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星楼一上山道,也不敢多耽误,他已知事态严重,一面担心二女会出事,二则心惊清廷爪牙消息之快,真是不可轻忽。
面临非常之变,他心情好不沉重,心忖:“行踪已泄,等于自己一行人露了目标,敌暗我明,非步步为营不可,说不定此行任务会出意外……”
他匆匆上山,只想先会合二女再说。
倏地,他止步扬声,问道:“谁?”
只听左首十丈外的竹林中有人笑道:“我。”
声音很陌生,简直是开玩笑。
卜星楼戒心已起,一面循声走去,一面也笑道:“朋友是真人不露相,抑是……”
林中截口道:“不佞姓郁,字新仁,慕江南风物,想一揽‘天下第一江山’之胜,小住山寺,足下不俗,请过来一晤。”
卜星楼已听出对方语音清朗,音起丹田,分明是道中人物。
又听到对方自己已报了姓名,“郁新仁”?岂非“有心人”?心神为之大震。
不由心生警惕!
何也?
对方素未谋面,竟先报姓名,语气熟络亲切,好像多年故友,互相打招呼,又当小船惊变,得悉强敌环伺之后,对方分明早已有“候教”之意,他安得不加戒意?
双方迅速照面,卜星楼为之一怔。
只见竹林中一块突石上,斜坐着一位玉面朱唇的美少年。
一身越罗轻衫,随着他徐徐起立的身形,随风飘曳,更显得潇洒之至,加之未浯先笑,使人一见,顿生好感,可说是倜傥风流兼而有之。
卜星楼可称美男子。
对方则是俏丈夫。
卜星楼因幼受师门陶冶,为人沉稳端肃,少了些许使女人一见动心的丰神韵味。
对方却不及卜星楼那份雍容镇定。
双方一见,顿有惺惺相惜之感。
卜星楼一眼之下,已看出对方眸子光正而亮,风度大方,便知不是邪派魔道,立生好感,拱手道:“郁新仁兄,真是风雅如许。”
他已看到石上插着一紫色斑烂的玉箫,古色古香,一看便知是上好宝玉,单是这支玉箫,就可称是难见的宝物。
证明了在舟上闻到的箫声就出于此君之口。
高吟诗句的当然是他了。
郁新仁也抱拳笑道:“不佞附庸风雅,难掩浊俗,好教足下见笑了,以石代杌,不妨小坐。”
人已飘身下石,含笑让坐。
卜星楼挂念二女安危,无心多作逗留,又不便询问对方是否看到二女路过?刚要启问对方为何招呼?又难措词,郁新仁含笑道:“足下可是被不雅之物吓着了?急于避开吗?”
向丈外一指:“此非不佞所为,乃别人以此待客。”
卜星楼早已一眼看到。
原来,是一头已剥了皮,切成大块的肥狗,虽不见毛血,已教人呕心了。
这也是卜星楼刚才一怔的原故。
郁新仁是那么英俊,却被一堆狗肉一衬,难怪卜星楼有点尴尬了。
卜星楼为了掩饰,朗声笑道:“足下有何见教?”
郁新仁笑道:“我在等人。”
卜星楼哦了一声:“贵友尚未到?”
郁新仁点头道:“说也好笑,我在等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
卜星楼感到兴趣的笑道:“如此,恐怕晤了面也素昧平生,能不有交臂错过之虞?”
郁新仁道:“是嘛,我已在这里等候三天了,凡是上山的人,我都想问问。”
卜星楼心中一动,道:“可知贵友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相貌特征?”
郁新仁摇头道:“这很难说,我忘了一句,我是代朋友等他没见过面的朋友。”
卜星楼为之啼笑皆非,道:“那么贵友何在?”
