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兴的长刀缓缓收拢,这是归鞘的准备动作。换句话说,他似乎已不想为那美女拼命了。
但他忽然胸膛一挺,刀势开展。
显然心意作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黄晋声音中有点讶异,道:“你敢出手一拼本来并不奇怪,但你明明已经决定束手待毙,却何以忽然改变主意?”
曹一兴笑得大见惨厉,道:“这是因为郑全之故!”
这句答话甚有波谲云诡之妙。
黄晋禁不住睁大眼睛查看郑全,但见那人除了一副凶狠的表情之外,别无他异。
这个人怎会使曹一兴忽然由懦夫变成勇士?忽然由投降乞生变成宁死不屈?
董宏不必等到黄晋询问,已经回答:“我也看不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黄晋已经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现在向曹一兴或郑全探询其故,他们大概不肯回答。
于是他离开窗边,向曹郑二人行去。
宽阔敞朗的轩堂内没有声音,也没有人移动。
曹郑二人长刀摆开,互相呼应门户。
由于董宏已经退到一边了,所以他们的注意力,暂时全部只集中在黄晋他一个人的身上来。
远远坐在角落的六个女性,也都以十分惊讶的目光投向这些拿着刀剑的男人们。
一切好像都是幻梦景象,一切都没有真实感。
那些男人们玩甚么游戏呢?
黄晋用光华耀目的长剑向曹一兴郑全二人指着,冷冷的道:“俗语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既然是戚家家将,我不敢太小看你们。所以我不用普通的剑法,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强敌已经快要到达,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像他这种话似乎很难接口谈下去。
况且实在也没有接口交谈的必要。
曹一兴低吼一声,居然在对方话声未歇之际挥刀攻去。
他刀势宛如凤凰展翅,侧取黄晋左边太阳穴、肋下以及腰间要害。
而同时之间郑全刀光一闪,长刀以媲美闪电的速度抹向敌人咽喉。
这两人配合得严密神妙之极,正如黄晋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戚家将果然真有一手。
他们双刀夹攻之势虽然神速妙密,但黄晋还是能够及时闪退。
只不过黄晋却仍然被双刀绵绵凶历攻势笼罩着不得脱身。
一眨眼间黄晋已退了十二步,身子也快要碰到窗框。
此时曹郑二人刀光宛若奔雷掣电,耀目生花,阵阵森寒杀气真可以使胆小之人骇死。
又虽然这段时间甚是短促,旁观者若是常人自是没有能力及时有任何反应。
可是董宏并不是常人,故此当他眼见黄晋失利猛退而仍然不动声色,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时脑筋够快的人,当然看得出真正内情。
只见黄晋在双刀夹攻猛劈之下,突然一剑削出。
这一剑极是恰到好处,曹郑二人有如苏州虎丘那块试剑石,齐齐整整分开两边。
这儿并非说他们身体都分开两边,而是严密凶厉的联手刀势忽然被这一剑隔开,变成互相不能呼应的两个单位。
黄晋锋快长剑忽然从右手到了左手,迅疾攻出三剑之后,又回到右手向右边的郑全连攻三剑。
曹郑二人登时被迫退两大步。
不过黄晋这种玩魔术似的剑法,不但没有骇惊他们,反而使他们心中窃喜。
假如这就是“真幻双剑”的绝艺,那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也怪不得真幻双剑没有什么名气了。
但这时黄晋忽然左手(没有剑)食中二指捏剑诀虚虚一指,相距四五尺外的郑全立刻惨叫半声应指跌倒地上。
好像被一柄真的剑刺中了咽喉要害,马上身亡一样,连惨叫也只能发出半声而已!
如今只有曹一兴才知道错了。
另一个应该知错的人是郑全,而他却已经死亡。
说也奇怪,曹一兴心中最想的事竟不是逃命,而是想知道郑全中了那一记看不见的“幻剑”之后,咽喉有没有流血?
