也知道害怕了?我们也真是胆大包天,很冒险!”
另一个接口道:“我才不怕呢,谁不知我什么也不怕?我爷爷常说我比大胆的男子汉还要大胆……”
哦,原来是一位姑娘。
郁新仁截口笑道:“是吗?我现在才知道陈姑娘,是什么也不怕的姑娘,干嘛会心跳?”
陈姑娘一顿脚,回过身来,一捂小嘴,哼了一声:“谁说我怕了?我只是活到这么大,还没看过那么大的老鹰,有点……奇怪罢了,你不相信?我们再回去。”
说着真的往回走。
差点要和前行的郁新仁撞个满怀。
郁新仁忙道:“是,是,我承认你的胆量胜过我,至少,比我堂堂男子汉高明二倍!”
她嗤的一声,笑了,刁蛮地侧着头,道:“是你不敢再回头,认输就算了。”
郁新仁道:“我们快回扬州?”
她一呆道:“这么急?我们连赶了三夜夜路,刚刚一到,就要马上回……”
郁新仁点头道:“当然,难道姑娘还要等到半夜看‘子夜潮’?”
她哼哼道:“正是,你肯舍命陪姑娘吗?”
郁新仁道:“就陪你一百年也可以。”
她星眸一亮,耳朵根都红透了,娇啐了一口:“谁要你陪……”
郁新仁装作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那我只好舍命跳钱塘江了。”
她笑了:“好,你快去跳!”
郁新仁装模作样地道:“是你说的,好狠心,我却舍不得一个人!”
她道:“谁?呀!是舍不得师父!”
郁新仁道:“是一位姑娘。”
她瞪大了星眸:“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她在哪里?一定很美,才使你如此念念不舍……”
郁新仁掉头就走,自说自话:“远在天边,近在身后……”
她扬起右手,就作势要打去,口中嗔骂:“你好坏呀……”
却又缩了手,垂下头去,轻轻地嗯了一声:“你说的是……真心话……”
最后三个字,恐怕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郁新仁回过头来,沉声道:“娟妹,你还不相信?我真要跳江了。”
她娇躯轻颤了一下,激动地道:“仁哥,有你这一句话,小妹就……够了,今天才知道,你没有嫌我,以前都是故意冷淡我的……”
郁新仁缓缓转身,面对她,一字一句地:“娟妹,近三年的岁月,苦了你了,你没有生我的气?”
她脱口道:“谁生你的气了?噢,你……几次装糊涂,我确实有点着恼,如是别人,呸,没有别人敢对我陈凤娟这样……”
星眸一红,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又低下头去。
郁新仁轻轻嘘了一口气,道:“娟妹,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你知道,山河破碎,孽子心伤,满虏未灭,何以家为?我怎能为了儿女私情,辜负恩师教诲?只好故作不情……”
她点点头,接口道:“这个,我知道,如我不是体会你这点心情的话,还有脸活到现在?”
郁新仁续道:“你知道就好了,等此次大会后再说,我们先回扬州,我会向恩师禀明的。”
她缓缓地点下头,星眸中,有喜悦,有娇羞的光采。
郁新仁仰看了一下天色,道:“我们先到杭州吃午饭,再上船,休息一下,再上岸,赶夜路。”
她喜悦地嗯了一声:“好,都依你,你真会安排,仁哥,我有点像在做梦呢……”
郁新仁笑道:“人生如梦,古往今来皆一梦,不过,我们俩人现在一起,却是真的。”
她笑了:“是真的,仁哥,我们……快点!”
郁新仁笑了一笑:“好大的潮,我们再到江边去好好看一会吧?”
她道:“不!仁哥,明年来好好地看。”
两人四目交投,相视一笑……
在“相国府”的后园里。
一头巨鹰,正停在那个老者的平举左臂上。
巨鹰大口啄食着大块血淋淋的羊肉。
老者由它左翅硬翎下取下一个用丝线紧扎的小布卷子。
他熟练地打开它,鹰目一扫之下,神色立变,几乎把左臂上的巨鹰甩掉。
巨鹰一惊,一声怪叫,振翼而起。
老者才如梦初觉。
刚一招手,口中“吱——”地一声,示意它再下来。
猛听脚步沉重,有人喝道:“老二,上去!”