郁新仁一指狗肉道:“他为了此物,为了招待未见面的好友,专门去买作料去了。”
卜星楼大奇道:“有这种事?贵友既不能预知那位未见面的朋友的朋友何时来?怎能先备……香肉以待……”
郁新仁搓手道:“这个,就非我所知了,反正这位敝友一向疯疯癫癫,所以多是莫明其妙的,也许,他有他的道理。”
卜星楼道:“贵友大约是个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奇人,以狗肉待客,而又在竹林之中,确实有趣。”
郁新仁失笑道:“足下,这种东西不能见人,能在家中作为盛宴吗?”
卜星楼为之哑然。
郁新仁又哑然道:“好教足下奇怪,敝友还是佛门弟子,算是方外之交。”
卜星楼一听,竟是和尚,而以狗肉待客,太妙了。
他当然不便表示什么,只好拱手道:“匆促不及多谈,小可先行一步,容再相见。”
郁新仁道:“足下何太匆匆,尚未请敬台甫?”
卜星楼迅忖道:“对方陌生,先自报姓名,自己有实告姓名的必要吗?……用真名抑或……”
郁新仁已续道:“姓名只是一个人的符号,张三李四不拘,足下如有不便,我们就谈谈别的事吧。”
卜星楼沉声道:“小弟卜星楼。”
郁新仁竟无什么反应,似乎对这姓名不注意,甚至没听过,只是随口客套地道:“原来是卜兄……”
话未了,猛听踢踏踢踏地跑得好急,有人来了。
郁新仁笑道:“敝友来了。”
只听老远就扬起上气接不到下气的怪声:“喂!有人没有?快来帮忙。”
郁新仁答道:“我来。”
向卜星楼笑道:“卜兄请勿见笑,敝友实在……”
只听踢踏踢踏的声已近,直吼吼。
“快点,奶奶的,还好没被那些秃驴看到,险乎哉!”
卜星楼差点大笑,既已知道郁新仁的敝友是和尚,哪有和尚骂和尚之理。
一看之下,可不是,只见一个矮胖如冬瓜的中年和尚,一件像叫化子一样的百补千钉僧衣,由于积满油垢灰尘,已几乎分不清是什么颜色。
一双虬筋怒突,污七八糟的脚板,所着一双空前绝后的大破僧鞋,所以一走起来就踢踏作响。
由于和尚两手都提着瓦罐和碗筷之类,随时有掉下来之虞,难怪他要叫人家帮忙了。
也不知青天白日,和尚怎能拿这些零碎而能避人耳目。
郁新仁已经帮和尚拿下几件杂碎。
卜星楼是何等人,只一照面,便已看出中年和尚虽尘垢满面,一副肮脏相,但两太阳穴隆起,寿眉豹眼,五官端正,半阖如睡的双睛,隐蕴精光,便知也是武林人物,而且内功造诣极深,只是故作疯癫,隐蔽本来面目而已。
想起恩师叮咛嘱咐,不由心中一动。
他转念间,郁新仁同和尚已到了面前。
卜星楼拱手道:“卜星楼见过大师。”
中年和尚刚放下手中之物,抹了一把面,哦哦道:“奇怪,我和尚和你没有见过面,怎知道我是厨房里的大师傅?”
原来是专司烧饭的大和尚。
郁新仁有点窘,岔言道:“卜兄,小弟这位方外之交一向随便,不必拘礼……”
和尚翻眼道:“什么话?是说我和尚不懂礼数?笑话,见僧如见佛,敬佛即敬僧,这是烧香求佛之道,我和尚受他一拜也不为过,喂喂,施主准备了多少香金?”
轮到卜星楼有点窘了,他知道,对付这种隐于三界游戏人间的奇人异士,是不可以常理度之,忙笑道:“香银虽未多备,却有一片诚心。”
和尚擦擦手道:“心到即灵,不必上山进寺了,我和尚,就代收香油钱,不论多少,随意布施,当然,越多越好,我佛降福,也是随香银多寡而言。”
郁新仁道:“罪过,罪过,我佛慈悲,请勿生嗔……”
卜星楼也觉得和尚太不像话,心念一转,推敲和尚可能有寓意于言外?忙道:“大师傅说得是,只是,香银在两位敝友身上……”
和尚嗅了一声:“那就算了,只是我老和尚可要赔本。”
卜星楼为之愕然不解。
郁新仁摆手,笑道:“卜兄我们坐下来谈吧。”
和尚叹道:“我和尚好容易抓到这只又肥又壮的黑狗,作料齐全,要作最拿手的红烧香肉,虽得天下有此美味,你却作了现成的不速之客,我和尚好不心疼!”