本来他自己瞧瞧就有了答案,可是黄晋明晃晃的真剑忽已刺到咽喉要害,使得他连转眼瞧看的机会也没有。
他不得不奋力翻腕扬刀封架。
这一招刀势竟从想不到角度出现,宛如火焰飞扬。
“叮”一声,居然荡开敌剑。
黄晋身子一侧,左手剑诀极快隔空遥刺。
曹一兴但觉胸口一阵尖锐刺痛,仿佛真被一把利剑刺入,登时全身气力消失,手中长刀握持不住,“噹啷啷”掉在地上。
他低头看见胸口并无血渍。
这个意念闪过心头之后,他也像郑全一样永远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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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长寿回想起刚才好想摸摸湖水,年轻的脸上不禁浮现响往的微笑。
那碧绿的西湖水一定很清凉,也一定像漂亮女孩子的脸蛋一般柔滑。
但呼延长寿却不敢实现这心愿。
因为湖水诚然澄碧可爱,然而若是掉进去,只怕比起在情海中没顶还要可怕。
于是他沿着苏堤徐徐而行。
他以惊人的眼力,在极远处早已经看清楚曹郑二人是走入湖边那一间屋宇。
反正陆路也可以到达,而他的水性却又马虎之至,故此还是下步走比较稳当。
他转动念头时其实已经站在轩外丛树阴后面好一会,所以轩堂内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也听见了。
只是不知道那崔怜花的脸庞,有没有西湖那么的秀丽?有没有湖水那么样的柔顺滑润呢?
真幻双剑秘艺似乎很奇诡难防,这是从郑全和曹一兴中剑死亡之刹那间,那种半声惨叫情形推想而得的。
而且那黄晋董宏二人都能够知道有强敌迫近。这种超乎物质的本领,又可以想见他们内功方面的修为造诣。
关于这一点呼延长寿固然不敢小觑,却也不至于太重视,原因是他本身也有这种本领呢!
现在他已感到轩内有两种不同的杀气,一种是属于阳刚悍厉气势,另一种则尽是阴柔恶毒味道。
可能这就是“真”“幻”的真正意义?
他们的剑法究竟奥妙到什么程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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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刚凶厉的剑法属于“真”,而阴柔恶毒的剑法属于“幻”。
呼延长寿自以为这种揣测必是百分之百不会错。
然而当他大步走入轩内,此时“真幻双剑”之一的董宏忽然像脱兔,以快得惊人身法从另一面窗户溜掉。
呼延长寿当即知道错了。
另一方面他也因而得知敢情真幻双剑并非必须两人同时施展,而是每个人都可以单独施展的神奇剑术。
既然如此,刚才两种不同的杀气究竟是出于黄晋一个人身上,抑或是另外还有潜伏未露的强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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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女性都以惊异甚至仰慕的眼光,瞧着那个身材雄伟,面貌轩昂的年轻男子。
他不论进来之时抑是站定,都有一种迫人的威武气概,使人一望而知这个年轻人必定从来不知道“惧怕”是何物。
连黄晋也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道:“你一定就是魔刀呼延长寿了。戚风云公子死在你刀下,看来当真是技不如你,没有什么可怒的。”
呼延长寿声音响亮得好像别的人大声叫喊。但看他神情却只不过是用平时交谈那种声音而已。
他说:“戚风云的矛法我很佩服,但他为人邪恶,所以被我杀死。”
在表面上他好像解释何以出手杀死戚风云,但其实他是在透露“魔刀”的奇异威力罢了!
不过别人却很难了解他的意思。
黄晋道:“我们不必分辨谁是谁非。我老实告诉你,我虽然是藉藉无名之士,却仍然为戚家拼这一次命。”
呼延长寿两边眉尖蓦地迸射出怒气。
这是因为他确切了解,黄晋的拼命,并非真的为了戚家报仇,而是为了那个美女崔怜花!
这种人嘴巴说的总是冠冕堂皇,但心里呢?
呼延长寿生气就是为了这一点,但含怒的眼睛可也忍不住向另一端屋角的女性们望了过去。
崔怜花非常突出,虽然她身边几个少女很漂亮美丽,但跟她一比就好像路边的野花跟盛放的牡丹放在一起。
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见她,而这时任何人都一定看不见她身边的美丽少女。
呼延长寿仿佛看见她嘴角轻轻一动,掠过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
另外她那明亮如秋水的星眸里,这一刹那间,好像向他露了许多许多心事情怀。
这怎么可能呢?