他回身道:“老大,何事?”
向他走来的是一个紫杉老者,独目削脸,面如枯橘,两太阳穴隆起如鸭蛋,卜卜跳动,衬着另一只只存一个黑洞的瞎眼,雷公嘴,更是狰狞可怖。
他哼声道:“上头叫你,我怎会先知道是什么事?”
向已直上百丈的巨鹰,一瞥独眼,呀了一声:“是大黑回来了,有什么报告?”
鹰目老者把小布条住独目老者面前一递,只说了一声:“很严重!”
便往门内走去。
独目老者接过一看,轻喝道:“该死!这么重大的事,你还不快上报?”
鹰目老者阴声道:“人家死了,干咱们鸟事?”
独目老者快步走向鹰目老者,独目凶光一闪,压低声音道:“老二,我看不简单,上头知道……咳咳!”
鹰目老者一煞秃眉,道:“那两个老秃,把咱们欺侮得好苦,这番回老家去了,对咱们说来应当先喝十斗,是大好事……”
独目老者截口道:“你认为是好事?”
鹰目老者一仰面:“当然!”
独目老者吸了一口气道:“你别糊涂了,还有他们三个在这里,一知道了,麻烦大着哩。”
鹰目老者道:“又不是咱们做的事,咬咱们个鸟?”
独目老者怒声道:“老二,你还是那个毛病,非吃大亏不可……”
声音近于附耳道:“你当知道,‘古班拉’和‘鸠多伊’一向得上头宠信,倚为左右手,常说咱们不如他们,突然双双完蛋,老头子不会起疑吗?”
鹰目老者恨声道:“这两个该死的秃驴,报告上已经说明他二人是死在叛逆之手……”
独目老者截口道:“老头子会相信吗?”
鹰目老者目光飞闪,若有所悟地道:“老大,你是说……”
独目老者一字一顿地道:“十不离九,是老石和老许做的好事!”
鹰目老者干笑道:“不可能!即使老石和老许有此心,却无此力!”
独目老者冷然道:“那么,老二,你认为那班叛贼有此力?”
鹰目老者沉吟道:“这很难说,如以当年论,是两个老秃狠一着,这多年了,谁知道戚长春他们有多大气候了?”
独目老者哼了一声:“你快上去,等下再说!千万小心,他们三个也在!”
说罢,一扭身,自顾走了。
鹰目老者匆匆上楼,一直上了“承恩阁”。
一到阁下,先沉声报告:“奴才霍天恩应召。”
阁中一声道:“可以入见!”
鹰目老者霍天恩神色凝重地登梯入阁。
阁中太师倚上,端坐着那个紫袍老人。
只见他不怒而威,自有一种不可形状的慑人威力。
这时,四个侍女已经不在,只有三个喇嘛站在太师椅后,猫看老鼠似的瞪着霍天恩。
霍天恩真如仆人跪在主人面前,一副诚惶诚恐的奴才相。
半晌,才低头肃声道:“召见奴才,有何恩旨?”
乾隆穿的是便服,没有开口,站在他后面中间的年轻喇嘛声如洪钟:“圣上问你,刚才你在下面,有什么可疑发现?”
霍天恩一惊,背上直冒冷汗恭声应道:“圣上明察,奴才所豢养的黑奴带信回来了。”
膝行移动尺许,双手掉着那个布卷。
乾隆发话了,充满了威严的声音:“要经朕过目,有如此重要?”
左侧的喇嘛已大步上前,伸出巨掌,接过布卷,递给乾隆。
霍天恩叩头有声,道:“是,奴才不敢轻率!”
乾隆亲手拆开布卷,看了一眼,脱口道:“有这种事?”