卜星楼恍然大悟,所谓“赔了老本”,原来如此,为之啼笑皆非。
他急于离去,关心二女,虽觉得郁新仁与这和尚都有值得探索的必要,却不愿在此多作耽搁。
且知对方二人都在等人,有的是见面机会,不如等与二女会合之后,再作道理。
遂向郁新仁抱拳笑道:“多谢二位美意,只是小可有事在身,二位既在等待贵友,未便打扰,容待放过香后,与敝友再来请益……”
正要抽身,和尚已连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世上自以为聪明而实在愚蠢的人实在太多……”
卜星楼心中一动,接口道:“大师可是说小可不堪承教?”
和尚也不理,自顾把茴香、蒜头作料一一整理着,自己咕哝着:“放着现成口福不会享,眼前的好机会当面错过,岂非太蠢?”
郁新仁若有所悟地一笑,上前把住卜星楼右臂道:“卜兄,务请多盘桓一下,小弟有所请教,何况,现在上面有官家内眷在上香,随喜也不便,不如小坐。”
一面拉着卜星楼,走向那块巨石。
和尚并不管这些,已取出一把尖刀,一把抓住狗肉,自说自语。
“谁叫你甘心作人家的走狗?狗眼看人,活该碎剐,我和尚要好好超度你一番,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善哉!善哉!”
说着,已尖刀连下把狗肉切成小块小块的,好利落,确实是大师傅手艺。
卜星楼迅忖:“这两个人到底是何居心?素不相识,却又处处似有寓意?这和尚胡言乱语,打什么禅机?”
和尚叫道:“新仁,别闲着,该升火了,香肉是越烧得久,越火候到家。”
郁新仁一笑,道:“枯枝已早收集,还没有锅,如何红烧?”
和尚道:“那个瓦罐不是早已备好?先把水烧滚,看我和尚手艺,包你等下挨耳光也要吃。”
卜星楼先是有点迷惑,继之越觉糊涂,猛地,心中暗叫:“不妙,别是早已做好的圈套,把我绊住,却让她两人落单!”
心中一急,一面行功戒备,一面笑道:“小可去方便一下,等会就回来。”
人已飘身而起,就想脱身。
郁新仁星目一亮,叫道:“卜兄留步!”
人影一晃,已拦住卜星楼去路。
卜星楼心中一凛,反而镇静下来,沉声道:“二位究竟何意?”
和尚叹了一口气:“这年头,好人难作,就由他自便吧!”
郁新仁低声道:“卜兄,我们没恶意,只请问一句,卜兄此行,可有什么使命?”
卜星楼又是一惊,道:“有事无事,不知与二位有何关系?”
郁新仁正色道:“关系极大!”
卜星楼退了一步,道:“大丈夫光明磊落,二位有话只管说,卜星楼决非畏事之人。”
和尚叫道:“好志气,看来十有八九了,好小子,你可是奉命而来?”
卜星楼已准备豁出去了,在对方句句扣紧之下,岂甘示弱,扬眉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和尚寿眉一掀,双目精光迸射,道:“如是,我们好好谈谈,不是,可以请便。”
卜星楼捺住气,道:“二位究竟根据什么?”
郁新仁徐徐道:“刚才已告诉过。”
卜星楼道:“与我何干?”
郁新仁道:“干系太大,卜兄可曾带有信物?”
卜星楼这一惊非同小可,沉声道:“二位请先示明白,免卜星楼有所得罪!”
郁新仁低声道:“卜兄可认识一位姓戚的朋友?”