呼延长寿暗自惊讶。
谁能在稍一凝眸互视的顷刻间,就表露深心的情怀以及希望等意思?
他也算得是很狠心很能自制的人了。
因为他眼光居然能够迅即从美丽得使人心软的崔怜花娇靥上移开,移到另一个粗布青衣的中年妇人那边。
这个妇人属于粗丑之类。
呼延长寿虽是目光一掠而过,心中却留下某种奇怪印象。
说时迟,那时快。
呼延长寿其实只不过眼光从黄晋身上转开了一下而已。
黄晋说道:“怎么样?她还算漂亮吧?”
呼延长寿的魔刀连鞘滚落左手手掌,他向来喜欢把刀挟在左肋下,而不喜欢别在腰间或者绑在背后。
他心中怒火稍稍炽盛一点,原因自是为了黄晋的话。
这个姓崔名怜花的女子漂亮与否,跟你黄晋根本没有一点关系。
戚风云这混帐东西显然是以不正当手段得到她,而现在戚风云死了,她不但不能恢复自由,反而好像变成戚风云的遗产,任由你们这些人争夺……
他的右手忍不住在怒气中握住刀把。
他原本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突然跃出轩外,先找寻那逃走了的董宏。
由于从轩窗外望出去不见有任何船只,可见得董宏乃是循陆路逃走,但董宏却一定不肯马上就走。
一来黄晋未必一定输败未必被杀,二来就算黄晋落败身亡,他董宏也可以多点资料回去报告。
所以如果出其不意撇下黄晋而先找董宏,一定可以有更大收获。
可是他的怒气郁勃于胸臆间,他手中之刀好像要跳跃出匣。
管他娘的,呼延长寿心想:反正董宏逃掉我也不怕,但是黄晋的人头却非砍下来不可的。
只听黄晋又道:“听说你最近一刀就杀死‘雪横秦岭’秦封。据我所知秦封乃是近几年来跻身刀道的一流高手的人物,年纪不大,人很正派,因为他是‘真君子’居仁厚的门人之一……”
呼延长寿浓眉一皱,表示他心中不耐烦之意,他随口说道:“‘真君子’居仁厚是谁?”
黄晋讶然道:“你是学刀的人,居然不知道当今天下武林所谓的七大名刀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居仁厚是其中之一?”
“唉,你答得这么干脆,大概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师父何以不把天下七大名刀告诉你。但总之你当日一刀把‘雪横秦岭’秦封连人带刀都斩为两截,这件事固然使很多人震惊你的魔刀绝学。但也有不少人很愤怒,因为‘雪横秦岭’秦封很正派很侠义,他的朋友可真不少!”
呼延长寿在自己脾气发作之前,忽然迅速向崔怜花望了一眼,他眼光瞬间已回到黄晋这边。
但心中还留着崔怜花稍稍颦眉和垂下眼帘的样子。
她显然有无限惋惜之意,此意用楚楚风姿表现出来,更有一种使人震撼而又回荡不已的感觉。
他怒气登时狂涌爆发,厉声叫道:“你混蛋,你小心点儿,我也要一刀把你劈成两片!”
黄晋长剑斜挑伸出,立下门户。
这一招虽是守势,却是千严万密,毫无一丝缝隙。
但呼延长寿一眼望去,却看见黄晋头顶“上星穴”以及阴部的“会阴穴”两处,都有空隙破绽。
在怒火熊熊中,呼延长寿闪电般掣出魔刀。
一片眩目光华,还有两颗晶莹眼泪立刻闪现空际。
他全然不寻思考究何以对方摆出万分严密守招,却居然在头顶阴部两处要害会露出空隙!
他已有过很多次经验,每一次盛怒出刀之时,自自然然就看得见对方破绽,别的人能不能利用这破绽攻杀对手,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魔刀一定可以办得到,他又知道他的魔刀并没有一定章法路数,总是因势而施,见隙即破。
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刀的手法究竟怎样,应该称为什么招式?