站在他身后的三个喇嘛,当然不敢随便偷看,闻言都是浓眉一轩。
乾隆重重地哼了一声,右手重重地按在椅扶手的龙爪上,半晌没有动静,只有日近天颜的人,熟知他的习惯者,才知道他在大怒时,才有这种动作,难怪那三个喇嘛也是一惊了。
霍天恩虽心知,伴君如伴虎,对这自负的皇帝老头,喜怒难测之下,也够他提心吊胆的,低着头,双掌已见冷汗。
乾隆一拍扶手,右手甩出那个布卷,喝道:“天恩听旨,你立即和天泽、天德动身,查明此事详细经过回奏,联躬在五天内移驾扬州!”
霍天恩应声叩头:“奴才听到了,奴才一定不负圣意!”
俯身起立,就要退下。
乾隆想了一下,又道:“你听着,此行必须秘密调查,不得有任何疏漏隐瞒!”
霍天恩满头冷汗,颤声道:“奴才不敢,奴才领旨。”
乾隆一挥袖:“快去!”
霍天恩低头退下五步,转身下阁。
乾隆重重地哼了一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能使这自命“英明神武”的天子如此大发雷霆,必是极大的事,使他受到震撼,才会如此。
看了那个丢在阁子角里的布卷一眼,道:“三位国师,你们可以自己看看!”
左首的喇嘛应声走过,单掌一吸,那个布卷就投到他手内。
他看了一下,浓眉倒剔,巨目一张,总算在乾隆面前,不敢失态,一声不响地递给中间的喇嘛。
如果不是在皇上面前的话,三个喇嘛一定会咆哮如雷,怪叫连天。
中立和右首的喇嘛已一同看过了那个布卷,都是目射凶光,神色狞厉。
乾隆头也不回,缓缓地道:“这真是难以置信的事,朕躬亦感意外,三位国师意思如何?”
三个喇嘛几乎同声道:“报复,报复!十倍报复,百倍报复!”
乾隆点头道:“这个当然,二位国师失手黄山,联甚痛惜,叛党如此猖獗,朕心甚为忧虑……”
居中喇嘛沉声道:“圣上万安无忧,老衲等必尽歼这班叛党鼠辈!”
右首的喇嘛接口道:“好教圣上得知,石磊、许汉忠二人只知争功,致使二位师兄失手,让叛党得逞,他二人难逃罪责!”
乾隆点头道:“国师所言甚是,朕已严谕调查,到扬州后,再酌情严处。”
左首喇嘛嘴皮连动,是向中间喇嘛传声。
中立喇嘛浓眉连轩,倏地目射怒芒,转到乾隆面前,单掌当胸,叫道:“老衲有话,请圣上作主。”
乾隆微一欠身道:“国师有话好说,不必拘礼,赐座。”
三个喇嘛同声道:“谢过圣上。”
然后俯身盘膝,坐在锦垫上。
乾隆温言道:“三位国师有话请说。”
要知道,自顺治入关,有清一代,把喇嘛尊为“国师”,不重视君臣之间的礼数,并非自乾隆开始。
三个喇嘛一坐定,仍由中间的白眉喇嘛发话:“对古、鸠二位师兄黄山尽忠之事,老衲等不无所疑,圣上英明,想必已有主张?”
乾隆道:“朕要先听听三位国师高见。”
中间喇嘛沉声道:“以古、鸠二位师兄之能为,是圣上所深知的,老衲等不信会让那班叛逆得手?”
乾隆点头道:“以朕之估计,相反的,成大功者,应是二位国师。”
中间喇嘛道:“正是,圣上既然知道,老衲认为大内总领班石某人与许某人,不但有失责,且有与叛党勾结通谋之可能!”
乾隆默然,右手重重地按在扶手上,又猛拍了一下。
中间坐着的喇嘛又道:“老衲决非猜测之词,老衲断言,如无石、许二人暗中给与叛逆暗算机会,决不致此!”
乾隆怒形于色,他不得不开口了:“三位国师不必再说,朕已派下霍天恩等三人去查,只要有凭据,石、许二人稍有意图不轨,朕必严厉处置!”