卜星楼道:“认识。”
郁新仁大喜,叫道:“总算等着了,戚师伯真信人也。”
和尚好像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道:“还好,和尚我差点把你也当作是那班走狗了!嗨嗨,过来。”
卜星楼已有所悟,也不禁心情一松,犹有戒意地道:“二位如何认识家师的?又怎预知家师会派人来?”
郁新仁忙道:“卜大哥,你没有听到小弟称呼吗?”
卜星楼道:“我末闻家师提及另有同门。”
郁新仁微笑道:“这是戚师伯老成持重处,大约认为未到告诉卜大哥的时候,或者,另有顾虑,好让你吃惊一下……”
和尚接口道:“你师父可对你提起过‘丹心八友,日月同盟’的话……”
卜星楼已知正是恩师特别嘱咐此行要找的人,可能就在面前,忙道:“请前辈先示尊号。”
和尚突然大喝一声:“接招!”
拳发,声出!
卜星楼大出意外,不容转念之下,又以郁新仁就在身边,恐遭夹攻暗算,本能地施展师门逆水行舟步法,双掌一封门户,脚尖用力一抵地面,人已退出二丈外。
和尚比风还快,凌空数丈,身如巨鹰,以抓鸡之式,猛扑而下。
卜星楼已看出对方出拳有异,拳发无声,饶是退得快,也感到无形力道直撞过来,如非掌封门户,可能已为暗劲所伤,可知余威之烈。
变出猝然,他怒由心起,正想拔剑,和尚已凌空下扑,卜星楼一眼瞥见,心中一宽,一面双掌一托,以师门“千钧顶”手法寓攻于守,一面再次撤身,叫道:“大师可是‘无影神拳’施叔叔?”
和尚已化抓为拳,一抖,把卜星楼“千钧顶”一托之力击散,飘堕地上,哈哈道:“果然不错,你确是戚大哥门下,功力之高,出我估计之外,好,好。”
卜星楼又惊又喜——
惊的是对方突施重手,几乎把自己打得措手不及。
喜的是果然遇到与此行有关的人。
被和尚一连两个“好”宇,几乎哭笑不得,搓手苦笑道:“小侄几乎吓坏了,这个玩笑开不得。”
肃然正襟,要行大礼。
和尚摇手道:“免了,这种重大的事,岂有玩笑之理?你可知道,清廷已派出不少爪牙,无一不是奸诈百出,我怎能不试一下?言语可以捏造,出手门户是难以假冒的。”
卜星楼豁然,仍是一拜而起。
郁新仁嘘了一口气道:“施师伯,我也大吃一惊呢。”
和尚沉声道:“一动手,才能使双方心中有数,这点也不懂!”
又道:“信物何在?”
卜星楼小心翼翼地探手入怀,于贴肉暗袋中取出一个小铁盒子,道:“这是恩师交下,不知内中何物?”
双手恭递过去。
和尚似乎心情骤起激动,如见多年离别的故人,有难言的感触。
他伸手接过,手也有点颤抖。
卜星楼当然知道铁盒中必有十分紧要之物,意义重大,或涉及大机密,也感到心情沉重,沉重中又有点好奇。
和尚喃喃地道:“已十六年了,每年的中秋前三日,后三日,我都在这里等,十五年都等空了,今年总算等着了。”
双掌一合之间,猛听一声轻响,手开处,铁盒已裂成两半。
一边盒底出现一物,竟是一枚毫不希奇的制钱。
不是现在通用的“大清通宝”。
而是大明开国时的铸造物。
正面,有“洪武通宝”年号。
另一面,是精工雕缕的一只古铜鼎,取“定鼎”之意。
此时,此地,它虽是一枚制钱,代表的意义却极重大。
和尚再由卜星楼手中接过它,向郁新仁看了一眼,道:“这和你师父及其他六位师伯所有的同一式样,它的秘密,现在不便说,来吧,我们先弄点吃的东西。”
卜星楼忙道:“施叔叔,小侄尚有两位……”
和尚接口道:“是姑娘?还是媳妇?”