假如黄晋不是再三强调“雪横秦岭”秦封为人正派侠义,他的怒气大概还不至于这么大。
秦封明明不算是好人,黄晋偏要颠倒是非,以致连崔怜花显然也生出误会,这一来他的火可是真大了。
黄晋用“真剑”严密防守,但“幻剑”连出掣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就看见两颗闪亮泪珠迫近眼前。
同时顶门也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奇怪感觉。
他自然应该有奇怪陌生感觉,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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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寒冷如雪,又如漆黑夜空之闪电。
横绝大地山河,凌驾万物。
崔怜花自个儿轻轻叹口气,背脊乏力地靠向椅背。
这个年轻男人……可是我好像太疲倦了,我甚至不想跟他认识……
另外有四个美丽少女都已经昏倒。
那是因为一个人活生生被劈开两片——由头顶“上星穴”一直到“会阴穴”,宛如破竹一样。
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于是乎恰好变成两片。
破竹之时听到必必剥剥爆响,以及刀势顺利劈落,不论旁观者也好,自己也好,都必定得十分畅快和有趣。
然而一个活人破开两片,情形就大不相同。
脑浆鲜血内脏等等,固然绝不能令人生出快感,而生命的毁灭这一点更会使人受不了的。
那柄魔刀竟然雪亮光华依旧,竟没有沾染血渍。
不过这一点只有眼力很好之人才看得见,因为魔刀刹时已经归鞘而隐没不见。
呼延长寿正如任何人预料一样,大步跨过尸体和血渍秽物等等,走向崔怜花。
他在崔怜花座前六、七尺远停步,两道浓眉忽然锁起。
他目光虽然仍旧凝注崔怜花,但显然他并不是真正的在“看”她,他的眼光好像瞧着宇宙间一些瞧不见的东西。
宇宙中的确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
若以物质而论,原子就无法看得见,就算细菌也看不见,除非是借重显微镜之类的工具了。
若是在心灵精神方面,则连工具也不管用。
只能够用“慧眼”,才有用处。
呼延长寿到底“看见”什么?他自己没有作丝毫的表示,幸而有个人出声了,解答此谜题。
“你的确是一流高手。”声音粗,却仍然听得出是女性口音,她又道:“连看不见的危险你都看得见,黄晋和戚风云他们无疑差了一截!”
说话的女人坐在崔怜花左边,一身粗糙青布衫,年龄约在三十左右,面貌并不是很好看的。
这个青衣妇人曾使呼延长寿心中留下一种奇异印象,当时他没有时间再予观察研究,而现在却已不必研究了。
他默然转眼望她,不作任何表示。
他站立时的雄姿,宛如山岳,不但稳定强大得有如山岳,而缄默也一样。
谁听过山岳会开口说话呢?当然更无可能像长舌妇的喋喋不休!
青衣妇人眼中闪现这神采,使她从一个丑陋平凡的女人,变成一个莫测高深的大人物呢!
而且她声音居然也温柔动听得多,她说:“你连真君子居仁厚,以及真幻双剑是什么人物,是什么门路都不知道,但你却刀不留情,一点都不在乎,所以我是什么人,你大概亦不在乎,不会问?”
呼延长寿打破山岳似的缄默,道:“不错,因为我只要心里知道妳很厉害,是我前所未见的强敌,也就够了!”
青衣妇人很客气也很诚恳问道:“请问你何以知道?”
“因为在我未曾进来以前,已经感到妳的杀气,刚才我停步,也是同样的原因,妳知道吧!”
“唉,这真是没有法子的事,老实说你的杀气也强大得使人远在几里路外就感觉出来。当世之间,听说除了少林铁脚神僧能完全收敛杀气,好像刀断流水,鸟飞空中全然不着痕迹之外。别的人总是多多少少有些窒碍,不过铁脚神僧已经一百多岁,现在的人想见他一面都难,更谈不到证实杀气有无这回事了!”
谈论的内容既然是无上武功的造诣境界,这自是跟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大不相同。
呼延长寿很感兴趣问道:“妳能不能从我的杀气中,知道赢得赢不得我?”
青衣妇人摇头算是答复,反问道:“你呢?”