中坐喇嘛叫道:“先谢过圣上,老衲敢再说一句:如只凭霍天恩等三人,绝对查不出事实真相……”
乾隆真的动怒了,怒喝道:“却是为何?霍天恩等,安敢背朕之命?他们活得不耐烦了?”
中坐喇嘛缓缓地道:“请圣上息怒,石、许二人一向对老衲等外卑内怨,只知争功,尤其是对古鸠二位师兄一向不服气,圣上想必知道……”
乾隆点头道:“这点,朕亦略有察觉,但争功不算坏事,同是为朕效力,谁有功,谁受赏,朕必公平论赏,这不能作为石、许二臣勾结叛逆之罪证!”
中坐喇嘛续道:“还有一点,石、许二人每每仗恃和相庇护,由和相给与种种大权,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乾隆一听提到和坤,立即神色一变,截口道:“和坤爱卿,忠心耿耿,朕知之甚深,三位国师,联必查明事实,此时不须多所猜疑,免致意外之失……”
他表示不耐烦了。
中坐喇嘛大约已知不宜再多说下去了,住口不语。
左首喇嘛又微动嘴皮,传声给他。
他又叫道:“老衲等只知有圣上,不知有其他,请圣上明察,石、许二人是汉人,连霍天恩等也是汉人!”
乾隆身形一震,反而一笑道:“国师错了,朕如不用汉人,本朝也就不会这样安稳如山了,汉人中,只有少数是叛逆,多数是效忠本朝的……”
站起身来,摆手道:“三位国师,为了二位国师失手黄山,朕心至为不安,子夜潮也不看了,着即传旨驾幸扬州,早早了断此事,朕必使三位国师明白真相,朕躬决无偏袒。”
三个喇嘛,原以为一提到“汉人”,必可攻皇上之心,而生杀人不见血的效果。
不料,大失所望,总算皇上对他三人还算十分优渥,未加叱责,已够他三人哑口无言了。
只好同声道:“是,遵旨。”
一顶绿呢大轿,八个壮汉抬着,出了“相国府”,接着,前有八匹健马,后有十二骑,加上二辆碧油马车,簇拥着绿呢大轿直奔扬州,“相国府”的人,黑压压地跪在大厅至大门口拜送。
如有人看到这个场面,便也可猜到“相国府”到了什么“贵客”啦。
早有三骑黑马,先驰出“相国府”去了。
马上三个黑色长衫老者,都是一式压到眉毛的遮阳风帽,纵辔加鞭,驰向杭州,再折向“于潜”,直穿“天目”而去。
他们当然是霍天恩和乾隆口中的“天泽”、“天德”了。
天泽姓曾,天德姓纪。
他们的真正名字,是曾震天、霍天平、纪啸天。
也即昔年黑道中有名的“四大天王”中的老大、老二、老三。
老四“南天王”傅惊天不知下落。
他三人,乃乾隆特选的“锦衣禁卫”三十六人的统领。
他们每人手下有十二个下属。
他三人因平时专司禁宫护卫之责,除了满族八旗共选出的“无敌铁卫”三十六人是由“三勇士”统率外,就要算他三人是日夜伴君王的红人。
由于深得圣眷,日近天颜,夜宿禁宫,才得乾隆赐名,成了“天泽”、“天恩”、“天德”。
以乾隆之多疑,满族亲王们的忌刻,岂能容忍他们汉人独邀天眷?
反正对他们三人也是利用而已,豢养的守门狗,真正的心腹,该是“无敌铁卫”和“三勇士”,那才是真正的内苑贴身死党,却是由福康安带在身边,不知留在北京,抑是到了别处?现在不在乾隆身边。
曾天泽因昔年一只左眼伤在戚长春的一指之下,对“丹心八友”有切骨深仇,才甘作鹰犬,因在白天,他为了掩饰,还在左眼上斜斜地扎了一块黑布,连左耳也包住了。
前面就是“独松关”。
老大曾天泽发话了:“老二,我想了半天,我们这一趟差事,是注定吃力不讨好,走亥字运,说不定会栽在这件事儿上!”