卜星楼脸上一热,躬身道:“实是已蒙恩师定了名份的二位侄媳妇,经过改装……”
和尚点头道:“我已看到她们,就是因为看出她们是女扮男装,引起我的注意,你又在此,我才想到试探的……”
卜星楼关心二女,忙道:“小侄去找她们来……”
和尚道:“不妨,万一出了岔子,他们便会有表示。”
卜星楼一呆道:“师叔门下有几位师兄?”
郁新仁伸出两个指头。
和尚道:“是两个小沙弥,应该称他们小师弟。”
一撤手:“我们还是弄香肉吃吧!”
卜星楼虽然心神已定,仍有点不安,他想,虽是自己人,两个小和尚又不认识石飞红与杨小真,万一……
郁新仁似已看出他的心意,笑道:“卜大哥,只管放心,那两位小师弟,十分机灵,也可以说,整个金山都在我们耳目之下,一有风吹草动,我们都能马上知道。”
和尚又一面拿起尖刀切肉,一面说道:“卜贤侄,你还不相信?我在这儿十六年,难道连这点小事也拿不稳?”
卜星楼不禁释然,又有点好笑,如果和尚与郁新仁没有十分把握的话,怎敢如此随心大意?自己对二女关心过甚,当局者迷,忙笑道:“小侄哪有这个意思,只是她们俩缺乏历练,小侄听说朝廷的爪牙已到扬州,可能是为我们而来……”
郁新仁双目一亮,道:“他们有这么厉害吗?小弟倒是更有兴趣了!”
和尚道:“贤侄有所发觉吗?”
卜星楼便扼要的把“梁山红谷”惊变,番僧潜窥秘密,恩师差遣来此,以及小船上的经过告诉一遍。
郁新仁不时修眉斜飞轩动,听完了,说道:“我正要找他们,他们反而先动了,再好没有。”
和尚沉思着,道;“这不简单,比我们估计的还严重,难道竟有人知道了我的底蕴?这不可能也有可能……”
卜星楼截口道:“师叔能隐迹十多年,怎会突然被人注意?不可能;但,以清廷爪牙之多,鹰犬之中,亦有能者,堪称劲敌,亦有可能。”
和尚点了点头。看了郁新仁一眼:“先升起火来。”
郁新仁忙照办,擦起火石,大堆枯枝,立时燃起烈火。
卜星楼也想插手帮忙,郁新仁摇手道:“卜大哥,你只管坐着,你远来辛苦,这些事,也未必比得上我。”
卜星楼只好一笑而止。
和尚一面切肉,一面闲话家常的说下去:“清廷入关之后,加强了统治,怀柔与杀戮交替使用,一些武林败类,又甘作鹰犬,乐为效命,再益之以严刑毒法,这些丧心病狂之徒,为了享受,为了家室,如入泥泞,越陷越深,也就顾不得天理良心了,所以,和我们势成水火,乃所必然,也可以说,我们之败,败于自相残杀,正邪不两立,忠奸不并存之原则上,这是可叹,可悲又可怜的事!戚大哥深明此理,十六年前,就和我们兄弟再三分析,衡量当时情况,形势对我们不利,硬拼必增损折,而无补于大局,只好先决定隐居图存,再图待机而动。”
卜星楼心领神会,道:“小侄虽资质鲁钝,也颇能领会此意。”
和尚续道:“天命难违,我们必须尽心力,尽人事,我们的原则,是先要清除那班为虎作伥,丧尽天良的败类,杀一个,少一个,好比这堆火,只要人心不死,越烧越热,终必把清廷烧得百孔千疮,成了煮烂的狗肉,也就是盛极必衰,那时也就是我们大明子孙再见天日的时候了。”
卜星楼接道:“小侄理会得,当尽力去做,小侄也曾想过,蛇无头而不行,依照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似乎,我们应该从根本下手……”
和尚摇头道:“闯禁宫,诛满酋,在我们老一辈中,有此能力者不少,我们又何曾没有想到,但是,太耗实力,多所伤亡,即使付出最大的代价,能够得手,以暴易暴,杀了弘历,也会有人马上继承,杀不胜杀,却会牵累许多无辜,倒霉的还是我们大明庶民,故必须由下而上,先让他们由肚中烂起,到了土崩瓦解,自然一击即溃。”
一面站起身来,向林中走去,眨眼间竟不见了。
卜星楼默然不语,思忖着和尚的语中寓意。
郁新仁笑道:“施叔叔也许是饱经忧虑,洞明世故,这多年来,他全靠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才逃过俗人注意。”
卜星楼沉声道:“我很体会施叔叔的心情,一片丹心,有志难展,自有他的感慨,狂歌当哭,也有他难言之痛,我却担心他这样虽可瞒过一般俗人,装疯扮傻,恐怕反而会引起清廷鹰犬的注意了!”