呼延长寿道:“有时可以,有时不行。”
青衣妇人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本以为戚公子有真幻双剑护驾,足可横行天下有余,谁知道加上我也不行。你是一个很可怕的敌手,单打独斗我可能也像黄晋的下场,但我有我的想法和办法。”
“我知道。”呼延长寿两道特别粗黑浓眉再度锁起,说:“妳不怕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怕死而妳可以不怕。同时妳随便手一动,那五个女孩子马上变成死人,妳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办法跟我拼,但为什么对我用这种方法?”
青衣妇人冷笑道:“因为我若有些决心,我就有可能赢你。”
从他们较为隐晦的对话中,至少可以听出这青衣妇人用的是背水为阵以及玉石俱焚的战略。
背水为阵之意是当她杀尽所有女孩子之后,她本人必定不会被呼延长寿放过。
在这种绝境之下,她舍命奋力的一战,很可能反而获得胜利。
至于“玉石俱焚”这一点,暂时还不知道“玉”是她抑是诸女?
而假定“玉”是诸女的话,却又是诸女之中哪一个?
是崔怜花么?
呼延长寿双眉缓缓倒竖,声音更像是雷声了,他大声说道:“妳最好是别激怒我,后果妳该知道!”
他这个人就是怒不得,一怒之下魔刀出鞘,那时的后果除了“死亡”之外,大概再也找不到别的了。
别人自是不知他的怒气对于魔刀有如此密切关系,有如此巨大影响。
青衣妇人眼中神采更盛,显然已经运聚全身的功力,面上同时流露出迫人的悍泼表情来了!
女人一出现这种悍泼表情,那就是说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怕。
果然听她冷笑道:“不要激怒你?嘿,嘿,好笑,真是好笑,激怒了你,你又能够怎样?”
事实上她的确不知道激怒了呼延长寿会怎么样?
她底下跟着当然有更恶毒更气人的话要说的,女人若想要激怒男人,往往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因为她们都各有一套不传之秘,而男人们则往往不能招架,便只好中女人所设的计而发怒了。
不过她的话却由于一个娇柔甜润的声音及时升起而窒住,说话的人是崔怜花,声音有如她面貌一般动人。
她说:“呼延长寿,请你不要生气。”
她一定极之清楚自己的魅力,故此根本不讲什么理由,事实上竟也这么简单,呼延长寿马上就收敛怒容不生气了。
青衣妇人冷笑道:“他好像已经不生气了。但我敢保证他很快就会忍不住他的脾气的!”
崔怜花的笑容微微淡淡,妩媚风华无比。
她说:“我晓得,因为妳只要杀死我们这几个女孩子,他就一定会怒不可遏,如果我没猜错,我希望妳听我一句忠告。”
青衣妇人以锐利目光仔细观察对方好一会,才道:“妳果然不是平凡的农家女子,我老早就有此种感觉,不过左看右看,又发现妳完全不懂武功。”
“我只是没有,不是不懂。”崔怜花说:“如果我有武功,当然戚风云恃强劫走我之时,我自是会尽力挣扎反抗一下。”
青衣妇人道:“这话甚是,但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听见妳的忠告!”
崔怜花道:“我的忠告是妳最好悄悄的回南疆去。”
青衣妇人面色一变,道:“妳已知道我是谁?妳怎么知道的?”
崔怜花心中忽然泛起一个清秀的中年人面庞,他那对充满智慧深邃的眼光,好像可以读出对方心里的每一个念头。
唉,沈神通,如果你是我,你一定能比我知道对方得更多,因此你也必定有更好的方法避免这场惨剧。
但可惜我是崔怜花而不是你沈神通,所以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青衣妇人的目光催她回答。
崔怜花只好道:“我只须嗅到妳的气味,以及妳左手永远戴着的肉色人皮手套,我便知道妳是南疆缠绵毒剑高手,但妳的真姓名我可不知道。”
南疆缠绵毒剑乃是当世堪与“血剑”相提并论的无上剑法之一,按道理说武林中有人认得并不稀奇。
但问题却出在这一派的剑客(都是女性)极之隐秘深藏,连姓名也罕得让人知晓,所以崔怜花能道破她的门户,便不是简单的问题了。
青衣妇人冷笑表情中含有恶毒冷酷之意,道:“好,妳很了不起,可惜妳不知道我已不能够回南疆去。而天下之大,也只有戚定远戚三爷敢收留我,所以今日也只能够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了!”