霍天恩鹰目一闪,反问道:“老大根据哪方面?”
曾天泽仰面道:“消息是由老石和老许一同具名的,发自黄山,只简单的报告古、鸠二人死于叛党之手,详情不明,连‘黄龙’、‘震山’、‘法海’等贼秃也没消息,此中就大有文章了。”
闷着头的纪天德哼声道:“咱们也想过,咱们是夹在缝里,两边不讨好,可能第二次报告会有详细经过?”
曾天泽苦笑着,好难看,哑然道:“但愿如此,以愚兄之判断,‘黄龙’等剩下的贼秃,只要没有死光,必然会向老头子打密报,好戏刚开场哩,我们还可见机行事,只是,我怕的是老石和老许来个灭口,弄得此次到黄山的贼秃悉数回老家去了,我们就惨了!”
霍天恩道:“如以老石和老许的素行心性而说,若是他们中任何一人牵涉在内,那班贼秃是活该归位的。”
曾天泽道:“天下事,很难说,我们一动身,相信那三个贼秃一定会向老头子乱咬人,一定不相信我们三人能据实查出全部真相。”
纪天德道:“如确实证明是老石和老许牵涉在内的话,咱们怎么办?”
霍天恩鹰目一闪,道:“论交情,咱们应站在老石和老许这一边,论利害关系,只有据实上报,咱们绝对要先立于不败之地,此时言之过早,不必担心!”
曾天泽独目一瞪,哼哼道:“老二,你是故作糊涂,还是别有打算?”
霍天恩道:“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
曾天泽厉声道:“老二,你明白,我们和姓戚的那班人是死对头是不?”
霍天恩道:“这何须说?”
曾天泽道:“好,既然我们和姓戚的是誓不两立,江湖上已无我们容身之地了,非依靠老头子不可,不止为了下半生的快活,也是为我们的利益打算。”
霍天恩道:“老大,咱们又没有反对老头子的意思。”
曾天泽独目一瞪道:“胡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既然蛇钻竹筒,走这条路,就必须全力为本身利益打算,一个原则,就是不让老头子对我们三人有任何不怕快,能得到他的宠信不变,我们才算赢了!”
霍天恩道:“这何须多说?咱们尽力去做就是。”
曾天泽道:“可是,我们这一趟,可能碰到绊脚石,一被绊倒,就爬不起来。”
霍、纪二人同时一震,讶然道:“老大,有这么严重?”
曾天泽哼道:“我们处于最尴尬的境地,一方面要讨好老头子,做到竭尽忠诚,而又势必得罪石、许二人,反之,又必使那些番秃怀恨,何况我们可能又要和戚长春他们面对面?不论哪一方面,我们都是一点错不得,一错就完了!”
霍、纪二人大约也已觉得真正棘手,都蹙了眉。
曾天泽道:“老三,你刚才既知我们已处身夹缝里,你有什么见解?”
纪天德干笑道:“咱们可没老大想得那么多,又那么周详,我只觉得不妨看事行事,如是对石、许二人不利的,咱们就打落水狗,有利的,就站在一边,让那些番儿和石、许二人去硬碰,咱们落得坐山观虎斗……”
曾天泽脱口大笑道:“对!如能得手,做他们做不到的事,以后就是我们三兄弟的出头日子了!”
霍天恩点头道:“老大说的是,刚才咱忘了交代‘大黑’,要他和‘二金’注意他们的动静方向,比咱们三个人方便多了。”
曾天泽道:“畜生到底不能同人比,何况是石、许二人,畜生只有被他们利用,你不该借给他们,以后少做这种利人损己的傻事。”
霍天恩恨声道:“姓石的再三说好话,称兄道弟的,‘黄龙’贼秃又说可以利用它们传递消息,可以及时把捷报送到老头子面前,咱能不借吗?”
曾天泽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是说以后,你得多注意这类事。”
霍天恩与纪天德,纵马山径,夜色已深,准备在“独松关”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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