郁新仁矍然道:“这么说来,更不简单了,今天恐怕就有点不对,好在我们也正准备放手一干,施叔叔已静极思动,不会在此混下去。”
卜星楼看到和尚进入丛郁的密林之后,仍不见出来,心中一动,刚要说话。
郁新仁已倏然长身而起,一掠入林。
卜星楼也立时惊变,弹步跟进。
只听密林深处,传来和尚一声怪笑道:“有走狗!我和尚今天口福很好,可以大吃特吃了,还想溜吗?”
又听森森冷笑道:“和尚你真是真人不露相,想溜也溜不了哇!”
连串闷震,枝桠纷落,折裂有声,是已动上手了。
和尚笑骂道:“我和尚恭候已久,你这走狗,不敢出头,躲在这儿偷听机密,以为我和尚被你瞒过,该发发利市了!”
这片密林,只有两亩多浓郁不见天光,周遭却是很稀落,怪石罗列,眨眼间,卜星楼与郁新仁已穿过密林,只见林中已躺下一个戈什哈打扮的大汉,和尚正在拳如雨下,把一个瘦长鹄面,幕府师爷打扮的老者逼得不住退后。
一看,便知那老者功力很高,只是被和尚抢占了先机,一时无法还手而已。
卜星楼明白,有人早已潜伏林中偷听,大约迫于形势,不敢轻动,自己和郁新仁竟无所觉!
和尚分明早已察觉,却能不动声色的闲谈,悄无声息的入林,一举手便先制住了一人,单是这一点,卜星楼便自叹不及。
他更明白,敌人既已潜伺,只要这老者一出声呼应,大批同党必会立即赶来,必须尽快的把这老者制住。
他一声不响,移步欺前,想插手一下。
郁新仁却已飘身上了一株大树,隐身枝桠间四面扫视了一遍,低声道:“还好,附近未见人影,快摆平这老贼!”
人已飘身落地,也堵住了对方另一面的逃路。
那老者侧恻阴笑道:“你们太不够聪明,老夫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你们还是识相点,束手就缚,成全老夫大功一件,老夫也会留点江湖香火之情,给你们尽量少吃点苦……”
话未罢,和尚已连出杀手,把他逼得手忙脚乱。
和尚双目怒张如炬,喝道:“老狗,你还有脸吹大气?丢尽江湖道上的脸了!先留下一对狗眼吧……”
话声中,出手如风,电光石火中,右手中食二指一屈一伸间,刷!刷!弹出二缕劲飙。
这是和尚的看家绝学“剪梅指”、“擒龙八手”。
这两项绝学兼施之下,那老者神色立变,上身疾缩,左掌直捣和尚胸口,似想硬拼,下垂小腹,如护挡式的右手,突然比电还快,由上而下,疾挑而出!