崔怜花点头道:“我明白,所以我不会怨怪妳,以我想来,那戚三爷一定雄才大略英姿凌世的人物。要不然像真幻双剑他们,而尤其是妳这等人物,怎肯毫无怨言的为他而死?”
青衣妇人道:“他的确是人中龙凤。如果我像妳那么年轻漂亮,我一定愿意做他的姬妾,一辈子都跟随他服侍他……”
崔怜花眼波散溢出悲哀,微笑也变成苦笑,道:“看来如果呼延长寿不杀死妳,就一定是妳杀死他,此外已没有第三条路了!”
青衣妇人道:“妳怎么知道?”
崔怜花道:“假如妳没有这种决心。”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最擅长猜测人心的沈神通。
这是因为她觉得此时所作所为很像他的缘故,她继续说:“妳决不肯把深心真话告诉我们!假如我们都死了,妳的秘密等于没有泄露,假如妳死了,秘密泄露不泄露,也不要紧了!”
青衣妇人道:“对,但我仍然是希望你们死而不是我死!”
这笔账连小孩子也会算,无须讨论。
崔怜花微笑道:“话虽如此,却可惜妳算漏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青衣妇人冷道:“不会,绝对不会。”
崔怜花笑道:“妳太自信了。”她笑容仍然那么地美丽,声音也保持十分悦耳动人的特质。
“妳为何竟然不考虑一下?假如呼延长寿赢了妳,他自然不会死。而妳虽然落败,却也没有死,仅仅负伤受制而已,那时候妳怎么办?妳不敢回南疆,他偏偏将妳送回南疆,妳想死,他偏偏不让妳死。”
青衣妇人面色变了那么一下。
崔怜花追问道:“要是出现如此情况,妳怎么办?”
青衣妇人想了好一会,才冷笑道:“那是我和呼延长寿的事,与妳无干。因为那时候妳已经没有呼吸,没有知觉,世间上任何事情都永远与妳不相干。”
崔怜花道:“我相信妳有十分把握杀死我们的,但是妳出手之后,却又一定极之遗憾悔恨!妳想想看,如果妳决计要我们五个女孩子陪妳同赴黄泉,但忽然发现其中有一个妳杀不死。妳自是很不满意而觉得遗憾,别人死不了还不打紧,如果这个人竟然是我崔怜花,妳岂能死得瞑目?”
她的话句句都言之有物,又句句连环相扣,使人不得不听,而且更不得不想其中的利害了。
故此青衣妇人也一直没有猝然发难出手。
崔怜花继续说道:“南疆的缠绵毒剑虽然是当世名剑之一,堪与严北的血剑相互媲美,但世上还有几门无上剑法可与妳们相提并论。例如从前扬州‘春风花月楼’两个武林世家,其中‘剑刘’世家的大自然剑法便是了。”
青衣妇人道:“春风楼刘家大自然剑法就算天上有地下无,却与妳有什么相干,妳又不姓刘。”
崔怜花道:“我虽不姓刘,但我却姓崔,花月楼崔氏世家的无情箫,似乎也不弱于春风楼刘家的剑。”
天下著名的几个武林世家中,以扬州刘崔两家较为特别。
那是因为两大世家都同在扬州一地,而世世代代关系密切,宛如一家。
在刘家有座春风楼,崔家有一座花月楼,都建筑得甚是精美富丽。
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下武林将他们两家合称为“春风花月楼”。
刘崔两大世家近数十年来早已势微衰落。
据说几年前两家都忽有风波,以致连一个后人都没有,著名的春风楼花月楼亦已换了主人。
不过这两家威名仍然未被完全忘记,尤其是当代高手,一定听过这两家的声名和事迹的。
此所以青衣妇人惊讶得睁大双眼,便不足为异了。
她既然出身于南疆缠绵毒剑门,当然知道“花月楼”崔家无情箫,乃是宇内极之上乘的武功绝艺之一。
如果崔怜花真是无情箫的传人,则她能够不在死亡名单之列,并不是件奇怪的事。
青衣妇人眼角隐秘地睨视呼延长寿,仰天冷笑道:“就算妳是花月楼传人,我也不怕,而且更不肯放过妳……”
本来她应该突然施展毒手,这是她准备好而又决定了的步骤,谁知她眼角所见的呼延长寿刚好比她发动快了一点。
他忽然转身大步出轩,头也不回。
他肋下挟着的“悲魔之刀”,当然也随着他身形一齐消逝。
只剩下满地血污,两片人体以及曹一兴郑全的尸首。
青衣妇人一时忘了出手杀人这回事,反而问道:“他干什么?他为何忽然走了?他已不再把妳们的生死放在心上?”
崔怜花没有回答,只轻轻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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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以为呼延长寿挟魔刀横行天下,杀人的刀不留情,这种人就一定不会出现于佛寺内听经的人群里。
老实说他在聆听佛法的一众男女善信中,坐得最直的是他,最肃穆最专注的也是他一个人。
他的刀用黑布包住,搁在膝上,没有人投以注意的一瞥。
因为通常在清静佛门善地,连酒肉也没有人带进去,更别说杀人利器了。
讲坛上那位老法师声音宏亮,宝相庄严。
使人一接触他的仪表神态和口才,就禁不住会生出罕有的敬仰之心。
这一点也可以解释何以佛门无数宏法大师之中,一定找不到五官歪斜,身有残疾这类人的原因了。
呼延长寿极力使自己专心聆听那精微奥妙的义理。
他倒不至于不习惯听经讲道这类事情,因为他十五六岁时,在天津就跟一位净意法师相处过不少时间。
法师总是会说法的,纵然对方只是个大孩子,多少也会说一些。
现在他也觉得老法师讲得很精采,因为老法师恰好详细的阐释“空间”和“时间”,而时与空正是上乘武功中最必须讲究的要素。
老法师说空间和时间都只属于灵或物质的特殊现象,并无本质可言,换句话说,并非真的有时和空两件东西(却不是虚无之意)。
例如“空间”,在心之相应行法中称为“方”。
老法师举例说,方向何以只属现象?
因为你说你站在东边,意思只是指站在西边相对的地点而已,并非真有一个“东边”的。
你若再往东走,刚才的东边就变成西边了。
“时间”也是如此。
在我们这个婆娑世界一天是廿四小时,在另一个世界可能一天也分为廿四小时。
只不过它那边的一天却可能等于我们地球的一年或十年,甚至更长久或更短促(相对论已指出及证实了)。
总之,类似时间和空间这一类东西,如果是真的有本质的东西,就不可以有这些变幻不定性质。
所以在佛学里,时空都是:心色分位,都属于“心不相应行法”之内。
由于时间空间跟武功关系极之密切,所以呼延长寿听得津津有味,暂时可以忘记了那张宜喜宜嗔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崔怜花。
只是她如今到底怎样了?
她能不能制服那青衣妇人?
她到何处去了?
假如她不能制服对方,那么她会有什么遭遇?
他眼睛虽然凝视着坛上的老法师,心却飞出了苏州的寒山寺,直飞到杭州西湖之滨,至少是在那一带徘徊巡逡。
他忽然泛起立刻赶去瞧瞧的念头。
但旋即打消,因为事情已隔了一天。
不论崔怜花制服对方也好,或者仍被那青衣妇人制住也好,总之现在已经太迟了,来不及了。
但万一她竟然正如青衣妇人所说毫无武功,那么她有什么可能制服那青衣妇人?有何可能能够安然脱身?
但如果她全无武功,她何以又敢说五女之中只有她可以不死(假如青衣妇人出手的话)?
他两道浓眉逸散出忧虑,而不是发怒。
他魁伟的身形忽然从听众席中站了起来。
老法师洪亮的声音忽然中断,作了一个手势。
呼延长寿马上很注意地望住老法师。
那是因为老法师手势看似随便挥舞一下。但在呼延长寿感觉中,却是一招极厉害的奇奥刀法。
这一招如果用刀施展出来,十个八个强敌尸横就地,并不奇怪。
本来任何上乘武功,都足以引起呼延长寿的注意。
何况是刀法!