这是目不眨间的事,和尚以欺进硬逼之势,左掌拍去,右手出指,是最难消解的杀手。
对方如果挥掌硬接的话,和尚左掌可以应付,短兵相接,“擒龙八手”连环妙用,最利近攻,对方力道不易发挥,不论硬接也好,或闪避也好,难逃如影随形的“剪梅指”力。
可是,老者并不闪避或后退,却是上身疾蹲,先避开直袭双目的指力,那一拳明是自露破绽的败招,因曲身发拳最难着力,十成功力,最多只能发出一半力道,且招式易用老,故曲腰出拳,为拳法中之大忌。
和尚却有点大出意外,猝然间指力走空,左腕一翻间,五指搭向对方出拳之脉门,右手化指为抓,脚转飞轮,右腿狂扫对方下中二盘。
却万万料不到对方那一拳完全是虚招,只是虚按和尚胸前,毫无力道,杀招却在那一记“撩阴手”上。
就在快得不容人转念之际,郁新仁刚脱口叫道:“叔叔……”
卜星楼已喝道:“着!”
屈指飞弹!
只听一声闷哼!
一声狂笑!
人影乍分!
那老者脊椎穴已被卜星楼一指点中,哼声刚出,整个身形已被和尚一脚扫出二丈之外,左腿骨折,人已昏了过去。
同时,和尚也连退三步,左袖裂开大半,腕底一条数寸血槽,这是间不容发之事,和尚因出右腿,小腹自然一缩,堪堪地卸掉老者指尖寸许相差的一撩之力。
这种由下向上的阴手,十分歹毒,力道极猛,如被指尖沾体,就非由腹到胸,来个大开膛,宛如被刀锋挑过,和尚虽侥幸的逃此一劫,搭出的左手却在撤招不及之下,被对方上挑之余势裂袖破肉。
和尚惊怒之下,反而狂笑出声。
郁新仁与卜星楼已左右掠到,同声道:“叔叔不妨事吧?”
和尚“嗤”地一声,把破袖撕下,甩掉,笑道:“破点皮,算得什么?我和尚一念轻敌,差点阴沟里翻船,此贼确实阴毒奸诈,你们切记,不论何种情况,半点大意不得。”
卜星楼忙道:“先上点金刨药吧。”
和尚道:“不用,先把他两人抓到林里再说。”
郁新仁应声掠过,一把抓起那折腿流血,又被制住了穴道,人已痛昏过去的老者往林中窜去。
卜星楼四望一下,不见动静,不禁皱眉道:“还好,贼党没有警觉,我们先问问这两个人如何?”
胖和尚摇头道:“他两人早就藏身林中,不可能没有讯号联络,那老贼是昔年黑道中有名的淮南三狐中的老二‘黑心狐’刘清水,一肚子的坏水,他刚才虽有出声传警的机会,依理,大批鹰犬早已赶来才是,这样毫无反应,倒显得反常了。”
卜星楼道:“那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贼党已被人制住,无法即时赶来这里,第二、老贼贪功,又胆怯叔叔神威,不敢轻于出声!”
胖和尚道:“看似可能,实际不对,以贼党瓜牙之众,断无分不出手之理。我虽早知有人潜藏林里,也猜到是这些走狗,故意取瑟而歌,说给他们听,却未料到是这老狐!他们显然系为我而来,岂肯轻易放过?即使不敢妄动,也必有所布置,我倒有点忧心了。”
卜星楼也觉得蹊跷,心中一动,道:“这样,更要问问他两人了。”
和尚道;“这两人,已不是人,丧心病狂,一定没有实话,说不定还会出鬼点子……”
卜星楼道:“先以礼相询,善言感化……”
胖和尚不耐道:“我已说过,这两人是什么变的?”
卜星楼道:“如冥顽不化,可以用刑,也不能怪我们了!”
胖和尚想了一下,道:“这里有我,你不妨上去看看,见机而作。”
卜星楼正十分悬念石飞红与杨小真呢,大半天了,毫无动静,实在放心不下。
难得和尚已开口,忙声应道:“我懂的。”
和尚已掠身入林。
卜星楼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匆匆上了石坡,向“金山寺”走去。
数图图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